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泥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赶回t市的路上,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就像灵魂的拷问一般折磨着陈子鱼的内心。他多么希望整件事是什么地方,是哪里搞错了。然而这却是最合理,也是最简明的答案。在看到那张人像的时候,他的潜意识也许曾泛起过那个人的脸,所以才会觉得熟悉,只是他立即将那念头抛开。也许在他潜意识中,根本拒绝正视。
下了飞机,他第一件事是打车到袁野家,却惊愕的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马上到苏琴工作的医院,才知道苏琴也请了事假。这两个人到哪里去了?以袁野的身体状况,他能到哪里去?那个女人到底把他怎么样了?陈子鱼忧心如焚,立刻打电话给警校同学们所在的各个区域派出所,就算是人肉搜索,也要把袁野和苏琴找出来。
在长时间的亲吻之后,袁野觉得有些头昏。
苏琴抬起脸,微微喘息着:“还好吗?”
“恩。”袁野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点点幸福的微笑。
苏琴再次低下头,柔软的唇舌沿着袁野的脖子,锁骨一路下滑,经过腹部的伤疤时,略作停留,她好好的,长时间的亲吻着丑陋的疤痕,然后抬起头来:“可以吗?”
“很舒服。”
苏琴的舌尖掠过袁野的小腹,然后张开口,将那个东西含在嘴里,袁野的手轻轻按在苏琴的头发上。
过了好一会儿,袁野说:“我……我已经不行了……”
“不,你可以的。放松,别着急。”眼泪突然就从眼眶中滴出来,苏琴低低的说:“无论如何,这辈子,我也想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给你一次。”
袁野不说话了,闭上眼睛,感受着苏琴柔软的舌尖和口腔的温暖,渐渐的,一种熟悉的感觉从体内深处翻搅泛起,快感渐渐加强,冲上脑顶。苏琴放开了他,用骑跨的姿势,慢慢的坐了下去。
袁野觉得心脏拼命跳动,仿佛快要冲破瘦得只剩下一层薄皮包住的胸腔,全身的血液好像不再流经大脑,而全部集中到那个地方,强烈的快感让他头昏眼花,他一方面担心这虚弱的身体无法负担,一方面却又战栗着渴望快感更加强烈,如果能死在这一刻,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苏琴喘息着俯在袁野的胸膛前,骤然冷却的汗水,让胸前的皮肤起了一层鸡栗。袁野用沙哑的声音问:“感觉好吗?”
“棒极了。”苏琴怕自己太重,从他身上滑下,躺到他身边,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他:“做爱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
“是啊。”袁野闭着眼睛,脸露微笑:“已经死而无憾了。”
袁野又在做梦了。
这一次是一个很长,很快乐的梦。他梦到从前在警校的时候,他和陈子鱼在一块儿踢球。他的身体轻飘飘的,晃过了一个人,又晃过一个人,从来没有像这么顺利过,他的心脏激动得砰砰直跳,在梦里他有点奇怪的想,咦,我的心脏怎么承受得了这种强度的大运动?我不是病了吗?陈子鱼好像在和他抢球,被他甩开了。眼看着龙门就在眼前,但陈子鱼的脸突然又挡在面前。原来他是守门员!袁野做了个假动作,抬脚狠狠的向足球踢去……就在此时,一阵熟悉的剧痛猛然回到身体。
袁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苏琴的脸,担忧的俯视着他。
“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苏琴两眼含着泪水:“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袁野缓缓的打量四周,原来自己已经不在那间残旧的小旅馆里了,而是躺在看起来相当简陋的医院病房里,手背接着管子,有仪器发出轻轻的嘟声。
隔着氧气面罩,他吃力的向苏琴微笑:“我很好,没事。”
这时有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跑过来:“哎,有人找你们耶。”
苏琴回过头,陈子鱼站在急救病室门口,她愣住了。
袁野知道陈子鱼是为何事而来。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点欣慰,太好了,临死前还能和他见上一面。
“你来这里干什么?”苏琴下意识的上前几步。
陈子鱼没有看她,只是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袁野。
“苏医生,可以请你出去一下吗?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大头说。”
苏琴紧张起来:“不行,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就行了。他现在这种状况,你还想说什么?”
