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裂
警方大规模的反毒行动展开,立即引起传媒广泛关注。报纸甚至猜测,这次警方严查毒品案,是不是新一轮打黑行动的前哨战。这立刻成了一时的热门话题。
陈子鱼那段时间天天加班,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这天又和缉毒队的同事们开了工作汇报会议。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陈子鱼和钱麻子在单位附近的豆浆铺胡乱吃了些早餐才分手,本以为老婆这时候肯定还在睡觉,谁想到他刚一进门,一个电视遥控器迎面飞来。
“哎约!”陈子鱼躲闪不及,捂着头叫了一声。再一看,程琳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发蓬乱,双目赤红地怒视着他。
“你干吗?”陈子鱼莫名其妙挨了一记,有点怒了。
“你还知道回来!”程琳酝酿了一整晚的怒火也非同小可,“我等了你一晚上!你现在才回来!”
“局里加班,开会!”
“你昨天走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了?我跟你说什么了?我叫你早点回来,你听不到吗?!”程琳双目含泪,“你明明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你肯定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陈子鱼愣了一愣,一忙起来,他的确把这事给忘了。不,也许他真的是故意忘的,潜意识故意不合作,因为他真的对这件事烦透了。
程琳是律师行的助理律师,比陈子鱼小两岁,三十岁的女人,对生孩子充满了渴望。但是两人结婚三年了,也并没有特别的避孕,可她的肚子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程琳开始怀疑是自己或者陈子鱼身体有问题,跑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的结果出来,程琳有轻微的卵巢多囊症,但每个月还是会有比较大的卵子形成,在药物的帮助下,那个月就可以顺利排卵。于是,每天早上量基础体温、测好排卵期、服药、再行房,就成了陈子鱼和程琳婚姻生活的头一件大事。从此也成为陈子鱼生活中的噩梦。
陈子鱼怎么也想不通,谈恋爱时口口声声标榜着绝不生孩子的女人,怎么结了婚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是排卵期的日子,就算陈子鱼有欲望也不许做,因为她听说如果男人很久不做,偶然做一次,精子量会比较多,她要求陈子鱼养精蓄锐;而到了排卵期那几天,不管陈子鱼回来多晚,也不管他多累或者有没有兴致,都要求他非做不可。一年折腾下来,陈子鱼对夫妻间这必须履行的义务简直厌恶透顶,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这个女人繁殖后代的一种工具。性爱也不再是生活中一种可以放松精神完全忘我的享受,而变成一项令人不胜其烦的指定动作。他私下称之为“三规”——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做规定的动作。
程琳一看陈子鱼的神情,更加愤怒。
其实她尖叫的内容都是老一套,要陈子鱼不要太自私,哭着喊着问自己想要一个孩子有什么错,冷笑着质问陈子鱼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所以不想和她生孩子之类的。
陈子鱼在外面能言善道,但是面对老婆,采取的永远只有一个态度:不说话。
越是这样程琳越是气得发疯,打他推他,想把他的话挤出来。陈子鱼开了一晚上的会,现在只想蒙头好好睡一觉,可回到家来也不得安宁。眼看着已经过了上班时间,程琳还在家里嚎啕大哭,说什么她妈老早就告诉她不要嫁陈子鱼,说什么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之类的话,陈子鱼只觉得筋疲力尽。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陈子鱼听了以后,只说了一句“好,我马上到”,就拿车钥匙往外走。
程琳在他身后尖叫:“陈子鱼,你给我站住!今天咱们不把话说清楚,哪儿也不准去!”
