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顶点 第六章
“没想到你会为了这种事上门。”茑原耕一站在门口,听我表明来意之后这么说道。他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显得有些冷漠。我则有些感叹地想:“没想到你还住在这里。”
“那些录像带是我在十年前借的。”比我大一岁的茑原指着我拿来的单子说,“到现在才来要回去,会不会太晚了一点?”
“我想建立牢固的录像带出租店的口碑。录像带还在吗?”
“如果我不住这里了,你要怎么办?”
“那就算你幸运。”
茑原耕一的家是老旧的木造房子,屋顶上铺着瓦片,玄关放了几双鞋子,伞桶中插着三把塑料伞。
“你的家人呢?”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茑原耕一说。
“我听说令尊是警察。”
“没错,他是个只顾工作的刑警。”茑原说,“他现在也死了,家里没有其他人。”他皱起了眉头,“你要进来吗?”
“啊?”
“找找看或许可以找到录像带。”
“找得到吗?”
“哪有人跑来要回录像带还说这种话的?”
茑原耕一露出不悦的神色,走进屋里。
我连忙脱下鞋子,跟在茑原后方进入屋内。每踩一步,脚下的地板就嘎嘎作响。穿过短短的走廊,前方便是房间和和室。我跟着茑原走入和室。
和室里堆放着杂乱的行李,有好几个打开的纸箱丢在一旁,文件、书籍和相簿也散落在榻榻米上。
“你要搬家吗?”
“搬到不会被陨石砸到的公寓吗?”茑原说完又狠狠地说,“没有那种地方。”他的眼睛充血,眼睑也有些肿。“你以前会不会在考试前才想要清房间里的垃圾,一旦开始整理就变成大扫除?”
“也许吧。”我笑了。
“这是同样的道理,我一旦开始整理就停不住了。一开始是在整理我的房间,”他指了指二楼。“我一直在房间里窝了四年左右。”
我没有地方可坐,只好站在原地环顾整间房。纸门留有被人踢破的痕迹,天花板上也有一个破洞。
“那是我干的。”茑原指着天花板说,“就是所谓的家庭暴力。当时的我太天真了。不过这不是我踢破的,是别人。”他指着纸门,在说话的期间仍在继续检查纸箱内部。
“谁?”
“大概三年前有一群人闯进来。我老爸是警察,大概招惹了不少人吧。”茑原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起伏,板着一张扑克脸看我,“街上治安不是一直很糟糕吗?其他警察都逃走了,我老爸还是想要设法平定混乱。他曾开过枪,还用柔道将暴徒摔出去,总之试过不少方式。他大概觉得这是他该尽的本分吧。”
“所以他才惹人怨恨?”那还真是过分,我心想,但回想起来这几年处处都在发生这种事。
“他明明连关在房间里的儿子都没办法救出来。”
“你为什么会想要关在房间里?”
“老爸总是板着脸在生气,我很怕他,一直都在看他的脸色过日子,还常常被揍,感觉很火大。”
接着他又说,因为自己造成的暴力冲突,母亲从十年前就回去九州的老家了,从此没有消息。他虽然态度冷淡,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我猜他大概对我的来访感到很高兴吧。
“令尊是个严格的人呢。”我以模棱两可地回答着来试探茑原的想法。
“只是,”他说,“当我整理这间房间的时候……”
“怎么了?”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
说完他一个个地检查地上的塑料袋,并拿出一卷录像带。
“这是《东京物语》吗?”我道出了自己的来访目的。
“不是。”他很干脆地否定,“是我老爸以前拍的录像。”
“这样啊,那真不错。”我边说边想,如果那个塑料袋里有本店的录像带,那就更棒了。
茑原小心地跨过地上的杂物,走近和室角落的电视机,打开电源,放入录像带。“这卷录像带应该是我出生前拍的吧,我老妈拿着摄影机在拍我老爸。”
“就是所谓的家庭录像带吗?”
“没错。老爸坐在一间很小的房间里,一直翻着字典,在纸上写下一些字。他大概是因面对镜头而感到很害羞吧。我第一次看到老爸那样的表情,就像把自己的答案藏起来的高中生一样。他那时还很年轻。”
我感觉好像在听人向我说明接下来要欣赏的电影情节一样,但我可以想像茑原找到父亲年轻时影像的感受,同时也联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茑原按下录像机的播放键,对我说:“在这段影片里,我老爸正在决定我的名字。”
“哦?”
“他查着笔画,把汉字写在纸上,我老妈则拿着摄影机嘲笑他。”
我垂下肩膀说:“原来如此。”
“想到他也曾经像那样用心帮我想名字,感觉就挺不可思议的。”茑原说完,来到我旁边坐下,一起看电视。
“不可思议吗?”
不是“很高兴”,也不是“很惊讶”,只是不可思议,他反复说着。我心想,这是一段发人深省的插曲,回去一定要告诉华子。
电视屏幕上终于出现影像,画面中一对裸体的男女发出羞涩与愉悦的喘息声纠缠在一起,蠕动的肤色画面占据整个屏幕。我和茑原盯着屏幕看了十秒钟左右。
“应该不是这一卷吧?”我说,“这是A片。”
“不知道那卷录像带去哪了。”茑原并不显得慌张,用悠闲的口吻说道。接着他又开始在塑料袋里面翻找。“我看了真的很感动。”
“我想也是。”我边说边看着仍旧发出喘息声的A片,不禁露出苦笑。
“这就还给你了。”茑原在玄关将装了录像带的塑料袋拿给我,塑料袋上印着我的店名。
“没想到真的找到了。”我检查里头的录像带,确认上面贴着片名的贴纸。
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茑原的身后。家里应该没有别人,但我却觉得仿佛有人在和室里。大概是因为刚刚听茑原说他父亲替他“算姓名笔画”的插曲在我心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让我觉得他父亲似乎还在这个屋子里。
“他死的时候,我原本是在客厅里。”
“你不是关在自己房间里吗?”
“那时候我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可是当那几个男人从大门闯进来时,我吓得逃上了二楼,留下父亲独自跟他们战斗。”
我可以清晰地想见暴徒闯入我此刻站立的玄关攻击他父亲的场面——暴徒全身散发着热气,眼睛充血,鼻孔张得很大,口吐白沫,挥舞着武器。我也可以想像他们攻击茑原父亲的真正理由。
因为他们感到害怕。他们极度畏惧世界末日的来临,但又不肯承认自己的胆小与恐惧,于是想要寻找比自己更害怕的人。他们想要借由攻击他人来证明自己比较强,并获得安心感。这种心态就和初中时欺负我的同学没有两样。
“我在二楼的时候,父亲在楼下大喊:‘不要出来!这里没事!’”茑原虽然看着我,但他的焦点已经不是放在我的身上。“我吓得双脚发软,当然不敢出去。”他边说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接着,他频繁地用手擦拭鼻子,用手指摸摸眼睑和脸颊。“他最后还说,‘加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他以稍稍有力的声音重复刚才的话,“活下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他面前寻找适当的句子。
“我等听不到楼下的声音了,才慢慢来到一楼。老爸胸口插着一把菜刀,仰卧在地上。他手里拿着滑雪板,大概是因为找不到武器才拿它应战的吧。”他很感慨地说,“就算活下去,世界也要结束了。”
“不过,我可以体会这种心情。”
我告诉他,我计算过逾期的罚金,若不计零头,总计是一百万元整。他睁大眼睛问:“不会吧?”
“我只是想说说看而已。”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下次会再到你的店里,帮我推荐让人看了会感动得想哭的片子吧。”
“你不是已经在哭了吗?”我指了指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