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地狱
“稀罕事是吗?那么这件如何?”
有一次,五六个人轮流说着恐怖怪谈及珍奇异事,最后朋友K起了话头。这是真人真事,还是K编出来的,我并未追问,因此真假不明。不过,当时我刚听完种种不可思议的奇闻趣事,加上春季已近尾声,天格外阴沉,空气如深邃的海底般沉重,压得人快透不过气来,说的人与听的人似乎都陷入了近乎疯狂的心境,所以这故事格外打动我……
我有个不幸的朋友,姑且称之为“他”吧。不知何时起,他染上了罕见的怪病。或许是祖先中有人得过这样的病,遗传给他的。这么说并非全无凭据,他的家族里,不知道是祖父或曾祖父,曾皈依天主教这个邪教,老旧的藤衣箱底收着破旧的、文字横向排版的外文书籍、玛丽亚像和基督受难图。此外,同一箱内还装着出现在伊贺越道中双六里的道具——一世纪前的望远镜、形状古怪的磁铁——当时叫支牙曼与毕多罗的美丽玻璃器物等。自小他就老向家人要这些东西玩耍。
仔细想想,他似乎从那时候起,便特别偏好能映照出影像的物品,如玻璃、透镜、镜子等,证据就是他的玩具全都是幻灯机械、望远镜、放大镜及类似这些的将门镜、万花筒、三棱镜这些让人或物体变得细长或扁平的玩意儿。
然后,我记得他年少时发生过这样的事。某天去他的书房,看到桌上摆着一只老桐箱,他拿出箱中的古代金属镜,对着日光,将光线反射到阴暗的墙上。
“怎么样,很有意思吧?你看那边,这么平滑的镜面,却反射出了一个奇妙的文字。”
听他一说,我望向墙壁,令人吃惊的是,虽然形状有些扭曲,但白金般的强光确实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个“寿”字。
“真奇妙,怎么弄的?”
这根本是神迹,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稀奇,同时也心生恐惧,忍不住反问。
“很神秘吧,我来揭晓答案。说穿了根本没什么稀奇的,喏,你瞧瞧,这面镜子背后不是浮雕着‘寿’字,墙上的‘寿’字就是透过镜子表面形成的。”
原来如此,细看之下,近似青铜色泽的镜子背面果然有个精致浮雕。可是,为何会穿透过表面,形成那样的光影文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镜面都极为平滑,映照出来的影像不会歪七扭八,但却能反射出如此奇异的影像,简直像魔术。
“这才不是什么魔法,”他看到我诧异的神色,便说明起来,“爸爸告诉我,金属镜和玻璃镜不同,若擦拭不当,就会越来越模糊,照不出东西。这面镜子在我们家传承了好几代,不知擦过多少次了。每拂拭一次,金属镜两面的磨损会逐渐出现肉眼难以分辨的差异,尤其是背面的浮雕和其余金属较薄的位置。那微妙的磨损差异是关键,差异在反射作用下便呈现那样的光影,明白了吗?”
