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
这是临近江边的一个水产批发市场,远远的就闻得到一阵恶臭冲天。进行水产批发的工作一般是在凌晨3点钟开始,到了六点钟,运货的大卡车就陆陆续续的开走了,七点钟工人们就开始打扫各自摊挡,各式各样的污水顺着斜坡的马路乱流,一直流到河边的排水沟里,汇入江中。到了八九点钟,市场大闸一拉,垃圾车开走,这里基本上就没人了。民工们吃了早饭,纷纷回到市场附近自己的廉租屋里睡觉,一直要到下午六七点钟,才会慢慢起身,开始准备第二天凌晨的工作。
所以这里虽然是白天,却是行人冷落。
苏琴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上一次也是送钱来。她小心翼翼的避开脚下泥泞的污水,向着水产市场背后的一幢灰色小楼走去。
这楼外面看起来像烂尾楼,外墙砖都只贴了一半,但想不到里面居然还住了人。据说当时开发商拿了钱跑了,承建商便将快修完的房子草草收尾,然后用极便宜的价格租出去。里面住的多数是外地民工。也只有这些民工,习惯了时不时飘来的臭味,对水产市场的恶臭混然不觉。
一万二千块。
再怎么东拼西凑,低声下气,把同事们都求遍了,也只凑了这么多。
那男人一见就翻了脸。
“才这么点钱,连利息都不够给!我说要三万!”
“实在是没有了,这还是我向人借的!”她不甘心的悲鸣:“我同事把春节去旅游的钱都拿出来了!”
“关我屁事!那警察呢?带你去那么贵的餐厅吃饭,肯定是条水鱼!”
“你真想我把你勒索我的事告诉他?”苏琴咬牙说。
听到这种恐吓,男人倒笑了,把手伸进衣服里搔搔:“告诉他啊,他来找我更好。我就把你的事全抖出来,看他抓我还是抓你。我勒索罪最多判几年就出来,小琴,你呀,你可是……”
“不要!不要!不要!”苏琴全身发毛,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
“你小声点!”男人厌恶的扁着嘴,坐进堆满杂物的烂沙发上,随手打开一份过期的报纸:“要不我去找他,要不你自己去找,你看着办吧。”
苏琴看着眼前的男人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强烈的恨意油然而生。已经不止一次,想杀了他,然后再自杀,一了百了。此后的生命,如果要和他一起活着纠缠不休,倒还不如死了解脱。
“还愣着干嘛?”男人诧异的看了苏琴一眼:“今晚想留这儿?”
在黑暗边缘徘徊的苏琴猛地惊醒。她用怪异的眼光打量了男人一眼,缓缓的抓起自己的包,打开门走了出去。
男人放下装模作样看着的报纸,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苏琴留下的钱,用大姆指划过厚厚的钞票,嘿嘿低笑一声。
他的确负债累累,但此时拿到钱,却没有丝毫还债的打算。一万块,可以翻本把前段时间输掉的钱通通嬴回来。他实在太幸运了,居然又让他找到苏琴,这女人总有办法弄到钱,简直是台人肉提款机。
他搔着痒痒,拿起桌面上的一瓶药水,哼着歌走向浴室。
这时他又听到敲门声。
一开始他以为是苏琴折了回来,但随即警觉起来,莫不是地下钱庄的债主找上门?
他把门小心的打开一条缝往外看。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站在门外。他的皮肤黝黑,颧骨瘦得突了出来,脸上贴着一块纱布。他梳着很普通的侧分发型,穿着很普通的灰白色风衣,但也许是那锐利眼神的关系,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门里的男人突然笑了:“嘿,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是典型的廉租屋,四周都没有窗,白天都开着灯。
墙壁薄得像一拳就可以打烂。
屋子不大,大概只有三四十平米,勉强隔了一室一厅。屋里乱得像狗窝。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扔着快餐盒,屋里弥漫着一股洗手间的臭味,和发嗖的食物的味道。袁野不懂,这种垃圾屋,怎么有人还住得下去。但那人浑然不觉,还笑嘻嘻的,很友好的招呼袁野:“坐啊,随便坐。”
袁野说:“你认得我?”