但陈子鱼已经走到电梯口了。
“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袁野靠在病床上,看着陈子鱼帮他把东西打包,跑进跑出地办出院手续,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
才动完手术一个星期,袁野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做这些事,必须找个人来帮忙,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
自从入了警队以后,小学中学的同学渐渐断了联系。偶尔接到电话说搞同学会,袁野从来不去。当初一个班的同学,一起读书时还不觉得,毕业后渐渐分出阶层。就像一杯搅过的果汁,平静后总会看得到深深浅浅的沉淀。所谓同学会,就是混得不如人意的人默默无闻地坐在一旁,看那些混得好的旧同学意气风发的场合。袁野对此毫无兴趣。
人和人之间的交集、联系,如果不是和犯罪、追捕、缉拿有关,不知怎么的,他就丝毫提不起兴趣来。
公安局的同事私底下都觉得他是个怪人,是个充满竞争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家伙。其实袁野的野心和职位毫无关系,如果可以,他希望一直做最前线的工作,要是哪天领导真把他提上去坐办公室,袁野反而会觉得生不如死。
他也有过短暂交往的女朋友,但没一个和他能超过三个月不分手的。袁野没什么罗曼蒂克的天分,而且工作性质令他常常无故失踪,连短信也没有一个。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这样一个闷瓜兼工作狂。
这么多年,袁野一直觉得这种生活很自在。直到现在病了,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人在世界上,是不可能独自一人、孑然一身地活下去的。人这种动物,天生具有需要群居、需要彼此帮忙的社会性。
但他想不到可以依赖的朋友,只得打给陈子鱼。
“你跟我客气什么呢。”陈子鱼帮袁野把他的东西扔进后座,“老实说,你的电话救了我一命。”
“为什么?”袁野坐在副驾驶座,小心地调整自己的身体,让它舒服一点儿。伤口还是很痛,不过他尽量不表露出来。
陈子鱼叹了口气:“别提了。”
“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家。”
袁野看了看陈子鱼憔悴的脸色,估计他家里又出状况了,这种事不提也罢,于是换了个话题:“反毒案怎么样,还顺利吗?”
“算是有点突破吧。”陈子鱼发动汽车,“对了,你知道刀疤黄吗?他是李光头的女婿,这段时间我们觉得李光头有点蠢蠢欲动,头儿说要把他们盯紧点儿。要是你在那边有线人,给我介绍一个。”
袁野看着车窗外,说:“行啊。”
陈子鱼感觉到他的漫不经心,有点诧异,这可不像袁野。“大头,你手术还好吧?”
袁野“嗯”了一声。
“身体没什么事?”
“还好。”
“那就好。好好地休养一下身子,等你病好了,我们还个个指望着你回来大展神威呢。”
袁野淡淡一笑。
现在听着这样的事,只觉得一阵悲哀。那种愤怒失落的心情竟然已经消失了,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生自己的气,恨身体居然关键时刻出问题,也不再抱怨自己运气差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接受现实了。
现实是,切片化验的结果出来了。确定是肺癌。
最初怀疑是周围性肺癌,手术后才发现原来是小细胞肺癌。肿瘤已经扩散到胸纵横左隔,使喉返神经受到压迫,所以声音开始嘶哑。也就是说,很早以前就有了症状,可是,那时谁会注意到呢。
“小细胞癌是肺癌的基本类型之一,属于未分化癌。其病理类型包括燕麦细胞类型、中间细胞型和复合燕麦细胞型。全中国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肺癌患者都是这种类型,可以说是相当普遍……”
袁野双手放在桌面,身子微微前倾,努力地听面前这个戴圆眼镜的主任医师说出的一连串医学术语,心里已经把这干瘦小老头的母亲问候了一百遍。我他妈的才不管什么大麦小麦细胞呢,你他妈能不能说重点?
“那么,我还有得治吗?”袁野耐着性子问。
“当然,目前还是主张以化疗为主。因为小细胞癌是一种恶性程度较高的肿瘤,所以最好是进行全身化疗,再配合应用放射疗法。但小细胞癌的术后的生物学行为恶劣,所以预后情况谁也无法断言……”
“也就是说,就算放疗化疗,也不一定治得好吧?”
