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期一下班后,我带着狗去璧德家。我心情很好,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一反常态地忽然想找个人聚聚。

璧德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烫了这样的鬈发,看上去完全换了个人,那么精神焕发,真不错啊!”

她从上到下地审视我一番。

“你瞧,尤尔根马上就来(他就是她的男友,那个商务代表),他只在周末回家。我们准备一起吃饭,你们一起去吧?”她说“你们”时将视线转到下面的狗那儿。如果是在以前,我早就拒绝了,我可不想做电灯泡。但我现在很高兴,所以就一起去了。尤尔根是莱茵兰人,喜欢讲些本地或外地的笑话。很明显,他需要听众,因为作为听众,我是受欢迎的人。他不是流氓,我没有必要让璧德防范他什么,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他没有玩弄她。他只是想在一周的平时时间里有些娱乐和交际,无论在吃上,还是在床上;璧德似乎和他很合得来。她对他的笑话报以真诚的笑声,并最终感染了我。只有那条狗有点不满意。虽说我偷偷地给了它一根羊肉骨头,但它不喜欢人,也有点不习惯。狗流着口水,在桌子底下威胁性地汪汪叫个不停。我没办法只好带它出门,让这一对情侣单独相处。我妒忌璧德与男人周旋的放荡举止,我是没这种本事的。我和维托德的友情是不一样的,不那么表面化;但不管怎么说仍然是令人愉快的。

一周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日上午,我牵着狗兴奋地等着维托德的到来。那个林中停车场很偏僻荒凉,也听不到远处的汽车声。已经稍稍过了约定的时间,我有点心烦,兴奋的情绪在渐渐消退。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来了!突然,他的声音把我从忧郁的怀想中惊醒,这个声音在我身后说道:“早上好,神秘的陌生女人!”

维托德是骑着自行车来的,有点喘不过气来,因为他走的不是大路,而是一条林中小道。

我面露喜色地注视他。可他似乎已经记下了我的汽车号码。发觉我马上注意到这一点时,他微微一笑。

“今天您可要透露您的身份了,照我们约定好的。那好吧:您尊姓大名?我毕竟得称呼您呀。”

“罗塞玛丽,”我稍稍难为情地说;我和这个名字不相配,而且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我对这个名字也始终不满意。他好像也觉得我和这个名字不那么相称。

“继续说,”他说。

“路易丝,”我接着说。

他高兴极了。“再继续说,”他风趣地要求道。

“蒂哈,”我轻声说。

维托德放声大笑起来。我知道接下来该是什么,毕竟他是德语教师。

“蒂哈,”他爽朗地笑着重复了一遍,“我本来只想知道您的名字就行了。不过这真的是闻所未闻啊,”然后他很自然地引用起冯塔纳的诗句来:“雅尔一家参加七月节,戈姆·格吕默坐在大厅里,在他旁边象牙制的椅子上坐着——蒂哈·丹娜波特,他的妻子。”

他还不停地放声笑着:“我叫您蒂哈太太吧,因为我还从没遇到过一位叫这个名字的人呢。无疑,有人叫您罗泽或者诸如此类的名字,但和您这种不多愁善感的性格完全不相称。不过,说正经的吧,请告诉我您的全名,还有您的地址,否则我无论如何总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

我再次面露喜色地注视他,这一点我做得很自然,然后就把他想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他。

“顺便提一句,我有一个丹麦祖母,蒂哈的名字就是从她那里来的。您就干脆叫我蒂哈好了,不要加‘太太’两字。我不再叫罗茜,这太棒了。”

“同意,蒂哈,我叫莱纳。”

“如果您叫我蒂哈,那我就叫您维托德了,”我解释道。

“您从哪儿找到这个名字的?”他开心地问道,“从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哦,对了——这个名字因为听上去好听,所以我把它写在我的书上了。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对这个第二名字感到非常害臊。”

我们在用我们新的名字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但还是用“您”来称呼对方。就这样我们已经散步了整整半个小时,那条狗显得很高兴。

“我现在脑子里担心的事还很多,”维托德开口道,“您究竟把那把手枪放哪儿了?”

