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
“这是你太太?”狄埃尔主任说。
“是的。”凯文·麦可复回答。
“很健美的小姑娘。”狄埃尔放下结婚照说,“白色很适合她。这房间很不错,麦可复先生,东西不错,挺有品味。”
“不是每个人都把煤矿储藏在浴室的。”麦可复说。
他黝黑英俊的脸庞充满警觉性,也显然不大高兴。狄埃尔猜想他大概三十岁左右。前一天他已被查问过他与柯林·法瑞尔在矿坑相遇的情况。狄埃尔手上有一份他的笔录。
“一堆垃圾。”他挥挥这份笔录说。
“什么?”
“我们现在采挖的煤矿量很大。喔,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几包席波牌煤炭就够你好好度过冬天的一个礼拜,炭火始终烧得热乎乎的又稳定,而且烧完后只剩下细细的棕色灰烬而已。绝对没有煤渣,假如有的话,我们会把它放在一个箱子里面,等下次送煤炭的那个小鬼再来的时候,问他是不是改行在卖铺路的碎砖石了!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糟呢,麦可复先生?”
“我不知道。在我看来没什么问题。”
“你这么认为吗?怎么可能!我是说,看看你家炉墙上那些肮脏的痕迹。战前常用的席波牌煤炭就不会造成这种结果。”
他一边检查壁炉上方因为刷洗柯林·法瑞尔的手印而留下的污迹,一边摇头。
“家里出了点意外。”麦可复说。
“意外?没人受伤吧,我希望?”
“没有,没什么事。对了,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先生?”
“你可以协助我。”狄埃尔眉开眼笑的说,“这个叫法瑞尔的小伙子,你和他很熟吗?”
“算蛮熟的。”
“还有那个死者,沙特卫,你和他也很熟吗?”
“是的。”
“可是还没熟到对他们有好感——还是因为太熟了?”
“等一下,你为什么那么说?”
“嗯,他们其中一个死了,另外一个有杀他的嫌疑,但这两件事似乎都没给你造成多大困扰。”
“好吧,我们是没熟到那种地步。那又如何?”
“没事,我很高兴,这样一来,你就是个公正不倚的优良目击证人;所以我问你下面这个问题时,还可以期待你说实话:在你看着法瑞尔离开矿坑的时候,他看起来像是个刚用铁棒把别人脑袋轰烂的人吗?”
“假如你是问我有没有看到血迹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并没看到任何血迹。”
“不,我指的是他的表情、态度,在你看来如何?”
麦可复沉思了一会儿。
“嗯,”他说,“他有一点安静,就是这样而已。”
“安静?”
“是的。我问他到底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他没和我吵架什么的,只说他肚子痛,很不舒服,无法工作。”
“通常他都会和你吵嘴?”
“法瑞尔吗?说得对极了!”
“他是特别针对你,或者对任何安检员都这样?”
“哦,他对安检员都是这样。”麦可复脱口而出。
狄埃尔开始搔起他那片大脸颊。麦可复看得目眩神迷,仿佛期待狄埃尔那根晃动的手指即将写下天启。
“他提过他一直在找沙特卫吗?”胖子终于开口说。
“我在笔录上回答过了。”
“是啊,但是你没说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我找不到沙特卫那个蠢蛋,所以麻烦你告诉他,我要提早翘头。’”
“翘头?”
“下班。”
“他不喜欢沙特卫吗?或者‘蠢蛋’在你们这里是表示爱慕的词语?”
“我不认为他们两个处得很好。”
“比你和法瑞尔处得还糟吗?”
“我从来没说我们处得不好!”
“你是没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沙特卫?”
“我不知道。他们就是互看对方不顺眼,我猜。”
“你和法瑞尔说过话之后,都没见过沙特卫?”
“没有。”
“你认为会见到他吗?”
“倒不认为。但我猜下班的时候会在笼子上见到他。”
“你们通常会一起离开矿坑吗?”
“不会特地一起离开。但主管有权利比工人先搭上去。”
“所以通常你们两个都搭第一班升降车?我敢打赌这班车一定很受欢迎。”狄埃尔大笑着说,“可是后来沙特卫没搭那班车,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会。矿坑很容易在最后一分钟临时发生事情。”
“我知道这种感觉。”狄埃尔说,“好吧,麦可复先生,那你个人认为,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麦可复说。
“真有趣,”狄埃尔说,“我也没有。”
他走到餐具柜旁,再一次拿起那张装了相框的结婚照。
“可爱的小姑娘,你太太。”他重复了一遍。“对了,麦可复先生,我等一下要去你们的矿工俱乐部。或许你可以告诉我路怎么走?而且,假如不违法的话,你甚至可以把我的名字写在来宾名单上,那么如果我刚好口渴的话,也可以进去喝个一品脱。”
麦可复从他手上拿走照片说:“随便你。”
两人来到户外,狄埃尔深深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问道:“路很远吗?”
