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贴画旅行的人

假如这不是梦,或一时失常造成的幻觉,那个带着贴画旅行的男子无疑是个疯子。然而,就像梦有时会带我们窥见与现实略有差异的另一个世界,又如疯子能够体验我们完全无法感知的事物。或许这是我透过神奇的大气透镜机关,偶然偷窥到的异度空间的一隅。

我忘了具体的时间,只记得那是某个温暖的阴天,我在鱼津观赏海市蜃楼的归途上。偶然谈起此事,总会受到好友的指责:“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确实,我没办法提供何年何月何日去过鱼津的确切证据。这么说,那果然是场梦?但我从未做过色彩如此浓烈的梦,通常情况下,梦中景象往往像黑白电影。可当时火车中的情景,以那幅妖艳的贴画为中心,姹紫嫣红的色彩好似蛇的眼瞳,鲜活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难道有这种彩色电影般的梦?

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楼,我原想象那是美丽龙宫城浮现在大蛤蜊吐出的泡泡中的传统画面,因此目睹真正的海市蜃楼时,却遭受到一种近乎被恐怖冲垮的感觉,乃至于差点没渗出冷汗。

鱼津海岸聚集了一排排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前方大片的天空与海面。我不曾见过那般平静的海面,一直深信日本海是惊涛骇浪、野性十足的,因此那片海让我意外极了。那海是灰色的,不兴一丝波浪,犹如延伸到天边的沼泽,也像太平洋的海,没有水平线,大海与天空交融在同样的灰色里,眼前仿佛被深不可测的浓雾完全挡住了视线。我以为浓雾的上方是天空,没想到是海面,一艘大白帆船幽灵般轻飘飘地滑行过去。

海市蜃楼仿佛空中播放的巨型电影,又像在乳白底片表面滴上墨汁,自然晕渗开,干透后放大数倍再把它投射到半空中的情状。

遥远能登半岛上的森林透过交错的大气变形透镜,犹如焦点不准的显微镜下的黑虫,混沌却大得离谱地漂浮在天空上,压在观众的头顶上。虽然看似一块形状奇特的乌云,但若是乌云,必能清楚看出所在的位置。海市蜃楼的景象十分不可思议,与观众间的距离非常暧昧,既像漂浮于远洋的大海妖,又像逼近眼前的异形雾霭,有时甚至像浮在观者角膜表面的一点儿黑影。距离上的模糊,使海市蜃楼给人一种超乎想象的癫狂之感。

悬浮在大气中的模糊形状散漫游离着,一会儿是漆黑的三角形,像一座倒插的宝塔,但又转瞬崩塌,向左右延展,拉伸成一列疾驰的火车,一会儿又迅速崩解成几根并排的桧木林,看似静止不动,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面目全非。

假如海市蜃楼的魔力能让人发狂,那么至少坐上归途的火车前,我都未能摆脱它的魔力。眺望着妖异的天空整整两个小时,直到黄昏离开鱼津,在火车中过夜时,我的心境依然完全不同于平常。或许那就像过路魔,是瞬间让人迷失本性的短暂疯狂。傍晚六点左右,我从鱼津车站乘火车返回上野。不知算不算是偶然,抑或那一带的火车一向如此,我搭的二等车厢如平日的教堂般空荡,除了我,只有一名先到的旅客蜷坐在对面角落的坐椅上。

火车发出单调的机械声,寂寥海岸的险峻岩石及沙滩迅速从我眼前掠过。我隐约看到沼泽般雾蒙蒙的海面上,悬浮在云雾深处的一抹残阳。一艘大得诡异的白帆船如梦似幻地滑行其间。这天没有一丝凉风,闷热无比,连随着火车疾驰而钻进车厢的微风也像幽灵一样有头无尾。火车在短隧道间奔驰,错落有致的挡雪柱将辽阔的灰空及大海切成一个个断片。

