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沙与水母 第二节

接下来,终于要提及当天的事件了。我们的午睡时间通常都是从一点开始到三点结束。或许你会认为作家通常都会熬夜打麻将,过着不检点的散漫日常生活。事实上绝非如此。我一直过着规律的生活,尤其是借住在蔷薇庄后,生活习惯变得更加严谨自律。

于是,当我从午睡中苏醒并且用冷水洗脸时,看到睡眼惺忪的今里朝这里走来。

“睡后一根烟的味道真是糟糕呀。”

他说了这句话。但是我几乎不吸烟,对这种滋味其实不甚了解。

洗完脸后,按照惯例今里又向我发出挑战的邀约:“要不要来玩西洋棋呀?”会说是“按照惯例”的原因,是我们都认为一整天中就属午睡后的这段时间最适合拿来对战西洋棋。早上必须用趁头脑灵活运作时辛勤工作,晚上则拿来看电视,所以这段时间最适合从事阅读书籍或下西洋棋等活动。

只要当天没下雨,今年夏天几乎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而我们的战场就在庭院对侧的喜马拉雅雪松树荫底下。由于我与今里一样都是不太爱喝酒的人,于是我们跟阿妙小姐要来之前与大家出资合买的一打罐装果汁,将果汁放进借来的保冷箱中后放置在西洋棋盘旁边。于是,每当下完一局后,获胜的人就能大口享用果汁。

我猜想你应该会想要掌握事件发生的正确时间,所以我会在以下文章中一一注明。我们在三点半时开始玩西洋棋。结束第一局比赛,当我喝着冰凉果汁润喉的时候,时间则是已经将近四点了。我们的对奕最快能在十分钟内分出胜负。

“哎呀,是水户小姐。”

听见今里的声音后,我停止饮用果汁。模特儿出身的她穿着橘色的连身洋装恰巧经过位于远方的大丽菊花圃。对方似乎也感受到我们的视线,隐藏在灰绿色太阳眼镜底下,专属于她的独特好胜眼神仿佛也向我们释出笑意。她将尺寸稍大的艳红嘴唇分开后,可以看见洁白的牙齿。水户女士很喜欢口香糖。当时也是闭着嘴巴不断咀嚼,突然间她将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包Wrigley的糖衣口香糖后朝这边轻轻扔过来。我们向她道谢后,连忙寻找被丢进草丛中的口香糖。

“真是糟糕呀,该不会又要打架了吧?”

最后由我找到口香糖。今里稍稍挺直腰杆站起身来,突然说出这种发言。他会这么担心其实是有原因的。昨天晚上用餐完毕后,两位女性因为切换电视频道的事情发生小小争执。当时藉由周围人们的调解后,这场纠纷总算是无事落幕。但是经过两个小时之后,吉村却让杯子的水稍微飞溅出来。水户盯着自己被弄湿的裙子,过了一会儿后,突然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彻子,不容分说地怒斥道:“你是故意的吧!”女人在那种情况下的眼神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因为我的妻子也时常露出这种神情,真的很恐怖吶。刚刚暂时与平的争吵又再次爆发。与上一回合不同,我们光是要拉开她们两个人就已经相当吃力。

世人常说女人相当会记恨。但是我经常对这个说法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因为有许多男人其实拥有非常强烈的复仇心,相反的,也有些女人拥有不输给男人的爽朗性格。如果今天水户女士与吉村都是个性洒脱的人,也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但是,如果是复仇心强烈的女人,非得闹到互相扭打的程度才会善罢罢休。因此,今里会说出那番话的原因,是我们都知道彻子已经早先一步抵达海边戏水,所以才会如此担心。

但是,她却将我们关切的眼神冷淡地阻隔在背后。将提篮夹在腋下的身影横越我们的视线范围后,犹如向下沉落般往悬崖底端走去,直到完全消失无踪。你应该还记得吧?要前往蔷薇庄的海水浴场之前,必须先沿着离庭院有段距离的断崖小径往下走后才能抵达。之后,就在喝着果汁并且咀嚼着口香糖的这段期间里,我很快就忘却刚刚的担忧并且重新将西洋棋排列整齐。

第二回合很轻易就分出胜负。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今里挂心两位女士的安危,所以才无法全神贯注地与我下棋吧?姑且不讨论这件事情,好不容易获得第二罐果汁,我的脸上充满喜悦神情,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下果汁,喉结也因此不停地上下移动。

