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空气里夹杂着一种混浊的气息。
这是因为通风不好,又有太多人,人的呼吸、病人的体臭、厕所的尿臭再混合了各种针药味、清净剂味、消毒水味所造成的医院独有的味道。
袁野皱着眉头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小心翼翼地避开胡乱摆放的担架床,迎面而来行色匆匆的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还有一些伸得长长的人腿,那是歪七倒八的坐在输液室外的病人,每个人面前都立着支挂着输液瓶的金属架。一些同样没精打采的人坐在病人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有些人扯开喉咙直叫护士,静脉的血已经从流干了的输液管倒渗了一大截,墙角的痰盂上挂满了各色浓痰,但也有人直接就把痰吐在自己脚边的地上,若无其事地用鞋底擦去。
真脏。袁野的眼角一阵抽搐。
他并不是有洁癖的人。办案时曾经和凶犯在泥浆里打滚搏斗,毫不在意地翻动已经发出腐臭的尸体,或者用枪撬开毒贩的嘴,面不改色地用手指从他们口中掏出和着血和碎牙的毒品等等,什么血腥恶心的场面没经历过?认识袁野的人都说,他天生就是吃刑警这行饭的。强壮,机敏,好斗,并且一贯优秀。他本来就心肠坚硬,十三年的刑警生涯,更把他锻炼得有如铁石一般的心肠,毫无慈悲。
只是他实在无法忍受医院。医院是一个充满了病气和死气的地方,而这种病气和死气,是任何人都无法掌控、无法驾驭的。袁野讨厌生命中那些无法言说的、超越人的意志以外的东西,比如生老病死。而且医院恰恰正是这些所有要素的集大成体,所以他讨厌医院,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这里了,307室,胸肺科。
袁野最没耐心等待,也不管外面等着一大堆病人,直接推开门走进去:“我是市公安局的,来拿我的体检报告。你们保健科的医生说,我的报告在苏医生这儿。”
办公室里,隔着一层布帘子,医生正在为某个病人做检查。办公桌旁,一个小护士正在奋笔疾书,大概是在写病历。她翻起眼珠看着袁野,只说了两个字:“排队。”
这时,布帘后传来另一个柔和的女声:“你叫什么名字?”
多年的办案经验,让袁野习惯性地凭对方的声音在第一时间作出判断。
这个女人大概三十五六,虽然嗓音很柔和,但语调中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疲倦。医生的工作,大概也很辛苦吧。袁野心里这样想着,嘴里答道:“袁野。袁世凯的袁,旷野的野。”
袁野的声音本来就低沉,可能是因为常常压低喉咙恐吓罪犯的原因,最近声带有一点点沙哑了,他自己开玩笑说,更有磁性了。
布帘哗地拉开了,女医生扭脸对一个还坐在检查床上狼狈地整理着衣服的中年女人说:“行了,你的肺听起来没什么毛病,拿了单子去验血吧!”
然后她摘下听筒和口罩:“袁野是吧?这名字我有点印像。”
那张脸瞬间让袁野愣了一下。与其说是突然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的男性本能使然,倒不如说是袁野没想到和他原先的估计完全不一样。她比他猜想的年轻,看起来大概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苗条高挑,略有一点圆中带方的脸,很有个性的长挑的眉,在这种日光灯底下,皮肤显得特别苍白,也显得一双杏仁般的眼瞳特别深黑。除了在电视里,袁野没想到,生活中原来真有这样漂亮的女医生。
她倒丝毫没有在意袁野的目光,一边揉了口罩随手扔进垃圾桶里,一边问:“你上次什么时候来做的体检?”
“六月初。”
“六月初?你怎么现在才来?”
袁野只答了一个字:“忙。”
小护士说:“公安局的体检报告不是给他们单位送过去了吗?早拿走了!”
