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节
周五我还发愁怎么一个人度过双休日,到了周一的早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出不了门了。
我在MSN上跟何樱姐说:“我能不能申请用年假啊?”
何樱似乎很失望,停顿了半晌,还是回答我说:“没关系,要是还觉得不舒服,我就帮你再请几天病假吧。反正你本来也说住院要住到这周末的。”然后她还是忍不住问我:“那么,你打算哪天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最晚再下周一,你一定要来上班了。”何樱向我宣布,她这个老好人还找了个借口,“下周二开庭,这个案子你出了这么多力,法庭上很多情况还要靠你陈述。你周一来复习一下材料,周二正好跟我一起去。”其实我知道,工作何止这一件。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的精神好像一下子瘫痪了,不要说走出门去,连在MSN上多打几个字都困难。我像一个失事的船员,抱着一块细小的木板漂浮在绝望的汪洋中,只剩最后一点气力勉力不让自己沉下去,这已经让我觉得艰难异常。
凭着在医药公司的耳濡目染,我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得了抑郁症。
七月十三日周二,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边一点点亮起来。几个小时后,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我几乎窒息,我茫然得像一滴即将被晒干的水。我什么都不想做,除了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的念头,我想逃离这个世界,立刻。我只需要一把刀片,五公分见方,纸一样薄的刀刃。一秒钟之后,我就解脱了。
最无助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了那两大瓶“爱得康”。我还没来得及把它们交到公司,六月二十七日傍晚,在论坛上看见了凶手对我的“判决”之后,我就把它们放到了卧室写字台的下柜里,放到柜子的最深处,外面还塞了一件毛衣作掩护。如果它们还没被比尔发现的话。
我摸到了瓶子冰凉的外壁。
我想起徐晨把它们交给我时,曾经说:“都在这里了,每瓶八百四十颗药丸,一颗都没有少,不信你点点。……也没有掺安慰剂,不信你还可以尝尝。”
我把两个瓶子从柜子里挖出来。我拿起一瓶,拧开瓶盖,它们拥挤着,像一堆细小的宝石,在阳光下散发着近乎妖冶的光亮。我拈起一颗莲红色的药丸凑近唇边,闻到了甜酒酿的气味。小时候妈妈亲手做的酒酿小丸子,还夹杂着白以前上海旧城街头时常飘浮的香气,我细细回想,是家家户户天井里的白兰花在夜晚散发的气息。
七月七日夜晚,在病房里,我曾经问过孟雨:“你真的没有自己试过这种药吗?”
孟雨答:“可能是我还缺少献身科学的勇气吧。这种药就算在十个人类身上不起作用,并不等于它在第十一个人类身上也不起作用,就算当时不起作用,也并不等于一年以后、五年以后不起作用。再说了,这十个志愿者表面没有显示出变化,并不等于他们的内心没有变化。”
当清晨再次来临的时候,我抓着两个药瓶,蹒跚着走到卫生间里,把药丸倒进了抽水马桶,按下了抽水键。
七月十五日周四中午十一点二十分,有人从床上拖起我,拍打着我的面颊。
是王小山,他从牛奶箱里找到了钥匙,打开房门。他对着我大喊大叫:“给你打了这么多电话你也不接,你到底在搞什么?”他逼着我梳洗更衣,吃下一碗方便面。我估计这是他刚从门口的Seven–Eleven买了端来的,幸好他没买袋装面。然后他不由分说拉着我出门。
“徐鸣之回来了!”他使劲把我拽下楼。
我想起之前,我们曾经一直苦苦等着徐鸣之回来,因为徐鸣之是任锦然关系最好的同学,无话不谈。可是现在,任锦然的自杀已经定案,连这一串事件的凶手都抓住了,还翻腾任锦然的私生活做什么呀。
“你这个窥视狂,你无聊。”我一路骂骂咧咧。
王小山今天颇有点讨好我的态度,他在出租车上对我说:“徐鸣之告诉了我一个重要的事实,这让案子的一个环节变得不大合理了。你帮我想想?”我不知道他这样对我说,是因为想让我振作起来,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疑难。
徐鸣之在文化集团大厦的顶楼咖啡厅等我们,她工作的《新申晚报》就在六楼,属于文化集团。看来她已经回到单位上班了。
国有企业的咖啡厅非常古老,咖啡是速溶的,十五元一杯,还有调羹插在杯子里。好在沙发够宽大,靠着落地玻璃窗,半个上海的景色一览无余。徐鸣之坐着看一份报纸,她的打扮看上去清爽精神,豆绿色的无袖长款针织衫,这种颜色恐怕只有她这么白皙的肌肤才敢穿,米色抹胸,浅色牛仔中裤,米色高跟凉鞋,两条美腿并拢侧放着。
她换了发型,头发剪短了,贴着脸颊。看得出,这种发型扎得她有点不习惯,当她抬起头跟王小山打招呼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拨开脸颊边的头发,我注意到她的左边脸颊有一条粉红色的细痕,从耳根一直到嘴角。
“她是谁?”徐鸣之指着我,嘴角轻微地撇了撇,她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声音快而尖细。接下来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朝向王小山的方向,故意把脸的侧面留给我。
“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你说了,”她放慢了一点语速,“我不是苏亚帖子里说的那个‘小妹妹’网友,我是二〇〇四年才认识张约的。我也没有在苏亚那时候工作的出版社实习过,我压根就没见过苏亚。张约当年的网友,是任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