道理我懂,但呈现影像时却是平滑的,看不出有坑坑洼洼的迹象,反射光线倒映在表面的影子却呈现明显的凹凸,如此离奇的事实,感觉像透过显微镜观察微生物,如此奇妙,叫我震颤不已。
这面镜子过于特别,令我印象格外深刻,但这只是其中一例,他少年时代的娱乐,几乎都不超出这类游戏。有趣的是,连我都受他感染,至今仍对透镜抱持超乎常人的好奇。
不过少年时期还不算严重,待他升入中学高年级,学习物理学后(如同各位所知,物理学中介绍了大量透镜的理论),便完全沉溺其中。自那时起,他简直失心疯般的成为透镜狂。说到这儿,我想到在学习凹面镜原理的课堂上,一个小型凹面镜教具在学生之间传递,每个人都拿来照了照自己的面孔。当时我满脸青春痘,私底下认为这似乎与性欲有关,于是羞耻不已。那次不经意瞄向凹面镜时,吓得差点儿尖叫。我脸上的每颗青春痘都被放大到让人惊悚的地步,好像用望远镜观看月球表面。
形同小山包的青春痘顶端红得透亮,如一颗熟透即将爆裂的石榴,里面的脓水好像要争先恐后往外冲似的,漆黑的血糊恶心地往外渗漏。或许是心中带着自卑感,凹面镜上的我是多么恐怖、多么诡异啊!后来,只要视线内出现博览会或闹区见世物的凹面镜,我总是浑身发抖,拔腿就逃。
一样是凹面镜,他看到后的反应却与我大相径庭。他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镜子魅力十足,感动的叫声响彻整间教室。那疯狂的叫喊引起哄堂大笑,从此以后,他完全沉溺于凹面镜中。他疯狂地搜集大大小小的凹面镜,只要看到了就买。借助铁丝和硬纸板等辅助品,组合成复杂的机关,而后再独自沾沾自喜地欣赏。由于是自己喜爱的事物,加上拥有发明出人意料古怪机关的天赋,他甚至特地订购了外国魔术书籍潜心研读。一次,我到他房间玩时,一个魔法纸钞机关吓我一大跳,至今他的这个小发明仍令我啧啧称奇。
那是个二尺见方的方形纸箱,前面开了个小洞,像建筑物入口一样,插着五六张一圆钞票。
“拿起这些钞票看看。”
他把箱子放到我面前,若无其事地说。我听从他的指示,不料伸手一捞,却捞不到半点东西,明明在眼前的钞票宛若烟雾,真叫人吃惊不已!
“咦?”
瞧见我诧异的模样,他扬扬自得地笑着说明,原来这是英国还是哪里的物理学家想出来的魔术,运用凹面镜原理。我不记得详细情况了,总之是将一张真钞整齐摆放在箱底,钞票斜上方装一个凹面镜,再装一个电灯照射纸钞,凹面镜焦距上的物体就会随角度不同在不同地方成像。根据这个原理,纸钞的影像逼真地显现在箱前的洞口处。普通镜子无法呈现这种效果,换成凹面镜,影像便像实体一般神奇地呈现在眼前。
于是,他对透镜与镜子的爱好更加异常。中学毕业后,他并未继续升学。宠溺儿子的双亲,不论他的要求多任性都无条件答应,他自认为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硬是在庭院空地中新盖了一间实验室,展开特异的消遣活动。
以往得上学,有些时间上的束缚,因此程度还不严重,如今没了这些束缚,他更是从早到晚都关在实验室里,他的病况加速恶化。原本他就没什么朋友,毕业后生活更局限在狭小的实验室,足不出户。会去看望他的,除他的家人外,只有我而已。
但我不常登门拜访。目睹他的病每况愈下,几乎濒临疯癫,我就禁不住打冷战。他与生俱来的怪癖,加上他父母某年不幸病逝于流行感冒,此后更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庞大的遗产可供他随心所欲地进行各种古怪的实验,加上他已年过二十,逐渐对女人产生兴趣。嗜好奇特的他,情欲方面也极度变态,对透镜的狂热,更是让他沉沦到不可救药的境地。我要讲的便是这情形导致的某种骇人后果。在此之前,我想举几个实例说明他的病况有多严重。
他家位于山手的高台,我方才提到的实验室,就建在那偌大庭院的一角,能俯瞰整个市街的屋瓦。他先着手将实验室的屋顶改造成犹如一座天文台,装设一架颇具规模的天体观测镜,沉溺于满天繁星世界。那时候,他通过自学获知无数天文知识,但却无法满足于如此平凡无奇的嗜好。因此,他还在窗边安装高倍数望远镜,变换各种角度偷窥底下屋门大敞的世界,享受着罪大恶极的私密乐趣。
那望远镜或是对着围墙里,或是对着人家的后墙,当事人以为谁都看不见,完全料不到竟会有人从遥远的山上拿望远镜偷窥,因此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地纵情于各种隐秘的行为,而他却把这些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巨细靡遗地观察。
“能让我欲罢不能的,只有这些事啊!”
