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
不知道是不是又开始发烧,袁野的口腔很热,发烫的舌头却非常霸道有力,不断的缠绕她柔软的舌,好像怎么也尝不够。她不知不觉揽上袁野的背部,从前应该是结实的背阔肌的地方,现在摸到粗壮突出的骨头。但他的手臂仍然有力,紧紧的抱着她,转动着头不停的吻她,吻到她几乎窒息。
这个又深又长的吻终于结束的时候,他们分开了一点。他拥抱着她顺势倒向床上,他凝视她的眼光,充满了炽热的冲动。苏琴全身不自禁的颤抖,并不仅仅是因为紧张或情欲。他的手指一粒粒解开她的衬衣,突然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皮肤立时起了一层鸡栗。袁野埋下头亲吻苏琴的脖子和胸口,苏琴抖得更厉害了,当他的手指滑向苏琴的牛仔裤,苏琴猛地拉住了他的手。
“不,不要!”苏琴身子拼命往后缩起,那表情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就好像有人从头淋了一盆冰水,袁野抬起头,呆住了。
“对不起,可是……”她把自己抱成一团,将头深深的埋进膝盖中:“可是……我真的不行……”
“我,我以为……”袁野只觉得狼狈不堪:“对不起,我以为你也……”
苏琴只是将脸深埋进膝盖,哭泣着一遍一遍的道歉,对袁野说:“对不起。”
已经快要死的人,却在这个时候产生这样的感情,是不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呢。
整整一个上午,袁野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昨夜苏琴的反应,也让袁野困扰。明明一切都很顺利,他想不通苏琴为什么会突然变卦。他明明觉得,她也是喜欢自己的,为什么在自己想要她的时候,却表现得那么惊慌呢?
袁野想不通,遇到苏琴,究竟是上天降给他的人生最后一点福祉,还是最后的业障。他想得头发疼。
到了近中午的时候,陈子鱼施施然的从外面进来。袁野一看到他,立时更加头疼。
他老婆的事,他到底知不知道?
袁野没这方面的经验,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应不应该告诉对方。
陈子鱼在他对面坐下,翻出电话本,开始打电话。
看他的样子,一样神采奕奕谈笑风生,这么说,他应该不知道吧。
袁野拿定主意,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陈子鱼放下电话:“我脸上长花了?”
“没,没事,觉得你长得好看,所以多看两眼呗。”袁野打着哈哈。
陈子鱼玩着手里的笔,这次换他一瞬不瞬的盯着袁野看了。
袁野心里发虚,不敢和他目光对接。
“大头。”
“嗯?”
“今晚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喝一杯。”
“什么?”
“就这么说定了,我请客。”陈子鱼站起身,拍了拍袁野的肩。
“喂,我身体不好,不能喝……”
陈子鱼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没关系,你可以喝菊花茶。”
不知是不是因为快到年尾的缘故,病人特别的多。
一整天除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休息了两个小时,苏琴基本上连停下来喝口水的时间也没有。等把最后一个病患打发走,她发现自己喉咙都干得快冒烟了。
忙一点也好。只要一停下来,昨天晚上的事就会回到脑子里。
这不是袁野的错。心里明明非常的清楚。在那时的某一刻,那醉人的吻几乎要令自己相信,自己也能像个普通的女人一样去爱,去承受爱,可是终究还是不行。无论她多么想试着接纳,她也没办法打开自己的身体。这所有的话,她没法儿告诉袁野,那么多伤害的记忆,不能说。
过后很久,那一夜的事还会常回到苏琴脑子里。袁野的每一个吻,每一个细微动作,还有那深受伤害的表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脑海中一遍一遍重复,放大,反而愈加清晰。在那时苏琴就会流泪。无论她再怎么祈求,时间也不会倒流,因为到那时,她的手指就是想再触摸一下那个男人,也是不可能的了。
眼看着快到下班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咦,太好了,你还没走。”很意外的,是袁野的声音。
“怎么了?”
“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了。约了朋友。”
停了一停,苏琴问:“女的?”
“别胡说了,陈子鱼。”他急急的解释让苏琴忍不住弯起嘴角。
放了电话,办公室一个小护士打趣的看着她:“苏医生,是男朋友?”