“我在家里藏得好好的呢,那个地方是没有人能找得到的。但我马上会把枪处理掉。”

维托德有点心惊胆战起来。我本来是怎么打算的呢?我是想把枪扔到莱茵河里,悄悄地,从一座大桥上。

“可这事您得赶紧办了,”他不开心地说道,“最好今天晚上就做,也不必在夜幕下了!我还以为这把枪早没了呢。这把手枪是我妻子从一个叔叔那儿继承来的,也许警方会追根溯源。我想问一下,您从哪儿学会开枪射击的?”

我答应他,今天一定将左轮手枪扔到河里去。“实际上我不会射击。但年轻的时候,我有一位朋友,他星期天就和自己的父亲到打靶场练习射击。我经常和他们一起去,偶尔也扔几枪。我大体上知道怎么用这种武器,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我当时也远不是神射手。”

“我倒是想起来了,”维托德说,“戈姆·格吕默还在家里等着您吧,或许还有荣格·哈拉特?”

对他关心我的私生活,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嗓门很大地向他保证道,没有人等我。

“我有过一些令人失望的经历,”我暗示道。维托德疑惑地看着我的眼睛,可他的举止非常得体,他没有再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我问道:“您的婚姻幸福吗?”

他沉默了相当长时间。

“您知道吗,这样的一个问题至少无法用一个简单的‘是’或‘不’来回答。到今年秋天我们结婚二十三年了。如果我们的婚姻一塌糊涂,那肯定也不会持续这么久的。”

我对他这样的回答很满意。我们快乐地继续漫步,间或以调侃的语调称呼我们自己的名字,往往引得我们自己哄堂大笑。我们走过一条小溪时,维托德还将他的手递给我,并在他的手里停留了一会儿,我们的目光往往也有相视一笑的瞬间。

走了两小时后,我感到全身热了起来,新买的漂亮凉鞋已经给我脚上跑出了好几个水疱,我口也渴了,就连狗也在地上的坑坑洼洼处寻找水。我在悬钩子丛中停了下来,给自己摘了一些黑莓。但作为一个老教师,维托德脑子里不但有一张时间表,口袋里还带了一张漫游地图。我们马上可以歇会儿了,他许诺道。在一个小村庄里,他认识一家小酒店,我们坐在酒店后面的院子里。其他客人全都蜷缩在空气混浊的房间里。维托德拿了一只托盘,从酒店里拿了一壶苹果酒和两份乳酪。

“我随便点了一些,没问您需要什么,”他说道,“但这儿肯定没什么好味道的东西。”他说得对。

狗儿喝上了水,总算消解了疲乏。我一口气将两杯果汁灌下肚,在我的眼里世界成了金灿灿的抑或玫瑰红的了,而且我有一种想亲吻维托德的强烈欲望。但我没变得如此大胆;我不敢这么做。

维托德同样喝了好几杯,话也特别多。在此期间,他还不停地抚摸我脚下的狗儿,直至我最后渐渐明白他是在碰我的大腿。我带着热望注视着他。

“这实在是太遗憾了,”维托德情绪高昂地说道,“我们两个同谋是在不那么正常的情况下相遇的。要不我们下周日再做一次全新的徒步旅行吧?”

对此我是不会反对的,而在无聊的上班时间里我早已想出了一个计划。

“我们俩不是可以——在我们的证人面前——装作刚刚才认识的吗!这样警官就不会想到我们以前就已经相识,我就不会和前面发生的事有任何瓜葛了。”

维托德顿时明白了我的想法。他考虑了好久。

“最近一段时间,贝尔克大街上到处有葡萄酒节、教堂落成纪念日年市、旧城年市啊。我们可以在那儿的一张长桌上和许许多多的人碰巧相遇。”

这一主意令我愉快。我们俩将这事说得清清楚楚。我和我的一位朋友(多好呀,至少我还有璧德!)将会坐在魏恩海姆一家酒馆的一张桌子旁,尽量早点去,否则那里就太拥挤了。维托德带上一个朋友(那个施罗德博士,就是让维托德住在那个郊外小屋的人)过来,坐在我们的那张长桌旁,纯粹是巧合而已。这样的话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俩相识的证人。至于璧德已经见过维托德本人,这也没多大关系,甚至还会使气氛轻松一些呢,我想道。

我们俩都有点醉意了,在背阴的院子里坐了好久,倾听泉水缓缓流淌,看马蜂在酒杯旁边飞来飞去。终于,我们到了回家的时候了。在停车场,我们像两个阴谋策划者一样分手告别。

“星期六再见!”