“当然是希望能够尽量延长患者的生存期,提高生存质量……”
“我不是在问其他患者,我是在问我自己。像我这种情况,如果放疗化疗的治愈的机率有多大?”袁野费了好大力气,命令自己尽量像平时一样泰然地说话。
“任何一种肺癌,在其发展中的一个阶段,都可以进行放疗化疗。小细胞癌应该首先进行化疗,等到三到四个星期以后,化疗取得一定成效,再考虑进行放疗,最好采取中西医结合的方式。我也可以开些抗癌的药给你……”
袁野终于失去了耐性,猛地拍案而起:“少跟老子绕弯子!你就跟我说一声,我还能活多久?!”
这阵势太过惊吓,诊室的人全呆了。过了好一会儿,老专家才回过神来,在袁野凶恶的气势下,结结巴巴地说:“不好好治疗的话,生存期大……大概三个月左右。”
“那么治疗呢?能治好吗?”
“如果化疗有用的话,可能会延长一段时间的生命,但情况并不是很乐观。”
“一段时间是多久?一年?两年?”
他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专家教授都咬着舌头在说话,对病人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他目前的处境,真的那么难?
旁边的一个中年女医生插嘴:“你什么态度!怎么跟谢教授说话的?”
“不关你的事!”袁野大吼一声,“你闭嘴!”
谢教授虽然说话吞吞吐吐,涵养功夫却还好,没跟袁野一般见识,仍然云淡风轻地说:“像你这种情况,最多半年,也许不到三个月,这个谁也说不准,不过机率不到百分之三十。”
袁野的心直往下沉:“那我的手术,是不是白做了?”
“不打开来看看,怎么会知道确切的情况?”
“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更痛苦地死去吧!”袁野突然提高了声音,“那还不如一直不知道,什么包袱也不背,一直像个健康人那样,然后突然发病突然死亡!这样还比较痛快!这样受的罪还要少一点,对不对?!”
“这样当然也可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袁野脑子“嗡”的一声,好像血全部涌上去。这可是在谈论他的性命啊,这老头怎么能说得这样轻松?
“混蛋!”他狠狠地把手中的病历和化验报告往地上砸去,力量太猛,病历被摔散了,一地都是。他转身往外走去,在诊室门口好奇探头围观的病人见状纷纷闪开一条道。
在他的身后,老头子将小护士收拾起来的病历合上放到一边去,嘴里说:“下一个。”
三个月。
九十天。
就在刚才,袁野亲耳确认了自己的死刑。
虽然已经明白是不治之症,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只有不到三个月可活了。
没有上诉,没有赦免,只有痛苦和绝望,而且随时可能提前刑期。
从什么时候开始倒计时好呢?
袁野呆呆地坐在城市中心的一个小公园里,面前对着一只碧绿的水池。到了夜晚的时候,水池会喷出水花,很多老年人会聚在这周围跳舞。袁野一向觉得这样的事很可笑,但一直到今天,他才突然发现,能够年老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这意味着他们躲过了人生中恶疾,意外,灾难的袭击,当然应该快快乐乐的唱歌跳舞大肆庆祝。
他茫然的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远处的高架桥上来来往往。现在正是下午三点钟时分,初秋的太阳蒸得汽车尾气轰然交织成一片无法消散的浊气,在空气中徘徊,令人呼吸困难。经过一个夏天,各个大厦冷气机排出的二氧化硫,也还未曾散去,和汽车尾气交织在一起,牢牢的笼罩着这个城市,天空看起来也是灰茫茫的。
不过什么环境污染,什么温室效应,都与他无关了。
他马上就要死了,回归虚无。他的生命只剩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里,地球不见得就会毁灭。
事实上,他巴不得地球马上毁灭了才好。什么医生,什么病人,都一起去死。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死了,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样转动,世界照样有春夏秋冬。人的生命有多珍贵?只不过是对那个人本身来说珍贵吧,对于其他人来说,根本毫无价值。世界上少掉一个人,和少掉一粒灰尘,根本没有区别。到底人为什么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这样活一趟,有什么意思呢?