“当然了,你是现在照顾小琴的那个警察嘛。小琴真是有福气啊。”
听他的口气,活像苏琴的爸爸。
袁野打量着他。这个人梳着过时的,油腻腻的中分头,长了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但从他笑时眼角堆出的皱纹和苍老的神情推断,他大概四十岁左右,五官还算端正,笑起来的样子居然有点媚兮兮的。这种混混袁野见得太多了。他们就像流浪的野狗一样自甘堕落,不负责任而又善变。平时看起来夹着尾巴,全身癞疮,可怜兮兮,但只要嗅到一丝腥味,他们立刻就会露出凶狠的真面目,眼发绿光,流着口水,为一块腐肉打到头破血流。
如果不是刚才看到苏琴从这间屋子走出去,他绝对不愿相信苏琴竟然和这样的男人有关系。
袁野把一迭报纸从椅子上移到一旁,然后很小心的坐下来,抱起双手。这里完全是个垃圾堆,到了晚上一定爬满蟑螂,他不打算碰屋里任何东西。
那人搔着痒痒,也在袁野对面坐下。大概感觉到袁野锐利的目光,他不自在的嘿嘿一笑:“起疹子,老毛病了。用小琴他们医院的药水泡一泡就好了。嘿嘿。”
“废话少说。你既然知道我是警察,那也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嘿嘿,我还真不知道。”
“少跟我嬉皮笑脸。”袁野冷冰冰的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男人畏缩了一下,但随即又笑起来。
“当然,当然,我最赞成警民合作了。”
“你和苏琴到底什么关系?”
那人还是笑:“警察大哥,你都找到这里来了,还不知道我和苏琴啥关系?”
“你是张磊?”
“嘿嘿。”
不,不可能。资料上说苏琴的前夫张磊是她医学院的同学,是脑科医生,怎么会是这副无赖相。
袁野掏出手铐,摆在面前的矮桌上。
“你是要在这里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要到局里去?”
“抓我?你凭什么抓我?”
“你说,你找苏琴干嘛?”
“哎哟,警察同志,这可是我家,她上门来找我。”
“她为什么找你?”
“你去问她呀。”
袁野猛地一拍桌子:“你给我老实点!”
停了停,袁野又问:“你是不是在勒索她?”
“你怎么不问我,我凭什么勒索她?”
“凭什么?”
“我没勒索她。你有证据吗?警察也要讲道理嘛。”
“苏琴身上的伤是不是你打的?单是故意伤害罪就可以判你五年。”
“哟,她报案了吗?她才不敢报案呢。”
“什么意思?”
“哎哟,大哥,干嘛这么凶嘛。你真想知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现在你和苏琴啥关系,我和她就是啥关系。”
他冲袁野亲密的挤了一下左眼,做了一个咱哥儿俩心照的下流表情。
一股怒气从头顶一直贯穿胸腔。袁野压低声音狠狠的说:“少跟我挤眉弄眼!”
“大哥你别生气嘛。你不问我,我也不想提。当初可是她死活要跟着我的,嘿嘿,这娘们儿肯定也是主动找的你吧?唉哟,她要勾搭哪个男人的时候,可真骚啊!大哥你一定知道吧?”
“住口!”袁野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血糖太低,起身得太急了,他眼前一黑,下意识的捂住胸,生怕此时此刻疼痛发作。
混混吓得往后一缩,突然问:“警察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小琴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查到的?”
袁野沉着脸不说话。
“肯定是你自己来的。”男人自问自答:“小琴不会告诉你的。她就怕你和我见面。”
“为什么?”
“为什么?”那男人仿佛被袁野逗笑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邋遢的身体,环顾着垃圾堆一般的屋子说:“要是你知道她从前做过鸡,还会当她是那个玉洁冰清的苏医生吗?”
立冬之后,白昼变短,天色迅速的变暗。在昏暗的天色中,街灯亮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车也都亮起了头灯,迎接这个城市的夜晚。
袁野面无表情的穿行在夜色与人流之中,商店的霓虹亮起来了,彩灯闪闪烁烁,一些商家贴出圣诞树的装饰,他才想起,原来已经年尾,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圣诞节。
袁野突然觉得疲倦,就随便的在一处装修豪华的大厦门前台阶上坐下,望前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刚才那男人的话,还不断的回响在耳边。
“大哥,你可别被她那副清高样子给骗了。这女人最会假装了。她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这就是她的本事。”
“从前读医那会儿,她知道她以前那男人家里是在人民医院当官的,就装出一副纯真少女的样子,主动把那男人勾上了手,非嫁了他。她想留在城里呀!毕业以后果然就顺利分到了s市的人民医院。要不然,凭她九溪那乡下地方,早把她送回县卫生所给农村女人扎环去了。”
“后来遇到了我,嘿嘿,大哥,你别看我丁易现在落魄,当年我可是最早一批去深圳发展的精英啊。那时候我家里还有点钱,就想到内地来搞投资,结果这女人就认定我是条大鱼,要我带她去深圳,一门心思的往我怀里钻。唉哟,她的手段可了不得,没哪个男人挡得住。”
“你别看她这样,她心肠可比我还狠。那时候,她男人知道她心野了,要走,就到机场来追她,哭着跪着的求她,我看了都不忍,她硬是头也不回的走了。为这个事,她爸都给她气死了。是真死了。还登了报,最后的遗言是不准她回家奔丧,说是没这个女儿。”
“后来到了深圳,我的公司破了产,她就开始嫌我了,整夜整夜不回家,你看我脸上这道疤,就是那会儿留下的。在深圳的时候,这女人用台灯把我砸昏了,偷了我所有的钱跑路了!我找了她好久才把她找到,现在只不过是要拿回当初她偷走的我的钱罢了!”