袁野声音嘶哑的打断了她:“没关系。我也有话想跟他说。”
“可是……”苏琴担心的看着袁野。
“没事。”袁野吃力的笑了一下。
看着苏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陈子鱼回过头来。
袁野看着他,目光平静。
“你已经都知道了吧?”他气息微弱的问。
陈子鱼点点头,但随即又摇头。
“我真的无法相信,怎么会是你。”
“是的,就是我做的。”袁野说:“我摸清了他的活动时间,然后,呼,呼,然后用迷你电击枪将正在泡澡的他电晕,他吭都没有吭一声。我给他穿上衣服,把他抬到床上,把现场弄得好像自杀。”
“你是怎么进到他屋里去的?”陈子鱼向他走近:“对啊,像你这样的开锁高手,全市一大半的屋子的锁都锁不住你,更何况廉租屋的破烂锁呢。但电击之后皮肤上应该会留下痕迹啊?”
“我估计你们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开始腐烂了。因为像他这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小混混,如果不是尸体发臭,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把电击枪放进水里。”
“那药水樽上的指纹,是你擦掉的?”
“不错。因为那药水是苏琴拿给他的,”袁野喘了口气,说:“你们在他的浴室里应该能够找到残留的药水成份,要是没有药樽,我怕你们会起疑。但我不能让苏琴的指纹留在那上面,这太危险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擦掉刀上的指纹呢?”
“刀?”袁野有点茫然。
“你不知道苏琴曾经带过刀去找丁易?”
原来如此。陈子鱼想。
“我……我本来以为你们一查他的纪录,就会发现他欠了大笔赌债……不过周老虎帮了我一个忙,他找人去淋了红漆,这样更省事,你们连查都不用查,就结了案。”
“其实我早应该想到,能够如此成功的误导我们,一定是非常熟悉我们内部操作的人。”
“那天,你跟我说,局里已经将这案子结了案。我听出来你仍然持有怀疑,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查觉到。”袁野轻轻的牵动了一下嘴角:“我一直等着你来问我,我不会否认。”
陈子鱼低下头:“你知道我当我猜到是你的时候,有多么震惊吗?”
袁野看着陈子鱼,目光变得温暖起来:“对不起,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兄弟。”
一阵类似酸楚的感觉从陈子鱼心头涌起,他扭头望着另一个方向:“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低声说:“而是因为,你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相信内心信念的人。”
“那天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你对我说,警察的工作,就是为了追求公义。你知道吗,我听了之后,非常的佩服你,觉得这真是非常高尚的想法,很令人尊敬。我怎么能够想象,像你这样的人竟然会知法犯法,把你自己人生的信仰全部推翻?”
袁野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思索怎样回答他的问题。
屋子里很安静,只听见氧气面罩透出的嘶嘶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袁野说:“子鱼,你知道吗,在我才得知自己的病的时候,我恨过苏琴。我甚至恨过你,恨一切健康的还能活下去的人。我觉得好害怕,谁也没法说的害怕。我怕死,怕得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而最可笑的是,我发现我最痛恨其实不是这个我死去以后还照常存在的世界,而是这样恐惧死亡的我,和那种独自去死的感觉。一直到我遇到了她。”
丁易是不会放过苏琴的,袁野比谁都再清楚不过。他也敏锐的觉查到,丁易并没有告诉自己全部真像。他一方面假装相信丁易的话,积极的卖房子,给他钱,造成一种所有的事都将用钱搞定的假像,一方面从丁易的嘴里巧妙的套取真像。他瞒着苏琴,瞒着所有的人偷偷的调查,早在苏琴告诉他一切之前,他就已经见过白石,将当年的一切统统证实。
当他决定做那件事的时候,从得癌症以来,那种盲目的痛苦终于变成一个清晰的目标。他不再只是诅咒逃避。他终于明白他剩下的生命将要完成的是什么,也许上天给他三个月的时间,就是为了让他去完成那件事——用他残败的生命,去换回一个女人的重生。
自己已经得不到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而苏琴可以得到。她值得有这样的一个机会!
如果这是最后一件坏事,让他去完成。
“丁易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一定要用这种手段去了结?”