“嗯?”
“我就觉得这段时间苏医生有情况。”另一个说:“人看起来好像变轻松了,脸上也常常有笑容,肯定是交男朋友了。”
“对,皮肤看起来也特别好,一看就是经过爱情的滋润。”
“苏医生这么漂亮,男朋友肯定也很帅吧?他是做什么的?”
“都猜错了。”苏琴故意板着脸说:“什么情况也没有。”
电话突然又响了。
“肯定又是找苏医生的,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吧。”小护士笑嘻嘻的说。
苏琴笑着拿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最近怎么样,小琴?”
笑意从苏琴的脸上瞬间消失。
推开酒吧的大门,袁野就看到了他。
没到繁忙时间,酒吧的人并不是很多,短裙化着浓妆的啤酒小姐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边聊天。陈子鱼一个人坐在吧台喝着啤酒,虽然没有穿警服,但仍然很显眼。
他似乎和吧台的调酒师很熟,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女调酒师在准备今晚工作的同时,不时走过来和他聊两句。大概因为昨夜撞破他老婆奸情的心理作用,袁野觉得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穿着灰色樽领毛衣的削瘦肩头,看起来有点落寞。
调酒师先看到袁野,大概是发现袁野盯着他在看,就俯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然后他回过头,露出了笑容,向袁野扬起了手。
又是平时的陈子鱼了。漂亮,自信,举止洒脱。
“科长怎么和你谈了这么久?”陈子鱼问。
“没什么。”袁野坐下,脱了外套交给服务员:“他劝我病退。”
陈子鱼默然不语的看了他一眼。袁野有点感激他在此刻什么都没有说。什么样的安慰话,他都不想听。
陈子鱼面前放着半打啤酒,其中有三只瓶子已经空了。
“吃点什么?”陈子鱼说:“这儿可以帮忙叫外卖。对了,豉椒排骨饭不错,要不要试试?”
袁野迟疑了一下,他很久没吃干饭了。
“也好。”
陈子鱼转头去做了个手势,一个金色卷发的看起来最多十七八岁的小妹立时跑了过来:“什么事鱼哥?”
“两个豉汁排骨饭,一个炒青菜,再加点泡咸菜。”陈子鱼转头对袁野说:“这泡菜好吃极了,一定要试试。”
“你和他们很熟?”看着那漂亮小妹脚不沾地的跑出去买盒饭了,袁野问。
陈子鱼微微一笑:“如果你一个星期至少有三天都在泡这里,想不熟都难。”
袁野心里格登了一下。一个星期如果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酒吧消磨,连饭都在这里吃的男人,已经足够说明他的家庭有问题。
“今天怎么了,把我叫出来吃饭,有话想说?”袁野不想就刚才的问题再讨论下去。
“不是你……有话想问我吗?”陈子鱼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瓶,说。
“啊?”
陈子鱼侧过头,看着袁野,袁野有一种错觉,他好像在等自己主动坦白交待什么似的。
幸好,金发小妹及时的回来了,把买回来的饭盒放在他们面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掰开方便筷,开始吃起饭来。
干饭很香。但袁野吃得很费力。吧台的调酒师小姐,一脸惊讶的看着袁野用一种超慢的速度,郑重其事的专心咀嚼,用力吞咽。她哪知道,有时候吃饭也是在为生存而战。
陈子鱼三下两下就解决了饭盒,点了一支烟坐在一边看着袁野,这奇特的吃饭方式,让他眼底浮过一丝怜悯。
“你看着我干什么?”袁野不舒服的动了一下。
“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陈子鱼静静的回答。
袁野嚼饭的动作停了。
陈子鱼继续说:“昨天晚上,你都看到了吧?”
“什么?”袁野不可置信的转过脸。
“我看到你,还有那个女医生,从那间餐厅出来。”
“你……跟踪你自己的老婆?”
陈子鱼一笑:“你果然看到他们了。”
“……你一直知道这事?”