他老是这么说,把借助窗边望远镜偷窥的行为当做无上的享受,但仔细想想,这种恶作剧必定极为有趣。我有时候也会央求他让我看一眼,偶尔也能撞上些奇特的场景,其中不乏令人脸红心跳的场面。
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会装设那种可从潜水艇中窥望海上景象的潜望镜,身在房间里,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窥仆佣,特别是年轻小厮的房间;有时候他会用放大镜或显微镜观察微生物的生活,奇特的是,他还饲养跳蚤,观察它们在放大镜或低倍数显微镜下爬行或吸食他鲜血的模样,或将两只跳蚤放在一起,看它们同性打架、异性相爱的情状。其中最为恶心的是(他让我看过一次,害我对原本毫无感觉的那种虫萌生莫名的恐惧),他把跳蚤弄得半死不活,然后将跳蚤痛苦挣扎的模样放大到极限来观察。那大概是五十倍的显微镜,一只跳蚤就占满整片视野,从嘴巴到脚爪,身上的每根细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比喻虽然古怪,但显微镜底下的跳蚤就像野猪那般巨大。跳蚤在漆黑血海中(仅仅一滴血看起来竟如同大海),半边背部被压扁,手脚在空气中挣扎着,拼命伸着嘴巴,一副垂死前挣扎的恐怖模样。我甚至能想象出它正发出凄厉的惨叫。
要一一细述,真是没完没了,其余的大部分我就省略不提了,不过自实验室落成以来,他这种嗜好便与日俱增,居然还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有一天我漫不经心地打开实验室的门,房里不知为什么放下了百叶窗,眼前一片阴暗,但正面整座墙(约有一点四间大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以为是我多心,揉眼细看,果然没错,我愣在门口,屏息注视着那个怪物。慢慢的,眼前好似弥漫着烟雾般的景象渐渐明朗,显现出针山般茂密的黑色草丛,接下来是炯炯发光状、大似脸盆的眼珠。夸张的褐色瞳孔,眼白中的血管粗壮,里面的血液奔腾似河流,一切景像都像柔焦照片般,从模糊到清晰一点点呈现。还有棕榈般粗壮的鼻毛、泛着光洞窟般深不见底的鼻孔,及如两张坐垫重叠在一起的鲜红嘴唇,中间的白齿像瓦片一样闪闪发光。换句话说,一张人脸充斥着整个房间,且鲜活地蠢动着。与电影不同,它安静、色泽鲜艳明亮,似乎那墙上的影像是实物。比起诡异和害怕,我更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忍不住惊叫出声。
“吓到啦?是我啊。”
另一个方向传来他的声音,我赫然发现墙上的那两片坐垫倏然张开,伸出一张肥厚如芭蕉蒲叶般的怪物,不停蠕动着,脸盆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长无比的峡谷缝。
“哈哈哈……这花样如何?”
