第一章 焦虑 第三节
过去真佐子从来没有在外过夜。虽然真佐子行动非常自由,家中允许她充分享受单身生活,但是她从未做出超越良家妇女界线的事。她不是个不懂事情分寸的愚蠢女孩,而且父母也都暗地里夸奖她这样的行为。
这样的真佐子却始终没有回家。父母女儿三口也为此一夜未眠直到天亮。一如往常的,美知子准备了早餐,但是今天早上谁都没有食欲。因为父亲很焦躁,一直不停吸烟,美知子也只好帮他倒了两次烟灰缸。
“没想到真佐子会这样。这种事要是传到鸟居耳里,她就嫁不出去了吧。”
父亲太过生气,声音也跟着高亢起来。
“可是孩子的爸,那孩子要是回来了,请你不要劈头就是一阵痛骂。时机适当的时候,我会好好跟她说的。”
“那可不行啊,就是因为你这么宠她,才教出真佐子这种小孩。为了让她下次不要再犯,我非得严厉教训她一顿不可。”
美知子对于年迈父母亲之间的争吵完全不关心似的充耳不闻,只是一直盯着时钟看。现在这种时候想要知道姊姊的行动,去问公司的同事是最快又有用的方法了。就算不知道真佐子在哪里过夜,至少也能从她白天的行动,得知一些线索。所以美知子正等着九点到来。
但是她根本等不下去,九点前就去拨电话了。打到了公司总机,美知子请他帮忙找财务部的人过来接。然而到了这时候,要怎么开口问姊姊的事呢?这让她忽然感到很为难。
已经订婚的年轻女性在外过夜,对家族来说是不光彩的事,而且要是这件事传到鸟居耳中的话,就会像父亲所担心的,难得的一桩良缘将有告吹之虞。即使要询问姊姊的状况,也必须更慎重斟酌问题的要点了。
美知子有些后悔的咬紧嘴唇,这时话筒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他是财务部的长岛。以前曾经有一次,在丰岛园举行员工家庭运动会的时候,和他搭挡两人三脚比赛得了第一。因此他说话的口吻很亲昵,也是这个原因。
“妹妹?对了,你的名字是美知子吧?早安。你姊姊怎么样了啊?”
“啊?”
这个回答来得太突然,让她不知所措。问姊姊怎么样了,是什么意思呢?不过美知子这样忽然陷入沉默,长岛倒是一点也没发现不对劲。从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来说,长岛是个很活泼,有着红色脸庞的老实入,但却是个欠缺能力去判断及揣度别人心意的男人。
“她难得没来上班,课上的同事都说她是‘强壮的鬼怪得了霍乱’呢。哈哈,如果那种美女是鬼,就会有想被她抓走看看的下流男人吧,哈哈哈。”
听长岛这么说,昨天星期一姊姊就没去上班了。美知子愈来愈摸不着头绪了。
“啊,那个……”
“不是生病吗?那是去相亲吗?”
“不是,不是相亲,姊姊已经有未婚夫了。”
“唉呀真是失礼了。那是生病了吗?”
“啊,这个嘛……”
听到美知子很犹豫的声音,股长就觉得那应该是不方便对男生说的妇入病吧,所以他就急忙换了话题,提醒她别忘了交假单,然后要她姊姊保重身体就挂电话了。
美知子松了口气似的挂上话筒,凝视着已经冒汗的手心。昨天早上出了家门的姊姊,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公司,也没有回家。而且从珍珠店所说的来判断,这并非突发性的行动,而是早就预先计划好的。
但美知子还是难以相信姊姊会离家出走。她的家庭美满,工作愉快,而且今年秋天就要和私立大学毕业的青年才俊迈入婚姻生活,真佐子真的可以说是攀上幸福的最高峰了。这样的姊姊没有理由要抛弃家庭。
美知子返回客厅,父亲一反常态打开了收音机,一定是因为要收听九点的地方新闻播报。
“你打去公司了吗?”
母亲等不及的询问,当她察觉到美知子忧郁不快的表情时,忽然心头一震似的颤了颤睫毛。
“怎么了?美知子。”
“没什么啦,可是这件事好奇怪喔。”
美知子说出的事情,已足以震惊双亲了。从早晨开始家中气氛就显得阴沉,恍如没有点灯般的昏暗,这一天连红色电暖桌上盖的被子,看起来也带着奇异的黑色。面对面坐在电暖桌前的双亲,脸色显得异常苍白,令入毛骨悚然。
“该怎么办呢?”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去找亲戚了吧。待会打个长途电话去问看看吧。”
话一说完,父亲就中断了谈话,稍微将脸转向衣橱上的收音机。播报员这时已将政治与经济相关的新闻报完了,接着正要播报社会新闻。万一姊姊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就能透过这广播得知消息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僵硬,专心地聆听着。
第一则新闻是交通肇事逃逸:用自行车在路上贩卖的鱼贩,被私人轿车撞到而受了轻伤的事故。接着报导的是,出租车司机被强盗抢劫的案件:司机赶紧按下了警报器,所以巡逻的警官看见后就命令他停车,当场就逮捕强盗了;犯人是个曾待过自卫队的男人。跟着是两起火灾,然后传来的是,有入擦玻璃时从大楼窗户摔下来,好不容易保住性命的新闻,于是九点的地方新闻时间就结束了。三入都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
美知子起身关了收音机。
“喂。”美知子站着说道。
“该不会是和鸟居先生吵架了吧。”
假设姊姊感到很失望而离开家的话,那首先让人想到的原因就是和未婚夫吵架了。真佐子本来就是个性格很开朗的人,就算在公司被上司训斥一顿,也不会哭哭啼啼的。如果她在心理方面受到什么打击的话,不管怎么想,都和鸟居幸彦脱不了关系。
“中午的时候我去找鸟居先生吧。”
美知子在说完自己的想法后,补充了这句话。
