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次采访
写字台上有一台发出霉味的旧电脑,占据桌面其余部分的是一堆过期报纸杂志、一个泡面碗和一只插满烟蒂的烟灰缸,齐遇就呆坐在这样一个“惨不忍睹”的环境里工作。
必须很坦白地说,齐遇在这家小报社里算是个积极进取的记者,他有着每天一到单位就上网查看新闻的好习惯,可就算发现了猛料或者什么好线索,当他满怀信心申请去跑那条线的时候,往往都被社长否定。社长或许是担心他太年轻,也可能是因为齐遇刚来报社时间短没经验,所以可怜的齐遇每次的请求无一例外都被婉言拒绝。
在晨光报社工作的两个月里,齐遇做得最多的就是打扫卫生以及整理和校对一些别人的稿件,稍有空暇时间,他就利用那一台嗡嗡作响的电脑在网上浏览新闻,即便环境如此恶劣,面对种种压力,齐遇仍然对记者这一职业兴趣颇高。
在网上看新闻,齐遇和其他关注网络新闻的人士有所不同,由于他的职业是记者,所以他完全抱着一种功利心而非求知的心态去看待每一条新闻。因为这样的原因,与工作无关的新闻他一概不看,换言之,他只有发现某条新闻有充分的挖掘可能,又不会“踩过界”,才会点开网页看上一看。
“踩过界”应该算是记者界的行话,每个专职记者都有被划分好的领域,每一个领域里每天都会不停地诞生出新闻来,专属于这个领域的记者只要关心自己这一条线上的新闻就足够了,没必要伸长鼻子偷别人线上的新闻,这就是记者们的潜规则。
这些,齐遇心里当然明白,他虽然年轻但并不傻。齐遇进了报社之后才知道,报社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所有线上都满员了,天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报社为什么还招新人,也许黑心的社长只是为了找些实习的记者当苦力用。
齐遇点击进入一则标题为“犯罪魔术师VS警方,到底谁输谁赢?”的报道,这个标题很有诱惑力,内容是说昨日傍晚,本市警方在闹市区堵截抢劫犯,却被劫匪精心设计的障眼法蒙蔽,眼睁睁错失良机放跑了匪徒。
这则新闻篇幅虽然不长,但用词苛刻近乎挖苦,最后还写道:“据推测,设计视觉诡计的幕后之人很可能是一名资深但心理变态的魔术师,魔术对战警方的智力,不知胜败如何?”
齐遇神情专注盯着显示器,手里不停地滑动鼠标,不觉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社长竟然大驾光临。在如此苛刻的境遇下,一个新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比如这一回就属于一个大大的例外。报社里的记者碰巧都不在,齐遇就被派出去,这也是他来到报社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采访。
A市的出租车价格顶多算是中等,大部分的车正载着客人奔向各自的目的地,这表示此地物价不高,市民可以支配的余钱不少。另一方面,年轻人的打扮虽然算不上时髦,但也紧紧跟随着大都市的时尚潮流,由此可以推断,A市正努力追求着现代化,是一座相当有发展空间而且并不保守的中型城市。
出租车司机瞧见值得介绍的地方,就指着建筑物向齐遇讲解一番,似乎把他当成了刚进城打工的乡下人。司机健谈,说起一些逸闻琐事,不时逗得齐遇咯咯大笑。
今天的天空格外蓝,站在A市公安局大门口,齐遇深吸一口气,内心既紧张又激动,因为这是他以记者身份进行的第一次外出采访。齐遇暗暗地想:一定要顺利完成任务,这不但是做给那些瞧不起自己的记者同行看,更是为了实现他的人生价值。
昨夜,A市的各大媒体就开始对警方这次失败行动大肆抨击。虽然记者们明知警方受到挑衅进入了罪犯精心设计的圈套本就心烦意乱,但既然有了可以炒作的话题,当然绝不能够轻易放过。有些电视台甚至讽刺警方被小伎俩的戏法儿狠狠耍了,更有一些以八卦为主的无良报刊居然明目张胆地写着“犯罪魔术师VS警方,到底谁输谁赢?”这样贬低警方的宣传标题。
作为这次抓捕行动的负责人,顾阳熙除了受到良心的谴责之外,更必须面对提出尖酸刻薄问题的记者们。虽然记者穷追猛打,但有些事他不能公开说出来,比如是从哪种途经收到的消息,从而上演了一场扰乱人心的闹剧,他只能再三鞠躬向社会大众赔礼道歉,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猛往肚子里吞。
第二天上午,参与这次行动的专案组人员看到这些报道之后,胸中溢满沮丧与气愤,真不晓得新闻界究竟站在哪一边,警员们想不通,趁机挖苦警方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难道非要这样落井下石才能提高销售量和收视率吗?
