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为冷静一下自己的头脑,森川朝医局办公室走去。三位前辈主任医师正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闲聊。

那个平时就爱发牢骚的老医生,这会儿仍像往常一样在唠叨。

“吉祥寺那边诊所送来的乳腺癌病人,唉,真是对她没办法。”

急性子老医生连忙问:“怎么回事?”

“已到了癌细胞转移至骨盆,胸积水也很明显的晚期了,还在央求着将她介绍到采用先进疗法的医院去。”

“什么叫‘先进疗法’?”

另外一位头脑清晰的老医生饶有兴趣地问。

“就是分子标靶药物治疗啊,说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说你这种情况已经没用了。她顶撞我说,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有效没效呢?”

“这电视台也真是害人,老是给病人散布虚幻的希望。”

急性子老医生这么一说,头脑清晰的老医生歪着头说:“但是,病人一定是觉得即使有胸积水还是有救命的希望,尽管她似乎明白自己的情况不怎么好。”

“所以我才和她说啊,使用抗癌剂治疗,只会加快送命的进程。”“没错,倒是什么都不做最可延长生存期。”

三人一齐高声笑了起来。森川询问爱发牢骚的老医生:“那个病人为啥那么看重所谓的‘先进疗法’?”

“说是能做的尽量做,不留下后悔。”

“追求虚幻之影,这是误入歧途啊。”急性子老医生说。

“难缠的病人太多,真麻烦。”爱发牢骚的老医生心有不满地向后一仰说。

森川也接过话头发起了牢骚:“我最近也尽是遇到些古怪的病人。有个说我给人看病偏心,还有个逼着追问我说的话是不是要他去死的意思。”

“什么?怎么要他去死?”头脑清晰的老医生百无聊赖地问。

于是,森川将那天发生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对,对,是有这种性情乖僻的病人。”

“真是好话坏话都听不懂。”

“是这个人不识好歹,你别放心上去。”

三位前辈主任医师一齐安慰着森川。

“但是,这些病人为什么总希望能坚持到无法治疗的地步才罢休呢?与其遭受药物副作用的折磨,还不如赶快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留下遗憾,这可要好得多啊。”

对森川的疑惑,头脑清晰的老医生做了冷静的分析:“病人就是这样,即使到了毫无希望的地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弄出点希望来,这便是问题的关键。”

急性子老医生连忙有声有色地接过话头:“还常常会遇到一些说‘我现在还不能死’的病人呢。你说这样的话,但要死的人还是会死。病魔才不会来管你现在死得是不是时候。”

“我也碰见过类似的情况。”

森川脱口而出,但马上又不作声了。一位他并不愿再想起的病人掠过了脑际。这是个患胃癌的38岁的母亲,膝下有一儿一女,姐弟俩分别是初中生和小学生。

——女儿正处于多愁善感的年龄,儿子才九岁,所以我不应该死。森川先生,您救救我。

她恳切哀求。森川也尽最大的努力为她做手术。但很快,癌细胞转移到肝脏,手术后四个月这位母亲就病故了。在病房里,森川只能无奈地看着不停哭泣的孩子,毫无办法。

类似的经历真是不胜枚举。有一个身患胰腺癌的女病人,家里有个智障儿子,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忧虑儿子的未来,直到临终之际口中还喃喃低语:“我不能死。”一位被发现患了肠癌的私营企业社长,怕自己倒下后会留下一大笔债务,拼命要求医生治好他的病,结果并发肺炎遽然去世。一位离婚之后靠经营快餐攒下钱为女儿办妥婚事,在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却罹患上食道癌的女人,住进医院没几天就被病魔夺走了生命。一位活跃于橄榄球俱乐部的21岁小伙子,如愿以偿地加入职业球队没多久就被肛门癌击倒,在剧烈疼痛的折磨中,辗转反侧于病床一个多月之后,终于脱离苦海,离开了这个世界……

癌魔之可恶,对经常与之交手的森川来说,体会真是太深了。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正处于人生什么境况,它都会突袭而来,将病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医生努力治疗,却并不能战胜病魔。渐渐地,医生变得麻木了,也变得达观了,否则神经根本受不了。

森川正想得出神,前辈主任医师又说话了。

“但是,如果说治疗只会缩短生命的话,那该干什么呢,还真不知道。”

“我有个肺癌病人曾明确地说,要治,即使会缩短生存期也没关系。他说,相比副作用的折磨,放弃治疗更让人受不了。”

“真是难啊。那只会让病人更快地死去的治疗法,谁下得了手呢?可是,你要是对病人说没法治了,他又会生气,像对着森川发脾气那样,说是等于在咒他死。”

“所以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对于森川提出的问题,几位前辈主任医师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头脑清晰的老医生慢吞吞地答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的意思是,它并没有答案。对治不了的病人确实是无能为力了,但是还有能治好的病人啊,我们只要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就可以了。”

“哈哈哈哈,说的是。”

爱发牢骚的老医生笑出了声,随手取过沙发上的漫画杂志看了起来。急性子老医生也打开了高尔夫球杂志,而头脑清晰的老医生则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报纸上。三人似乎都彻底忘记了刚才谈论的病人话题。

没有答案。也许真是这样,对治不了的病人只能听之任之。森川竭力让自己接受这个结论,再别去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