袁野闭上了眼睛。
“丁易和苏琴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袁野不开口。
“你到深圳去调查什么事?”陈子鱼问:“是不是和龙头夜总会的大火有关?”
“子鱼,办案得讲证据。”
“那你告诉我啊!”
他缓缓睁开眼睛:“你能够保守秘密吗?”
“当然!”
袁野看着陈子鱼,嘴角露出一丝石刻般的痛苦笑意:“我也可以。”
在这一刻,袁野的目光锐利诡谲,就像回到了当年的袁野。
他已经下定决心,用他的死亡,将一切封闭。
袁野那种以死相拼的意志,让陈子鱼一时无语。
“那时你突然辞职,就是为了去做这件事?”
“当了一辈子警察,临了总不能弄脏了那身衣服。”
“为什么?你一辈子的信念和理想,你病得要死都不舍得放手的工作,为了那个女人,你可以放弃?你就这么爱她?值得吗?”
袁野抬起眼睛,望着上方,就好像穿透天花板,望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说:“子鱼,那你告诉我,怎样的爱是值得,怎样的爱是不值得呢?”
陈子鱼一愣。
“如果你认为,我为了一个女人这么做很傻,那就大错特错了。两个人相遇,上床,结婚,如果只是为了满足性欲和繁衍后代,这是动物的本能。凡事只考虑自己,只为自己着想,一切只是为了自己而努力,在每一次付出时都要衡量值不值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袁野有点悲哀的看着陈子鱼困惑的神情:“你不会懂的。我从前也不懂。因为我从来没那么想过这样的事,那时候每天都太忙,根本没功夫想。”
只有在病了以后,有空躺在病床上,想着每一个人的人生,奇妙又短促的人生。
“苏琴……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人。从前我不了解她的时候,我迷恋她,可是,当我了解她一生的故事之后,我同情她,我怜惜她,我想尽我所能的帮助她……是的,我就是这么的爱她。”
“大头,当了一辈子的差,你不会不明白,无论有怎样的苦衷,当你用法律允许以外的手段去达到目的,那就是犯罪!”
袁野轻轻一笑:“我一辈子都在追求公平,可其实,生命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为什么有人幸福?为什么有人受苦?为什么有人轻而易举名成利就,而有人豁出性命也一无所有?”
袁野的声音嘶哑又低微,陈子鱼非常努力的听着他说话,但听来总像是发热的人的呓语。他不太懂,这些和他们讨谈的案件有什么关系?
两人对视着。
在这回光返照的一刻,袁野的目光分外明晰痛楚。
“子鱼,我就快死了。我这一辈子,没有经过中年,老年,只有青春。我所有的青春都用在维护法律,人类的法律。但是,当我来到生命的最后,站在死的角度反观整个生命,我现在唯一所要遵行的,只有神的法则。人类定下法律,也不过就是遵从上天的旨意而行,那就是除暴安良……”
袁野的话很难辩驳,陈子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反驳他。看着奄奄一息的袁野,陈子鱼深深的感觉到愧疚,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仿佛在为他年轻,他健壮,他依然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活而心怀抱歉。
陈子鱼问:“是她要求你这样做的吗?”
“不,不是。”袁野的神情变得有点焦急:“不要告诉她。”
陈子鱼再次呆住:“你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全不知道?”
“她那么不容易,才可以摆脱往事的阴影,在她将来的人生,我不要成为她另一个心理包袱,”熟悉的绞痛开从从体内泛起,袁野咬牙忍受着:“我只要她好好的活下去,最好忘了我,这样她才能尽快开始,真正的属于她自己的人生,你明白吗?”
陈子鱼觉得匪夷所思,他为她付出所有,做了那么多,而他却只求她不要记得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过了一会儿,陈子鱼说:“不,我不明白。”
袁野轻轻叹了口气:“子鱼,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我的问题?”