“别忘记您那把左轮手枪!”

在八月底能度过这么一个甜蜜的星期天,我真的很心满意足:我还以为我不可能拥有如此美好的经历,也不可能期待比这更好的结果了。我这种想法是很明智的。

一回到家,我就赶紧将我大脚穿着的凉鞋脱掉。我顿时想起安徒生童话小人鱼的故事,小人鱼为了讨一名王子的喜欢,将自己的鱼尾巴变成了两条美丽的大腿,但她每次走路时必须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仿佛是在一把双刃剑上行走。

我始终处在亢奋的情绪下,一到星期一,我就从办公室给璧德家打去电话,希望激起她对外出参加葡萄酒节的热情。我得提前给她打好招呼,否则她要是另有安排就糟了。

璧德听了之后大吃一惊:“老天晓得,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带你到哪儿去,可我几乎从没有如愿以偿过。可现在你一大把年纪了倒想去教堂落成纪念日年市上看看了,自己还去做了个鬈发!你快说,是不是谈恋爱了?”

“当然了,”我开玩笑道,“自从我和雄性人士同居以来,我觉得这个世界完全两样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是这样,狗儿和我同桌吃同床睡啦。”

“哦,上帝,”璧德叹息道,“虽然我也听说过,一个人会为了一条狗儿经常散步,但还未曾听说一个人会为了取悦狗儿去做头发的。”

不过她马上高兴地申明,愿意星期六和我一起去。

“那好,星期天你就不要安排孩子们去家里吃饭什么的了。还有,说不定他们星期六就回家了呢,那这样就又不行了。”

璧德在一周的工作日期间总是忙于自己的工作,忙于她的尤尔根,但在周末,她的三个成年的孩子通常会蜂拥而至,扔给她脏衣服,将她的全部存货吃个一干二净。我很高兴她这次不必再受这样的打扰了。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我聚精会神地做我保险公司的工作,给罗默尔太太写了一封长信,每天带狗儿去公园溜达,将窗帘也洗了。星期五,维托德打了个电话过来;他在毕克巴赫没有电话,所以无论如何我无法和他联系上。“嗯,蒂哈,一切都好吗?明天没问题吧?”他带着阴谋策划的语调问道,“我朋友恩斯特·施罗德肯定会去的,他对这个主意高兴极了,因为他的妻子正好暂时出远门了。”

在那个星期六下午,大约五点左右,璧德和我穿越了魏恩海姆老城区。我们约好六点,我会悄悄地领她去某个胡同的一张桌旁坐下。但这事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璧德在起劲地鼓励那些大力士。

我们并没有准时到达那儿,等到我如愿以偿地将她带到座位上时,已经是六点一刻了。另外,这张桌子上几乎没有座位了,那呆会儿维托德还能坐哪儿呢?六点半时,我远远地看见维托德和一个粗笨的大胡子男人向我们这儿慢慢走来,俩人似乎有点醉意了。因为半是快乐半是害怕,我脸上热得出汗了,根本没在意璧德在和我说些什么。

这时,这两名男子已经坐到了我们的桌子旁。“对不起,您能再坐过去点吗?”维托德问坐在我们对面的那对夫妇。

璧德说道:“这里已经够挤了,您可以到后面的桌子上去,那里一定会有地方。”

但是,这对夫妇站起身来。那名男子说,他们反正马上就走,他准备去付钱了。施罗德博士和维托德立即坐到了我的对面。

“哦,对了,”璧德高声说道,“我知道您是谁!您就是那个每年到赫本海姆业余大学开讲座的莱纳·恩格斯坦!”

