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侦探小说与童心
儿童拥有足以让成年人意外的艺术心。这一点在绘画方面的表现尤为突出,纯真的儿童有时候会画出一些直指事物本质的画作,令成年人大为吃惊。千里眼、透视这类超自然现象也容易发生在儿童身上。
成年人由儿童成长而来,却因为忙于养家糊口而失去了这与生俱来的能力。如果生活不虞匮乏,就会汲汲于追求金钱和名声上的成就,忙于相关的专业修为。
赚钱、出人头地、成为政治家,在儿童看来实在毫无价值。他们轻蔑成年人为了这些无聊的事处心积虑,成年人却认定这样才是真实的人生,反过来认定孩童无知。可是到底谁才是正确的,不仔细琢磨,还真无法妄下判断。
我小时候很怕鬼,长大成人忙于养家糊口后,不管经过多么阴森黑暗的墓地,都不会害怕了。失去这种浪漫的情怀,真叫我无比悲伤。我认为从事艺术活动的成年人必须时刻持有童心,我明明是个小说家,却不害怕墓地,实在叫人遗憾至极。
如果自己的孩子立志要成为画家、音乐家、文人、演员、发明家,大部分成年人都免不了忧心,他们认为那种不正儿八经的职业没办法养家糊口。他们以自己汲汲营营的生活态度作为评断一切的标准。把这种细枝节末的小事当成成年人的头等大事,而整个环境也逼人不得不变得如此。
因此失去童心的成年人,再也无法深刻理解小说这玩意儿了。有时候出于某些巧合他们会随手拿本书翻看一下,尽管觉得书中世界十分特别而有趣,却无法长久保持这种观点。他们很快便故态复萌,固执地认定书中所写的都是幻想,对现实生活毫无助益。
德川时代,有个裱装工人背着个纸糊的翅膀从屋顶跳下来,成了邻近的笑柄。他得到来自所有孩子的崇拜,同时也不得不忍受成年人刻薄的嘲笑。成年人轻蔑那渴望在空中飞行的梦想,断定那种荒唐的事不可能成真。就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煮沸的铁瓶盖子被蒸汽顶开的人,也被旁人当成傻瓜或疯子看待。
大部分的成年人都丢失了儿童才有的浪漫情怀——尽管对酒和女人意外地保有童心——专心致志地消灭未来的发明家和艺术家。只有能承受成年人世界的种种迫害、坚持梦想的人,才能成为大发明家、小发明家、大艺术家、小艺术家,或是乞丐。
小说这玩意儿似乎也长大成人了。小说家们越来越乐意将童心轻蔑的生活中的汲汲营营当成绝佳的题材,以为不写些儿童不感兴趣的世界,就不符合现实主义。这让儿童们大感困扰。
对这些成年人而言,歌舞伎戏剧中的浪漫是愚蠢的。马琴荒唐无稽,红叶也是荒唐无稽的。可是他们就不会说莎士比亚和歌德荒唐无稽,也不会说《源氏物语》和西鹤荒唐无稽。在这方面,他们似乎与儿童的嗜好不可思议地殊途同归。儿童非常了解那些古来的大作家具有的童心,深有共鸣,然而成年人究竟是怎么看待它们?是对那童心的部分睁只眼闭只眼,照单全收吗?
可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就连现实主义的小说,都有成年人认为的空想、没有实际意义的作品。想来这就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中也都还保有一些童心的证据吧。这类成年人最爱读报纸的社会版,真人真事与照片最对他们的胃口。
接下来,要开始讨论侦探小说了,侦探小说是一种极富童心的小说。侦探小说中的诡计是最有童心的玩意儿,对成年人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存在。
儿童非常了解古来的知名帝王和大发明家的想法,因为他们毫无例外地都拥有丰富的童心。埃及、希腊的君王,自古以来就热爱迷宫。直到两三个世纪以前,爱好迷宫的国王还都较为常见。广为人知的英国汉普敦宫的迷宫,也是当时的国王建造的,而远古埃及和克里特岛的迷宫,庞大的规模令人战栗。儿童光是看到刊登在少年杂志角落的小迷宫图案就狂喜不已,而君王却实际建造了比那更要广大无边的实物。
除了君王与儿童之外,侦探作家与心理学家也非常喜爱迷宫。侦探小说本身就是一种迷宫趣味,还有直接以迷宫为题材的侦探小说。英国康宁顿的《迷宫谋杀案》,日本江户川乱步的《孤岛之鬼》等。后者描写的迷宫还算有意思,但情节设计不太完美;前者虽然整体写得不错,但两部作品都还不能说充分活用迷宫这个题材。迷宫还有许多用途。
心理学家喜欢制作小型迷宫,把老鼠丢进去让它们自己走出来。不过这并非为了享受迷宫,而是另有目的,实际上高兴(或悲伤)的是老鼠。可是制作迷宫用在学问研究上,仍然是一种童心的表现,对科学来说,童心是相当重要的。
达·芬奇的筑城模型及古怪的大炮,可说充满了童心,趣味非凡。童心无疑是发明之母。像是达·芬奇的人体解剖图,其根本之处也与童心联系紧密。这是与汲汲营营于生活的成年人相隔千里的嗜好。如果威廉·布莱克的灵界信仰和灵界图画是形而上的童心,那么达·芬奇的筑城模型就是形而下的童心吧。
我看到达·芬奇的各种模型,便会想起玩具“套达磨”、箱根的工艺品秘密盒。其实我并不知道“连环套达磨”的正式名称,这是我擅自取的。它是一种木制中空的不倒翁或福禄寿人偶,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小一号的不倒翁或福禄寿,再打开看,里面又是一样的,再打开,还一样,体型越来越小,最多可以装十个以上。就像剥洋葱皮一样,对孩子来说,剥洋葱也很好玩,但不倒翁更为有趣。