袁野干枯瘦长的手指,轻轻的反握住陈子鱼的手,轻得几乎一点力量都感觉不到。氧气面罩后,袁野虚弱的说:“你永远用怀疑的眼光寻找别人的每一个动机,你不信任任何人,是因为你太害怕受伤害。你从不流露真正的感情,你和你的周围就像隔了一层玻璃罩,别人无法接近你的范围,而你永远也不会懂得,为爱一个人而付出所有的痛苦和幸福。”
陈子鱼听清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不太懂得袁野话里的意思。但在这之后,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回想和理解。而在此时,他突然记起深圳那个叫珍珠的酒吧老板的话——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类人。非常的自我,心里只有自己,总以为爱就是被爱。我们不懂得怎么去爱人,一切都是以自己的感觉为中心,永远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去设想。
这才是他不能懂得袁野的真正原因吧。因为他从来没有疯狂的爱过,从来没有为爱付出过什么,他只不过是因为害怕寂寞而寻找伴侣,又害怕伤害而封闭自己。他以为自己爱程琳,可是在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爱是多么肤浅又可怜,在程琳出轨后,他除了愤怒与责怪,做了什么事去挽留他们的感情,挽回他们的婚姻吗?如果程琳可以原谅他的自私,他为什么不能原谅程琳的迷失呢?
袁野看着他的神情,用沙哑的声音说:“别,别担心,你还有很多时间,一切还来得及。”
袁野的手在颤抖,陈子鱼变了脸色:“大头,你怎么了?”
“我……我最后求你一件事……”
氧气罩后,袁野急促的喘息着,胸腔的剧痛再也无法压制,史无前例的发作起来,就像身体里每一个隐藏的癌细胞都在鼓噪活动,就像火山爆发。
“大头?大头!”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求求你,别再查了。”
神啊,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的剧痛,他已经受够了,只要能让它平息,他真的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得了肺癌,如果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我也许会找到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袁野喘息着:“可是我……我没有时间了……我没办法……”
陈子鱼感觉到手掌中,那只冰冷的手剧烈颤动起来。
袁野想尽力看清陈子鱼,但怎么眨眼睛也只看到一团团模糊的人影。但他用开始焕散的目光直直的盯着陈子鱼,渐渐失去视力的眼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切恳求,那一刻的凝视足以令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动魄心惊。
“子鱼……”他挣扎着还想说什么。
陈子鱼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大头!袁野!”
他回头大叫:“医生!医生!”
“呼,呼,呼……”
他想跑出去找医生,但袁野紧紧的拉住他,他呼吸更加急促起来,本来轻轻握住陈子鱼的手指,因为抽搐而痉挛成一团,指节处捏得透出青白。
陈子鱼瞪大了眼睛,他分明看见,两行清泪从袁野的眼角不断的渗出,流入发际。
他的嘴唇蠕动着,想拼尽最后的生命说什么。陈子鱼要将耳朵贴在氧气罩旁才听得清。
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袁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接受……惩罚。”
陈子鱼一呆。苏琴从门外抢入。
“袁野!袁野!”她尖声大叫。
袁野闭着眼睛,全身抽搐,身边的仪表器不发出危急的警报声,显示屏上的血压,心跳全部都乱了。
医生和护士们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开始为他注射抢救。
陈子鱼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那种不真实感就像是一场噩梦。
“无关的人员请立即离开!”
他被护士推搡着到了加护病房外。门在他眼前关起来了,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透过病床上各种仪器,露出陷入昏迷的袁野一小半侧脸,他紧闭的眼角泪痕分明。
陈子鱼呆呆的站在病房门口,全身都觉得空荡荡的,好像着不到实处。
他虚虚的往后退了两步,腿弯撞到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排提供给病人坐的塑料椅子,他腿一软,虚脱般的坐了下来。他的心里乱成一团,手指插进发际,接触到面颊,才发现湿湿的。原来刚才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流了一脸的泪。
几乎是一个奇迹般的清明时刻。在爆炸般的剧痛之后,所有的痛楚好像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麻木,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疲惫,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么累,他好想休息一下。
恍恍惚惚中,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病人已经陷入完全的昏迷……他的脑部因为缺氧而水肿,恐怕插喉的意义也不大,我们的医院设备有限,如果在大医院里说不定会有维持他的肺部呼吸的机器……”
他突然有点紧张,迷迷糊糊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些什么。
“……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他受那样的罪。”
听到苏琴的声音,他蓦地松了口气。太好了,她在自己身边。
“……好吧,我明白了。”
头顶上那一片炫目的白色光突然暗了下来,就像突然天黑了。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苏琴声音虽然遥远,但仍然听得见。她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袁野……袁野……”
他很想响应她的呼唤,告诉她他已经没事了,已经不痛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想叫她不要哭,叫她别害怕,别担心,他应付得来,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可以平静面对。虽然他很想说这些话,但他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又在做梦了吗?还是那个当警察办案的老梦。他孤身一人潜伏在阴暗中,他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身边的队友们都失散了,危险已将他重重包围。活下去不过是杀出重围,而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无沦如何也冲不出去了。当他明白这一点,他突然觉得很安心。
恍惚间,他好像站在旷野之中,早春微阴的天空下,苏琴拍打着一棵枯黑的老树,回过头对他灿然一笑:“到了明年,它一样会发芽开花呢。”
寒风吹乱了苏琴耳畔的长发,冻得发红的面颊苹果一样微微发亮。
意识在飘忽远逝,却又急遽穿行。
一时间,他感到自己正在往上爬一串长长的楼梯,楼梯间狭窄阴暗,除了他沉缓的脚步声,安静得分外诡异。这是在哪里呢?对了,是在那间廉租屋,他的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口袋,他要去杀那个人。
冥冥中,到底是谁的名义判下罪行,到底是谁的手在主宰执行?