经过亲不知的断崖时,外头天色已经和车内的灯光一样昏暗了。此时,对面角落的同行者突然站起来,铺开坐椅上的大黑缎布巾,把立在窗边的一个约两三尺大小的扁平物放进去包成一个包袱。这没来由地给我一种奇妙的感受。

那扁平物应该是个画框,似乎有特殊意义,男子才会将画框的正面朝着窗玻璃。根据状况我推测,他是特意将原本裹在包袱里的东西取出,并摆放在窗户边上的。且当他重新包裹时,我瞥见框里色彩斑斓的画面格外栩栩如生,感觉非比寻常。

我再看一眼这古怪物品的物主,发现物主更加奇异,忍不住大吃一惊。

他穿着一身窄领窄肩黑西装,这种西装式样极为古老,只能在父辈年轻时的褪色照片中看到,但高个儿长腿的他穿起来还是十分体面,一点儿都不显土气,甚至是风姿潇洒的。椭圆形的面孔上,除双眼有些炯炯逼人外,其他部分及线条都十分柔和。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整得十分漂亮,第一眼感觉他约四十岁,但仔细一瞧,满脸皱纹,应该有六十好几了。那漆黑的头发与苍白脸庞上纵横密布的皱纹形成强烈对比,极其诡异,刚发现时我惊诧不已。

他仔细包妥后,突然转向我。那时我正沉迷于观察他的举动,两人视线碰个正着。于是,他有些难为情地勾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禁点了点头,以示回礼。

火车过了两三个小站,期间我们坐的位置成一条对角线,视线偶尔远远交会,又尴尬别开,重复数次。外头一片黑暗,即使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面渔船上朦胧的舷灯孤零零闪烁如豆的光线,再不见一丝光芒。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狭长的车厢恍若遗世独立的世界,晃动着前进。好似只有我俩被遗留在昏暗车厢里,全世界的生物都消失无踪一般。我们乘坐的二等车厢不管停在哪一站都没人上车,列车员和车掌也一次都未曾露面。如今回想起来,真有些蹊跷。

我开始害怕起这既像四十岁也像六十岁,风采犹如西洋魔术师的男子。在没有其他事物转移注意力的情况下,恐怖的感觉不断膨胀,扩散到全身。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每根汗毛都被畏惧占据的感觉,索性站起身,大步走向男子。正因这般厌恶惧怕,我反而要逼自己接近他。

我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用一种颠倒的奇妙心境,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妖怪,眯起眼,直盯着前面这张近看越发异常的布满皱纹的面孔。

从我一起身,男子便一直迎视我。当我望向他时,他好像已等候许久,下巴朝身旁的扁平物品努努,冷不防寒喧道:

“为了这个吗?”

他的口吻是那样理所当然,我反而愣住了。

“您想瞧瞧吧?”

见我沉默不语,他重新再问一遍。

“您愿意吗?”

受对方的态度吸引,我忍不住提出奇怪的要求,尽管我并非为那个扁平物品而来。

“乐意之至。我方才便想着,要是您,一定会因为它过来。”

男子(不如说老人更合适)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大包袱,把画框拿出来,正面朝着车内,靠放在窗边。

我偷瞄一眼,禁不住闭上眼睛。至今我仍不明白为何有此反应,只觉得非这么做不可,于是闭着眼好几秒钟。再次睁眼时,前面出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奇妙物品。话虽如此,我怎么也找不到能清楚说明其“奇妙”之处的辞藻。

整幅画以蓝色涂料为主要背景,画面上有几个相互连通的房间,并用极端的透视法绘出榻榻米和格状天花板延伸到远方的画面,仿若歌舞伎舞台的宫廷背景。左前方用画笔粗略勾勒出一道书院风格的墨黑窗户,旁边放着一张同色书桌,书桌的位置暗示了画者有意违背绘画透视规则的心思。简单地讲,这是类似绘马板的独特画风。