“大哥,你可得防着点她。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回了家,发现全家都给她搬空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男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狡猾的眼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袁野的反应。袁野虽然尽量平静的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这个男人说出的一切还是将他震得目瞪口呆,就好像上楼梯的人一脚踏空的感觉。
他第一次懂了什么叫关心则乱,被这个男人的话打得措手不及。男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快感。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袁野说。
“对我当然没好处,我是担心你啊大哥,担心你和我一样上那女人的当。”
袁野当然不相信丁易说的全部。但问题是,哪些真,哪些假?扔下丈夫跟这个男人离家出走的事,还是她卷走这男人钱跑路的事?无论哪一样,都足以令人质疑苏琴的真实人品。
就算去问苏琴,她会告诉自己真话吗?袁野回想初遇苏琴的种种,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复杂的,让人看不真切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吧?为什么他一个快死的人,她却愿意容许他步步亲近?她所有的温柔与脆弱只是伪装吗?他突然记起陈子鱼跟他提过的怀疑,当时他把一切归咎于子鱼的无情与多疑,原来却是自己不愿去面对这个伤人的事实——像她这样的漂亮女人,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自己最后的生命,这真的是偶然的吗?——她真的喜欢自己?真的是同情?或者,另有所图?
这种想法就像一只冰冷的手,伸进袁野的心里摸了一下,留下冰凉的触感。
袁野有一种直觉,丁易并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那个男人的眼睛里有一种狡狯的得意,这说明他仍然有所保留。但当时袁野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狼狈的离开。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他曾经饶有兴趣的想找出这个迷一样的女人背后的秘密,然而此时此刻,他问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在他开始对这个女人认真的时候。
然而,他们在一起时的一切,滨江路边忘情的深吻,脆弱的说着喜欢自己的声音,顾盼之间交错的眼神,还有那一个个绝望的长夜里,她温柔的拥抱和抚慰,这一切,全是假装出来的吗?袁野不愿那么想,可是就是忍不住——自己对于苏琴来说,也不过是利用起来很方便的男人而已吗?和张磊,丁易等人并无不同吗?
虽然已经竖起衣领,但夜晚的寒风仍透过单薄的风衣直浸入骨头。心脏的部位传来一阵隐痛。这种痛苦,和发作时病患的胸痛不同,但一样难以忍受。就在此时,袁野震惊的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深受伤害。
这是一处位置偏僻的地下赌场。从外面看只是一处快要倒闭的小饭馆,生意门可罗雀。坐在布满灰尘的柜台后无所事事的老板,伙计实际上都是歪哥的手下。他们是把第一道关的。丁易慢慢的走进去,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胖老板嘿嘿一笑,半开玩笑的说:“丁二娃你怎么又来了?上次借的还没还清吧?小心周老虎捉了你斩你的手指。”
丁易不以为意:“老子这次是客人,有的是钱。”
“你哪来的钱?莫不是打劫了银行?”
丁易一边往里走一边笑:“挖了金矿呗。”
掀开粗厚的黑布帘,一股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对丁易来说,这却是最熟悉最令他身心放松的空气。里面是两个连接在一起的大房间,外面那个摆着五桌麻将,有一个丁易新近认得的混混坐在其中手脚利麻的打牌,丁易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应了一声,眼睛看着牌,头也不抬。丁易只管往里走,最里面的这间屋子,大概有二三十个人挤在里面,个个面无人色。这里无论白天黑夜都开着灯照明,用于通风的窗户紧闭着,室内充满了烟味,汗味,体臭,然而一桌一桌围在赌桌边的人们是丝毫感觉不到气闷的。屋子近门口的地方摆了四台老虎机,其中有两台都坐着人,目不转睛的盯着不停转动的屏幕发呆,手指机械的按动按钮。再里面就是色子开大小和赌瘪十。
眼见着丁易进来,一个穿着皮夹克的光头踱了过来,用四川口音骂道:“丁二娃!你狗日的又来干啥子?债屎拉清没得?老子这点是不得畲帐的哦!”