在他无声无息的推开那扇门的瞬间,谁的脸上淌下了泪?
时间的河流滔滔而去,永恒的浪花轻轻拍击生命的河堤。
那怎么也擦不干的,袁野眼角的泪水停止了。
仪器上那一直在不规律跳动的小点,拉成了一条直直的平线。它终于安静了,好像累极了,再也不肯跳动一下。刚才还那么忙碌的病房,突然一下静了下来。
苏琴闭上眼睛。
医生放下了手中的电击器,取下口罩。他看了看心跳监测仪,血压器,深深的吐了口气:“确认死亡时间。”
“是。”在一旁的小护士马上拿笔记录。
死者家属的哀伤,他们已看得太多,人死了,还有一大堆手续要做,死亡证明书什么的,病房里的人都各忙各的。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苏琴恍然不觉。她只是痴痴的看着袁野。
陈子鱼像泥塑一样等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头顶一排蒙着塑料壳的白炽灯永远发出冰冷的亮光。医务人员进进出出,没有人看他一眼。
他的兄弟,就与他一墙之隔,生死就在呼吸之间,而他却只能守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那种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无力。
明明知道这一天是迟早的事,身为刑警,明明已经看惯了生死也不动容,可是当失去的是自己的亲人或朋友,那种痛楚就是不一样。
而且,他们最后那一场争辩,还在他脑海中翻绞,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抑或这件事根本没有对错?他心乱如麻。
他身上穿的毛衣太薄了,过了很久以后,才感觉到一阵阵寒气刺骨。他用发僵的手指从怀里掏出烟,取了一根咬在嘴里,突然又记起这是在医院,于是又将它从唇上取下,就那么夹在手指中发呆。
突然加护病房的门打开了,两个医生和几个护士一齐从里面走了出来。陈子鱼急忙迎了上去。
有一个医生认出陈子鱼,他冲他摇摇头:“病人已经过世了。”
陈子鱼只觉得心猛地往下一沉。
走到病房里,还有三两个护士在那里收拾,其中有一个把仪器管子一一从袁野身上拔下。
明亮的灯光下,袁野很安静的仰躺着,双手平摊,好像睡着了。但他的皮肤,他的嘴唇是惨白的,透露出生命终结的气息。
陈子鱼静静的看着他。
“袁野,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他突然想起那一个夜晚,他和袁野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的那个夜晚,他这样问过袁野。
袁野沉思着,然后露出一点微笑,转过来看着他。
“也许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
那一瞬间袁野悲哀的神情,就在此时突然鲜明的出现在脑海中。
儿时一起厮混的时光,警校时共同成长的岁月,一齐办案时经历的风风雨雨,还有那些嬉笑怒骂的点点滴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如果人生只是一团混乱的,巨大的偶然,可是为什么,对于这悲哀的生命,我们仍然会万般留恋。
“所谓人生的意义,其实只是活着的人,赋予人生的东西。人生其实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明明那么拼命想活下去。
他们认识了一辈子,他却刚刚才开始了解他,可他在这个时候把一切带走,让一切重新归入虚空。
陈子鱼将目光缓缓的投在苏琴身上。
这个女人,就是他最后找到的生命的意义吗?