“我去看一下情况。四点半时,有名友人会来拜访我。如果抵达后,请对方在这里等我。”

他交代完这段话后便离开树荫走进刺眼的夏日阳光底下。花俏的夏威夷衫图腾印花在阳光下仿佛即将燃烧般绚烂夺目。我靠在椅背上喝着冰凉的果汁,远眺着蓝天,点缀其中的浮云,还有屹立在天空背景中的蔷薇庄尖塔,不自觉地听着从崖下传来的海潮声。本馆前面,大叔戴着草帽忙碌不休地除草。虽然说在这种大晴天底下当园丁是他的工作本分,但是大叔从来不曾说别人闲话,待人处事也相当热心。

然后,非常突然地,今里从悬崖小径中冲出来。我原本朝着他露出微笑,但是随着他的身影越靠越近,我渐渐注意到他的表情紧绷得相当不自然,我立即不加思索地收起笑脸。

“发生什么事情了?”

“电、电话!快点打电话!”

“打给谁?为什么要打?”

“打给医生!医生跟警察!吉村与水户被杀了!”

没有立即站起身,因为我还在判断今里是否在开玩笑。我认为人的理智在判定是否为玩笑话与恶作剧时,其实本身就存在着一定的极限。玩笑话里必须包含着机智成分。例如,最近市面上有在贩卖一种塑料材质的拟真昆虫玩具。如果将假以乱真的瓢虫或绿豆蝇放在碗盘边缘来吓唬那些家庭主妇的话,被骗的当事人只会露出苦笑然后整起恶作剧事件就能圆满落幕。但是,如果将昆虫换成蜈蚣或是蚰蜓的话,情况就会完全改变。

一句玩笑话根本无法冲淡油然而生的恐惧与厌恶感,而且这根本就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情。每当我在门市里看到那些购买蜘蛛与蜈蚣的消费者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质疑他们的审美观。

我认为今里所说的话与这种恶毒玩笑相同。然后,如果事情真的如我所猜测,我一定要严厉地训斥他的行为。

“你应该……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以阴沉沉的语气说道,说不定连眼睛都变成三角形了吧?妻子常说我在生气时眼睛总是会变成那种形状。

“这是当然的呀,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电话……请你快点打电话吧。”

喘着气说完这些话,今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凝视着天空,肩膀因为受到急促呼吸的影响而上下摆动。

看到他受惊吓的表情,我才明白这不是一场恶作剧。仿佛臀部被刺了一针,我急忙跳起来往本馆的方向跑过去。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声响,但是我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电话亭就位在从一楼大厅往右侧延伸的走廊入口。我打开电话亭的门扉,阿妙小姐正在里头向鱼店老板订购一些货品。虽然有点失礼,不过我还是请她挂掉电话,然后向她询问时常来这里看诊的医生的电话。先打电话给医生后,紧接着向一一〇通报事故的发生。

田代先生听闻这场意外后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阿妙小姐则是害怕到紧闭着嘴巴,对于这起突发事件感到相当惊慌失措。即使看不到虎牙,阿妙小姐依旧魅力不减。虽然处在如此紧张气氛中,这种无聊的念头还是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将惊慌失措的阿妙小姐与妻子留在原地,田代先生与我穿上拖鞋急急忙忙地以小跑步的速度通过庭院后抵达悬崖小径。你听过“弓形海滨”这个称呼吗?这种沙滩会从耸立的断崖一直到海岸线之间画出一道弧形,由上往下俯视的话,沙滩会刚好呈现出弓臂的形状。灰色的沙滩上每隔一百公尺便会竖立起粉红与绿色的海滩伞,上头还用小字标示出版社的名称。

我看到水户的小麦色脚趾尖从粉红色洋伞底下露出来,而身穿泳装的吉村彻子女士则仰躺在离绿色洋伞不远处的海岸线。今里站在她们中间,单手拿着贝雷帽,精神恍惚地伫立在原地。