但是美知子觉得,就算是面对鸟居也不能随便说话。姊姊在外过夜的事情,到底得保密才行。电话里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反而有从声调感觉出不对劲的疑虑。为了不要被察觉,还是直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套他话才是上策。若要这么做,就得等到鸟居午休的时候了。
她外出以前,还花了时间打电话给东京都内、丰桥,以及岛根的亲戚。跟这六家的伯父叔母讲电话还花了不少时间,然而结果都是一样:姊姊没有去拜访他们任何一家。美知子愈发不安,甚至坐立难安。于是她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套上长筒袜。
公交车抵达日本桥时大概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邻近公车站有一家专卖干酪的料理店,美知子推开了那家店厚重的玻璃门。这时刚好是用餐时间,所以大餐桌都客满了,年轻男女的谈话声和餐具的声响,闹哄哄的混在一起。
银行的用餐时间分早班和晚班。这个月鸟居虽然是晚班,不过他和同事交换了,这样才能立刻赶上十二点的约会。就在美知子找到空位坐下来时,体格健壮的鸟居推开门进来了。他的茶色皮肤看起来很健康,一笑起来右边的脸颊就会露出像小孩的酒窝。
“我常常和你姊姊来喔,然后吃干酪火锅。”
鸟居并不知道美知子心里想什么。他很开朗的对美知子笑着,点了那道干酪火锅。店里的墙壁上贴满了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照,放在楼梯中间的扩音器,不断传来阿尔卑斯山长号无抑扬顿挫的曲调,或是有朴素乐队伴奏的牧歌唱声。端来餐点的服务生,也穿着提洛尔风格的围裙,就像风景明信片上看到的鲜艳提洛尔风格的裙子。
美知子从没听过干酪火锅这道瑞士料理。在她想象中,这道料理顶多是像干酪三明治那样;然而当她看到干酪融化在锅子里黏糊糊的样子时,就觉得这么夸张的料理和今天接下来的话题很不搭调。
鸟居点起了锅子下的酒精炉火焰,不断用勺子搅拌干酪,并用叉子插上切得细碎的面包,沾上干酪送入口中。
“你长青春痘了呢。第二天见面时,你姊姊也刚好长了三颗。”
一直到用餐结束,鸟居提了姊姊的名字三次当话题。每次提到的时候,他都乐不可支,笑得眼睛都瞇起来了。看到这种状况,大概不会让人怀疑这个银行员和姊姊之间有什么争吵的可能。既然姊姊失踪的原因跟男朋友之间的感情无关的话,那么她的动机又是从何而来呢?美知子这时候就只是机械式的把面包送入口中。
淋上法式色拉调味酱的莴苣洋葱色拉上桌了。在黏稠味浓的干酪料理之后,这道料理显得格外清爽。美知子轻轻用餐巾纸擦拭嘴唇,她好像抓准了这个动作的时机,问起姊姊的事。
“我希望你老实跟我说,最近你有没有跟姊姊吵架?”
“吵架?”
鸟居停下正在削苹果的手,不可思议的望着美知子。他完全没预期到这个超越他想象的问题,不过接下来的瞬间他就高声笑了出来。这时餐桌上拥挤的男男女女,好像在指责鸟居似的看着他。
“抱歉,抱歉。你忽然问我这么出人意料的事,我忍不住就笑了。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只有NO。我和你姊姊,也已经……”
他看起来好像在搜索什么适当的语句,结果似乎是想不到,接着又再次动手削苹果。
“总之我们是感情很好的情侣,从来没有意见不同的时候喔。喔,对了,昨天晚上,伯母说你姊姊很晚还没回家,很担心的样子。她是去喝烧酒什么的,到了深夜才回家吗?”
美知子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她考虑到姊姊忽然回来的情况,所以绝对不能让鸟居知道姊姊在外过夜。
“她说她一个人去看戏了。因为没有和鸟居先生一起去,所以我有点担心。我还以为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那你姊姊怎么说?”
“我问她是不是吵架,她只笑着否认了。”
“你姊姊说的没错喔。”
银行员又高声笑了,也许是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醉了吧。这么说来,美知子记得之前听姊姊说过,他虽然身材壮硕,不过酒量很差。
“可是她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去呢?要是找我去就好了。”
说着,鸟居的笑脸一沉,露出纳闷的表情。
“才没那回事呢。那出戏好像是业余又很无聊的戏,我想如果找鸟居先生去的话,反而会很失礼吧。一定是这样。”
“你这样说太客气了。大部分的戏剧我都讨厌,歌舞伎和现代剧也不行。如果是音乐会那就喜欢。”
鸟居马上就能接受了的样子。这个未来的姊夫,看来是个对别人的话毫不怀疑就相信的老实人。对做妻子的人来说,这是个很理想的类型。姊姊有个这么心爱的鸟居幸彦在身边,怎么还会离家出走呢?
鸟居看了下表。三十分钟转眼就过了,已经到了该回公司的时间了。
他们并行在人行道上时,美知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再次试探看看。不过鸟居的回答还是一样。他的回答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单身的美知子想象成带有色情的暗示,所以不禁顺下眼睛脸红了。美知子由此就领悟到他们是相爱的两人,想从鸟居身上求得姊姊失踪的原因,很明显是弄错方向了。
到了三月五日,石山家总算向辖区的警察局提出真佐子的失踪登记。然后过了两周,什么事也没做。年迈的双亲显得更加衰老,家中根本像是熄了火似的寂凉。美知子外出的时间,就只有传来八音盒声,与垃圾回收员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