维托德点头称是。

“我是璧德·施彭贝,”她说道,“这是我的朋友罗茜·海尔特。”

施罗德博士也做了自我介绍。

“可罗塞玛丽这个名字和您完全不相称,”维托德粗鲁地说道,“您就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蒂哈,”我低声说道。

璧德拉长了脸。

“不,罗茜,这可不是真的吧!你可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我大胆地注视着维托德的脸,说道:“不过莱纳这个名字也不是和您特别相称呀!”

为了简化起见,一忽儿工夫我们重新又提起我们各自的第二名字,而且照璧德的建议,四个人都用“你”字来称呼。可是问起恩斯特·施罗德来,他说自己根本没有第二名字,只是维托德偶尔叫他哈基姆,他在成为药剂师之前,在大学里攻读过医学专业。璧德的第二名字叫埃德特劳特,她强烈禁止我们用这个第二名字来称呼她。维托德的朋友恩斯特,或者说艾尔·哈基姆,和我愉快地交谈了很长时间,他告诉我,太太去美国了,儿子留级了,他和维托德是在社民党内认识的。他开始有点秃顶了,人倒是挺随和善良,不过说真的,我本来只想和维托德说话,注视他并且朝他微笑的。璧德似乎和维托德挺谈得来。只要自己喜欢的男人一出现,她马上就会兴奋起来。起初我心不在焉地听他俩在正儿八经地谈有关业余大学课程的事宜。然后,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其中一位中年讲师的一盘原声带,并鼓起掌来,到最后我还看到他们笑出了眼泪。我有点伤心,我本来是想参与到这一令人发噱的哄堂大笑的行列之中的。可是我不能伤害友好的施罗德的心啊,于是我不得不回答他的提问,对他表示友善。随着我一侧的璧德越来越快乐,我的好心情早已经烟消云散。

此外,酒精的消耗量越大,我们这张长桌子上的声音也就越大,大得我几乎根本听不清人家在说什么。这时,璧德突然转向我:“你是头疼还是怎么啦,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向她保证说,我身体挺好的,不过我们完全可以到别的地方坐坐,或许是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可以离开这里的位置。我希望然后我就可以坐在维托德的旁边或者就坐在维托德的对面座位上。大家都表示同意。维托德甚至还偷偷朝我眨了眨眼睛,我的心情终于轻松了起来。

我们穿过狭窄的街巷,街巷两旁彩灯招展,煞是可爱。恩斯特·施罗德提出去打靶场。

“现在我们可以为女士们争取一朵鲜花了!”

我不喜欢射击,因为我和维托德会想到不吉利的地方去。恩斯特·施罗德一直不停地射,直到他真的搞到了一枝很难看的淡紫色塑料兰花。他彬彬有礼地将兰花递给我。维托德说,他不想射击,也不会射击。

可璧德突然冒出一句:“我来为你射!”

她射中了靶心,璧德始终是一个技巧方面的天才。她得到了一枝红玫瑰,还十分烦琐地将玫瑰花插到维托德的衬衫上,在我看来她在他身上摸弄了太久。接着,她很自负地要求荡秋千。

“荡秋千我可不行,”矮胖的恩斯特说道,“我看着都头晕。”

让聚集的人群看我裙子肆意摆动,我可没这样的好心情。看来我这样想实在是自作多情了。只见璧德径自拉着维托德的手,两个人面对面紧靠着,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直摇向空中。我觉得这绝对倒胃口。

最后,他们重新回到地面。维托德脸色苍白,毫无笑容。

“你这个样子,就像马上返老还童了一样,可你毕竟不是二十岁的人了,”一脸和气的哈基姆说道。璧德倒是利用这一机会,显出自己好像仍旧是二十岁的姑娘呢(其实她比我整整大三个月);她要强有力地表明自己没有眩晕症,声称对她来说屋顶工人或者扫烟囱工人是最适合自己的职业。

维托德并不理会她,向一张长凳走去。

“我的妈,”恩斯特·施罗德说道,“你别瞎折腾了。你感觉不舒服吗?或者什么事让你突然间垂头丧气了?”

维托德竭力保持镇静。

“我刚才在那儿的秋千上面,像个疯子似的,就在那时我看到拉滕堡的两名学生站在那儿下面。”

“这有什么?”璧德善意地嚷道,“老师就不是人了吗!”