房间突然亮起刺眼的光线,他从另一边的暗室现出身来。与此同时,墙上的怪物消失无踪。我想各位大概也猜到了,这就是所谓的实物幻灯:通过镜子、透镜与强烈的光线作用,映照出实物原样,儿童玩具里也常用到这个原理。而他则特别耗费了一番工夫,自创了一个能将实物放大成巨型物的装置,拿自己的脸做实验。光听原理没什么,实际看到可相当吓人,总之,这就是他的兴趣。
类似的创造里,还有更奇妙的装置,不必把房间弄得特别暗,他的脸也在我面前,但在我们中间加摆了一台杂乱无章地陈列着许多镜片的古怪器械。这个器械对准一只眼睛,想象一下这样的景象,眼前猛地出现一个大如脸盆的眼睛。他突然使出这招时,我真像做了噩梦般浑身瑟缩,差点没吓昏过去。不过谜底一揭开,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其实就是先前的魔法纸钞,运用许多凹面镜来扩大影像。就算理论上可行,也得耗费许多金钱和时间,根本没人会去尝试这种荒唐事,因此说是他的发明也无可厚非。如果连续看到这类机关,甚至会觉得他简直像个可怕的魔鬼。
之后过了两三个月,这次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实验室隔出一小间,上下左右贴满镜子,做出一个镜子屋。门窗什么的也全都贴上镜子。他拿着一根蜡烛,独自在里面待上良久。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我大概猜得出他所见的情景。若站在六边贴满镜子的房间正中央,全身每一处都会因反射化成无限的倒影,仿佛四面八方皆有无数与他相同的人影厮杀过来,光是想象就够叫人浑身发毛的了。虽然简陋许多,但我小时候曾在八幡不知薮的展览设施里体验过镜房。连那做工极不完美的镜房都让我饱尝无法形容的惊吓,所以当他邀我进去时,我抵死都不进去。
不久,我渐渐发现进入镜房的不只他一人。那不是别人,就是他中意的十八岁美丽女佣,也是他唯一的情人。他总把这话挂在嘴上:
“那女孩唯一的优点,便是身上有着无限浓深不一的阴影,色泽不差,且肌理细致,躯体也像海兽般富有弹性。比起这些,她最美的地方仍在于阴影下的馥郁之处。”
他天天和那姑娘在镜子国度里嬉戏。那是密闭的实验室,且又在另外隔出的封闭镜房中,外头根本听不到动静。据说他们有时一待就是一个小时以上。当然,他单独一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某次他进房后一直悄无声息,仆佣担心地敲门,接下来门突然打开,他赤裸走出,一语不发地甩头往主屋走去,真是不可思议。
那时起,原本不甚健康的他日益衰弱,然而他精神上异样的病癖更是变本加厉。他投注了一笔庞大的费用搜集各种形状的镜片,平面、凸面、凹面、波浪形、圆柱形,亏他弄得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镜片。每天搬进来的变形镜片几乎快淹没了宽敞的实验室;不仅如此,令人惊诧的是,他竟然在偌大庭院中央盖起一座玻璃工厂。那是他的独创设计,在制作特殊制品方面,其水准在日本可说是首屈一指,技师和技工皆为一流之选。他热衷的程度,仿佛耗尽剩余财产亦在所不惜。
不幸的是,他身边没有任何亲戚能够规劝他。用人当中有人看不过去,诚意劝告,但那样的人都只有当场遭到解雇的下场,剩下的全是贪图高得离谱的薪水而留下的卑贱之徒。目睹这种状况,我身为他无可取代的唯一挚友,无论如何都必须劝阻他,制止他这荒唐之至的行为。我当然三番两次尝试,疯狂的他却完全听不进去。而且,若说他所做的并非什么坏事,只是随心所欲地挥霍自己的财产,旁人也无可奈何。我只能惶惶不安地看着他的财产与性命日渐消逝。
如此这般,我频繁出入他家,心想起码该限制着点儿他的行动才好,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在实验室里构思出的各种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的魔术。那真是令人惊骇的异度空间。他的病癖到达巅峰时,那罕异的天才思想也毫无遗漏地发挥到极致了吧,当时我所见所闻的种种走马灯般变化多端、几乎不是人间之物的诡奇瑰丽光景,究竟该以怎样的话语形容才好?