推理作家整天都在思索着有关杀人或血迹之类的骇人事物,尤其是本格派的作家更是如此。因此,或许有人会认为推理作家即使看到死于非命的杀人现场也会不为所动吧?虽然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形,但是对于我来说,那只是一种单纯用文字将脑海中的构思书写出来的创作行为。二、三年前,当我在书写《黑色天鹅》这本长篇小说时,为了描述故事里一段血液流淌在两大师桥的情节,我在脑海中不断想象现场景色,仅仅如此而已,我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犹如泄气轮胎般,力量一点一滴地被抽离,全身因此变得软绵绵。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走到隔壁房间,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聆听广播并且让心情恢复平静,最后才有办法继续执笔书写。我就是这种心地善良的人,所以当我走在陡峭的倾斜小径时,膝盖关节已经不听使唤地持续颤抖。

吉村的下半身浸泡在海水中。因为单手近乎残废,照理来说她应该无法游泳。不过如同上文所叙述,她似乎非常喜欢海水浴,当我们在午睡时,她也时常独自一人来到海边戏水。晒成小麦色肌肤的身材锻炼得非常健美,胸部与腰间穿着豹纹图样的两件式泳装。或许是以前有练过芭蕾的缘故,体格显得相当结实。

只是,吸引我目光的并不是她的美丽身躯。除了穿着单薄衣料的胸部与腰间之外,裸露的腹部与大腿周围居然布满一整面犹如不断用鞭子抽打后所烙印下的红色鞭痕。看起来就像是受尽虐待狂的荼毒后而气绝身亡的可怜牺牲者。

田代先生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吧,露出防备疯子突然出现的谨慎眼神,不动声色地悄悄环顾四周。我看向沙滩,仔细寻找犯人的足迹。但是弓形海滨与人烟稀少的蒙古沙漠不同。沙滩上混杂着许多游客今年夏天前来戏水的足迹,根本无从分辨哪个才是犯人的足迹。而且,与泥土还有雪不同,沙地上很难保持完整清晰的脚印。于是我放弃寻找鞋印,战战兢兢地朝尸体走过去。

走了一、二步后,从拖鞋滑落出来的脚掌大力踩住犹如火烧般的高温物体,我不禁发出“好烫呀”的惨叫声。田代先生吓了一跳,跑到我身边询问:“怎么了?”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吉村带来这里打算饮用的果汁罐长时间曝晒在太阳底下,因此变得犹如炭火般炙热。害我差一点就要被烫伤了。

接下来,我们继续往水户的尸体前进。我拖着跛腿的脚,一瘸一瘸地跟在田代先生后头。水户以侧躺的姿势倒在地上,连身洋装的背后插着一把小刀,并且呈现手脚弯曲的死状。尸体旁边则有被丢弃的披肩,以及被踏毁的太阳眼镜。相较之下,吉村死亡时的神情显得较为安稳,相反的,水户的脸则依旧残留着尚未消失的扭曲表情。我想这个表情应该同时参杂着恐惧、愤怒和惊愕等情绪吧。

事到如今,我做好心理准备稳稳踩在沙子上,专注地凝视她的眼睛、左右两侧的脸颊肌肉以及痉挛僵硬的脸部。

犯人在水户的颈部留下清晰可见的漆黑双手手印。虽然门外汉的我无法判断背上的小刀是否有刺中要害,但是她的死因很明显是遭受他人扼杀致死。田代先生与今里全都沉默不语地伫立在原地。两人张大鼻孔呼吸,额头上涌出涔涔汗水。

水户似乎相当喜爱这件橘色的连身洋装,平时就常常穿着这件衣服,只是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成为她的寿衣,这件讽刺的事情真是令人心酸呀。提篮倾倒在海滩伞的柱子附近,地上还散落着折迭整齐的泳衣、流着水珠的冰凉果汁罐与大块的片状巧克力。由滨旋花的淡红色花朵与滨苦菜的黄色花朵所群生点缀的草丛里,可以看见一顶里部朝上翻倒的草帽。

警察与医生相继抵达,我们很快就被隔离在案发现场之外。我们站在悬崖上观看,医生正在触碰两具尸体的手部,确认是否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之后,医生与警察沿着小径爬上来听取今里简要叙述发现案发现场的经过,不过,那些都是我已经知晓的事情。身材纤瘦、戴着眼镜,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医生穿着整齐干净的亚麻材质上衣,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没有流下半滴汗水。而矮胖身材的警察似乎是农家出身,情绪显得有点亢奋。直到县警一行人抵达现场之前,他不断重复做出使用手帕擦拭额头然后再看向手表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