但恩斯特向她解释道:“莱纳请了病假,而学生们以为他是躺在床上的。然后他们看到老师在秋千上的样子又真的不是特别一本正经,这样他们自己想旷课时就可以抓住他的把柄了。”

“住口,”维托德插话道,“虽然我请了病假,但诊断是写着‘带忧郁症的重度精神衰竭’。大夫坚决禁止我长期卧床和苦思冥想。他建议我多作长距离的散步。”

尽管如此,维托德不再有好心境了,忽然想回家去,他说自己是骑着车来的,现在已经喝过酒了。我提议可以将他的车带上送他回家。但他闷闷不乐的,说用不着我费心了。恩斯特可以驾车送他到拉滕堡,他想今天睡在自己家里的床上。

于是我们分手话别。是我接的璧德,现在我得送她回去。我们俩坐到车上时,璧德开口道:“罗茜,你给这位恩斯特·施罗德留下了深刻印象。恭喜你了!”

我沉默无语。这不是事实,璧德这么说,无非是希望我祝贺她的成功而已,这个忙我真的是不会帮她的。我其实是想在某个黑漆漆的街上让她下车的,可是我确实连我的愤怒和失望根本都没有向她暗示过。我对维托德没有所有权,此外她应该相信,我们四个人全是第一次相识。

既然我没表扬她,璧德忍不住表扬起自己来。“不过我今天的表现也不赖呀,”她开始道。太令人失望了。

“这个恩格斯坦和我有很多共同的熟人,另外我们的孩子都相互认识。这样相互之间马上就会有一些共同点了。”

我继续保持沉默。璧德终于停止了唠叨,于是我们默默地沿着漆黑的山路行驶。

就在到达她家门口之前,我害怕地问道:“你们约好再见了吗?”

璧德笑出了声:“你想到哪儿去了。他这个人具有独特的魅力,但他和我不是很般配。对这样的一个夜晚,那还行。但更多的——不。这只会给我带来不快。你知道吗,如果这么一个迷人的男子突然获得自由,他保证会寻找一位至少小他十岁的新伙伴。相信我,我有经验的!”

这句话我可不喜欢听。

“你的尤尔根比他可年轻多了,”我插话说。

“那当然,”璧德就事论事地说,“但你自己也可以看得出质量上是有区别的。”

她如此一说,反倒让我又有点喜欢她了,并没有照我原打算的那样冷淡地和她告别。

星期六之后的日子过得很缓慢。我们本来就没有约定好,我对不再见面也挺高兴的,我何时再能见到维托德呢?我也无法往毕克巴赫给他打电话,我也不想写信,这会破坏我们并不牢靠的关系。再说我对老师的红铅笔有种恐惧的心理,因为作文恰恰不是我的强项。

我没有等到期待已久的电话,倒是璧德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好,罗茜,你在这个不寻常的教堂落成纪念日年市里是不是饮酒作乐了?”她讥讽地问道。“顺便说一句,被我们俘虏的两位先生星期日上我家来了。”

我本想附带说上几句,但隐隐的绝望像一条蠕虫爬上了我的咽喉,喉咙里只是发出模糊的声响。

“我听见狗儿的声音了,”璧德继续道,“你肯定还没带它出去吧。那好,我给你讲点事儿:星期日下午六点左右,我家的门铃响了,正好是我的心情很不好的时候,因为那时孩子们全在家,我刚刚给他们准备好晚餐。你猜是谁,原来是那个莱纳·恩格斯坦(很高兴璧德叫他‘莱纳’而不是‘维托德’)和那个恩斯特·施罗德。他们正在去奥登瓦德的路途中,莱纳星期六也回拉滕堡了。现在,这位好心的恩斯特准备将维托德的自行车重新带回毕克巴赫去。他们可真好,还想到顺便上我家来坐坐。我倒是几乎一直在外面闲逛。”

我吱了一声“嗯”。很遗憾,我得承认,我真的一直赋闲在家。璧德继续讲道:“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反对和我们一起吃饭。挺凑巧的,我还做了个加大蒜和绿豆的羊腿,这些身边没有女人照顾的男人当然喜欢吃的。”

