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一节

六月二十八日周一,何樱姐照例准时抵达一九〇六,用废报纸把玻璃窗擦了一遍。我主动给她泡茶,希望她能因此大发慈悲。

“游游,你的脑袋没事了吧?”她笑吟吟地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纱布拆掉了,痂还在。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仰,腰仰了四十五度,就像《黑客帝国》里的尼奥躲开一颗子弹似的。

“还疼。”我尴尬地笑笑。

她嗔怪地白了我一眼:“腰倒是挺软的。”

卢天岚今天回头率很高,藏青色露臂针织上衣,白底圆点的及膝裙,笔直的长发高高束成马尾,看上去特别年轻精神。

我想过,如果能整天腻在她身边,就一定安全了。早上的例会刚结束,我就尾随在她身边,急着要向她汇报周五跟徐晨谈判的结果,她没甩我,一贯很酷的那副模样,扔了句:“我很忙,晚些我找你。”高跟鞋轻点地面,风一般地走进了客梯里,我只好怏怏地留在电梯门外,看着门合上,电梯的显示灯从四楼一路变换至十九楼。

正是上午十点十五分,何樱姐从后面赶上了我,和我一起乘观光梯上楼,她在电梯里絮絮叨叨地对我说:“游游,待会儿你替我去一次分局好吗?星期五他们叫我过去,我把心血管药品事业部的一套合同掉在那里了,就在那个粉红色的文件袋里。哎,我今天忙死了。对啦,那辆三菱SUV还没修好,正好老板的路虎今天不用,我帮你调来了,让你过过瘾……”

我连忙摆手打断她:“我这眼睛还不行,这会儿看东西都重影的。”我腾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眼前,“这手看起来就有两三个。”

电梯开门的时候,我特地挽着她并排走出去。

我谨小慎微,走路的时候看一眼地上,看一眼天上,唯恐有高空坠物。不开车,这是肯定的。不喝茶,不吃别人给的零食。大多数时候,我保持臀部在椅子上不动。这样平安地度过一天,我想不难吧?

十点三十分左右,徐晨给我打了个电话,希望我过去谈谈。他说:“刚才王警官来找过我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方便跟他说,我想告诉你,只跟你说。”

“什么事,能在电话里说吗?”我想我当然不能过去送死。

他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再出声的时候,声调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他最后补充了一句:“跟案子、和你看见过的那个论坛有关系。”电话挂了,留下一串忙音。

十一点零九分,比尔在MSN上主动送上“爱心”图案一枚,肉麻的。

“还生气呢?”这话显然是求和的意思。

于是我故意端起架子,简约地回答了一个字:“嗯”。

然后他就开始挺啰唆地表白:“昨天是我不好。其实我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别去惹凶手了。我这是担心你再出什么意外。唉。”

我忽然感动起来了,非常感动。因为凶手宣布今天要处死我,可能就是在下一分钟。我在电话里拒绝了王小山“保护”我的建议,我装着不以为然,蔑视威胁,看上去比凶手更成竹在胸。其实骄傲有什么用呢,我不仅害怕,害怕得有些神经质,而且满怀感伤,当我可能就要告别这个世界,我发现,“就算下一分钟死去也没什么关系”,这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从我站在楼顶的货梯门口紧张等待的那个凌晨起,就有人在我心里放进了留恋。

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半天,他是我唯一想要再亲近的人。他此刻说的“担心”,又是我此刻最需要的安慰,虽然他还不知道我的险境。

“要是我被凶手杀掉了,你会怎么办?”我一脸喜色地敲回去这行字。

“不会的。我不会让她杀了你。我会保护你的。”他分三行果断地发来了这三句话。

我满心甜蜜,忽然觉得今天就要被谋杀的这回事,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就像小时候生病发高烧,有妈妈炖鸡蛋汤,手放在我的额头上,紧张地端详我,这个时候,就连头晕头疼的感觉也这么好,恨不得天天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生病。

中午十二点四十八分,何樱整理干净桌面,挎上手袋,说是已经请了假,孟玉珍的大殓还有些事情要准备,下班前就不回来了。又说,待会儿下午孟雨会过来这边,跟卢天岚和我一起开会讨论如何处理徐晨的事,以及实验下一步怎么办。我嗯啊应着,看着她笑着挥手走出去,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我不由得心里一阵轻松。