“谁要你畲帐?真金白银!”丁易一边说一边往瘪十那边的桌子挤过去,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被赌桌上的情况吸引了。
丁易手里握着苏琴刚给他的一万二千块,紧盯着发牌的少年熟练的手势,舔了舔嘴唇,抽出两百块押在庄家上。
不知过了多久,苏琴给的那一扎厚厚的钞票,已变成薄薄的一小迭。
穿皮夹克的光头见丁易已经输得差不多了,向身边的小弟轻轻一努嘴。小弟心领神会,立刻走出去打电话。
丁易面色青白,流着冷汗,不停的舔着下唇,下辱已经干裂爆开。他犹豫着,终于下定决心,抽出几张百元钞票押在闲那边。开牌出来,丁易果然又输了,庄家是5点,而他自己是一对瘪十,第三张牌发到他手里,他不敢翻,只抬起前梢,眯眼偷瞄,立刻痛苦的骂了句脏话,扔了出去。
只要再玩一两次,匣里的纸牌就快没有了。就在丁易犹豫要不要将手里剩下的钱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之时,他的肩头被人重重一拍。
丁易回过头,一个瘦高个子站在他背后,手搭在他肩上。丁易的眼光绕过瘦高个子,看见后面那个矮矮笃笃,满脸横肉的黑脸膛汉子,立刻吓得一哆嗦:“虎……虎哥。”
周老虎的眼睛却盯在他手里:“不错嘛,好像发财了?”
冷汗从丁易的额头不停的冒出来。恶人还须恶人磨。他不怕袁野,却只怕这周老虎。袁野再凶,他也是警察,做事有他的规则,这周老虎却是个煞星,什么都做得出来。
旁边的光头见大家都呆呆的看着这边,忙堆了一个假笑出来:“虎哥,你看我这还要做生意……”
“好!我还个面子给你。”周老虎冷冷的说:“带他出去再说。”
一出门,强劲的冷空气立时让丁易打了个哆嗦。此时不知是凌晨什么时分,巷子里黑得邪乎,连街灯都半时半暗的。电线杆子下,几个人将丁易团团围住。
刚才那瘦高个子走过来,将剩余的钱从丁易手上一把夺过,递给周老虎。周老虎飞快的数了数:“妈的!才三千多,连还利息都不够!你他妈有钱去赌,没钱还账!”
他一个眼色,丁易心知不妙,正要讨饶,太阳穴已挨了重重一拳,还没来得及叫唤,拳头脚尖已经像雨点般的落下来。
“饶命,饶命……虎哥,饶命……”丁易抱着头缩在地上滚来滚去:“我有钱,有钱还……”
周老虎听到一个钱字,立刻示意停止:“他妈的,老子凭什么再信你?”
“真的,我找到了个凯子……”
周老虎不耐烦起来:“你他妈就不就当老子是凯子吗?今天不下你一只手你就不长记性!”
丁易魂飞魄散,只觉得手已经立时被一把扯了出去,压在地上,黑暗中明晃晃的刀光一亮。
“不要!不要!虎哥我知道错了!我会还钱,一定会!”丁易哭叫起来,颠三倒四的说:“再给我三天时间……真的,我求你!我还你双倍不行吗?”
手被松开了。丁易像捡回了只手似的,捧着它唔唔的抽泣。
“三天,老子就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再不还钱,老子找到你住哪儿,就杀了你!”
周老虎扔下几句狠话,带着他的手下上了车走了。
丁易好半天才哆嗦着从地上站起来,一阵晨风吹过,他感到裤裆一片冰凉,才又羞又气的发现,刚才竟然吓得失禁了。
都是他的错。
当程琳坐进赵总那辆银灰色奔驰500的时候,心里只狠狠的滚过这个念头。
当她打电话告诉陈子鱼今晚要加班,可能晚点回家的时候,手机那头传来的是冷淡之极的反应。她本来心底还存了那么一丝丝希望,只要陈子鱼流露出哪怕是一点点温柔,她也许都会改变主意,不会在晚饭后接受赵总含蓄的暗示,跟他一直来到酒店。
电梯里的楼层数字闪闪烁烁,程琳的心里就像一团乱麻。赵总那肥厚的手掌轻轻环绕上她的腰,他在她耳边柔声说:“琳,你答应我,我好高兴。”在那一瞬间,程琳咬住下唇,屏住呼吸。
到了这里,已经不能回头了。
这都是陈子鱼的错,她要让他后悔。
一进房间,男人迫不及待的拥抱住她,热切的寻找她的嘴唇。这几个月来,他以无比的耐心接近着她,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她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酒味,本能的想要推他,双手却接触到他松驰的胸部,心里吃了一惊。在高级西装的掩盖下,原来竟然是这样一巨庞大而松软的肉体。她突然想起了陈子鱼。不是往日那些冷战争吵的情景,而是他的身体,那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多余的脂肪,而布满匀称的肌肉,豹一般优美柔韧的身躯,当他拥抱自己时,就能感受到手臂的强硬有力。
“对不起!对不起赵总!”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那个厚实的怀抱,迎面而来的是赵总那错愕的目光。她发现自己正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趴坐在床上,来到这里,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可是……
“我,我想洗一个澡……”
她吃吃的说完,赵总紧张的目光立刻放松了,小女人爱干净,害羞,不是要反悔。
“好,好,你先洗,我等你。”
她逃进洗手间,反锁上门,一颗心还是怦怦乱跳。她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哗哗的水注入浴缸,腾起一阵阵白色的水汽。她呆呆的站在浴缸边。头发和皮肤在水汽中都变得湿漉漉的,让她觉得一阵迷惘。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在这儿干什么?