“嗯。”
那两个人开始没多久,他就知道了。开始在意自己的打扮,借口说有同学会,要和客户吃饭,那闪闪烁烁的眼神,躲在洗手间里讲电话,无缘无故的多了漂亮的首饰却说是自己买的……这些小技量,怎么瞒得过他呢。随便旁敲侧击的试探两句,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你怎么还……”
袁野觉得陈子鱼的行为真是无法用常理推断。他怎么能够心平气和的坐在外面车里,看着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约会?一般的丈夫不是早就冲进去,把那男人痛打一顿了吗?
“我一直在犹豫。”陈子鱼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我跟了他们那么久,他们其实就是在一起吃吃饭,跳跳舞。我知道,她也一直在犹豫。”
“所以你在等?等她自己回心转意?”
陈子鱼不说话。
“万一她明白不过来怎么办?”
陈子鱼将手中的烟按熄:“那也没办法呀。”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的冷淡,完全像不关自己的事似的。不,这整件事,他都仿佛置身事外似的冷眼旁观着,简直不可思议。袁野开始怀疑,自己身边这个常常一脸笑容的同袍,也许比自己更冷漠坚硬。
两人在默默无言中坐了一会儿。
“你真是个怪人。”袁野嘟嚷了一句。
“你才是。”陈子鱼耸耸肩:“收留来历不明的女人,生了病也不去医,明明病得要死还要坚持上班……”
“打住打住,别数落我了。”
“那个苏医生,还住在你家里?”
“你问这干什么?”
陈子鱼说:“你了解她吗?对她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袁野闷闷的说:“我没时间了解她。”
陈子鱼说:“她是三年前才来咱们市的,你知道她曾经在深圳呆过几年吗?你说,她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应届毕业生,更没有现在一抓一大把的医学博士硕士之类的头衔,二附这种大医院,她是怎么进去的?”
袁野诧异的说:“你查过她?”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陈子鱼转开目光:“别怪我多事,大头。现在你的情况这样,身边又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她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人家是医生。”
袁野明显抵触的情绪让陈子鱼愣了一下:“大头,你真喜欢她?”
静了一静,袁野说:“是又怎么样?”
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承认他的感情。在那一刻袁野的心突然狠狠的颤动了一下。昨晚被拒绝的失落转瞬消散,变得毫不重要。苏琴爱不爱自己,他能不能拥有她,突然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确定自己的心情。那种感情很难跟旁人解释,这不快乐的迷一样的女人,她的抚慰和拥抱带着一种深重的了解和耐心,她独有的充满苦涩味的寂寞,才能让他感觉自己的痛苦并不那么孤单,那种渗透了悲哀的迷恋比爱情更强烈。
陈子鱼没了话。过一会儿,忽然笑了:“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
“率性而为,其他的东西全不在乎。”
袁野苦笑:“我不是不在乎。而是已经没什么再怕失去的了。”
这时酒吧的人渐渐多起来。吧台的美女调酒师也无瑕来挑逗陈子鱼了,不过还是非常友好的特制了一杯冰红茶给袁野,附送媚眼一个。
袁野换了个话题:“游戏室的那单案子,解决了吗?”
“嗯。两个小流氓在地下游戏室玩老虎机,输了五十多块,就怀疑是游戏室的老板作弊,对机器动了手脚,骗了他们的钱。他们觉得不公平,于是和老板理论,要求退还他们三十块钱就算了,谁知道那老板有黑社会撑腰,反叫了七个打手来,都拿了刀,两个愣头小子也就亮刀了。”陈子鱼毫不起劲的说:“结果死了五个,重伤三个,轻伤两个。”
“那老板呢?跑了?”
“死了。据说那两个愣小子下死手拼命,第一个就杀的那老板。”
“同归于尽?”袁野问。
“猜错了。那两傻小子,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活着,是重伤,中了五刀。据说他一个人就杀了三个。”
“真是狠角儿。”
“是啊,那两个轻伤的,见他们砍起人来像发疯一样,都吓坏了,想逃,这才保住命。”
袁野笑了一声:“嘿,这才叫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三十块钱,五条人命,什么世道!”陈子鱼喝了口啤酒:“死的那傻小子,才刚十八岁。为三十块钱就死了。这种人的爹妈,真才他妈的白生白养了。”
袁野想象着被斩得血肉模糊的青年的肉体,那年轻强壮,没有癌细胞,没有阵发性胸痛的健康肉体。
袁野低笑一声:“你相信吗,我居然有点羡慕他们。”
“羡慕?”