我思忖着,这样一来,我只要保证下午躲在这幢大厦里,不出门,至少下班之前应该是安全的了吧。下班以后呢,才不要像王小山说的那样,他接我去警局通宵打牌什么的。我可以到楼下陪比尔剪头发,然后一起回家。到家了我再告诉他凶手的谋杀预告也不迟。

比尔的顾客显然选错了日子,我不知道她们的头发都被弄成什么样子了,总之,我和比尔在MSN上黏黏糊糊地一直在说话,这头做事,那头没闲着敲键盘。

“你装个摄像头吧,以后视频聊。”比尔提了个这么庸俗的建议。

“我不喜欢,轻浮!”

“我就是想每时每刻看着你,放心一点。”比尔以前不像是这么会说甜言蜜语的人哪,弄得我脸上发热。

我说不出更肉麻的话了,只能满怀诚意地告诉他:“公司里不方便吧。家里那台手提电脑带了个内置的,以前没用过。”

“噢,那我过去帮你调好。”

我心道,你假模假式个啥呀,我在家的时候,你想看我还用得着摄像头吗?

手机铃声大作,我眼睛还在电脑屏幕上,手已经准确地摸到了接听键,捉起来,贴在耳边。王小山在那头抱怨:“喂,你搞什么,刚才打你电话也不接,你还活着呀?”

“健在。”我乐了。

“跟凶手搏斗过了吗?”

“凶手现在都离我远着呢。”于是我告诉他,何樱刚才已经请假回家去了,徐晨骗我去瑞安医院,我没上这个圈套。

“他们都不是凶手。”王小山说。他上午打过一个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孟玉珍电梯出事的那个时间,何樱确实是直接从安全梯下楼,走了两层,从十九楼走到十七楼,然后转乘了观光梯右侧的那架客梯,直接下到六楼。警方根据何樱的证词,已经在那架客梯的录像记录上找到了她的身影,而且录像上有时间码,这样推算,她绝对不可能有登上楼顶的作案时间。

五月十五日周六,徐晨在嘉定的儿子家。他害怕一个人在家里过周末和双休,一般都是周五晚饭后坐车去嘉定,周日晚上回来。六月一日虽然不是双休,却是儿童节。徐晨曾经答应孙子陪他过节,带他去公园玩,没想到六月一日有太多工作安排,走不开。他就请了第二天的假,当天晚上下班后就坐车去看孙子,六月三日一早才回来,直接到医院上班。这一切也已经跟郊区大巴的司售人员,以及徐晨儿子的邻居们确证过了。

“你的推理还是很出色的,其实我们也早就把他们列入了有待排除嫌疑的名单,你没有让我们瞎忙活。”王小山还老气横秋地补充了一句,“别泄气,排除本身就是工作的进展嘛!”

我不是泄气。他们不是凶手,我很欣慰,可是不知怎的,更真切的感觉却是悲哀,就像这雨季阴霾的冷雨,胀鼓鼓地塞满了我的胸膛。我看了何樱的帖子,听了徐晨的倾诉,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们。但原来了解越多,误解越大。人与人之间的了解,恐怕原本就是一个欲近愈远的笑话。

比尔的对话框在不停闪动。

王小山在电话里嘱咐我:“凶手可能还在你身边,你自己当心,我处理完手里的事情就去你公司。”

挂上电话,还来不及点开比尔的对话框,分机电话又响了。是孟雨,他已经抵达华行大厦,在四楼等我。四楼是帕罗药业的公共会议室和培训中心,培训中心也有一间孟雨的简易办公室,他过来搞培训,或者每周过来开会后处理工作用的。

“卢总让你动作快点,她马上就到。我正叫人开一间小会议室出来,四〇四或者四〇六,你下来了到那里找我。”他干脆地挂上电话,弄得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干脆地站起来。

电脑屏幕右下方显示,下午一点五十九分。

我给比尔敲了一句:“我要去四楼开会了,你等我下班。”