背景中浮现出两个约一尺高的人物,以“浮现”形容,是因为这两个人物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布精心贴上去的。一个身穿一袭老式黑天鹅绒西装的白发老人拘谨地坐着(神奇的是,除发色外,他长得和画框的主人相似,连衣服也一模一样)。坐在白发老人身边的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娇艳欲滴的少女,穿着绯鹿子长袖和服,搭配黑缎腰带,梳着结绵发型,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娇羞,倚在老人膝上,宛如戏里的情色场景。

西装老头与年轻美女的反差之大自不必说,但我感觉“奇妙”的并非此事。

与简陋的背景相反,贴画的精巧叫人叹为观止。面部用白绢做出,线条十分有立体感,甚至每条细纹都清楚呈现。姑娘头顶植入一根根真发,再梳绑起来,发型看起来十分整齐、精致。老人的头发应该也是植入的,身上的西装缝线工整,有的地方甚至贴上粟米大小的纽扣。少女隆起的胸脯、丰满柔和的腿部曲线、微微敞开的绯红绉绸中若隐若现的白嫩肌肤、芊芊玉手上晶莹如贝壳般的指甲,一切都太精致了,精致到仿佛把他们放在放大镜下,便能清晰地看见每个毛孔。

提到贴画,我只看过羽球板上的那种歌舞伎演员肖像,其实那已足够精美,但面前的贴画更是巧夺天工,完全不是那种东西能够比拟的。这肯定出自名师之手吧,不过这还不是我所谓“奇妙”的地方。

画框似乎相当老旧,背景的涂料也处处斑驳,姑娘的绯鹿子衣裳、老人的天鹅绒西装都褪色严重,尽管如此,仍旧散发出难以名状的妖冶生机,几乎要灼伤观赏者的眼睛。若要说神秘,确实十分神秘,可是我说的“奇妙”,指的并不是这一点。

如果要形容那种“奇妙”,就在于两个贴画人物都是活的。

如同文乐的人偶剧中——每日的演出总会出现那么一两次,且是短短一瞬间——被名人偶师操纵的人偶会突现生命力一般,然而,这两个人偶,像不给生命溜走的机会,将刹那获得的能量封印在体内,用以维持其永久的栩栩如生的状态。老人看出我的惊讶,满怀希望地大喊:

“啊啊,或许您会懂!”

老人边说边把肩上的黑皮革箱放下来,慎重地打开锁,取出一架相当古老的望远镜,递给我。“喏,用这副望远镜瞧瞧吧。不,那里太近,恕我冒昧,请再走远一点儿,对,那位置正好。”

尽管这要求极其诡异,但我已成为无穷好奇心的俘虏,照老人说的离开座位,后退五六步。老人把画框迎着光线举起来,方便我看清。如今想来,那情景必定相当古怪而疯狂。

老人递给我的望远镜,恐怕是二三十年前的舶来品,也就是小时候眼镜店广告牌上常见的那种形状奇怪的双筒望远镜。由于久经摩擦,黑色表皮都剥落了,露出黄钢材质的底部,它和老人的西装一样,是叫人怀念的古董。

我觉得稀奇,拿着望远镜把玩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来准备举到眼前。此时突然……真的非常突然,老人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儿把望远镜打掉。

“不,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着看,千万不可!”

老人一脸苍白,眼睛瞪得老大,不住地挥手。把望远镜倒过来看是多严重的事?我无法理解老人奇异的举动。

“没错,没错,我不小心弄反了。”

我专注于望远镜,没太在意老人不安的表情。把望远镜翻转正确方向后,急忙把眼睛凑上去,凝视贴画上的人物。

对准焦距后,两个圆形的光圈徐徐重合为一,模糊彩虹般的景象渐渐明晰,少女的身躯被放大了数倍,占满了我整个视野,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里一样。