“有这样健康身体的人,明明可以活很久,却死了。如果可以拿我的身体和他换就好了。”
袁野的话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让陈子鱼一时说不出话。
袁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换个角度看,我也别抱怨自己运气不好了。比我死得早的人多了。这么一想,也就平衡了。”
陈子鱼说:“就是,十八岁的小子,人都没活明白,糊里胡涂来世上走一趟,有什么意思。”
袁野一哂:“谁不是胡里胡涂走一趟呢。我活到三十岁,不也没活明白吗?”
冰红茶里的冰块闪着幽光。袁野很慢很慢的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下流,那种内在里感觉到的刺痛感觉很久都不会散去。
“从前我拼命的查案,追缉,连恋爱也顾不上谈,以为这样的日子很有意义。”袁野用饮管搅拌着冰块,让它们在暗红色的液体中载沉载浮:“你说,像我这样活一辈子,又能留下什么呢?”
拼命的卯足了劲向前冲,谁想到根本就没有将来在前面等着你,前面只有悬崖。
“我从前就很想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当警察?”
袁野的手指摩擦着酒吧冰冷的云石台面,他在思考怎样回答陈子鱼的问题。
“……我喜欢那种感觉。”
“感觉?捉拿?追捕?优越感?”
“不,执行正义的感觉。”
正义?陈子鱼刚想笑,但看到袁野的表情,所有嘲笑的话都消失了。
袁野的眼睛,在昏暗的酒吧光线中,因为凹陷的眼窝而显出一种特别深邃的神彩。很像某些病人回光返照时的目光。
袁野说:“维持法律,除暴安良——这种感觉真的……让我很振奋。”
陈子鱼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
袁野低沉的笑了两声:“现在看回去,像个笑话。”
“怎么会?”陈子鱼说:“这是很令人尊敬的想法。”
“别取笑我了。”
“我是说真的。”陈子鱼总算明白袁野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了。袁野的内心一直充满着他自己的理想,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理想努力,所以他的人生从来不会觉得茫然,沉闷。正因为如此,他也懂得了袁野此时的痛苦和失落,癌症就像一把巨剪,将这个男人的人生,信念统统腰斩。
“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陈子鱼吐出个烟圈,凝视着淡蓝的烟雾在空气中消散。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从小,你就比我强。我有时候觉得,要是我爸的儿子是你,他大概就不会这么对我。”
“胡说。我小时候成天净淘气闯祸。我妈成天在家里念叨我,说我不如你机灵,招人喜欢。”
小时候的袁野就牛高马大,壮实得像头牛犊子,又瘦又小的陈子鱼总是跟在他后面,就像他的小尾巴。有一段时间,陈子鱼天天赖在袁野家里做作业,蹭饭吃,有时候还留在那里过夜。袁妈妈很喜欢子鱼,开玩笑说要收他当干儿子。但袁野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毫无家庭温暖的孩子,旁观别人的家庭幸福时是怎样的感受。不管他们对他有多么温暖,始终隔着一层说不出的东西。对孩子来说,那始终不是他的家。
“那时候我每天特别不想回家。你也知道,我爸从前动辄就打我。”
袁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说:“他也是希望你成材嘛。”
“我有这种老爸,还不如没有。每到放假的时候,他就把我往这个亲戚家塞,又往那个朋友家送。因为他忙嘛,他的事业第一重要。”
袁野说:“你……还在恨你爸?”