他将头抵在手背上,苦苦思索。这些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关于生命的问题。
是,是他非要问的。他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想不到,居然那么那么糟。
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刚才发了一阵呆,又减少了三四个小时吧?
刚才听到的话,直到此时才开始慢慢的在脑子里产生了真实的质感。胸口中就好像塞了个大麻团,一阵紧似一阵的发痛。
袁野喘息着,用手抚过脸颊,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全身颤抖。
“你没事吧?”一只手忽然轻轻的碰了一下他的肩头。
袁野猛地抬起头来,突然呆住了。
站在面前的,居然是那个胸肺科的苏医生。她也认出了袁野:“是你!”
袁野此时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脸颊上泪迹斑斑,这样的他暴露在别人面前,他觉得狼狈不堪。瞬间,他对这样的自己和突然出现的苏琴都充满了恼火。
“我……我刚刚经过那边,看到你好像很痛苦,还以为你哪儿不舒服……”苏琴试探着问,“你没事吧?”
这一刻,这位女医生的关怀在袁野眼中只觉得虚伪之极,他几乎想要大吼:“我怎么可能没事?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不过,这些当医生的,见惯了病人的生死,早已经麻木不仁了吧!
“走开!”他低低地说。
苏琴本来想走,但想了想,又停了下来。她见过不少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患者,他们情绪失控时,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她看了看袁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好好配合治疗,不要放弃希望。”
袁野再也无法忍受。比起被人看见自己流泪的羞愧,隔靴搔痒的安慰让他更加愤怒,再加上对于自己即将死去这个事实的绝望,各种复杂的感受交织在一起,让他像一枚被点燃的炸弹:“你懂什么!少摆出一副医生的嘴脸来教训我!滚!”
苏琴吓得后退了一步,看着袁野痛苦而扭曲的脸,突然明白自己撞破了这个男人最脆弱的时候,他的男性尊严不允许他接受一个女人的同情。她有点不知所措的绞着手:“对……对不起……我……”
袁野猛地从公园的长椅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痛恨自己瞬间的软弱,其实他真正想暴打一顿的人是他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不再坚强一点?是生是死,都不要再像个懦夫一样哭哭啼啼!
决定了放弃治疗,袁野照样来公安局上班。刑警队没人知道袁野刚动了手术,见到他都吓了一跳。
“才多久没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几乎个个见了他,都是这样的话。
袁野天天照着镜子,也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急遽消瘦。从前的衣服,现在穿开始觉得大了,裤腰也松了,皮带往后退了两个孔。他每天刮脸的时候都要摸摸自己的面颊,好像越摸越觉得在往下凹。他开始吃一些抗癌药,大概是这些抗癌药的毒副作用,他常常无端端一背的冷汗,手上,身上开始出现皮疹,现在都要随身带着皮炎平软膏。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听说很多肺癌患者痛得死去活来,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痛楚。但他知道痛楚肯定会开始的,只是迟早的问题。他常常下意识地用手抚一抚胸口,感觉那里好像有个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
食欲不振,精神变差。一开始他以为这些只是手术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表现,但随即想到,这虚弱的身体,是不是因为本身的癌细胞在恶化呢?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刑警队收到线报,说是今晚在国际会展中心举行的时装秀,会有毒品交易活动,脚夫是一个外号大蚊子的人,从前做过模特儿,但后来染上了毒,劳教了两年出来,现在也还常活动在他们那个圈子里。
“线人告诉我说,大蚊子与刀疤黄往来密切,如果想要查刀疤黄,他应该是一个突破口。”袁野说:“我想和郑队商量一下,申请个搜查令。”
“唔。”郑队抬手看表,“今晚?现在申请还来得及吗?”
“我觉得,不要申请搜查令比较好,打草惊蛇。”陈子鱼说,“这边我们的警车还刚开到门口,那边大蚊子得到消息就跑得没影儿了。要我说,就我和袁野两个就行了,换了便服偷偷潜进去。”
钱麻子说:“没搜查令,人家放你们进门吗?”