他从外面买来镜子,不够的部分,及外面弄不到的异形镜子,就吩咐自家工厂制造,补齐后接二连三地实现他的梦想。在镜子的作用下,他的头、身体或脚有时候漂浮在实验室半空。不用说,那只是魔术师的老套伎俩(把一个巨大的平面镜斜装在屋子里,找个部位开洞,头或手从那个洞里伸出来),但表演者不是魔术师,而是我沉溺在镜中世界几乎病态的朋友,那叫人无法不感到诡异。有时候,整个房间泛滥着如洪水般的凹面镜、凸面镜、波浪镜、圆柱形镜。在中央狂舞的他,形姿或巨大或微小、或细长或扁平或扭曲,或只见躯体、或头底下又连接着另一个头、或一张脸上有四只眼睛、或嘴唇上下无限延伸扁缩,那些影子又相互反射交错,纷然杂呈,简直是疯子的幻想,地狱的飨宴。
有时候,整个房间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万花筒。那是个机关,在一顿一顿迟缓旋转的数十尺大的三角筒镜中,置放着从花店搜集来的万紫千红,就像鸦片带给人的迷幻感觉,一枚花瓣看起来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几千几万朵飘飘忽忽化做缤纷的彩虹,抽成一丝丝极光,压迫般包围了观众所有的视线,彩虹极光丛林中的他,犹如体形庞大的怪物,镜面下的皮肤表面坑坑洼洼、一如月球表面,宛若洞穴般的毛孔激动地舞蹈着。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即使未超越这些,也绝不比此逊色的可怕魔术,看到的瞬间,几乎让人瞠目结舌到忘记呼吸、忘记自己尚身处人间,但我无力描述,而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历经一段这样的狂乱状态后,可悲的幻灭终于来临,我最亲爱的朋友,终究成了真正的疯子。他过去的行为也绝对不算正常,可是尽管表现出那种种病态,他一天之中大多数的时间仍像常人般度过。他会读书,会尽力拖着骨瘦如柴的肉体监督玻璃工厂的工程,一见到我,也会谈论他一贯的诡异唯美思想,全然无碍。然而,我怎能想象得到,这一切竟会以那般悲惨的结局收场?恐怕是盘踞在他体内的恶魔的终于战胜了理智,若非如此,难道是他过度沉溺于魔界之美,以致触怒神明?
一天早上,他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叫醒我。
“大事不妙,夫人请您立刻过去!”
“不妙?发生了什么事?”
“小人不明白,总之能劳您走一趟吗?”
草草问个大概后,小厮和我都惨白着脸,匆匆忙忙赶到他家。地点果然是实验室。我飞也似的跑进去,站在旁边的有小厮称为夫人——他喜爱的女佣外,还有几名惊诧地呆立原地的用人,他们都看着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个物体就像放大了的杂技用踩球,外罩一块布,在收拾得干净齐整的宽敞的实验室里,那个物体像个活物般左右旋转滚动。更惊悚的是,内部还“咻咻”传出一种分不出是动物或人类的尖笑声。
“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只能抓住那个女佣问。
“我也不知道。里面的应该是老爷,但我完全弄不清什么时候多出了这样的一颗大球,又怕得不敢去碰……我从刚才就一直喊老爷,却只从里面传出奇怪的笑声。”
听到她的回答,我立刻走近大球,检查声源。我一下子就在旋转的大球表面发现两三个疑似透气用的小孔。我凑向其中一个洞孔,窥看内部,里头好像有什么特别耀眼的光线灿烂闪烁着,除了看到蠕动的好像人类的物体,听到疯狂悚然的笑声外,瞧不出个所以然。我呼唤他的名字,但对方不知道是人类,还是非人类的生物,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好一会儿后,我忽然在球体表面找到一个四方形的嵌合处。那似乎是进入球体的门扉,用力一推,传出喀喀作响声,因为没有把手之类的,我无法打开。然而,仔细一看,上面留有几个金属洞穴,应该是把手。难道是人进入里面后,把手因故脱落,导致不管从内或外部都无法打开?那么,他等于关在球里一整晚。把手会不会就掉在附近?我四下环顾,不出所料,果真在房间一角找到一个圆形金属零件,对照刚才的金属洞穴,尺寸完全吻合。麻烦的是,把柄已经被折断了,就算勉强插入,门也不可能打开。
古怪的是,遭禁锢的人竟不呼救,只是咯咯大笑。
“莫非……”
一想到那件事,我忍不住脸色发白。来不及思考,只能吩咐立刻打破这颗大球,先救人再说。
我立刻冲进工厂,抄起铁榔头,回到方才的房间,朝大球狠命一敲。令人吃惊的是,球体内部似乎由厚厚的玻璃制成,随着“锵”的刺耳声响,大球化成破裂的碎片,纷纷落满一地。
而狼狈爬出的,毫无疑问就是我的朋友。我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话说回来,人类能在短短一天内有这么大变化吗?昨天以前,我的朋友虽然衰弱,脸庞精瘦,一看之下只不过有点儿神经质而已。然而,他现下的模样与死人无异,面部肌肉完全松弛,披头散发,眼睛布满血丝却异样空洞,嘴巴邋遢地大张着,吱吱笑个不停。那模样真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连他万分宠爱的女佣都吓住了,倒退了好几步。
用不着说,他疯了。可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发疯的?他不像那种一旦关进球内就会癫狂的人。再者,那奇特的球到底有什么用途?他怎么会进到里面的?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颗球的来历,恐怕是他命工厂秘密制作的。他原本打算用这颗踩球般的玻璃球做什么?