“恨他?我还得感谢他。”陈子鱼笑了一声:“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我从小就学会了察颜观色,毕竟在别人家的时候多,要小心翼翼不讨人嫌。所以我善长和别人打交道,知道怎样的人会比较讨人喜欢,说什么样的话对自己比较有利。”
所以读书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他,到了社会,他的朋友也比袁野多。直到现在袁野才发觉,包括自己在内,谁也没有真正的意识到陈子鱼阴郁的那一面,他虽然比袁野更好的融入这个社会,但其实也比袁野更冷淡的游离于这个社会。他早已习惯紧守自己的内心,不会轻易为任何人付出。
一个孩子,爱自己的父母是天性。但母亲太早的离世,本应更加深爱的父亲却逼得自己去恨他,那种违反天性的恨是一种怎样的痛苦?而对于陈子鱼来说,这种伴随他整个童年回忆的痛苦,虽然已经过去,但从未痊愈。
袁野说:“其实那时候我爸妈也常吵架。每次他们一吵,我就很害怕。这些你都不知道。”
“小孩子懂什么呢。”
“如果你是为了有个家而随便找个人结婚,对女人来说,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我没有随便找。”陈子鱼眼角微微一弯,露出平时开玩笑的神情:“我的标准挺高的。”
袁野和他说不通,只得苦笑:“你把婚姻想得太简单了。”
陈子鱼叹了口气:“也许吧。”
袁野说:“不过也没关系。你还有时间慢慢琢磨人生的意义,对我来说,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沉默了一会儿,陈子鱼说:“大头,科长的建议,你真的不考虑?”
袁野说:“就算病退了,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多活上一个星期吧?”
“但是,至少可以用剩下的时间,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吧。”
袁野一笑:“换了你,如果知道自己还剩下三个月的命,你会做什么呢?大吃大喝?和老婆环游世界?还是泡尽天下美女?”
陈子鱼想了一会儿,摇头:“我不知道。一时还真说不出来特别想做什么。我想我大概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没什么事,是你觉得特别有意思的?”
“没有。”
袁野第一次看到卸下面具的陈子鱼。那张漂亮如偶像明星的脸没了一贯的笑容,带着一脸说不出的空虚和茫然,眼窝下的阴影显出憔悴。没有野心,没有理想,像他这样对生活毫无期待的人,无欲则刚,真正无情。
袁野现在有点同情陈子鱼的老婆了。
袁野总算明白了陈子鱼急着结婚的原因,他渴望有属于自己的家庭,但他从小对父亲的厌恶和寄人篱下的生活经历,让他根本就不明白也无法信任家庭。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比自己更不适合婚姻。
不适合婚姻的人偏偏结了婚,怀着强烈生存欲望的自己,却即将面临死亡。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或者就是一团巨大的,混乱的无序和偶然?活着的人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呢?那么还为什么那么想生存呢?活着,不是比不存在,更加悲哀的一件事吗?
这时袁野突然记起了苏琴,记起了黑暗之中的那个温柔拥抱,就好像在巨痛之中的一针麻药,那片刻的安宁无可替代,让人万般留恋。也许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感觉到活着的意义。那么,人生其实就是以承受巨大的痛苦为代价,来换取微弱的安慰,为了那一点点虚幻的温暖,挣扎取存。
袁野的目光与陈子鱼不期相遇,他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在陈子鱼的酒瓶上轻轻撞了一下。在这一刻,两人又都分明的意识到,在生命中,他们这样举杯谈心的时刻,已经不多了。
很远就看到,站在那座废弃的烂尾楼墙边的那个穿着蓝色防寒服的男人。
苏琴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站了下来。
她真的有一种转身就逃跑的冲动。只想跑得远远的,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能逃开。
但是没有用。这么多年了,试过那么多次,她逃不了。
这时那个男人转过身,突然也看到了苏琴,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向她迎来。
苏琴绝望的想,逃不了。
他就是她的附骨之蛆,他是她前世欠下的孽障,这辈子除非她死了,否则她逃不了。
“小琴,来了?”他若无其事的招呼。
苏琴紧紧的盯着他:“你说过你不会再给我单位打电话。”
“我要找你嘛,有什么办法?”他说:“你又不回家,又不用手机。”
苏琴狠狠的瞪着他。
“我要钱,有没有三万块钱?”他一边搔着后背一边说。
“没有!”
“小琴,我真的很急,三万块。”
“没有没有没有!”苏琴突然提高了声音:“上一次我把全部的钱都给你了!我把所有的都给你了!”
“我也是没办法啊。你不知道,我手气不好,又输了,我又借了人家钱。真的,快拿钱来。”
他有皮肤病,一边说话一边东搔西搔。
“我都说了我没有!”