陈子鱼说:“我不是每个星期都要去电视台录警讯吗,所以也认识几个人,应该可以搞到入场证。”
“那好,小陈就和袁野去看一下,找着那个大蚊子,就把他带回局里来。孙刚你去查一查这个大蚊子所有的数据,刀疤黄那边,老钱你还是继续盯着。”停了停,郑队加上一句:“这次任务非常重要。全市人民都等着看大家的表现,你们也给我努力一点,知道吗?”
底下响起了零零落落,毫不积极地回答:“哦。”
“知道了。”
“嗯。”
众将得令,鱼贯散会。
到了七点钟,陈子鱼开车来到袁野楼下。他换下了警服,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色的敞领衬衣,醒目得像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儿。
袁野钻进车里的时候笑:“今晚你这么一打扮,就像局里要出动美人计似的。”
“你他妈就损我吧。”陈子鱼把一个塑料卡片扔给他,“拿好,你的入场证。”
新建的会展中心,在银白色灯光照耀下,造型设计看起来极具现代感。老远就看到时装周的巨型宣传海报,车库里停满了车,来来往往的潮人都打扮得怪里怪气。有的男人脸擦着白粉,看起来像僵尸,有的穿着皮背心皮裤,露出手臂上十字架的纹身,女人们有的穿着晚礼服,有的则穿着牛仔裤,上身仅穿了一件小可爱,肚脐上打着环。
“这他妈是什么地方?”袁野把陈子鱼给他的入场卡别在衣襟上,打量着周围,“这里的人,看起来每一个都应该被关起来。”
“我倒觉得,”陈子鱼和他一起往会场里走去,“他们看起来好像刚刚才放出来。不是从监狱就是从戒毒所。”
有侍者托着托盘经过他们身边,陈子鱼取了一杯青柠苏打。袁野什么也不想吃,只觉得一阵阵反胃,他犹豫了一下,要了一杯橙汁,啜了一小口,勉强吞了下去。
陈子鱼一手拿着餐巾和苏打水,一手插在裤袋里,他这身雅皮打扮,在这里显得有型又有款。
两人四下张望。
“你看到了吗?”陈子鱼问。
“没有。”袁野说,“你呢?”
“我也没有。”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老这样大海捞针行不通。”袁野有点儿焦躁起来。
“是得找个人来问一问。”陈子鱼喃喃地说。
“那边那个,白衬衫掉在皮衣服外边,头像鸡窝的那个,他不是道上的我都不信。”
陈子鱼照着袁野的指示望过去,正好,那个穿着皮外衣,留着一头夜神月式乱发的型男也正好往他这边张望。他看到陈子鱼在看他,眼神顿时暧昧起来。
“他大概看上你了。”袁野不动声色地评价说。
“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陈子鱼望着另一个方向,说。
“呃……挺像。”袁野迟疑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
“你他妈的,”陈子鱼暗暗咬牙切齿,“该不会以为这是在恭维我吧?”
“咳,没办法,为工作嘛。”
陈子鱼堆出一个假笑,冲着型男的方向,将手中的杯举了一举。
那人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那型男神秘地接近陈子鱼:“你是模特儿?还是……”
陈子鱼微笑着,含糊地说:“来碰运气的。”
“你遇到了我,运气不错。”那人显然会错了意,“我认识好几间公司的设计师,到时候引荐一下你,以你的条件,绝对没问题。”
他色迷迷的看着陈子鱼。
“是吗?先谢了。”陈子鱼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那你知道,哪里有卖这个的吗?”
他做了一个毒虫惯用的手势。
那人的眼色立时带了一层戒备:“你什么意思?我不懂。”
陈子鱼一看他那警惕的样子,就知道自己问对了人。他若无其事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不懂就算了。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洗手间?”