我早就知道璧德的菜烧得不错。很清楚,她是以此来俘虏这些男人。尤尔根和她亲近也肯定有这样的原因。

“那么孩子们呢?”我无精打采地问道。

“哦,有时他们真是太可爱了。他们和莱纳非常谈得来。莱茜早就通过爱娃和莱纳的儿子马克斯而认识他。就连维维安和理查德也有朋友在莱纳的学校里读书。莱纳饶有兴趣地和孩子们攀谈着,尤其对维维安在大学里攻读艺术专业很感兴趣。”

而我又能给他们提供些什么呢?当然没有羊腿和给聚会带来生气的三个孩子。璧德继续道:“我觉得恩斯特这个人特别好,但莱纳这个人比他更胜一筹。罗茜,归根结底我要谢谢你让我认识了这么一个出色的男人,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认识他。”

我在哭泣,只是她无法看到。她说得多卑鄙啊!

璧德仍然继续唠叨着:“莱纳在奥登瓦德那个避难所还要呆上一个星期。尽管他请的病假肯定还有一段时间,但他准备星期一就回去上课了。是啊,他想重新回自己的家,他说那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

这一个令人窒息的夜晚,我难以入眠。从我接受最初的教育开始,有一个观念早已在我身心深处扎根:始终应该是男人追求女人。可要是那个男人不这么做呢?难道我从我尼姑似的母亲那儿得来的观念已经完全陈旧了吗?璧德确实做得太主动了。难道我也应像她一样采取主动追击,再去找他吗?难道这事有那么讨厌吗?我不知道。

星期五晚上,我实在坐不住了。我要是再不作安排,我这个周末可要泡汤了。我试探性地往拉滕堡打了个电话,我万万没有想到,维托德马上接了。

“罗塞玛丽·海尔特,”跟大多数情况一样,我结结巴巴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谁?我不认识,您打错了,”他冷淡地说道。“是我呀,”我像个哭泣的小孩一样尖声说道。

“哦,是蒂哈,”他突然大笑一声,“噢,对不起您了,我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他不是以“你”而是以“您”相称。我本来是想说什么话呢?于是我问起他的健康状况,他是否早就离开毕克巴赫了。

“我是今天上午才回到这里的,”维托德很殷勤地解释道,“您知道吗,我在给十二年级的学生上课,我再这么缺课的话,那肯定不行了。我也知道得很清楚,请人代课往往不怎么理想,可我毕竟不想让我的学生因为我的情绪低落而受影响。”

事实上,在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还一点也没发觉他情绪低落呢。

“那么您现在必须备课了吗?”我迟疑地问道。

“备课当然要备了。可是我家院子里一团糟的,那帮家伙差不多把院子踩平了。从星期一开始,朋友给我介绍的一个南斯拉夫清扫女工就过来了。不过在她来之前,我还得彻底收拾一下,还要研究一下洗衣机。”

璧德现在肯定会主动给他提供帮助了。我必须克服我此刻的局促不安,将我的意思表达出来。我避免以“你”或者“您”来称谓。

“这个周末我例外地没有什么安排,我可以过来帮忙。毕竟洗烫的活儿我还会做,院子我也可以简单收拾一下,在此期间我也可以煮点咖啡,买个蛋糕什么的。”

为了谨慎起见,我没有提到做饭。

“这真是太客气了。但收拾本来就谁也帮不了我,我还得自己干。洗衣机的活儿我自己一个人也干得了。南斯拉夫女人星期一过来烫衣服。另外星期日我有客人要来,所以我的日期已经排得满满的了。多谢了,蒂哈,这个主意很好。也许下次再安排吧。”

我请他一旦需要我,就打电话给我。在不痛不痒地友好闲谈之后,我们说了声再见就挂了电话,没有约定何时再碰面的事。

我恼火得将长沙发靠垫扔到了地上。狗儿以为这是针对它的,慢慢爬过来,请求我的原谅,好像一切都是它的错。我轻轻地抚摸狗儿,劝导狗儿:“嗨,狗儿,我这一生中第一次想要点什么!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定了这个男人!可是这事做起来那么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号啕大哭,狗儿走到我跟前,无限忧伤地看着我。它真是个通人性的神奇的狗啊。

维托德星期天的客人会是谁呢,难道是璧德吗?