袁野回答:“是,报告已经发给我了。但是你们医院后来又叫我来多照了一次片。我这次是来拿那次照片的结果的。”
“你等等。”苏医生走到一个柜子跟前,猫下身,拉开柜子最底下的那个抽屉,取出一个写着名字的牛皮纸袋。
当她拿着牛皮纸袋抬起头来时候,神情已经平静自若,平静得袁野觉得刚才肯定是自己看错了。她抽出一张片,“刷拉”一声卡进灯箱上,打开灯。一个人体的胸腔,透过白色的灯光,在深灰浅灰的造影下显现出来。她的动作利落而优雅。
“袁野是吗?这是你的肺片。”
她用非常专业的口吻指点着:“你的胸片初拍就发现有问题,发现了一个2.4厘米的结节。”
袁野的目光已经从她的脸转到那张x光片上,听她继续说:“你再看这张复查的胸片了,结果仍然不太好。但这已经是三个月前的胸片了。照目前的情况,我建议你再照一个ct……”
袁野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瞪大眼睛,努力的看着墙上那张据称是自己胸腔内脏的光片,却不得要领:“什么,什么结节?是肿瘤吗?你说清楚一点!”
顿了顿,女医生平静地说:“我们怀疑你的肺部有病变。”
“什么……什么病变?不会是……癌吧?”
“是良性还是恶性,要通过切片检查才能确定。”
袁野的思维在那一刻停顿了三秒钟。
这是怎么回事?三个月前,局里接到一起极恶劣的高空掷物案,一个变态专挑行人密集的地区从高空往下扔镪水,警方悬赏五万块寻找目击者。他那时天天扑在这案子上,忙得连家都没时候回,几经辛苦才破了案,抓到那个******狂,怎么……怎么就突然怀疑有肺癌了?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袁野无意识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斜对面的那个女医生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目光,和刚才的有点儿不一样,好像有点怜悯。像他这样一听到得了癌就被打蒙了的人,她一定司空见惯了,现在她看着他,这个警察和别人也没什么不一样。袁野惊觉到自己的失态,一种对自己如此没用的恼恨和被女人同情的羞耻心像点着了的火一样从胸腔里腾起。
“这是我的片子吗?”他不知不觉的压低了声音,“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是叫袁野,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对不对?那就没错。我看你一直不来拿报告,担心病情拖下去会更加更化,才给你打电话的。”苏医生皱着眉头,丝毫也没有被他威胁的语气吓到,“你的家人来了吗?”
“我没家人,就光棍一条!”袁野低吼,“我才三十二岁!怎么可能!”
“现在癌症的发病率越来越年轻化,可能是生活习惯的问题,也可能是现代人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压力太大。你平时有没有抽烟的习惯?有没有咳嗽,低热,有胸部涨痛?有没有气闷和气压感?”
袁野本来脸如死灰,听到后来,突然眼前一亮:“没有!我一点儿没有!”
她说的情况统统没有!也就是说,可能是误诊!对了,这个娇滴滴的美女医生懂个屁!这几年,袁野连感冒都没得过,他一向壮得像头牛,怎么可能突然得癌?开什么玩笑!
“你不抽烟?”
“我不咳嗽!”
“很多肺癌患者在早期都没有任何症状。”苏医生随手接过坐在一旁的小护士写好的化验单,熟练地在下面签了个名字,“我建议你尽快照ct,不要延误了病情。如果是早期肺癌,早点动手术还有希望。”
她将填好的化验单交到袁野手上,老气横秋地说:“还有,从今天开始,烟最好戒了。”
袁野好像不识字一样盯着手里的单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楚,化验单医生签名处写的那个名字:苏琴。
走出医院的大门,阳光白亮刺眼。一股盛夏的热浪立刻将他整个人包围,几乎让人透不过气。袁野回头望望日光灯管光线幽暗的医院,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有如噩梦。如果真的是个梦就好了,但这偏偏又是真的。回想今天早上走进这家医院时的自己,还那么健康强壮,但此时走出来,只觉得肚子沉重,全身乏力,好像真的已经开始大病了。
袁野脚步迟缓地走近自己的车旁,突然抬起脚,狠狠地向车的后轮胎踢去,嘴里狠狠地骂了句:“他妈的!”