这辈子再也没见过事物以那种方式呈现在眼前,要向读者形容它是如何呈现的,对我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如果要打一个类似的比方,就像是海底的女妖跃出水面那一瞬间的情景吧!裸体女妖在蓝色海水不安的晃动下,身体就像海草般不自觉地扭动着,轮廓也朦胧不清,恍若白花花的怪物。然后,她慢慢漂浮上来,离水面越来越近,海水的蓝色渐渐淡去,形状也变得清晰起来。她跃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倏然呈现人类的真面目。通过望远镜看到贴画中的少女,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她缓缓成形,直到变成一个拥有人类身高的活物。

十九世纪老式双筒望远镜的球面彼端,存在另一个超乎想象的世界。在那里,梳着结绵发型的妩媚姑娘,与穿旧式西装的白发男子过着光怪陆离的生活。魔法师让我窥见不该看到的景象,于是我怀着无法言喻的古怪心情,受蛊惑似的出神注视着这奇妙的世界。

姑娘并未有任何行动,但周身氛围和肉眼所见时截然不同,充满生气,她白皙的面孔微泛红晕,胸脯高耸(实际上,我甚至能听见心跳声)。透过绉绸衣裳,全身上下散发出年轻女子的活力。

我借助望远镜仔细看遍女子全身,然后转向她依偎着的幸福白发男子。

在望远镜的世界里,老人也一样活灵活现。他环抱着相差四十多岁的年轻姑娘,神情幸福无比。诡异的是,当我把焦距调到最大,再把透镜对准他的面部时,那不可计数的皱纹下,似乎流露出苦闷的神色。由于透镜的作用,老人庞大的面孔近在咫尺,那交织着悲痛与恐惧的奇异表情,越看越让我毛骨悚然。

我仿佛被魔鬼附了身,无法继续往下看,眼睛忍不住从望远镜上移开,打量起四周来。寂静无声的夜间火车上,举着画框的老人身影依旧,窗外一片漆黑,单调的车轮声传来,我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

“您相当诧异哪!”

老人将画框放回原来的窗边,就座后,示意我在对面坐下,注视着我说道。

“我脑袋好像有点儿不对劲,这儿真闷热。”

我含糊其辞地应声。于是老人弓起背,猛地凑向我,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打暗号似的拍动着,悄然低语:

“他们是活的,对吧?”

然后他像要坦白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将身子探得更近,双眼炯炯,瞪得浑圆,直勾勾地盯着我,低声说道:

“您想不想听他们真正的身世?”

火车的震动与车轮的声响交杂,我以为听错了老人低沉的话语。

“身世?”

“对。”老人的声音依然深沉,“特别是白发老人的。”

“从年轻时起吗?”

那天晚上,不知为何,我不断脱口而出令自己都十分吃惊的话语。

“嗯,是他二十五岁时的事。”

“愿闻其详。”

我像催促老人吐露常人来历般,若无其事地请求。老人高兴得皱纹几乎都挤在一起,说着“啊啊,您果然愿意听”,便叙述起这个离奇的故事。

“这是我这辈子最重大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家兄变成那样(他指着贴画上的老人),是二十七日的黄昏。当时我和家兄尚未继承家业,也还没独立,居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绸缎庄。那时候浅草的十二阶刚建好不久,家兄几乎每天都兴奋地爬上那座凌云阁观赏景色。家兄非常爱好异国风物,也很喜欢新奇玩意儿。例如,这副望远镜据说是某外国船长的随身物,家兄在横滨唐人街一家奇特的旧货商店找到,还颇花费了一笔不小的代价才到手的。”