“好的。自己当心点。”他敲了两行过来,居然还有第三行,他恋恋不舍地献了一朵“玫瑰花”的图案。看来懒人也有缠绵的时候。

我走到门口,看见对话框又闪了几闪,不知道他又说了什么。不能再耽误了,我忍住继续谈情说爱的念头,抱着文件大踏步迈入走廊。

观光梯来得有点慢,透过两道有着美丽图案的紫铜栅栏,我望见阳光凌空倾泻,照耀着脚下浩瀚的楼宇街道,雨季中一个难得晴好的下午,也许只能维持两三个小时。但我的心情因此又明朗起来。

走进电梯,面向门庭的方向,按下防铜面板上的四楼和关门键,两道镂空的电梯门在我面前缓慢地合上,厢体优雅地下沉,这一刻,我忽然看见走廊的深处有什么细小的亮光一闪,萤火虫一般,这让我想起那个凌晨,比尔第一次将我揽入怀中,球鞋刷一般的胡子扎着我的额头。我莞尔笑了,十九楼已经消失在我的头顶上。

我转身朝向城市风景的方向,阳光和栏杆优美的线条从我身上、脸上流过,树的海、参差的楼在脚下温柔地接近我。我觉得我就像一只鸟,正缓慢滑翔在这六月将尽的空气中。

出神了一会儿,转过身时,电梯已到了九楼的门庭,大江集成电路株式会社。一个中年瘦男人斜背着皮包,两手抱着一个白色纸盒走出来,径直走到电梯前,背对前台小姐。视线从高处下降的过程,可以看见纸盒里胡乱堆着单柄陶瓷杯、杂志、抽拉式纸巾盒、眼药水和钢笔。

八楼,博雅公关,无数张笑脸的照片组成的正面灯箱幕墙。一对年轻的男女同事正在等电梯,男孩正用一只绿色运动鞋的鞋尖磨着地,女孩低头发短信,偶尔抬眼瞟他一眼,看他们俩的神情,多半一进电梯,就会毫无顾忌地手拉手。

七楼,移植和中枢神经药品事业部,今天下午显得有些冷清。前台小姐一个人对着电脑眼睛发直,不是在看网络电视,就是在淘宝。

这个世界仿佛电影一帧帧的画面,正在划过我的眼前。

六楼,眼科药品事业部。

就在此刻,我忽然感到四周响起了机械的轰鸣声,伴随着我脚下剧烈的震动,仿佛我不是身处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包厢里,其实身在一头钢铁巨兽的嘴里,它忽然醒来,要将我吞噬似的。

我在惊讶中还来不及判断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双手抓住栏杆,因为前方毕竟是大楼的一部分,而背后却是大楼以外毫无支撑的风景。有一瞬间,我的身躯仿佛被用力按向脚背,少顷我才意识到,这是电梯陡然改变了运转方向,开始飞快地上升。七楼、八楼,就像电影画面迅速在回放,由快至慢,到了一个奇妙的定格。

博雅公关的笑容幕墙。那对年轻的情侣不约而同地看了我一眼,满脸诧异,但是他们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他们走进隔壁的客梯,走出我的视野,手手相握。

随后我开始下坠,由慢及快,宛如从世界的最高处舒展地坠落下去。

七楼,前台小姐抬起眼镜,用纸巾抹眼泪,眼睛还直直地瞪着电脑屏幕,想是一部韩剧。

六楼,韩枫正急匆匆地走出来,他矮小的女助理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五楼,人群聚集在门庭这里,有人好像指着我的方向在说什么。

四楼,三楼,我划过这个世界,像一颗被抛离轨道的石子那样,不由自主地离开。我不知道我将去往哪里,有多远,有多深,我只觉得栏杆硌得我的手心疼痛不已。

二楼,一楼,我望着大堂和远处魅影发廊的玻璃门也升了上去,我正沉入地底下,像一口棺材被葬入泥土,一个最可怕的四面封闭的盒子。我拼命喘息,想要大声喊叫,我听到无数脚步声慌乱踩踏在我的头顶上,黑暗涌上来,及胸,及颈,淹没了我的头顶,直至封死了我头顶唯一光亮的空隙。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