“不太远。”
“那么我们就走过去,顺便欣赏风景,嗯?”
无视停在麦可复那栋半独立式房屋前的警车,他与这位个头比他矮小的男子一同迈步往下走。警车驾驶一路看着他们走到约五十码外后,才开车慢慢的尾随他们。
他们从新社区走下山,一路上都有人从窗帘后面偷看着他们,经过的路人则斜眼瞥视两人几眼。不过当两人下到平地,走进红砖露台取代铺就圆石的半独立式房屋围绕的村庄旧中心时,村民的好奇心已公然、露骨至挑衅的地步。面对这种景况,麦可复加紧脚步向前走,眼神空洞的注视着人行道;相反的,狄埃尔则像是教宗散播大爱似的对旁观者频频点头微笑,村民的臭脸及怒目相向并未扰乱到他。还有人窃窃私语,但是全听不见内容,直到一个红脸、啤酒肚的矮胖青年提起脚步跟在他们背后说:“阿凯,你终于找到工作啦?当警察的走狗!”
麦可复慢下脚步,准备回头,但狄埃尔的大手推着他往前走,他无法抗拒。
“不要再做罢工纠察员了,咱们护送一个条子穿过大街小巷吧,嗯,小伙子们?”
这份自负显然取悦了听众,有几个人也迈开脚步跟随他们。
“我跟你说,警察先生,你为什么只和可恶的安检员说话呢?”受到增援救兵的激励,矮胖青年趁机追击,“我们其他人有什么不好吗?”
狄埃尔对他投以充满爱心、足以感化食人族的笑容,然后低声问麦可复:“这个爱搞笑的家伙是谁?”
“汤米·狄克森,法瑞尔的死党。他什么都不会,只会耍嘴皮。”
他说的话,或是说这话的语气,八成传到了狄克森的耳里。狄克森说:“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呀,阿凯?身为一个地位崇高的安检员,干嘛只是嘀嘀咕咕的?应该大声说出来嘛,这样他们才听得到你在矿坑上面说的话,你太太在村庄里也才听得到你说的话,就算她的膝盖放在耳朵上方,也绝对听得见!”
再一次的,麦可复想停下脚步;也又一次的,狄埃尔的臂力使得比这个安检员的愤怒强劲。这时,等着看好戏的人群已聚集约五十个左右,彼此挨近成一个队伍跟在领前的狄埃尔三人后面。对聋了一只耳朵而且个性宽容的人来说,这些人的谩骂还算是和蔼可亲。
“警察先生,除了一堆谎话以外,你从那个家伙口中得不到什么的!”他大喊,“他没理由喜欢小柯,也许只有接收了小柯的二手货这个理由。你们抓到小柯什么把柄了?什么也没有!你们把警犬和包皮鉴识员带来,还是找不到什么东西的。另外还有一点,可恶的胖警察先生:假如你们抓小柯是因为小柯和沙特卫处不好,那你最好把这个镇上的每个人都抓起来关,因为大家都和沙特卫处不好!除了少数几个喜欢舔人家屁股的家伙,例如那条走狗就是。汪!汪!他妈的汪!”
一行人涌进矿工联谊福利俱乐部的小前院。深锁的大门前有三级窄阶梯。狄埃尔与身旁的麦可复走上阶梯,群众却止步不前。狄埃尔试着开门,确定门是锁着之后,便握起拳头用力敲打,力量大得令在场多数的旁观者啧啧称奇。
“这胖子一定很想喝一杯。”狄克森向在场人士喊道,“我想他可没这个好运气,条子从来不付帐,而且阿凯总是忘记他的口袋在哪里。所以除非佩车行行好,你这趟可是没办法喝醉了,警察先生,长官。”
狄埃尔转过身来。他的个头使他得以全面扫视这批群众。他看见他的车停在街道对面,他的驾驶嘴边贴着无线电麦克风。两人目光交会,狄埃尔缓缓的摇摇头。据他判断,这帮人目前为止仍然只是为了找乐子,但是他知道,若有人继续煽动对警察的不信任与厌恶,场面很容易就演变成暴动。不过即便如此,火速逼近的警笛声可能就够应付了。
“你摇头摇个什么劲啊,先生?”狄克森问,“你的意思是我是骗子?就像你们说我的麻吉是骗子?”