老人一提到“家兄”,仿佛那儿就坐着他的兄长似的,总会望向贴画上的老人,或指着他。老人记忆中的兄长与画中的白发老人重合在一块儿,好似贴画里的人是有生命的,正聆听他说话。他的语气像意识到身旁坐着第三者,但奇怪的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别扭,那一瞬间,我们似乎超越了自然法则,进入与原本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您曾去过十二阶吗?哦,没有,真是遗憾。那玩意儿不知究竟是哪个魔法师建造的,简直怪异到极点。表面宣称是意大利技师巴尔顿设计的,但您想想,提到当时的浅草公园,名胜顶多只有蜘蛛男的见世物、姑娘剑舞、踩球、源水的陀螺、窥孔机关,较奇特的就是仿造富士山建造的假山群,还有叫梅兹的八阵隐杉。瞧瞧,那种地方突兀地冒出一座高耸的红砖塔,岂不吓人?据说塔高四十六间,约莫半町大,八角形屋顶尖尖的,像唐人的帽子,只要到地势稍高的地方,不管是东京哪个方位,都看得见这座红色怪塔。

“正如我方才说的,明治二十八年春天,这副望远镜家兄刚到手不久。从此家兄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家父忧心家兄精神失常,而我也是。您大概也隐约察觉到了,我非常敬爱家兄,因此担心不已。您猜那是怎么样的情形?家兄胃口变得极差,对家里人不理不睬,老关在房里沉思,以至于身子消瘦,脸就像患了肺病般呈土灰色,只有一双眼越来越有神。他原本气色就不太健康,当时更是苍白得可怕,加上性格消沉,真叫人不忍卒睹。尽管如此,他每天仍坚持上班,外出的时间相当固定,从白天到黄昏,摇摇晃晃地不知道上哪儿去。就算问他,他也坚决不肯透露。家母忧心地使尽各种方法探听家兄积郁的理由,家兄却执意不说。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之久。

“由于实在挂心不下,母亲让我悄悄跟踪家兄,看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做了什么。那一天,天也是这样阴沉沉的,家兄和平常一样,中午过后便穿上特地定做、当时还算相当时髦的黑天鹅绒西装,肩上背着这副望远镜,去通往日本桥的马车铁道,我随即小心跟上。然后,家兄便在前往上野的马车铁道排队,一转眼突然上了车。那时的电车与现今的不同,车辆非常少,坐下一趟车赶前一趟根本是不可能的。无奈之下,我只好使用家母给我的零用钱,搭上人力车。若碰上脚力好的车夫,也能紧紧尾随铁道马车。

“家兄下了铁道马车后,我也跳下人力车,亦步亦趋地跟上。最后抵达的目的地,竟是浅草的观音寺,家兄从寺里的商店街直接走过本堂,再穿过本堂直直地走进后面的见世物小屋,来到刚才说的十二阶前,走进石门付钱,随后,身影消失在挂着‘凌云阁’匾额的入口处。我做梦也没料到,家兄每天竟是跑来这种地方,不禁目瞪口呆。当时我未满二十,幼稚的心里冒起一个怪异的念头:家兄该不会被十二阶的怪物附了身吧?

“我只跟着父亲去过十二阶一次,之后便不曾重游,总觉得里面非常恐怖,但家兄都上去了,无可奈何,我只好以隔着一个楼层的距离尾随,一步步踩上阴暗的石阶。那儿窗户不大,红砖墙又极厚,冷得像地窖一样。而且当时正值甲午战争,一边墙上挂满罕见的战争油画。露出恶狼般凶猛的表情、嘶吼着向前冲刺的日本兵,被步枪上的刺刀捅破侧腹、双手按着喷出的血水、脸颊和嘴唇因失血而紫胀着挣扎不已的中国兵,还有被砍断的头颅在半空中飞起,长长的发辫扬起,像一个个飘在空中的气球。这些说不出惊骇、血腥的油画在幽微光线中油腻腻地发亮。在这中间,阴森石阶如蜗牛壳般无止境地往上盘旋延伸,我战战兢兢地爬至顶端。

“屋顶上是座没有围墙的瞭望台,只有八角形栏杆。一走到上面,四下便突然亮起来,由于刚才走过的是一条极长极阴晦的道路,猛然降临的光线真会吓人一大跳。云朵低得几乎伸手可及,左右环顾,全东京的屋顶杂然错落、仿若尘芥,品川的御台场则像盆景。我忍着头晕眼花,俯望下界,观音寺的本堂也在底下,见世物的棚屋好似玩具,从这里只能看到人们的头和脚。