箱根工艺品的秘密盒就用不着说明了。二者都深得儿童喜爱,里头包含了学问及艺术的思维。这些玩具让人想起古代君王的筑城艺术、达·芬奇的模型,还有卡尔的侦探小说。
卡尔的作品以某些意义来说,正是“连环套达磨”、秘密盒式的侦探小说。这么一说,会让人以为是二重三重四重的密室杀人命案,但并不一定就是如此。总之这两种玩具,实在是寓意深远。
拼图的童心是逻辑学的起源,而侦探小说也常有拼图出现。英国小说家菲尔伯茨年过六十才开始写侦探小说,是位罕见的童心未泯的成年人,他有一部叫《拼图》(美国标题Jig-Saw,英国标题The Marylebone Miser)的作品,便隐含了这一层寓意。
不光是寓意而已,那篇小说描写一桩复杂万分的密室杀人命案,侦探也是受到儿童绘本的启发才破了案。如果侦探没有读绘本的童心,命案或许会成为一宗悬案。拼图、寻找图案、智慧之环……各种童心之中,侦探小说的元素俯拾皆是。
范达因的《主教谋杀案》中,天文学、数学、物理学的大科学家利用摇篮曲童谣杀人。这名老科学家认为人类是群聚于大宇宙中一介微粒子的地球上的细小生物,渺小如蝼蚁,轻视万分,却也深受童谣的吸引,他被深深嵌入童谣中的恐怖吸引了。此外还有海克斯特的《是谁杀了知更鸟》、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儿童不知将摇篮曲与杀人结合在一起的魅力,看来还是只有成年侦探作家才会从这二者的结合中感受到无比的魅力,童谣正是无限扩大杀人之恐怖的放大镜。
侦探作家最喜欢捉迷藏了。以此为作品标题的作家也不少。除了“Hide-And-Seek”、“Hide in the Dark”,近来西方社交圈还流行(虽然应该也不到流行的地步)的“Murder Game”(直译就是谋杀游戏,但其实是侦探游戏),就是成年人玩的捉迷藏。儿童喜欢玩怪盗游戏,也会玩侦探捉坏蛋的游戏。成年人要是没有酒和女人,就没兴致玩这种游戏,儿童玩的与侦探小说中的游戏却是在神志清醒的状况下沉迷其中的。
爱伦·坡在儿童的猜拳游戏中领悟到深远的哲理。在猜拳高手的孩子指点下,他茅塞顿开,大受感动之余认为这个孩子的想法中,有比马基维利(Niccol Machiavelli)或康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的哲学更要深奥的思想,惊叹不已(《失窃的信》)。如果爱伦·坡没有童心,就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发现吧。
儿童喜欢魔术,侦探小说也对魔术无法招架。魔术不是陌生人,而是好友。就如同爱伦·坡无法抗拒梅泽尔的下棋人偶(Maelzel's Chess-Player),每一位侦探作家都是魔术痴。讨厌魔术的作家缺乏童心,对儿童来说难以亲近。不必举劳森的丝绸高帽为例,侦探作家也绞尽脑汁要将鸽子、兔子、罪犯藏进帽子里。成年人会嘲笑为了无聊目的劳心费神的人,儿童却会为此鼓掌喝彩。
侦探小说碰到犯罪的部分,就会散发出成年人的体味。犯罪这古怪的玩意儿原本就非自然存在,而是成年人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加便利的权宜之计而已。擅自拿走想要的东西、殴打讨厌的家伙、亲吻喜欢的人,在儿童的认知里这并非邪恶之事。是成年人让儿童认识到邪恶,所以堕落的犯罪与儿童无关。不意识到罪恶,依着本能行成年人所谓的恶,是儿童的天性。从这个层面来说,二者之间当然有脱不了的关系。
古希腊人就是童心尚存,才会将众神当成朋友的。希腊诸神的外貌全都是俗世人类的形象,是俊男美女。后来,神明渐渐变成了难以理解的可怕事物,因为成年人将无数的行为贴上了罪恶的标签。
犯罪小说中,儿童能分辨出抱持着童心及怀疑而创作的作品,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其他许多作品。然而成年人很难理解这种怀疑,在他们看来仍然是构思奇妙的幻想故事。古怪的是,越是童心丰富的作品,在艺术上越能到达高峰。
侦探小说是解谜与悬疑的混合体,侦探小说解谜的巅峰是逻辑学,悬疑的巅峰是希腊悲剧以来的文学,说它是科学与艺术也行,就是这二者的混合体。我认为二者能保持平衡是最理想的,但它们不一定总能维持平衡的状态。
在西方,以一九三五年为分水岭,之前占优势的都是解谜,战后悬疑占了上风。新流行的侦探小说丢开解谜,专心于悬疑。孩子怀念“连环套达磨”,但成年人的侦探小说却认为“那玩意儿太幼稚了”。我说侦探小说成了成年人的玩物,证据就是近来的侦探小说都自称是现实主义。
可是,大家都说在现实主义悬疑小说的领域中,最棒的作家是英国的格雷厄姆·格林,然而格林的小说根本就是童话。儿童读着格林的作品,心里松了一口气,得意于自己能够理解童话式的现实主义。
在百年来的侦探小说作家中,儿童最能理解的应该是切斯特顿与格林吧。因为这两位作家最富童心,日本的小栗虫太郎也有相似之处。什么?你说那复杂难解得要命的小说富有童心?一般成年人或许会感到吃惊。可是那张复杂难解的臭脸就是虫太郎的魔术手法。儿童看出来了,看出装模作样的面孔下其实是一颗最为真实的童心,它才是指挥一切的主导,所以他们才会主动和那张臭脸亲近。
(收录于讲谈社《幻影城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