星期天过得非常无聊。我想象着璧德以敏捷的方式施魔法般地给维托德带去愉快,给他做饭,然后放声大笑。我总算明白了,这两个人是多么合拍:艺术、文学、音乐——在这方面璧德知道得很多,可我完全一无所知。他们俩一整天玩得很快乐……那么晚上呢?是否他们接着喝香槟酒,然后一起上床呢?我就被这样的念头差点折磨疯了,于是晚上给璧德打了个电话。

莱茜接的电话。“我妈妈不在家,”她很简洁地说了一句。

她究竟去哪儿了,我问道。

“维维安和理查德昨天去伦敦住几天,她今天没有做饭,好像我不算人似的,”天真的莱诺蕾抱怨地说道,“顺便说一句,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也许是去听音乐会了吧。”

我把电话挂了。这种事情很痛苦,但很清楚:璧德此刻和维托德睡在一张床上,到明天她又有尤尔根陪了。为什么其他女人能得到一切,而我什么都得不到呢?我是不是应该质问她一下?

夜里十一点,电话响了。璧德说道:“莱茜说你打过电话。这个蠢猪,我早就跟她讲过我要去哪儿的。跟往常一样,她根本没有听进去。”

“嗯,那你去哪儿了?”

“在法兰克福,我看了一个很棒的康定斯基画展,然后和朋友一起吃了顿土耳其菜。真的太美了。”

难道她在那么老练地撒谎吗?可是她为什么又要撒谎呢?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向我隐瞒自己与维托德之间的关系呀,她又不知道维托德是属于我的。也许她会因为欺骗自己的尤尔根而感到问心有愧呢;可是她没必要对一个已婚的情人忠诚呀。我就这样带着满心的怀疑上了床。

后来,有一个夜晚,我重新摸黑悄悄地潜入维托德的院子里。现在晚上九点天就已经黑了,我采取了预防措施——身穿窃贼常穿的黑衣,以免被他发现。

他仍旧像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坐在写字台前,写着什么。我多么喜欢他呀,这个英俊聪明的男子,他在如此孤单而专注地工作着。在夜色笼罩的院子里站了至少一个小时后,我才悄无声息地重新走出院子。篱笆还是和从前一样松开着,维托德觉得没必要去修理篱笆。

这就像吸毒上瘾似的。从此以后,我每天开车去拉滕堡,尽管这么做肯定是有危险的,而且邻居们全都度假回来了。维托德始终是一个人。我真想从阳台门到他的家里去,或者从大楼前门按门铃。可是我们约定,是他打电话给我。

一天夜里,我看到他家门前停着另外一辆小汽车。正是璧德的车子。哦,原来是这样!我觉得太恶心了。

全是我的错,我应该给他打电话才是,去拜访他,去给他写信——这么做又不冒任何风险!因为我等得太久,现在却让璧德抢走了我的猎物。

我爬进院子里。客厅里没有人。我等了很久。是在厨房里还是在床上,现在只有这个问题了。最后,我觉得太冷,只好哆嗦着冻僵的身子回了家,就跟维托德的老婆去世那天一模一样。

我沮丧了好几天之后才下定决心,绝不放弃,要为之而战斗。我给维托德打了个电话,请他上我家来。他抱歉地说,他周末不能来。我就和他约其他时间,他后来终于答应星期四过来。

我现在只有孤注一掷了。我还有四天时间。我得好好筹划一下:我必须在这个夜晚创造一个迷人舒适的气氛,看上去要特别年轻美丽,要优雅和富有见地地闲谈,此外还得将一顿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准备好的可口晚餐摆放到桌上。这一切必须完全达到这样的效果:似乎不是特别为他准备的,但又好像他在我这里始终就像来到了天堂一样。我去做了美容,给自己买了一条紫红的丝绒裙子和一件带花纹的双绉衬衣。我购置了蜡烛、香槟酒、一块新台布、香水。