宁晨气愤地攥紧双拳,无法宣泄心中堆砌的恨意,她颓然地坐下,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没人说什么也没人去劝她,因为她在所有警员眼里还只不过是个小姑娘。顾阳熙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但想想还是让她哭个够吧,同时也帮所有受辱的警员们把情绪发泄出来。
整个专案组办公室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可有人就是不识趣,偏偏要选在众怒之下来触这个霉头。
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与先前记者们衣冠楚楚的装扮不同,他随意的穿着显得有些土气,由于脸上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平光眼镜,土气之中显出一丝文质彬彬,眼镜把他的面部轮廓改变了很多,不过他挺拔的鼻梁和刚毅的嘴角还是能带给人一种不一样的自信感觉。
“大家好,我叫齐遇,我找顾阳熙顾警官,我想采访一下他,其实……我是个记者。”年轻人开门见山,虽然语气沉稳又不失礼节,但当他说出自己的身份是“记者”时,办公室的气氛立刻变得更加紧张,一名大个子警员沉不住气,一把揪住齐遇的领子,齐遇一惊,眼镜都掉在地上摔碎了。
顾阳熙急忙拉开二人,他走近齐遇,仔细打量对面这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虽然他厌恶记者这个职业,但面前的小伙子独特的气质并不惹他反感,反而还让他产生某种想接近的欲望,这也许就是齐遇所独具的人格魅力。
“你是哪个报社的记者?”
“晨光报社,我叫齐遇,这是我的工作证。”齐遇双手奉上。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顾阳熙没兴趣看那证件。
“您就是顾警官吧?”齐遇的眉毛抬了抬,而后整张脸立刻恢复平静。他环视这间办公室,腼腆地微笑一下才说,“可不可以麻烦您找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谈话,也许……也许我还能为昨晚的案件提供一些参考或帮助……”
虽然齐遇压低了声音,但在场的警员几乎都抬起头看向齐遇。同样,齐遇也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女警员,因为她的眼睛红红的,显出了女性的柔弱之美。
刑警大队的办公室在窗边隔离出一个小房间,这个小隔间就算是顾阳熙的私人办公区域。窄小的隔间里,齐遇双手紧握笔记本和顾阳熙面对面地坐着。顾阳熙的手里摩挲着一根烟,他不点,只是时不时凑近鼻子闻上一闻。齐遇不吸烟,但有经验的老记者告诉他,外出采访的时候最好口袋里常备一只打火机,也许有一天就能派上用场。
“谢谢,我戒烟很久了,但还是很喜欢闻闻烟草的味道。”顾阳熙朝齐遇打着的火机摆摆手,和善地说,“好了,你有话就赶紧问吧,我的时间并不太充裕。”
齐遇对顾阳熙这个人是有所了解的,不仅仅是来之前看过的那些资料,因为“顾阳熙”这三个字代表了一段传奇、一段神话,不只是A市警界,他甚至是全省警界的传奇人物。
要知道,即使是简单的案件,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破案率已属不易,而越是剩下的案件便越难处理,此后要想突破每一个新的百分点都要增加数倍的投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要想达到百分之百的破案率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这就好比一个优秀的枪手,连续打出十环的成绩对他来说也许并不困难,假如要求他所有击出的子弹都命中十环,那就难比登天了。然而,顾阳熙就是以一己之力提高了全省的破案率,完成了这样一件难比登天的事情。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却在自己最巅峰的时刻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小卒挑衅甚至愚弄了。虽然目前警方还没到认输的地步,但顾阳熙深知自己也许是老了,精神和体力都不比从前,他本想再过一两年就解甲归田过几天安静的舒心日子,没想到亲手积累起来的荣誉却成了自己的牢笼和枷锁。
自从做了警察,顾阳熙的骨子里没有“认输”这两个字,面对匪徒的挑衅,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退休之前保住用青春和汗水甚至流血牺牲才换来的百分之百破案率的名誉,因为这个名誉早已变得比他的生命还要珍贵。
“你说可以为昨晚的案件提供一些参考或帮助是什么意思?”顾阳熙首先打破沉闷。
“嗯,是的。”齐遇的眼珠动了动,话锋一转,“不过细节上我还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因为我也只从媒体上看到过一些报道,不全面并且相当主观。我想,如果让这些传言继续传扬,不但会误导市民,而且也容易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所以,我希望听到一些客观而真实的内容,然后把真实的内容报道出去,以正视听。”
“你说得对。不过,媒体上虽然用词刻薄,但他们说的也没有错,这一次警方确实因粗心被耍了。”顾阳熙叹口气,“前一日,警方收到来历不明的消息,说前不久那起宝石抢劫案被劫走的赃物会在昨天傍晚某个地方进行交易。因为宝石抢劫案是近年来本市少有的一起数额巨大的案件,所以市里领导十分重视。公安局接到任务后,我们就立即赶往现场设置路障进行堵截。但这个消息显然不只透露给了警方,因为在现场同时引来了一些非法势力见财起意,企图趁乱把赃物据为己有。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异常复杂,频频有冷枪从暗处射出,阻挠警方进行逮捕行动。”
“果然情况恶劣,不过常言道:人有失手马有乱蹄,任务进行得不顺利也在所难免,可为什么媒体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而且那个醒目的大标题是什么意思?这案件与魔术师又有什么关系?”齐遇一连串问出三个问题。
“那种言论当然是无良记者的杜撰,不过,警方确实是被‘亲眼所见’欺骗了,或者说那是一个视觉魔术也不为过。”
“哦?”齐遇一下子来了兴趣,“可不可以具体形容一下,您到底看见的是些什么?”