“屋顶上,十余名参观者聚在一起,神情恐惧地窃窃私语,望着品川的海边。家兄呢?四下一看,他独自远离人群,拿望远镜直盯着浅草寺的境内瞧。我从后面看去,家兄的天鹅绒西装鲜明地浮现在阴沉沉的白色云朵中。由于我往前直视完全瞧不见底下杂乱的景物,因此立刻认出家兄,却觉得他像西洋油画中的人物般,神圣无比,叫人不敢贸然出声呼唤。

“可是,想到家母的吩咐,我也不能继续裹足不前。我靠近家兄背后,出声问:‘哥哥,你在做什么?’家兄身子一震,转过头,一脸尴尬,什么也没说。我趁着近处无人,在塔上劝说起家兄:‘哥哥这阵子的模样,让爹娘担心不已。我正奇怪哥哥每天都上哪儿去,原来是来这里。请告诉我理由吧,至少告诉我这个平素与哥哥最要好的兄弟。’

“家兄迟迟不肯坦白,但经我再三央求,他终于拗不过我,开口倾吐深藏在心底一个月的秘密。提到家兄烦恼的原因,这又是桩离奇古怪的事。家兄说,约一个月前,他登上十二阶,拿这副望远镜遥望观音寺境内时,偶然在人群中瞥见一名姑娘,那姑娘美得无法形容,好比天仙,连平素对女人毫无兴趣的家兄,也被她搅得情迷意乱、神魂颠倒。

“当时家兄只看到姑娘一眼,便激动得手指乱颤,于是弄歪了望远镜,他想再看第二眼,便往同一个方向拼命寻找,却再也捕捉不到那姑娘的姿影。从望远镜里看,她似乎离他很近,但事实上两人距离很远,加上人潮汹涌,就算看过一眼,也不一定能再找出来。

“从此以后,家兄念念不忘望远镜中的佳人。他非常内向,所以患起古典的相思病。现代人听了可能觉得好笑,不过当时的人真的非常保守,不少男人对路上擦肩而过的女孩一见钟情,患起相思病。不必说,家兄拖着那连饭也吃不下的衰弱身体,可悲地痴心祈祷着姑娘会再次经过观音寺境内,因此日复一日,不辞辛苦地爬上十二阶,拿着望远镜寻找。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家兄向我坦言后,又迫不及待地拿起望远镜。我实在同情家兄,尽管他的行为希望渺茫、徒劳无功,我却无法劝阻他。我为这不幸的情状热泪盈眶,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岂料这个时候——啊啊,我永远忘不了那妖异美丽的光景。虽然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但一闭上眼,那梦幻的缤纷色彩,依然历历在目。

“就像方才说的,我站在家兄身后,看得到的只有天空。朦胧的积云之中,家兄瘦削的西装背影图画般浮现,而积云不断移动,让人误以为是家兄漂浮在半空中。此时,仿佛烟火倏地燃放,五颜六色的彩球争先恐后地飘上白雾蒙蒙的天空。实在难以用言语描述,但那真的犹如绘画般,又仿若某种前兆,让我的心里充满一种说不出怪异的情绪。究竟怎么回事?我急忙往下一看,原来是卖气球的不小心失手,气球尽数逃逸到天空中。当时,气球这玩意儿比现在稀奇多了,就算知道彩球营造了这不可思议的画面,我仍摆脱不掉瑰异的心绪。

“奇妙的是,家兄突然无比兴奋起来,苍白的脸涨得赤红,喘着气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说:‘走吧,不快点儿就来不及了!’似乎是找着先前的姑娘了,家兄拼命扯着我跑下高塔的石阶。他说她坐在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大客厅里,马上过去应该来得及,一定还在原处。

