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节
二〇一〇年六月一日下午四点五十八分,也就是我得出谋杀结论后的十三个小时又五十八分钟,孟雨走出地铁一号线巴黎春天的出口。
平时的这个钟点,他应该还坐在四十平的主任办公室里,工作服刚换下,实验记录本摊开在电脑前。他常把下班前的三十分钟用于沉思默想,将每天的有效数据录入文件存档。知道他的习惯,助理们很少在这个时间打扰他。白墙环绕的巨大空间分外安静,落地窗外,无人的绿茵浓绿齐整。再远处,二十五平方公里的广阔地带,都是外观几乎相同的现代化厂房,间隔颇远,视野开朗,比闹市区多出百分之八十的蓝天背景。
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位于张江高科技园区。研究中心地处偏远,销售本部位于市中心,这是医药行业的惯常做法。倒不只是为了省房租,主要是销售方面的许多做法,不便于让研究部门了解,这是题外话。
这天下午,孟雨提早离开实验室,换洗完毕,四点十五分就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也许是想到淮海路停车不方便,他干脆搭乘地铁。所以,当他身在巴黎春天的门口时,助理们看见主任的门关着,别克停在车位上,只当他照例在办公室里度过一天的默想时间。
太阳有些晃眼,孟雨眯缝着眼睛走过商场的玻璃橱窗,左拐,走进沿街的星巴克。底楼几乎满座,穿行不便。还有三桌人坐在门口,悠闲地晒太阳。孟雨皱了皱眉头,立在柜台前点了一份小杯热摩卡。捧着杯子本来想去二楼,却在楼梯口改了主意,折回来让服务生帮他张罗了一个椅子,挤在侧脸对着窗外的角落里。
孟雨四十二岁,身材瘦高,也许是长期在实验室里离群索居的缘故,他看起来颇为年轻。肤色是缺乏日照的苍白,侧分的短发久未修剪,两鬓已经盖到了耳朵。他偏爱蓝白两色的便装,也许他就穿着平时那身棉质的白衣白裤,外加一件浅蓝色的薄绒外套。他喜欢穿得比季节多一件。外套有点大,袖子盖住了他半只修长的手掌,手里捂着咖啡杯,茫然出神。
他没有再看表。他总是走得像钟一样准,所以不担心自己会错过什么。况且,锦儿习惯迟到十分钟到二十分钟,七年不见,不知道她是否依然如此。
手机响了,他看也不看就接起来。
“嗯,还是吃鱼好了。昨天前天都是吃肉。”他心不在焉地说,一边顺便扫视了一下周围,“不用啦,就跟平常一样吃可以了。我这么老了还过什么生日呀?”
手机的来电显示是五点十二分。
就是这个时候,孟雨说,他隐约看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影,黑色紧身大摆长裙,暗红色的披肩,卷发及腰,从他眼角一掠而过。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锦儿,以前锦儿是最喜欢这样打扮的。可是当他放下手机,从座位上站起来,再往背后看,楼梯口只有一对金发男女端着咖啡在热烈交谈。
孟雨又坐了四十八分钟。六点的时候,妻子的电话又打来,问他是不是已经在路上,菜要下锅了。也许是沾染了他的习气,妻子每天这两个电话也是打得像钟一样准,且内容基本一致。于是孟雨站起来又左右环顾了一圈,把手边的杂志放回架子,走出星巴克,拐弯下了地铁。
他住在地铁徐家汇站附近,四站路,到家六点三十分,与他平时五点三十分下班,从张江开车回家的时间丝毫不差。
据大楼的保安说,任锦然确实在六月一日下午四点三十分左右出过门,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清楚。至于那天穿的是不是黑色紧身长裙和暗红披肩,保安们表示,她大部分时候都穿黑色,至于款式,实在是记不清了。
任锦然的公寓就在江宁路一幢半新的高层楼里,离她位于恒隆的公司很近。两周前,她向公司请了病假。六月一日之后,任锦然就再也没出过门。在六月二日到六月十日之间,车位费适才收毕,物业管理费还没到缴纳的时候,抄表员三个月一来,没有外卖错送到二二〇四房间,没有矢志不渝的推销员,任锦然的车没有被谁意外刮坏,二十二楼的邻居投诉楼道里有臭味,物业也只是清理了几次安全门后面的垃圾箱了事。
直到六月十一号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二三〇四的女主人报修厨房的下水道堵塞了。物业维修工打开保护盖清理了半天,没用,就对女主人说,他们可以替她请一家专业的疏通公司来。马上来也行,就是贵一点,一次两百元。