一个警察突然当街发飙,吓得不远处一个卖苹果的小贩赶紧挑起担子走远两步,生怕靠得近了惹他晦气。
在这之后,一种异样的感觉包围着他,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怎么把车开回局里的。那种感觉有一点眩晕,与醉酒类似,但又更模糊。来了局里,才发现刑警队的人基本都到齐了,还来了缉毒队的两个队长和一个副局长。原来今天要开会,具体商量怎么把缉毒工作落实到基层。这些人袁野全都熟得很,一到了会议厅大家互相扔着烟,笑着骂着娘打着招呼。若是在平时,袁野也会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中去,挤兑挤兑这个那个。但是这一次,袁野呆呆地坐在会议室的角落,抽着烟,只觉得心神不宁。
冷不防他的肩头被人重重一拍:“袁大头,借个火。”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到了今天,只有一个人还叫他大头的,只有他穿开裆裤的朋友,现在也是他的同事,陈子鱼。
小时候袁野是个四方头,从小被公安院里的孩子叫袁大头袁大头,长大了的袁野体格健壮灵活,脸型反而拉瘦长了,浓眉深目。进了刑警队以后,他剃了个寸头,又常常为了完成任务日晒雨淋,打熬得一身古铜色皮肤,分明已茁壮成长为一个看起来很酷的帅哥,但陈子鱼还是不改口,依然叫他袁大头。
两人虽然小时候在院里一起玩,但因为小学和中学读的不同学校,所以有一段时间疏远了。一直到高中毕业后,两人又成了警校同学,这才又熟络起来。陈子鱼清秀修长,眉目俊朗,是个标准意义上的美男子,只是嘴角老是带着点儿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是个神枪手,前一阵子他被借用到缉毒科协助破了一起本市的贩毒案,凭手枪里的六颗子弹打倒了五个毒犯。这案子挺轰动的,而警队也需要正面的英雄形像,领导们觉得陈子鱼外型俊美,比较容易讨好市民,便将他作为主角推出去,塑造成了可亲可敬的人民警察光辉形像。警队里的人私底下就开玩笑称陈子鱼为警队之花,简称警花。他恐怕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朵男警花了。
陈子鱼和袁野在警校同期同届,老爸当年又同样都是刑警队的同事,很难不被双方家长用来比较。陈子鱼头脑聪明但是个性懒散,什么事都只求个马马虎虎过关得了。而袁野性格刚强好胜,无论什么事都要争个第一,正是所有刑警老爸梦寐以求的明星儿子。陈子鱼从小就不知道被自己老爸拎着耳朵念过多少次:“你怎么不学学人家袁叔叔的儿子,又能干又自觉!”而袁野的老爸也老是在家里教训自己儿子:“你看人家小鱼,小孩子多会做人,多讨人喜欢,见谁都一个笑。”
当时袁野年少气盛,又和陈子鱼做了同学,有时候难免暗暗较着劲儿。陈子鱼什么都马马虎虎,偏偏天生是个神枪手。袁野是学校的散打王,擒拿、格斗、野战、体能无人能及,但唯独射击这一项比不过陈子鱼,暗地里不能不有瑜亮之恨。记得有一次,袁野本来决定在双人对打中把陈子鱼当成沙包好好教训一番,陈子鱼明知不是对手,刚一交手就来了个假摔半天爬不起来,搞得袁野好生无趣。警校毕业后,袁野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进入当时公安局最威风的刑警大队。陈子鱼毕业分配的时候,靠他老爸的关系才勉强分进了分局的刑警队。
说实在的,一开始袁野有点儿看不惯陈子鱼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陈子鱼没半点儿身为纪律部队执法人员的自觉性,苦活累活他是千方百计能躲就躲。虽然他的破案能力也挺强,不过袁野总觉得他是凭着小聪明歪打正着。但陈子鱼倒是真挺会处事的,虽然又懒又滑,但是相处下来,刑警队的同事都喜欢他,人际关系比袁野好多了。
袁野不能理解陈子鱼的马虎,同样,陈子鱼也不能理解袁野对于工作的执著。因为对于陈子鱼来说,警察只不过是一份工作,但对袁野来说,警察这个身份似乎意味着一切。
袁野是真的喜欢做警察。越是艰难的案件越是让他觉得兴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远祖大概是猎人,他们血液里那种狂热的嗜血的狩猎天性,通过神秘的遗传因子,潜伏在他的血液中。每当有任务,又开始调查,追踪,撒网,捕猎的时候,他就像是打了安非他命一般莫名兴奋,成天窝在车上啃干方便面过日子也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他是天生喜欢和人竞争的人,但竞争往往意味着伤害。从前在警校的时候,曾经在格斗比赛中失手打伤过同学,也曾经因为表现太过突出而被班上的同学孤立过。所以到了单位,袁野学会了收敛锋芒。他不是笨蛋。他明白,只有在与坏人坏事的斗争中,他才可以痛快地放手去做,因为那时他代表了国家和法律,是绝对正义的一方,所以在这种竞争之中无论怎样残酷凶猛都不会被人指责,而只会受到赞赏。袁野倒不是太在意领导的表扬,他在意的是那种自我满足的过程,升不升官对他来说无所谓,只要让他继续玩这个兵捉贼的游戏就好。
此时见到陈子鱼,袁野勉强打起精神笑着说:“怎么,做了警花,火也不带了,就等着人家给你点啊?”