“是一辆冷冻车,车头朝前,白色箱体的后门正冲着我们的警员,并且冷冻车厢的一扇车门敞开着,刚巧可以钻过去一个人。车头对着砖墙,看起来冷冻车就停在巷子尽头,给人的错觉就是,这里原本应该是一条死胡同。”
“什么叫给人的错觉?”齐遇问,“难道不是看到的那样吗?”
“不是。”顾阳熙摇了摇头,显得有气无力,“我们追逐一个趁乱打劫溜旱冰的匪徒到了巷子那里,警员们包括我自己在内,当看到前面出现死路便立刻松懈了下来,主要是担心那名匪徒垂死挣扎伤及无辜也就没有人上前追赶,当然也觉得没那个必要,劫匪看起来也是慌了神,居然一跃而起跳进了冷冻箱里,所有人都认为劫匪已然无路可逃。可等了片刻,车厢内却寂静无声,后来警方觉得事有蹊跷,我慢慢走过去,这才看清楚前面的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的骗局。”
“难道冷冻车是假的?”
“哼!”顾阳熙冷哼一声,“确实是假的,而且假得可以,假得能让人七窍生烟!”
“您可不可以说清楚一些?”齐遇故意装出一脸不解。
“其实那就是一张照片被彩色喷绘放大成了实物一样大小,而后粘贴在一种类似塑料泡沫的KT板上,最后把KT板卡在巷子中间,图案的背景是灰黑的砖墙,所以白色的冷冻车显得格外突出。”
“啊!难道就是这么简单?”齐遇放下手中的笔,似乎没有再记录的必要,“既然是平面喷绘,警方这么多双眼睛,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能识破呢?”
“虽说是平面的,但远处看起来确实很立体。事后推测,之所以眼睛会被骗,很可能是因为巷子里光线昏暗,尤其是墙角还立着一盏路灯,发黄的灯光朦胧地斜斜地打在平面上,影响了警方的判断力,以至于把原本二维的图案看成了立体的。不过值得肯定的是,无论从选址还是构思上看,这确实是经过了极其精心的设计与谋划。”
“那么劫匪跑到哪里去了?”
“KT板上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孔洞,正是图像上冷冻车厢敞开的门的位置,那上面遮挡着一块很软的黑色纱布,所以当劫匪跃进去之后,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直到我走进才看清了诡计,一脚将KT板踹翻在地,后面的空间才露了出来,原来那条巷子不是死胡同,后面还有很长的空间。”
“设计这一切的人真的很聪明,”齐遇咂了砸嘴巴,“看来那个劫匪的身手了得,也不会是个普通人物。”
“嗯。”顾阳熙点点头,低声说,“三个皮包,遗失了两个,警方追到一个,其实不用看都知道皮包里面肯定是空的。”
“您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这些情况就不方便告诉你了。”顾阳熙刚才的声音很小,他也没打算让齐遇听见,说到这,他抬起头看向齐遇,“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写稿子时希望你不要主观夸大就好。”
“我会客观去对待的。”齐遇站起身,伸出手与顾阳熙握了握,“耽搁了您15分钟的时间,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等一等,”顾阳熙起身问,“你就这么走了,不该说点什么吗?”
“这个……”齐遇从门口转过身,他想了想,说,“顾警官,我推测,设计那一次视觉骗局的一定不是个简单的劫匪,起码他不仅仅为了钱财。”
“你的意思是?”顾阳熙紧紧盯着齐遇的眼睛。
“我只是随便一说,”齐遇笑了,笑得一脸随和,“溜旱冰的劫匪抢到皮包之后,他逃跑的路线是特定的,肯定之前经过认真的观察和分析,他布置在胡同里的那个平面冷冻车也不可能长时间堵在胡同里不被发现,这就更证明匪徒具有高超的智慧和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
“你说得很对。”
“抢一件东西,或者说为了达成某个目的,其实有很多种方法,溜旱冰的劫匪为什么不选择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去做呢?而他偏偏要穿着旱冰鞋,虽说彩色喷绘并不费事,但也不至于就搞得那么有戏剧性不是吗?简洁的方法他不选,非要搞一些花样出来,依我看,抢到皮包并不是目的,也许他只是为了完成抢劫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