“呃?”型男一怔,不太习惯陈子鱼话题转换之快,“你想去厕所?”
陈子鱼抬起眼,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想去?”
袁野靠在男洗手间门口,点了一支烟,刚抽了两口,就见到陈子鱼从里面走出来。
“那么快?”他有点意外。
陈子鱼活动着手指关节,哼了一声:“死变态,早说不就完了。”
大蚊子躲在后台更衣间里,一个打扮得像男人的四眼八婆一夫当关,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陈子鱼和袁野出示警官证硬闯了进去,里面一个长发男人见势不对拔腿就跑。袁野当然本能地开始追,跑了不到五分钟就上气不接下气,但没办法,还是只有接着追。眼看着大蚊子越飞越远,袁野恨得直想骂娘,与此同时,胸腔某处开始传来一扯一扯的热灼感。不要!袁野绝望地想,不要是现在,千万不要现在发作!
那大蚊子突然定住了。
陈子鱼不知什么时候抄到大蚊子的前面,拦着他的去路。
袁野手脚乏力地也慢慢赶到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出现在大蚊子脸上,他看看袁野,看看陈子鱼,忽然从怀中擎出一把匕首。
陈子鱼说:“大蚊子,我警告你,你这可是袭警。”
“反正都是死!”大蚊子绝望的大叫一声,猛地向袁野扑去。
那一刻袁野震惊得呆了一呆。
从前,他和陈子鱼搭档的时候,也曾经很多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而无一例外,那些走投无路的狂徒选择拼死一搏的对象都是陈子鱼。很简单的道理,谁都会挑看起来比较弱势的一方下手。他高大强壮,凶神恶煞,而陈子鱼看起来像小白脸,比较容易欺负。但这一次,在他们两人之中,大蚊子居然挑选了他,难道他的虚弱已经那么明显,旁人已经一看就知?
但没有时间让他犹豫,他本能地侧身避开那把明晃晃的匕首,一边伸手锁向大蚊子的喉头,同时上前一步,想用这招锁喉擒拿将这家伙摔在地上,但下一秒他知道他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该死的胸痛居然在这当口发作!几乎像是“绷”的一声,身体里好像有一根弦断掉了似的,如此清晰的感觉,如此恐怖。然后,一阵不可遏止的剧痛向他猛地袭来,他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冷汗瞬间挂满额头。
心猛地一沉,那个定时炸弹爆炸了。
他终于感受到,体内的癌细胞第一次带给他的,无比尖锐的剧痛。
没想到会在此时。
大蚊子已经挣脱了他,匕首冲着他的背狠狠刺下。
砰!
一声枪响。
袁野的大脑空白了一会儿。
等他反应过来,大蚊子已经背后开了一个血花,摊开两手伏倒在地上,从他怀里散落的摇头丸k丸,滚得到处都是。
“袁野你是怎么回事?!”陈子鱼收了枪,愤怒的大声嚷了一句。
袁野捂着胸口,变了脸色,他觉得头昏目眩简直无法站立。
疼痛像海浪一般向他袭来。
陈子鱼的脸色也变了:“袁野?”
就像月光下的潮汐,慢慢涨起,慢慢退去。
袁野虚弱的靠在汽车座位的椅背上,弓着身子,等待着退潮的时候,痛楚慢慢的,慢慢的减轻。一阵温柔的麻木开始涌起。这时他才感觉到,后背的衬衣已被冷汗湿透了。
陈子鱼转脸看了他一眼:“你好点了吗?”
“嗯。”他含糊的应了一声。
又是一段长长的时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陈子鱼是不是在生气。他本来不想开枪的,但那时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选择了。也难怪大蚊子会拼命,他身上带的毒品量,不死都够判个无期。
陈子鱼打破了沉默:“大头,你跟我说实话,你的病,是不是没有好?”
