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这事我一点也不相信!”巴仕可说。
他一抵达波索普警局,就被南约克刑事局的威萨特探长拦个正着。威萨特现身在辖下警察帝国的这个偏远阵地,实在让人不安。出了大事了。因为事关艾莉,威萨特迅速对巴仕可简短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是,我太太载了一个喝醉酒的杀人嫌犯?”
“假如我是替《挑战者》写报道,我会这么写,”威萨特说。
威萨特是个矮小整洁的人,约三十年前移居南约克,因此还残留一点苏格兰口音。巴仕可喜欢他的黑色幽默,他的人,也尊敬他。
“他们人在哪里?”他问。
“法瑞尔人在医院。他身上有很多伤,而我打死也不会承认这些伤和我们警方有关。你的好太太人在这里,可是不太合作。听着,彼德,我真的希望盖掉这起酒测事件,因为再多这件事没什么益处,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而且反正酒测结果只在不合格边缘。”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
“媒体。”威萨特说,“地方媒体已经来了,而那些大报必定会派人先来打探消息。有人会走漏消息——也许就是你的好太太,她会大谈公民权及警方暴行什么的。要是那些瘪脚的记者发现她正好嫁了一名警察,他们就会大作文章。”
“你想要说什么,艾力士?”巴仕可问。
“力劝她保持沉默,即使只是间接保持沉默。向她解释,我们必须做血液检验。现在她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应该可以确定没超过最低限度,这样媒体就少了一件可以张牙舞爪的事了。哦,要是我回来的时候,她的笔录都已经签好名并贴上封条,那就太好了。”
“从哪里回来?”
威萨特将大拇指朝下比,以示回答。
“你要下矿坑去?天啊!”巴仕可打了个寒颤。
“我个人倒不怎么在意。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好让鉴识科的那些小伙子下去。刑事部门的长官如果不在犯罪现场露面,似乎不太好。”
“那么,这已经确定是一起罪案了?”
“你看一看尸体就知道了。”威萨特铁青着脸说。
“尸体被抬上来了?”巴仕可很讶异。
“彼德,尸体不会留在矿坑里。他们发现尸体的时候,以为是出了意外,所以很自然的就把尸体抬出来。可是等医生看了他的伤口之后,就通知我们去了。”
“那些伤口……”
“看起来好像是有人用长条的金属狠狠的朝他脑壳敲了几下。细节我们还得等物理裂片吻合报告出来才知道。但是,确定是他杀。”
“那和法瑞尔有什么关系?”
“他很早就翘班,说他人不舒服。他的班头,一个叫华铎的人,告诉他说,他最好通知负责他们部门的主管沙特卫一声。显然法瑞尔和沙特卫之间发生口角,还威胁要以暴力相向。法瑞尔掉头走人。他离开矿坑之后没回家,失去踪影。”
“因此你就下令抓他?”
“不,虽然他的名声不好,加上他和沙特卫在案发前发生了过节,让我们有理由抓他,不过有另一名安检员,一个叫麦可复的人,曾看到法瑞尔离开。他说法瑞尔问他是否有看见沙特卫,他便告诉法瑞尔沙特卫可能在哪里。还有,我想让鉴识科检查一下法瑞尔的矿工服。那样攻击别人之后,矿工服应该会留下痕迹。可是鉴识科的人在污衣寄物柜搜寻法瑞尔的矿工服时,发现他的矿工服并不在那里。于是我便下令抓人。但是我每一步都很谨慎。彼德,这地方可是有帮派的,我们得小心,别惹恼了地头蛇。所以祝我好运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会去太久。去通知司卫夫小队长你来了,我已经告诉他说你会来。不管其他人说什么,这栋警局大楼归他管!”
威萨特离去,巴仕可动身去找司卫夫——一名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态度一点也不热络。
“长官,你可以在楼上找到你的太太。二楼,左边第一间。”
重建的波索普警局看来确是大得足以抵挡人群的围攻,而且也具备足够的智慧,知道绝不能把艾莉关起来,只是尽可能让她远离公共区域。
“彼德,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进门,她便火冒三丈的问,“我已经被困在这里将近一个小时了。”
“这里被你说得好像是牢房似的。”巴仕可说,“门又没锁。”
“只是肉体上没被锁。那个把我弄到这里的苏格兰小矮子,说他是你的朋友,还暗示我说,要是我不乖乖待在原地,你可能会被革职!”