这个只认识了三个月的女人,他却能将一切托付,这是一种怎样的期望与信任?
陈子鱼来到她身边,她有点迟缓的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她没有哭。但那是一种比痛哭更加深切的悲哀表情,深深的震动了陈子鱼。
而在此时,苏琴看清了陈子鱼面颊上的泪痕。他的悲哀是真诚的,在这一刻他们共同的哀痛,搭成了某种意义上奇妙的谅解。
为着同一个人。
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陈子鱼注视着袁野。他突然说:“从这么看,他好像睡着了一样。”
袁野紧闭着眼睛,半张着嘴,表情很放松。真的就像平时他注射了镇静剂后,安静的睡着了一样。
苏琴用手指轻轻擦去他眼角残留的泪痕。
“为什么,他会哭呢?”苏琴说:“是因为我吗?”
“……不,他最后对我说,他唯一死而无憾的事,就是你。”
苏琴的眼中泛出泪花,但她拼命咬唇忍住。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再也不会痛,再也不会难过。他已经平静了。”
“是啊,已经无所谓了。”
陈子鱼深深的吸了口气,心里某个地方觉得空落落的。这个人还就在眼前,他们刚刚还进行了一场关于人生和真理的辩论,可是一转眼,这些全不重要了。
袁野最后为什么流泪,他是明白的。可不管最后让他的生命那么痛苦,那么悲哀的是什么,他终于都得到解脱。毕竟在永恒的死亡面前,人类的存在,以及一切,都不过是飘浮的肥皂泡。现在什么都不能惊扰他了。
护士收拾完仪器,拿来白色被单,盖在袁野的身上,她们要将他换到另一张铁架床上,推到太平间。
“对不起,”苏琴突然说:“可以给我五分钟的时间吗?我想单独和他呆一下。”
房间里的人都愣了愣。陈子鱼最后看了袁野一眼,第一个转身走了出去。
护士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也跟在他身后走了。
陈子鱼没有停下脚步。他一直往外走,一直走,走出了医院,走进夜色。
加护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俩了。
就像陈子鱼说的,袁野好像只是睡着了,好像在此时轻轻的唤他,他就能睁开眼睛。
苏琴忍不住,真的叫他:“袁野,袁野。”
他还是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
苏琴轻轻抚摸着袁野的脸,袁野的肩,袁野的手。这种感觉非常的奇妙。袁野他还在这里,可是袁野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独自远行,去了一个苏琴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回来。
眼泪直到此时,才滚滚而落。但苏琴咬住下唇,此时她不允许自己太伤心。伤心应该是以后的漫长岁月,而现在,她只想和袁野好好在一起。她要珍惜和袁野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
她缓缓的解开外衣,脱掉毛衣,长裤,胸罩,她脱得光溜溜的坐到袁野身边,掀起薄薄的被子,就像那无数个夜晚一样,滑过去伸手拥抱住那还留有余温的骨骸。曾经听人说过,亲人的泪沾在死人的衣服上,衣服就会变得沉重,他会过不了阴间那条河,所以她命令自己不许哭。她贴着他,好好的躺好。袁野一定还没有走远,让她最后拥抱一次他。她的手温柔的抚摸过他的身体,感受着这身体散发出来的,永决的气息。她将脸轻轻靠在袁野的肩头,这是最后一次了,在这副身体,还仍然称得上是袁野的时候。
快到深夜十二点,一阵又一阵,持续的门铃声将她惊醒。这时候,会是谁呢?