陈子鱼丝毫也没有介意袁野的调侃,笑嘻嘻地拿过袁野的烟和打火机,取了一根烟点上:“我戒烟了。”
“你戒烟了?”袁野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正在吞云吐雾的男人。
“应该说,我家禁烟了。”陈子鱼的表情有点无奈,“我老婆说,再抽烟就和我离婚。”
袁野笑了:“现在后悔了吧?你那时说什么来着?”
袁野曾经问过他,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平白无故多一个人来管着自己,多憋屈啊。陈子鱼当时笑嘻嘻地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事业型的人,我是家庭型的。”这个以家庭为重的男人,现在居然连抽一支烟的自由都被剥夺了,袁野深深觉得,自己坚持单身的决定是正确的。
没想到陈子鱼叹了口气,承认道:“是,是我当时没想清楚。工作还可以混过关,家里的事可不容易混过去。”
袁野似笑非笑地说:“愁眉苦脸的干吗?离就离呗,大丈夫何患无妻。”
陈子鱼笑骂:“他妈的,常言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你他妈的就那么巴望着我和我老婆散伙?你是什么动机?”
袁野也点了一支烟:“是不是你戒了烟,你们就天长地久了?”
陈子鱼笑了,吐了个烟圈:“难说。要说我老婆不准我做的事,大概可以写成一本书。”
“你不如直接说说她准你做什么吧。”
“如果说她要我做到的事,大概可以写成另一本书。”陈子鱼苦笑着摇头,换了个话题,“你今天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本来说笑一阵,袁野快把这事抛开了,陈子鱼猛地一提,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陈子鱼继续说:“刚才我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发愣,好像心情不太好啊。你没事吧?”
“没事。”袁野说,“去了趟医院。”
“医院?你小子壮得像头牛似的,哪儿不舒服?”陈子鱼上下打量着他,“月经不调?”
“你他妈的才月经不调呢!”袁野笑骂着擂了陈子鱼一拳。
这时,郝副局长走进来,会议开始了。同事们分头找了位子坐好。
现在毒品问题日益严重,由吸毒分子引发的社会治安问题也日渐增多。局里决定下狠手打击吸毒贩毒活动。这时市面上出现了一批纯度达90%的海洛因,缉毒队的人怀疑是有人绕过层层卖家,直接从柬埔寨那边入的货,来抢毒品市场。
郝副局长说:“这案子最近有眉目了。刑警在一次办案中逮捕了一个叫田七的小混混,他身上就有这种高纯度海洛因。以此为突破口,层层上查,现将目标锁定在一个叫刀疤黄的人身上。局里对这个案子非常重视,今天开会,就是要成立一个项目小组,与缉毒队同志合作,到时候武警那边也会抽调机动力量配合我们的行动。这次的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定要把这条毒线连根拔起。”
袁野的眼睛亮了,项目组成员肯定会有自己。他是刑警队里最优秀的,哪一次大行动少得了他!但随即,亮光从他眼里消失。他想到了自己的病,心里就狠狠地抽了一下。此时他终于发现,那种一直缠绕不去的异样感觉,是隐隐的恐惧。
ct胸片的确诊报告出来了。放射科的医生仍然怀疑是周围性肺癌。
袁野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
“周围型肺癌是指三级支气管以下,呼吸性细支气管以上的肺癌。因为它的边缘不清,瘤体较小,而且临床症状出现得晚,所以很容易误诊。这要等手术之后切片化验才知道。”
“如果是癌的话……手术有希望切除干净吗?”