袁野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肺癌。”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袁野猜想这是陈子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笑了笑:“没关系,同情我吧,我的自尊心还没那么强,还受得起。”
“其实……”陈子鱼缓缓说,“你不说,我也有一点猜到了。只是一直都不敢相信。”
“对哦,我忘了,你的推理一向很不错。”
“别开玩笑了。你自己没有照照镜子吗,这一个月来,你瘦得多快多吓人?”
强作的笑意从袁野脸上消失了。
“……我知道。”他说。
——我当然知道。
滨江公路前面有个避车处,陈子鱼将车驶了进去,停了下来。
袁野有点诧异:“你这是干什么?”
“和你好好谈谈。”陈子鱼脸上不见了一贯的微笑,看起来非常严肃。
“谈什么?”
陈子鱼转向他:“那你现在,是在放疗还是化疗?”
“我问过医生,放疗化疗现在对我来说作用都不大,所以算了。”袁野很快的说,“反正都快死了,何必活受罪。”
“你已经完全放弃治疗了?”
“没错。”
陈子鱼有点震惊的看着他:“……还有多久?”
陈子鱼没有说什么还有多久,不过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医生说,大概还有三个月。不过我希望可以尽量延长一点。”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上班?”陈子鱼突然抬高了声音,在方向盘上重重敲了一下,“你想死得快点?”
袁野看了陈子鱼一会儿,笑了起来:“你是在关心我吗?我应该感动得热泪盈眶吗?像电影里演的?”
陈子鱼沉着脸说:“我是在关心你,没错,咱们是从小一块儿玩大的哥们儿,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我知道你也是的,不然那天出院你不可能打给我。不知道你他妈的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袁野避开陈子鱼的目光,打开车门下了车,面对着远方。
长江水就从这座立交桥下不远的地方,无声蜿蜒而去。
薄暮时分,快要西沉的太阳躲在云层后,江天一片茫茫。
……的确没什么可笑的。
他知道陈子鱼是真诚的,但陈子鱼不会懂得。
不是像他这样独自面对死亡的人,这一个人走向死亡的孤独和恐惧。谁也无法懂得。谁也无法代替他承受。和这巨大的绝望比起来,什么样的关心都轻如鸿毛。
陈子鱼也下了车,来到他身边。
他们一起望着那片夕阳的微光。一直到它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我不想坐着等死。”
过了好一会儿,陈子鱼缓缓摇头:“我不懂。从前你玩命的办案,我以为你是为了升职。可是,你现在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拼命?”
升职?袁野回过头来,看着身边的男人暮霭中俊秀的侧脸,想不到连他都是这样看自己的。
“不,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事。我这辈子就是喜欢做警察。”袁野说,“这次的案子,也许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件事。我想把它做完。”
可是他知道自己搞砸了。大蚊子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了,这条线等于被掐断了,郑队一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硬逼自己打报告向局里申请病退。
“子鱼,帮帮我。”袁野用手指****头发。
陈子鱼默然的看着他,慢慢的将视线转向苍茫的天际。他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才算是真的帮他。
事情和袁野料想的一样。
郑队在得知袁野的真实病情后,由一开始的大发脾气转为错愕,然后他以极强硬的态度命令袁野马上病退,好好治病。
“我这病治不好了郑队!我自己清楚!”袁野急切的说:“回家等死,我只会死得更快!”
郑队难以置信的看着袁野:“我看你不但身体病了,连精神也不正常了吧!身体拖垮了,给你评个烈士也不值啊!”
“就当我求你了郑队,你让我继续干下去吧!”
“不行!你自己想想,你还能胜任吗?”
“我可以!”
陈子鱼在一旁说:“这样吧郑队,把他交给我。我看着他,保证不会让他乱来。要是发现他不能继续了,我就让他马上病退。”
袁野的眼睛发着亮,直直的看着队长。郑宗涛与他的目光相接,心里陡地一软。这么多年袁野一直是他最得力的干将,等于是他的左膀右臂,如果不是他病了,自己怎么舍得放他?