独居的女人总是特别谨慎害怕,她在睡衣外披上厚厚的外套,又拿了一柄雨伞权当武器,小心翼翼的凑到门边,打开灯,从猫眼往外看。她低低的惊叫了一声,连忙丢开伞,打开门。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的陈子鱼站在门外。
“对不起,”他说:“我忘了带钥匙。”
程琳呆呆的看着他,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天来一直不听她电话,她找不到见不着的人,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快进来。”她拉了他一把。他的手指冷得像冰,在水晶吊灯的光线下,他的嘴唇干裂,而且冻得发白。他看起来非常疲倦,眼圈底下都是憔悴的阴影。
程琳从衣柜里拿出厚毛衣给他披上,又倒了杯热水给他。他喝了一口,捧着杯子坐在沙发上发呆,好像纯粹是为了取这杯中的一点暖意。
“出了什么事?”程琳在他的对面坐下。
他带着一点茫然的神情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在跟自己说话。
“袁野……死了。”
程琳有点惊讶的看着陈子鱼:“就是你的那个同学?他不是,和你一样年纪吗?”
陈子鱼点头:“嗯。”
“太可惜了。”
她这才想起,这也许是她第一次看见陈子鱼真正悲伤的样子。
“你记得他?他皮肤黑黑的,个子高高的,大家都说他长得有点像金城武。”陈子鱼微笑:“可是在小的时候,他是个四方头,脾气也不好,最爱打架。他最恨别人叫他袁大头,一听见谁叫他就打谁。可是他没有打过我。我一直叫他大头,他从来没有打过我。”
程琳看着他,听他往下说。
“我小的时候,妈死得早,老爸又不管我,一个星期,大概有三四天我都在他家蹭饭吃,和他一块儿做功课,和他一块儿在院子里玩。那时候我特别瘦,又特别矮,他妈妈老是说我没娘的孩子可怜,让大头好好的照顾我。他很听他妈的话。有一次,其他院的几个小朋友知道我妈死了的事,追在我身后笑我,我和他们打架,结果反倒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也扯破了。回到他家做功课,袁阿姨一边叹气一边帮我补衣服,吃完饭,还专门煮了两只荷包蛋给我。袁野什么也没说。可是过了两天,他回家,也是鼻青脸肿的,衣服也被扯烂了,他妈问他又上哪儿打架了,他死也不说,还挨了他妈一顿骂。我知道,他是帮我教训那些欺负我的坏小子去了,因为我在路上看到他们,个个脸上都挂了彩,有一个还缺了颗牙。他们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来惹我了……这些事,也许他早就不放在心上,可我一直记得。”
程琳看着陈子鱼,神色非常的温柔。
她觉得,她终于在开始接近陈子鱼的内心,就在此时,他对她打开了心扉,允许她靠近。
“他就是这样的傻瓜。对谁好,从来也不说。他为别人做的事,他甚至不需要让别人知道。小时候,我很仰慕他,你明白吗,那种孩子对孩子的仰慕。可他从来都不知道。他认为他照顾我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我和他年纪差不多,可小时候,他就像大哥一样带着我,护着我。我很感激他,但也因此而讨厌他。不,也许那时候,我讨厌的,是没用的我自己。再大了一点,我开始故意的疏远他,我想让他明白,我可以保护自己,我不要活在他的翅膀底下。他来找我玩,我借口说做功课不出去,渐渐的,他就不来了。他也许感觉到了,也许没感觉到,只是纯粹的不再和我一起玩了,我不知道。”
“他永远都不知道,他一直是我的假想敌。从小,我爸就很喜欢拿我跟他比较,很明显他才是我爸希望拥有的那种儿子,他才够格做刑警队长的儿子。那时候,我真的很气他。后来一起进了警校,他还是那么的优秀,各方面都无懈可击,就像矛一样突出。同学们排挤他,他也不在乎。他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只重视自己关心的事,其余的身边的事一概不在意。我知道我永远也比不过他。所以我选了一条和他完全不同的路。让他去出类拔萃好了,我选择了放弃。”
——是谁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谁的生命,谁又能预计?