“那当然是,越早进行手术,越有希望治愈。”
“会连肺都切掉吗?”
“如果能承受肺叶切除的患者,当然会进行肺叶切除。但是周围型肺癌和其他类别的肺癌一样,主治医生都会在可能的范围内,最大限度的切除癌组织,最大限度的保留正常肺组织。”放射科的读片医生看了看袁野的神情,安慰他,“别担心,这阴影也可能是结核瘤或者其他良性肿瘤。”
“真的?”袁野眼睛一亮。
“当然。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从胸片判断并不准确。”
多年的刑警生涯,早已让袁野习惯性地对别人所说的话保留怀疑态度。但是这一次,他睁大眼睛,以从来没有过的认真态度倾听着面前这位肥胖男人的每一句话,努力捕捉他所说的每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医学名词,并且打心底里希望相信他所说的——那个阴影也许是结核瘤呢?也许是其他什么良性肿瘤呢?把它切掉就可以了。三个月,最多半年之后,自己又是一条生猛好汉!袁野越想越肯定,他的爷爷奶奶都是高寿,爸妈虽然死得早,可那是因为车祸。他们家没有癌症的遗传基因,凭什么他就那么倒霉?肯定是虚惊一场,自己吓自己。
“请尽快帮我安排手术。”袁野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就是到局里请假。
项目小组的成员名单出来了,第一个就是袁野,但是他因为病假不得不退出,局里只好另外选拔了陈子鱼。小个子的刑警队长郑宗涛拍着袁野的肩安慰:“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你好好养病,这次的案子你就不要管了。我晓得你好面子,手术的事我没跟下面的兄弟说,只要开出来检查是良性的,你还怕将来没你立功的机会?”
郑宗涛一边说一边叹气。他其实也舍不得这个最得力的手下。
袁野像凝固了般一动不动。
最开始听到自己病了时,那股无明的怒火已经郁积在心头,此时正化成一只小兽咬噬着他的心。他痛恨自己怎么会这么没用,怎么会突然生病!这个一直强壮听话,从不让他烦恼的身体,现在竟然给他制造了这么大的麻烦!在他最需要用它的时候,它却生病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明明是自己追捕的猎物,却落到别的狮子嘴里一样,无比愤怒。
他的心情,别人根本不会懂。所以他咬着牙,拼命克制着自己就快失控的怒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进医院三天了。明天就要做手术。
袁野坐在病床上,望着一半被漆成绿色的墙壁发呆。
这是一间三人房,环境还不错,不但有冷暖空调,墙角还有一部小电视机。袁野的床位是靠窗的,但是从窗口望出去也不过只能见到医院门诊部的灰色屋顶,毫无景色可言。门边那张床上住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膝关节动了手术,麻药过了就一直哼哼唧唧的,有一个乡下小保姆陪着她。中间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肝癌患者,也是等着排期做手术的。
那个五十多岁的人话特别多,袁野刚一住进来就想和他搭讪,袁野没理他。到了中午,那人的老婆来送饭,他见袁野不知道在哪儿打开水,就让他老婆带袁野去了趟开水房,回来再和袁野聊天,袁野再不理他就好像有点不近人情了。
“小兄弟这么年轻,是什么病?”
袁野不太习惯被别人问话,反问他:“你是什么病?”
“癌!肝癌!”那人一张脸又黄又胖,愁眉苦脸,“已经动过一次手术了。这是第二次,上次没切干净。你看,你看,是从这里开刀的。”
他掀起衣角,非要把伤口展示给袁野,好像要证明他说话的真实——我没骗你,我真的已经动过一次手术了!袁野一眼瞥到那和他的脸一样又黄又肿的肚子,厌恶地转过眼去。
“唉,痛,痛啊!”他吃的东西颜色很奇怪,一种绿色的糊糊,光看着就够让人倒胃口的了。他用调羹搅拌着,“什么也吃不下,这是我老婆用蔬菜加肉汁儿再加上大米熬成烂烂的粥,再用麻布过滤了,特制的营养粥,好消化,有营养。可是不行啊,疼起来吃不下去啊!”