“好吧,陈子鱼你来负责袁野的工作。”郑宗涛喘了口粗气,语气又一转变为强硬:“要是发现他的病情有变化,就马上送进医院!”
“行,我保证!”陈子鱼嘴里说得很爽快,但却垂下眼睛。
他不想看到,袁野眼睛中流露的无言的感激。
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一直都是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袁野。
再次在医院里见到苏琴,她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一样。
“胸痛发作了吗?第一次持续了多久?”
她戴着听诊器,听袁野的呼吸,有时检查时手指会触到袁野的皮肤,极专业的,医生的触碰。但是她从来不抬起眼来看袁野的眼睛。袁野看着她,只看得见她长长的,垂下的睫毛。
袁野觉得有点歉疚。那天她远远的看到一个男人抱着头缩在椅子上发抖,作为医生,走过来看,其实是一番好意。自己不应该对她发脾气。
他专门找了快要下班的时间,看完病以后,就坐在三楼过道的长椅上等她。一直等到她下了班,袁野追了上去,拍她的肩头:“苏……”
苏琴猛地回过头,好像被吓了一跳。她的反应之大,让袁野也感到意外。
见是袁野,她松了口气:“怎么是你?”
“苏医生,那天的事……”袁野看着她,她的鼻尖和眼角发红,看起来好像刚哭过:“苏医生,你没事吧?”
苏琴后退了一步,那眼神像一只戒备的鹿:“我有什么事?”
其实袁野只是想跟她说一句对不起而已,但他突然注意到她的脸:“你这里怎么了?”
“什,什么?”
“你这里,”袁野虚虚地指了一下她的嘴角,有一处淤血的痕迹,已经开始散了,但是在这种白色的日光灯下,还是可以看到一点:“怎么回事?”
这下到苏琴的脸变白了。
她很敏感的抬手抚摸:“我,我不小心撞到了。”
袁野怀疑的说:“不小心撞到嘴角?在哪里?”
“厨房。”
“厨房?什么地方?怎么撞到的?”
苏琴有点心慌意乱的说:“没什么事的话,我,我得走了……”
袁野拉住她。
“你这人干嘛!”苏琴猛地摔开他。
“你这里,不像是被撞的。”
“神经病!”
“苏医生,说实话,我曾经动手打过不少混蛋。”袁野慢慢的说:“因为扇耳光,是警官们冲动起来,最容易犯的毛病。但是在他们要上庭之前,我们都很小心,有时还会给他们冰敷,希望他们的脸上尽量不要留下痕迹。所以我对这种打过的淤痕挺有心得。照我看,你嘴角这痕迹,不像是撞到了,倒像是被这样,”他做了个动作:“一耳光打过去留下的,对不对?”
苏琴眨着她漂亮的黑眼睛,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怎么回答:“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她转身开始跑起来。
袁野注视着她的背影。他敏感的觉察到,这个女人在隐瞒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苏琴就看到袁野站在医院门口等她。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呀?
她低下头,想假装不认识的往里走,但袁野跟在她身边:“苏医生,你等一等!”
苏琴真的有点火了:“你干嘛老是缠着我?!”
“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什么?”
“你在隐瞒什么事?”
“什,什么?我没有……”苏琴的脸一下子白了。
这个女人有点异常。袁野几乎可以肯定。
“做了十三年的刑警,这点眼神我还是有的。”袁野说:“是不是家庭暴力?”
“你少胡说八道!”她的脸随即变得通红:“开什么玩笑!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我只是想帮你。”
“那就请你帮帮忙,别再缠着我了。”苏琴迅速的往周围看了一眼,他们正站在医院的大门口,还好没什么人留意他们。苏琴扔下袁野,迅速的往医院大楼里走去。
一口气跑进办公室,苏琴把皮包扔在桌面上,坐进自己的椅子里,大口喘气。
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她用手撑住自己的头,怎么办呢?那个警察,他注意到自己了。他还会再来找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