“我下定决心要和他做相反的事,走不同的路,他越是在意的,我偏偏越表现得不在意。记得有一次散打练习,他充满干劲,谁知道我一交手就来了个假摔,让他一身的劲儿没处使。当时他那个失落的表情,让我暗地里差点笑破肚子。”
陈子鱼想到当时还是止不住笑出来。
“但是有一样事他从来也没有嬴过我,那就是射击。他老是感慨说我是天生的好枪手,其实他不知道,我和管射击场的那个老师是哥们儿。我拼命练习的时候,从不让他看到。我知道他很在意我这一项嬴了他,所以我死也要保持优势,却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看到他佩服我,我觉得很痛快,也很得意。”
“从那以后,我就懂得了。不管对手是谁,只有不上他的擂台,你才永远不会输。但这个道理,他却一直都不明白。不,也许他明白,可他不在乎。从小,他就知道他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活得很实在,一直在鼓足了劲往前冲。”
“后来工作了也是一样。他勇于冲锋陷阵,我就乐得清闲。他充满了竞争性,我就什么都满不在乎。可是我发现,社会其实比较喜欢的是我这样的人。他锋芒太露,不懂得什么叫中庸之道。但是我喜欢他,我一直很喜欢他。我很羡慕像他那么单纯的人,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做不到。”
谁能预料什么人会影响自己的一生呢?
一边笑一边说着过去的事,但眼泪几乎是突然就滴了下来。
“可是你相信吗,那么旺盛的生命力,可以在转眼之间化为乌有。当我想尝试着接受他的理想,可他却又亲手将它打破。他死的时候,紧拉着我的手,他说他已经准备好接受惩罚。他看起来非常的痛苦,而我却无能为力。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挣扎,却无能为力……”
陈子鱼的嘴唇颤抖起来。
他最后得到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结局?他最后所做的事,究竟是高尚还是罪恶?一直到此时,陈子鱼也没想明白。
“子鱼。”程琳靠近他,握紧他冰冷的手。
“他死在一个乡下的镇医院里,我从医院的大门口出来,回头看,心里觉得特别惨。我在外面走啊走啊,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我只是突然发现,整个小镇好像都空了,黑洞洞的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游荡。这种感觉非常的恐怖,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往哪里去,而且我快要冻僵了……”
在寒风中抱着自己发抖的身体,想得起来的温暖只有这里。那时他突然明白,如果这就是世界的尽头,他唯一留恋的,想要回到的地方也只有这里。
“子鱼,子鱼。”程琳张开手臂,紧紧的将陈子鱼拥进怀里。
他太疲倦了,几乎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他的神情看起来悲哀而混乱,他需要好好的休息。
“过来,这边来。”程琳将陈子鱼扶起身,拥着他将他一点点的引导往床边。
“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的睡一觉。”她为他脱掉外衣,牛仔裤,和鞋子,将他安置到被窝里,为他盖好被子:“天大的事,都睡了起来再说吧。”
陈子鱼拉着她的手:“别走,在这里陪着我。”
“我不走,我把灯关掉。”
陈子鱼稍感安心。他觉得冷,盖着厚厚的被子,依然冷得蜷起身子,一阵一阵的发抖。程琳脱了外衣,躺在他的身边,伸出双臂将他整个揽进怀里。黑暗中,女人的怀抱柔软而温暖,像大地承受种子般包容着悲哀。
陈子鱼低低的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我是不是不懂得什么是爱?”
“谁说的?”
“袁野……他说如果太害怕受伤害,就永远学不会去爱。”
程琳微笑:“你这位好朋友……果然很了解你。”
“我是个自私的混蛋吗?”
程琳抱紧他:“不,子鱼,其实大多数的人,活了一辈子,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是爱。能够懂得的,是少数非常,非常幸运的人。”
陈子鱼抬起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会爱上像我这样的混蛋?”
在这种光线下,他黑幽幽的眼珠反射着一点暗夜的微光,任何时候与这样的眼光凝视,都会产生温柔的错觉。
程琳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毛,看着那双眼睛在她的掌心中闭了起来。
“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喜欢你的眼睛,又清澈又坚定。我想,爱上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一定是一件幸福的事。”
“对不起,没能给你想要的幸福。”
只是一句道歉的话,程琳郁积的委屈就好像得到了全部的安慰。
她低低的说:“我现在就觉得很幸福。”
陈子鱼觉得自己的眼睛再一次的发热。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相信了程琳。一个如此爱他的女人,是决不会再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他真傻,为什么从前一直都看不清这个事实呢?
在这一刻无须任何语言,他仰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也许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活着的人还有机会修正曾经犯下的错误。
突如其来的吻让程琳觉得眩晕,人好像在往下滑,子鱼坚实的手臂承托住她,一开始她的身体有点僵硬,随即便像软蜡一般的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