“家兄把观音堂后面一棵巨松作为标记,找到那边时却没发现任何在望远镜中看到的房屋,真是摸不着头脑。我觉得是家兄看错了,但他沮丧的模样实在叫人不忍心。为了宽慰他,我便到附近的茶摊子等地四处寻找,可是哪儿都没有那样的姑娘。

“找着找着,我不慎和家兄走散了。经过茶摊子,一会儿后又回到原来的松树下,那边并排着许多摊贩,其中有间窥孔机关的小摊,老板正噼啪甩着鞭子做生意。仔细一看,那位正弓着身子、专注地盯着窥孔的不正是家兄吗?‘哥哥,你在干什么?’我拍拍家兄的肩膀,他蓦地一惊,回过头来。他当时的表情,我至今难以忘记。该怎么形容才好,就像在做梦一样,他整张脸都快虚化了似的,双眼遥望远方,连声音都空洞得古怪。他说:‘喂,我找的姑娘就在这里面啊!’

“听家兄这么说,我急忙付了钱,凑到窥孔前。原来那是菜摊阿七的故事。那时正放到吉祥寺的书院里,阿七依偎在吉三身上的图片。我忘也忘不掉,窥孔机关小摊的老板夫妻扬着沙哑的嗓音,挥着鞭子打节拍,大声吆喝着:‘凑过来看看呵,开开眼界呵!’那奇特的声调仿佛还萦绕在我耳边。

“洋片画上的人物是贴画制成,但应是出自名师之手。阿七栩栩如生的美艳容貌,在我看来,恍若活生生的真人,怪不得家兄会说:‘即便知道这姑娘是没有生命的贴画,我也难以死心。虽然可悲,但我终究无法放弃。一次就好,我也想像吉三一样,成为贴画里的男子,和她说说话。’然后,家兄便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动也不动,仔细想想,为了采光,窥孔机关箱子上方是开放的,家兄肯定是无意中从十二阶的楼顶斜看到这幅画面的。

“此时已近薄暮,行人渐疏,窥孔机关小摊前仅剩两三个孩子流连不去。那天的天色本就阴沉,到日暮时分更像大雨将至,厚厚的云层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接着,天际响起如雷鸣般的大鼓声。这个时候,家兄凝视着远方,纹丝不动,大概足足有一小时之久。

“天完全暗下来了,当远方踩球杂技的花煤气灯缤纷闪烁起来的时候,家兄才大梦初醒似的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说出奇怪的话:‘啊,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拜托你,反着拿这个望远镜,用大透镜看我。’家兄不理会我的疑惑,只是坚持‘照做就是’。我天生不喜欢透镜类的东西,不管是望远镜或显微镜都一样。我觉那把物体拉至眼前的效果,以及把小虫变得像怪物般巨大的作用十分恐怖,所以我几乎不碰家兄的宝贝望远镜。正因为如此,更觉得那是恶魔的器械。何况,在连人脸都分辨不清的昏黑中,景象萧瑟的观音堂后,用倒过来的望远镜看哥哥,这行为既疯狂又可怕。但家兄再三央求,我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反过来的望远镜一放到眼睛上,站在两三间远处的家兄就只剩两尺大了,这显得他幽暗中的身影无比清晰。我完全看不到其他景色,只有家兄被缩小的西服身影玲珑地站在透镜正中央。大概家兄正倒退着走吧,眼看他越来越小,终于缩成一个一尺左右的人偶像。接着,他的身子忽然漂浮了起来,我还在讶异时,他竟已融入黑暗中。

“我心生恐惧(您一定会笑我都什么年纪了还那么胆小,但我真的是浑身战栗,毛骨悚然)。立刻放下望远镜,喊着‘哥哥’,跑向家兄消失的地方。可是,不知为什么,不管怎么找,就是不见家兄的踪影。以时间来看,家兄不可能到太远的地方,但我却遍寻不着他。更诡异的是,家兄就这样从这世上消逝无踪了。此后,我越发害怕望远镜这种恶魔的器械,尤其厌恶这不知道原本属于哪国船长的诡异望远镜。其他的姑且不论,唯独这副望远镜,无论如何都不能反过来看。我深信只要颠倒使用,便会引发不幸的大事。这样您就能明白,我为何会紧张地制止您倒着拿了吧?