“不,”狄埃尔说,“你的麻吉是不是骗子我不知道,至于你呢,小伙子,是的,我敢说你绝对是骗子。”
现场陷入无声。狄埃尔稍早已注意到里面有人在开门,所以就在门闩拉开的同时,也一并划破了刚才那片寂静。众人看着狄克森。该他上场表演了。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个上场提示,最后皆会换来暴力或暴力威胁的回应。倘若他现在赏狄埃尔一拳,整个村子可能会引发暴动。狄克森迟疑了,倒不是衡量行动的后果,只是他突然意识到,在他职业生涯当中,他头一遭成了第一号人物,小组领袖,人人仰望的领导者。他怯场了。就在这时,刚加入围观群众的尼尔·华铎在他身后大喊:“别做傻事,汤米,不值得!”说完他开始挤向前。
任何群众的大声鼓噪,都比不上华铎的话语来得有力。现在退出,可能等于永远退出舞台焦点。狄克森一脚站在较低的阶梯上,握紧双拳,将亲切的面孔极力扭曲成凶狠的线条,开口说:“你最好把那句话收回去,你这个肥浑蛋。”
“不可能,”自尊受损的狄埃尔说,“谁敢说我不能在约克郡的任何地方喝上一杯,我就敢说他是骗子。”
他身后的门开了,佩卓·佩德立说:“你们到底在这里搞什么?你是谁?”
“刑事主任安德鲁·狄埃尔,我想喝一杯。”
“哦,你喝不了的。”佩德立低吼道,“首先,我们没有营业,这是法律;再来,你不是会员,这是规定。”
“别扯了。”狄埃尔说,“我们很快就会更正。首先,你们有营业,因为我就是法律:再来,我是以会员宾客的身份来的,他们就是规定。”
“谁的宾客?你的吗,阿凯?”
“什么?和安检员喝酒?”狄埃尔火大喊道,“你在说什么啊,小伙子?不,我是在场这位朋友狄克森先生的私人宾客。快点,汤米,在我渴死前把我的名字填上来宾名单。”
语毕,他立即弯下腰,一把抓起这个大吃一惊的矿工,将他重达一百零二公斤的身躯甩到阶梯顶端,杵在他的身旁。
“喂,佩卓,你们真的有营业吗?”一个声音喊道。
佩卓耸耸肩膀说:“看起来好像有。”
“唉,去他的。看好戏去吧,笨蛋是完全没用的,即使警察也一样!”
这句话赢得众人一阵爆笑,大伙闹哄哄的跨过门槛,相互推挤,有说有笑的走进俱乐部。
不到一会儿功夫,只剩下华铎一人留在门外。
“你不进来吗,尼尔?”佩德立问,“我们不会惹出麻烦的,那个胖子在就不会。”
“我认为他可能是本镇有史以来最大的麻烦。”华铎缓缓说,“佩卓,玛姬好吗?”
“她去邦斯里和她妈妈住。哈洛这件事可能会要了那个老小姐的命。她很疼爱哈洛,以为哈洛的屁眼会洒出阳光。她对玛姬从来没付出那么多心力,而且认为玛姬嫁给我是找罪受。出事的时候,她完全怪罪我们两个,就是……你知道的,我们家崔西的事。也许这次她们两人能够彼此安慰。”
“我不知道情况是这样,”华铎说,“抱歉,佩卓。我想你了解,他们大概会开始重新谈论崔西的事,警察、每个人都会。”
“那是另一个让玛姬离开这里的好理由。”佩德立说,“我呢,我可以承受。如果受不了了,随便找个家伙痛扁他一顿就好了。如果让玛姬再重新经历一次,她可能会彻底崩溃。”
“这些警察真可恶。”华铎说。
俱乐部内传来一声喊叫:“还说这地方有营业,那为什么没人倒酒?”
“应该有人警告警告里面那个家伙。”佩德立愤恨的说。
“别担心。”华铎说,“住在这一带,迟早都会发现这里的规矩的。我们进去吧,佩卓,我想近距离观察那个胖子警察。他受得了别人盯着他的,那家伙;而且我不希望汤米再多话,给自己惹更多的麻烦。”
“你认为他有麻烦了,是吗?”佩德立说,领头进入酒吧。
“因为那个家伙挑上他的方式,就像在钓鳟鱼一样?”华铎说,“哦,是的,他快要被涂上奶油下锅油炸了,这个汤米,然后腮里再被塞满香菜枝,最后就被端上桌子当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