不过在漫长的上班时间里,我将很多精力花在了饭菜上。我无法向璧德咨询;如果问她,她马上就会给我出一个现成的最为简便的主意。我决定做一个炸三文鱼肉片,这个挺简单,我肯定能做成。此外做个面条,一个黄油做的龙蒿沙司和色拉。沙司我在两天前就已做了试验,做得挺不错的。我的天哪,我真兴奋啊。

星期四,八点不到一点,我往镜子里最后瞥了一眼。太精致了!我忽然想道。应该显得随意轻松些才是啊。他肯定会穿着套衫过来的,而我就像个打扮得非常妖艳的乡下女人一样站在那儿。我赶紧将衬衣和裙子脱下身,就这样穿着衬裙惊慌失措地站在穿衣镜前。换了璧德,她早就没事了,随便穿上什么衣服都行。我穿上裤子,再脱下,将衬衣、裙子等等一切随手扔到地上。不,现在可太晚了,五分钟后他就要来了。我从地毯上收拾起那些精致的衣服,忙碌地再次穿上。汗水从我搽过粉的脸上渗出,胭脂肯定会滴落到淡黄色的衣领上。我将那些不合适的衣服扔进衣橱里,关上橱门,奔到窗子边,看看他的车子有没有到。我还冲向厨房:一切准备就绪,只是在他到来之前,我是无法做好煎鱼了。

维托德按照学生上课迟到一刻钟的惯例准时到达,手里拿着一束毫无个性的丁香花,他完全可以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种植出更正宗的丁香花来。

“我希望我来得不算太晚。您那迷人的朋友也来了吗?几朵丁香可以……”说着他有点死板地将五朵黄色丁香花递给我,手里握着一叠皱巴巴的文件。对他这束花,我照例应该说声“这根本没必要的呀”的话。我接过了他的花,说了声谢谢,并且不无恶意地说道,璧德有一个男朋友,可以占用她平时工作日期间的所有时间。维托德只是微微一笑:要么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要么他无所谓,要么他觉得自己占据上风的地位。

我斟上雪利酒,奔到厨房,烧下面条的开水。我发现自己实际上穿着不是很考究。维托德穿得非常一般,没有系领带,但穿的是一件浅色的夏季西装上衣,下身配了条高级牛仔裤。我们俩显得有点拘束。

“那把武器扔进莱茵河了吗?”他突然问道。

不,没扔进河里,但我回答道:“是啊,那当然,几周以前就扔了!”

我这么说只是为了不让他对我产生反感而已,虽然我没忘记这把左轮手枪,但这事我一直没做,天知道是因为什么。

饭菜我还真的做成功了。维托德过分礼貌地连连称赞,但吃得很少,喝得也不多。那回在吃乳酪和苹果酒时出现的令人陶醉的情绪并没有再次出现,一切都显得有点做作。

我想制造点魅力,有次在说话时故意碰了下他的手臂,我观察过其他女人也曾这么做过,但他非常局促不安。吃完饭,我们坐在那张先前就提到过的破沙发椅上,我本想开瓶香槟,可维托德说不用了。他说吃饭时已经喝过葡萄酒了,刚才又喝了雪利酒,毕竟他还得开车回家啊。另外,他说明天才星期五,对他来说那是最艰苦的一天。

“您别生气,我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能久留。”

“上次教堂落成纪念日年市聚会时我们大家互相以”你“字相称的,”我脱口而出,遗憾地带着受委屈的弦外之音。

“说得对!”维托德的快乐显得不老实,“真好,你倒想起来了!那好,我们再喝一杯!”

他从餐桌上拿来那瓶喝剩的白葡萄酒,将酒斟上,举起酒杯,说:“蒂哈!”

我以一副不怕死的姿态将脸凑上去。我感觉脸颊上被轻轻碰了一下。

维托德又继续闲聊了一刻钟,谈起了他的儿子和学校里的事;七点半,他走了,没有再一次夸奖“美味佳肴”,也没有约定新的见面日期,也没有给我与他进一步亲近的机会。根本没有任何诱惑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