她把目光投向墙上的镜子。酒店内置发热丝的昂贵镜子永远不会像家里的镜子一样蒙上水汽。镜中投射出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苗条身影。因为长年的写字楼工作,缺乏阳光和运动,皮肤显得有点太过苍白,小腹也略显出一点赘肉,但除此之外,她的腰肢仍然很纤细,胸部也仍然饱满挺立,手脚也保持了二十来岁时的柔软细长。这也许得归功于没生孩子的关系。她苦笑了一下。想到孩子,眼泪突出其来的从眼眶中涌出。她只想生下深爱的人的孩子,可她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要和外面那个丝毫不相干的男人来这里?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凄凉又可耻的境地?她哭泣着环起双臂拥抱着自己,那干涸的寂寞的身体。陈子鱼已经多久没有拥抱过自己了?
她在洗手间呆的时间太久了,男人等得有点心急,正打算敲门,门突然打开了。她走了出来,身上穿得整整齐齐。已经脱了衣服的男人愣愣的看着她。她却不敢看男人老态毕露的赤裸肉体,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拿起放在沙发上的自己的手袋,像逃一样跑了出去。
来到宾馆外,骤然包围她的夜晚空气让她抖了一下,身心却有一种舒畅的感觉,好像刚刚逃离了一个肮脏污秽的陷井。她的心情改变了,笼罩在心头的阴云在散去,一些乐观的,积极的东西开始往上涌。阿姨劝说过她的话,当时她不以为然,现在却一句一句浮现在脑海里。也许自己的确什么地方错了,也许她确实逼得他太紧了,也许陈子鱼是真爱自己,也许他现在一样盼着自己回家。她想回家,想见到他,她想念他有力的手臂,她想念他的怀抱。
她想念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眼睛。
太好了,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她要回家。她要和陈子鱼好好的谈一谈。
一切还来得及,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夜色中,她沿着马路不停的往前走,向迎着她驶来的第一辆的士扬起了手臂。
程琳回到家,打开门,一阵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他们家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烟味了。
她一怔。
屋里黑洞洞的,就像没有人。然而沙发的黑影那边,有一个红红的小亮点,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又黯了下去。
“子鱼?”
没有人回答她。
她疑惑的说:“你在家?为什么不打开灯?”
仰面躺在沙发上的人不说话。
程琳随手开了灯,立时可见灯光下,屋里弥漫着一阵淡蓝色烟雾,呛得她轻轻的咳了两声。如果在平时,她肯定会生气,但在刚才一路上那种强烈的依恋心情仍然在心中荡漾,让她变得平和迁就。她走到窗边,打开窗,让清新的空气流进室内。
“别抽那么多烟,对肺不好。”她回过身来说。
陈子鱼凝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面无表情的说:“我就是打算得肺癌。”
他的口气冷淡生硬,就像一盆冷水浇在程琳温热的心头。心中的温情熄灭了,无明火隐隐窜了上来。程琳也不说话了。她走过来端起放在沙发旁边小几上的烟灰缸,烟灰缸几乎快要装满了。她突然注意到烟灰缸旁边放着的那样东西,手抖了一下,烟灰倒泻了一桌子。她用颤抖的手指拿起,放在一旁的一只火柴盒,那上面印着她刚才去的那间酒店的名字。
她的身体止不住的发抖起来。
她回过脸:“子鱼,你,你听我说……”
“我们离婚吧。”他淡淡的说。他一直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头顶的吊灯,好像那上面有比目前谈论的事更吸引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