那家疏通公司上周留了张名片,说是每做一笔生意,就给介绍人高额提成。两个穿着橘红色工作服的人拖着一台机器来,折腾到下午三点十五分的时候,就听见轰隆一声,不知怎的,他们居然弄裂了主水管。二三〇四登时变成一片汪洋,拖鞋满屋子漂。物业赶紧又派人来抢修,二三〇四的水止住了,可是哗哗的流水声还在响,方向就是楼下二二〇四。
按门铃,没人开门。
绕到二二〇六的阳台上看,二二〇四的卧室拉着窗帘,大白天的,里面好像还亮着灯。
物业经理一开始并不打算找锁匠开门,要是住户不在家,到时候她说少了东西怎么办?谁来负这个责任?要是住户在家,却坚持不开门,他们强行闯入更是罪过大了。业主报警都不为过。
可是眼看着,水都从房门口溢出来了。同楼层的住户吵嚷着不答应,因为看这趋势,水很快就会淹到整整一层的房间。大家七手八脚地拿来各家的废旧毛巾,堵住二二〇四的门缝。物业权衡再三,叫来了一一〇在现场督阵,这才设法打开房门。其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左右,日光斜入走廊。
水扑打着涌了出来,污浊的水面上泛滥着丝袜、鼠标垫、杯子、高跟鞋、早生的蚊蝇,和尸体腐臭的气息。看上去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看热闹的人都惊骇地退后。
男式剃刀、左颈张开的伤口、再度被水化开的血污。
任锦然身穿浅蓝色真丝长款睡袍,死亡现场跟苏亚的极为相似,除了灯是开着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盒生日蛋糕,扎着丝带,还没打开过。因为水已经淹到被褥,室内的其他痕迹基本被破坏了。
衣帽间里大多是黑色衣饰,看来任锦然确实非常钟爱黑色。有几条这个季节用的披肩,乍一看都是黑色,细看,上面各自有深红、深蓝、深紫的暗纹。孟雨的眼力也着实强,匆匆一瞥,连人的面目还没看清,居然能分辨出当时的一款是暗红色的。
如果六月一日的情况确如孟雨所言,据我推测,任锦然在孟雨到达星巴克之前,就已经在附近等候了。按照保安回忆的出门时间,以及江宁路到淮海路的车程,也应如此。
星巴克二楼有临街靠窗的位置,我猜她就是坐那里,可以看见孟雨从街上走进底楼的门。
她了解孟雨从来很准时,所以她也不需要早到多久。那盒没有打开的生日蛋糕,自然也是为孟雨准备的。只是她不能确定,七年过去了,孟雨对她的感情究竟还有几分。我想,这也是她约在星巴克的原因。
过去彼此深爱的两个人,七年后的第一面,又是孟雨的生日,约在下午五点。订一家精致的餐厅叙旧,餐后切开生日蛋糕,这是情理中的安排。就算事先说好晚餐前各自回家,至少选一处安静私密的咖啡厅,不至于在沿街的人群中。
我猜,任锦然跟孟雨约见,并没有说好是否一起晚餐。星巴克是一个可退可进的好地方。如果孟雨也怀着一腔在意而来,巴黎春天附近餐厅云集,大可见面后歇歇脚就一起去用餐。如果孟雨无心,就在公众场合点头而过,也不显得自己太在意。
就这样,任锦然坐在二楼看着孟雨进门,却迟迟等不到他上楼。如果宁愿挤在人来熙往的底楼,连楼也懒得上,是不是说明他打算照个面就告别呢?任锦然这么想着,心往下沉,不知道该不该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可能又想到,是不是孟雨以为她会晚到,所以故意坐在底楼等她呢?
她提着蛋糕走到楼梯口,孟雨的手机正巧响了。他没看来电显示就接起了电话,习惯而熟稔的态度让她心里咯噔一下。隐约听到他说,吃鱼、吃肉、过生日什么的。她这就明白了,这一定是他妻子打来的,他早已决定晚上回家吃饭,不论见到她与否。他一边讲电话,一边抬起头来扫视,就在他几乎看见她的一刹那,她飞也似的逃回楼上去了。
之后,也许她还偷偷下来过一两次,看见他并不焦急地埋头看杂志,或是正好看见他又接到妻子的下一通电话。也许她就是一直坐在楼上,奢望他会打电话询问她,或者不甘心地上楼来寻找。
四十八分钟以后,她透过二楼的窗户里,看着他走出星巴克,脚步轻快,甚至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她可能又多坐了一会儿,终于无念无想,心如死灰。然后她开车回家,还没有忘记把孟雨的生日蛋糕带回楼上,放在床头柜上。洗澡,换上睡衣,平躺在床上,将剃刀插进左侧的颈动脉。
但如果是谋杀,情形自然就大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