“那就别吃啊。”
“不行啊,想要活命,就算是蟑螂也得吃下去。”那人往嘴里送了一口,费力地吞着,“小兄弟,你是什么病?”
又回到最初的话题。袁野知道不回答他,他是不肯放过自己的,于是就说:“肺上长了一个瘤子。”
“癌!肯定是癌!”
听他说得那么肯定,袁野不服气起来:“医生还没断定呢。要做了手术才知道。”
“那些医生都那么说,先稳住你的心,不让你胡思乱想。我表哥就是肺癌死的,我太清楚了。一开始也是拍片发现肺上有个东西,然后也是开刀,开刀切不干净,又是放疗又是化疗的,哎哟,受了多少罪啊!前前后后拖了半年,最后还是一撒手死了。才四十不到,也是很年轻就死掉了啊。”
也是?什么意思?
袁野被深深地震动了一下。
在这之前,他只是满脑子想着工作的事,对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的病充满愤怒,却始终没有太深刻的体验和感觉,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真的会得癌症,一直觉得是哪里弄错了。
袁野站在洗手间,注视着挂在洗脸台前的脏兮兮的镜子中的,自己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万一真的是癌呢?
才三十二岁,正活得风生水起,就要去死吗?
一个声音突然从脑子里蹦出来。
袁野赶紧甩甩头,想把那声音赶走。
就算是肺癌吧,他的身体年轻、强壮,也一定可以医好。他和那个肝癌胖子的表哥可不一样。他不是懦夫,他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和罪犯贴身搏斗的时候,武装劫匪的子弹嗖嗖从身边打过的时候,与其说是紧张,他更多感到的是极度的兴奋。在战斗中,越大胆,越疯狂的人,越不会死。这几乎是个真理。
而现在,身体里长癌,这是完全不同的了。那个声音继续说,我快要死了吗?
死突然如此鲜明地横现眼前,把他吓了一大跳。
如果我死了,他们会把我烧掉吧。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骨节粗大的手掌充满力气,能捏碎一块砖头,连着血肉神经,都要化成灰烬……他打了个哆嗦,要把这念头抛开似的猛地搓了搓脸。
实在不想回病房。一看到那肝癌患者,就会想起他那个“也是很年轻就死掉”的表哥。
袁野心烦意乱地坐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里,虽然很热,但是袁野并不觉得。他出神地看着来来去去的病人家属、医生、护士,大家都一副很长寿的样子。没生病的人真好。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多么走运的混蛋?袁野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着,白色的烟雾缓缓地消散在夏日傍晚充满金色阳光的空气中。他强迫自己去想点其他的,比如说,不知道碎尸案现在进行得如何了,陈子鱼会不会吊儿郎当的将它不了了之?他告诉自己,等他病好了,他还是警队精英,以后破案的机会多的是。但是……这病真的会好么?真的会是结核瘤么?万一好不了怎么办?
“同志,这是吸烟的地方吗?”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吓了他一跳。
他回过头,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从不远处向他走过来。袁野记得这声音。
他脸色阴沉地看着她——胸肺科的那个漂亮的女医生。
“这是住院部,是禁烟的,你没看到那边柱子上不准吸烟四个字吗?”她向着他走来,来到面前,突然把他认出来了,“咦,是你?”
袁野把烟递到嘴边:“苏医生。”
“怎么,决定动手术了?”苏琴走近他,微抬起一点头看着他。
袁野注意到,在女人中,苏琴的个子算是很高的,只比他矮半个头。
袁野吐出一口烟:“明天动。”
“当然越快越好,这种病最怕延误治疗。”苏琴抬手挥动,赶走她面前的二手烟:“不是说要你戒烟的吗?”
袁野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苏琴一愣:“你干什么?”
“你自己不也一样抽?”袁野看着她的手指说。
阳光下,苏琴的右手两只指甲有点泛黄,这是长年抽烟的人留下的记印。第一次见她袁野就闻到了,这苏医生身上有一点淡淡的烟味儿。
苏琴脸有点红了:“生病的人可不是我。”
“我看到网上说,吸烟和得肺癌没什么直接的关系。”袁野微微挑起眉。
苏琴抽回手:“你想病情恶化得更快吗?”