“你不给我,我就让他们来找你。那些家伙可不像我,要是他们找上你们单位,他们可是心狠手毒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这混蛋!”苏琴气得抡起手中的皮包去打他。他一把拖住皮包,用力一拽,皮包带断了,苏琴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他也不理,自顾自翻里面的东西,找到了钱夹,打开来,将里面的钞票全部拿了出来。有两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还有一些十块五块的散钱,全部塞进了自己的裤袋。
“只有这么点儿!”他不满意的咂着嘴。
“我说过我没钱了!”苏琴摔伤了膝盖,抬起眼愤恨的看着他。她抓起散落一地的东西,她的空皮夹,她的纸巾袋,小镜子,钥匙向他乱掷:“拿去!都拿去!拿去啊!”
男人从容的抬脚,熟练之极的兜胸一脚向她踢去,苏琴仰天后倒。
男人恶狠狠的说:“没钱?反正老子就是要三万块,你他妈做鸡也要赚够这个数给我!”
忽然那男人口气一转,在她身边蹲下,笑嘻嘻的说:“对哦,我差点忘了。你不是吊上个警察吗?你们亲亲热热,手拖手的到外面去吃饭,对不对?你别以为不回家,我就掌握不了你的动向。三万块,对那个男的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你们上过床了吧?你这骚货,你不亏我都替你亏得慌。玩女人哪有白玩的?”
苏琴头昏脑涨的听着,突然全身一震,尖叫了一声猛地回身向他扑去。那男人正说得高兴,急忙往后一让,还是没避开,顿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他知道是被抓伤了,不由得心头火起。苏琴再一次尖叫着向他扑去。他抓住苏琴的手腕,强力将两只手都合拢,牢牢控制在他一只手里,然后空出来的那只手开始狠揍拚命挣扎的女人。
“臭婆娘……居然敢抓我……我打死你,我非打死你……”
打女人让他突然心情愉快起来,额头上的那道疤发红,一张脸神采飞扬。
他的手刚一碰到她,她已经哭着尖叫起来,跟着狼狈不堪的摔在地上,但是她越狼狈,他越兴奋,干脆把她翻过来,苏琴的头在石头上重重的撞了一下,她的手被绞到身后,好像快要断掉一样。很痛吗?但是已经感觉不到了,她的上衣被扯起,胸罩凄惨的被拉了下来,身体好像快被撕裂一样,另一种剧烈的痛,从身体里面传出。
破败的工地,工人早已不知去向。这垮踏的围墙外面就是繁嚣都市,车来车往的马路,一大群赶着上班的人站在红绿灯面前等着,没有谁有兴趣探头向红漆字剥落的工墙后望一眼。
在那个时刻,出现在苏琴脑子里的是袁野。如果他看到她此时的模样,会是怎样的反应?他没得到的,那么珍惜那么渴望的身体,却被这狗一样的男人玷污。他会觉得恶心吧?会讨厌自己吗?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一切,全部都会被摧毁吧!
在兽欲得到满足之后,男人终于放开了她。苏琴由始至终扭脸看着另外一个方向,和从前一样。就好像要忘记这副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一样。
“臭婆娘,”他提着裤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三万块,我给你两天时间,你自己抓紧。”
苏琴在一地的瓦砾中蜷缩着身子,无声痛哭。
男人走远了。
苏琴慢慢的坐起身来,她的身体到处都在痛,手指还在发烫发抖。她一边哭一边茫然的环顾四周,阴森耸立的烂尾楼,断裂的水泥板,露出狰狞的钢筋,薄雾苍茫之中,只有她独自一人。没有别人。没人帮得了她。这就是她的命。就和从前一样,她再一次的被击倒了,无处可逃,而她甚至无力再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袁野回到家的时候,苏琴已经关了灯在床上躺下。
袁野在她的门前站了一会儿,一个在灯光下,一个在黑暗中,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她听见袁野轻轻的问:“苏琴,你睡了?”
她不答。
袁野极低极低的叹了口气。她听见袁野的房门关上的声音。
苏琴睁大着眼睛,凝视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