他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笑个不停。女佣总算回过神,满脸泪痕地捉住他的袖子。在这场异常的骚乱中,玻璃工厂的技师正好来上班。我抓住对方,不顾他吓得一脸呆愣,连珠炮似的逼问他。然后,我根据他结结巴巴回答的内容,总结出以下原委:
相当久以前,他就吩咐技师做出一个直径四尺、约二分厚的中空玻璃球。他们暗中赶工,终于在昨天深夜完成。技师当然不知道这玩意儿的用途,他们遵照主人诡异的吩咐,在球外侧涂上水银,如此一来球体内部就变成一面镜子,内部装上几个强光小灯泡,并在球的表面挖出一个门扉,以供出入。大功告成后,他们连夜搬到实验室,将小灯泡的电线连接到室内灯的电源后,跟主人交了差便回家了。以后的事,技师就不知道了。
我放技师离开,拜托仆佣看顾疯子,望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为解开这桩怪事之谜抱头苦思。我和玻璃球碎片互瞪许久,忽然灵光一闪,这颗玻璃球实际上是一个透镜装置,是他绞尽脑汁的杰作,他是不是打算亲自进入其中,观察倒映在内的神奇影像?
但是,为什么他会发疯?不,更重要的是,他在玻璃球里看到了什么?刹那间,我感觉背脊仿佛遭冰柱贯穿,空前绝后的恐怖几乎冻住心脏。他进入玻璃球,在闪烁灯光中瞥见自己的影像,就当场精神错乱了吗?抑或想逃离玻璃球,不小心折断门的把手,出也出不去,在狭窄球体内痛苦挣扎,终至发狂?会不会是二者之一?那么,使得他如此恐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那毕竟已超出人类的想象。过去可曾有人进入过球体镜的中心?球壁上将映出何种影像,即便是物理学者也难以预测吧,那会不会是我们无法从想象中预测的天外异境,不是能用正常话语描述的恐怖与战栗?会不会是触目惊心的恶魔世界?在球里,会不会他的形姿并非他的形姿,而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虽然无法想象会呈现出什么形象,总之是叫人理智崩溃的某种东西席卷了他的视野、他的常识世界!
我们勉强能够办到的,只有试着延展凹面镜带来的恐惧想象。说到凹面镜的可怕之处,各位应该也清楚吧?那就像观察自己在显微镜底下的世界,像一场噩梦,而球体镜便犹如凹面镜无止境地团团包围全身,这等于是把凹面镜的恐怖再放大无数倍,光想象那番情景,就止不住浑身震颤。那形同凹面镜围绕的小宇宙,是超越人世的世界——那一定是完全异形的疯子国度。
我不幸的朋友任由他对透镜、镜片的疯狂热衷到极致,行将穷尽之处,不知是触怒神明,还是败给邪魔的诱惑,终于走上绝路。
后来他便癫狂地离世,因此我无法确定事实的真相。然而,他就是侵犯了镜球内部,才会自取灭亡。至少,直至今日我都无法放弃这样的结论。
(《镜地狱》发表于一九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