“话说,我疲惫不堪,折回原本的窥孔机关小摊时,突然想到一件事。家兄会不会是过于爱慕贴画中的姑娘,借助万恶的望远镜之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悄悄溜进贴画世界?于是,我拜托尚未收摊的老板让我看看吉祥寺场面的画,没想到……啊,不出所料,家兄竟变成贴画,在煤油提灯的火光中,取代吉三,一脸欢喜地紧紧搂住阿七。

“可是啊,我并不觉得悲伤,反而为家兄能够实现心愿获得幸福,高兴得流泪。我态度强硬地和老板商量,不管开价多少,一定要把那张画卖给我(奇怪的是,老板一点儿都没发现穿西装的家兄取代了侍童吉三坐在那儿)。然后飞奔回家,一五一十地禀告家母。但双亲只是斥责:‘你胡说八道什么?连你都发疯了吗?’完全不肯听信。这岂不是滑稽至极吗?哈哈哈!”老人大笑起来。奇怪的是,我也和老人同感,一起放声大笑。

“他们深信人不可能变成什么贴画,可是家兄真的变成贴画。证据就是,后来家兄好像从人世彻底消失了一样。但家人深信家兄是离家出走了,真可笑。我不理会别人怎么说,向家母要了钱,终于得到那张吉祥寺场面的图画,并随身携带,带着他们从箱根旅行到镰仓,因为我想带家兄和阿七蜜月旅行。如今搭着火车,我就禁不住想起当时的事。那时候我也像今天这样,把画靠在窗边,让家兄和他的爱人欣赏外头的景色。家兄不知有多么幸福啊!姑娘也是,家兄对她一片真心,她怎会讨厌家兄?两人宛若新婚夫妇,羞红了脸抚摸着彼此的肌肤,极其和睦地互诉衷情。

“后来,家父结束东京的生意,返回富山附近的故乡,我也一直住在那里。经过三十多年,为让家兄看看暌违许久的东京,我和他一同踏上旅途。

“可悲的是,姑娘虽说活着,但原本就是人工仿造的,年纪不会增长,而家兄尽管变成了贴画,毕竟只是勉强改变形体,仍为寿命有限的人类,因此会和我们一样逐渐衰老。瞧,家兄原是二十五岁的美少年,现下却白发苍苍,脸上爬满丑陋的皱纹。家兄不知道有多哀伤。对方永远年轻貌美,自己却不断老丑下去,真是恐怖。家兄的表情非常忧伤,好几年前起,便是这般痛苦的容貌。思及此,我越发同情家兄。”

老人黯然望向贴画里的老人,不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

“哎呀,听我唠叨这么久。不过,您应该能理解吧?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说我是个疯子吧?啊,这样也值得。怎么样?哥哥也听累了吧?且还当着你们的面诉说你们的旧事,你们一定害臊极啦。马上让你们休息。”

老人轻轻将画框包进黑布巾。这一刹那,不知是否错觉,我似乎看见贴画上的人偶脸庞微微一歪,唇角有些害羞地向我送上致意的微笑。老人不再开口,我也沉默不语。火车依然叩咚叩咚地发出沉重的声响,驶过黑暗。

约莫十分钟后,车轮声放慢,窗外逐渐出现两三盏灯火,火车在不知何处的山间小站停下。只有一名车站人员孤零零地伫立在月台上。

“那么,我先告辞。我要在这儿的亲戚家住上一晚。”

老人抱起画框包袱,留下这句道别的话语,走出车厢。我望向窗外,老人细长的背影(那与贴画中的老人是多么相似啊)在简陋的栅栏处将车票递给站员后,像融入黑暗似的消失不见了。

(《带着贴画旅行的人》发表于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