“放射科的赵医生说,可能是肺结核瘤。”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袁野这样说,似乎是想反驳苏琴当初说他是肺癌的话。
“是吗?”苏琴开始明白,这个人心情恶劣,正在找机会和人抬杠,她不想再争论,只是笑了一笑,“但愿如此,祝你好运。”
她微笑的时候,那种疲倦的神态又出现了,眼角也出现细细的皱纹,不像远看她时那么年轻。
这个女人到底多少岁?袁野抽着烟想。现在的女人都看不出来岁数。
她从袁野身边擦身而过。走了两步,她回过头:“你自己的身体不爱惜,谁也没办法。不过这是住院部,你也要为其他病人考虑考虑。”
袁野最怕女人罗嗦,只得做了个投降的表情,将烟头摁熄,弹进花坛里。
现在大概是什么时间了?
袁野很想看一看表,但是一动不敢动。
大概是正午吧。透过层层的密林,太阳明晃晃的照耀在空中,好像快把一切都烘干了,人头昏眼花,透不过气来。渗出的汗水把背心的衣服都打湿了,但另一方面,口渴得快喷火了,嘴唇都要裂开来。好想喝水。哪怕只喝一口也好。可是不行。不能动。大家都在这里埋伏呢。绝对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可是,为什么呢?这是一次什么行动?大家,在哪里?不就在身边吗?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我在哪里?
为什么,动不了?
袁野猛地一挣,从一身大汗中清醒过来。
四周一片昏暗。
他还躺在病房里。
现在是半夜吧?大概几点钟呢?这几天一直昏睡,已经消失了时间概念。
梦中的那一片太阳,不过是床头一盏小手电似的床头灯,正好直直的射着他的眼睛。一床的那个老太婆睡着了还在哼哼,中间床的肝病胖子扯着断断续续的鼾声。
满身的冷汗。
袁野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发现刚才那种无法行动的感觉不过是一场梦,不由得一阵欣慰。他探手移开了正对着他眼睛的那盏小灯。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立时扯得胸口的伤口痛了起来。袁野脸都皱了起来。
在他床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个壮硕的女人仰着头,死了一样一动不动。那是袁野请的看护。
请看护的主意是中间床的胖子出的。他听说袁野没有父母也没有老婆,就这么光人一个打算动手术,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听我说,小兄弟,这绝对不行。”
“你没经验,小兄弟。你这可是大手术,不是割胆囊也不是割盲肠,这是开肺啊!手术过后,我担保你喘口气都痛。没个人照顾可不行。你想想,谁帮你打饭?谁帮你倒便盆?谁扶你去厕所?你口渴了,想喝口热水,还得自己去开水房打?我说小兄弟,你必须得找个人照顾你,哪怕就是刚动完手术那前三晚呢!”
听了他的建议,袁野通过医院护士的介绍请了这个四十岁上下,粗壮的乡下女人做夜间看护。他指望在夜里她至少能帮自己一把,倒杯水还是什么,可是现在看来,她睡得比他还要沉。
虽然吊着消炎药止痛药,但是胸前的伤还是一阵阵火辣辣的,痛得袁野睡不着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点滴架上的瓶子差不多要空了。
袁野低低的叫了好几声,胖子说得没错,连呼吸都痛,完全提不起气来大声叫。看护睡得死死的,根本叫不醒,又按钟,过了大概十分钟,也不见一个护士来,只得自己忍着剧痛爬起来。左手还吊着针药,用摇摇晃晃的右手去够床头旁的杯子,手一扫,杯子掉在地上咣的一声。
鼻鼾停了。那个叫金姐的农村妇女从椅子上猛地直起了身子。
“咦,杯子怎么掉地下了?”她惊叫起来。
“药……药……”
袁野有气无力的指了指点滴架,虚弱得连气愤的力气都没有。
“哦,没药了,好,你等着,我给你叫人去。”金姐打了个哈欠,拖着脚步,毫不积极的往外走去。
袁野稍放了一点儿心。
闭上眼睛,微微喘息。
但随即,一种悲哀的感觉好像从伤口处弥漫出来,直涌上鼻腔,又酸又涩。
——这就是病了。
孤伶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的病了。根本不会有人关心他,不会有人照顾他,没人在意他。身边一片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