“他太夸张了。”巴仕可说,“这事应该不会宣扬出去。但还是谢谢你替我担心。我听说你做了酒测。”
“没错,我是该死的做了!而且我打赌你没做,你大概比我多喝了一倍的酒。”
“你不是在暗示说,警察享有特权吧?”
她摇摇头说:“不尽然是。你的名字没什么影响力,所以我才会吃了苦头。”
“啊,想攀关系是吧?嗯,你会乐见我们是多么的公正廉洁,”巴仕可说,“这也就是说,你必须做血液检验。”
“什么?”
“例行程序。你不希望我们为你更改程序吧?”
“彼德,你别开玩笑了。他们把柯林关在这座克里姆林宫的某个地方,正在想办法给他安上杀人罪名,谁还有心思管酒测啊?”
“艾莉,”巴仕可说,态度非常冷静理智,“法瑞尔不在这里。他被送到医院去检查身体了。他们会好好照料他的。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你自己。例如说,努力证明你在被捕的时候,并非沉溺在某种移动式的狂欢酒会当中。”
“被捕?看你说得好像发生过你爱看的那些烂警匪片中的汽车追逐大战。”
“除非我们小心谨慎,否则事情可能就会变成那样。”巴仕可说的有气无力,“我跟你说,医生应该很快就会来这里采样。别太没耐性,每一分钟都只是让你更接近合法范围。然后你必须做笔录。”
“笔录?”
“没错。你是一宗杀人案的可能目击者,记得吧?”
“老天,目击什么啊?”
“我不知道。”巴仕可说,“我又不在场。我会安排某个人过来做笔录——不,我指的不是写下来,只是带文件过来,看着你签名。”
“这不能你来做吗?”
“我想这样不太好,我在这里没分量,感谢上苍。而且我要打电话给魏弟,确定我们的女儿没紧缠着他不放。”
“天啊,我忘了小玫瑰!”她大惊失色的说,“你把她交给魏尔德了?”
“不然要怎么办?把她带到这里来吗?”
“不,当然不是。对不起,我想他没问题的。”
有人敲门,一名满脸倦容、手提医事包的男人走了进来。
“巴仕可太太吗?”
“她就是,”巴仕可说,“我猜。”
他走出去晃了一下,找到一间有电话却没有人的办公室。他坐下来拨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让他心凉了大半截。
“喂?”终于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魏弟吗?”
“不是我还有谁?抱歉,这么久才接电话,我刚才人在外面。”
“我想也是。在找爬上树的小猫?”
几天前,邻居家的一只小猫被困在巴仕可家花园里的一棵树上。小玫瑰听到这只小猫的哀号后,巴仕可去解救了小猫,并将它抱进家里。她非常高兴。然而,等邻居来道谢并带走小猫之后,她的快乐转成了愤怒与痛苦。她随后下定决心,下只小猫一定要是她的。所以现在只要风一吹,她就会听到小猫的哀号。
“你应该事先给我警告的。”魏尔德说。
“假如每一件事都先给你警告,我就出不了门了。除了猫之外,其他一切都好吧?”
“很好,谢谢。你呢?”
“事情正在处理当中。我们回去以后再告诉你详情。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你别感到拘束,要是你等得太累了,就直接到空出来的房间去睡。”
“我会的。”
“谢啦,魏弟。再见。”
“你好,你是哪位?”
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不确定态度是否该强硬一点。巴仕可亮出识别证,替他下定决心,同时得知来者是柯拉博警员。
“你来得正好。”巴仕可说,“我太太正在走廊的一间房间做笔录。她是沙特卫案的目击者。她写完的时候,需要有人和她核对并看着她签名。你可以负责这件事吗?”
年轻人面无表情的应允了。也许艾莉的坏名声已经传开来了;若是尚未传开,也很快就会。巴仕可越想心情越沉重,同时领着柯拉博走进他留下艾莉的那个房间。结果房间没人。两人沿着走廊找寻,远方传来一阵愈来愈大的吵杂声,他心想事不关己而未加理会;但在他小肠深处,他知道,这番喧嚣势必从头到尾跟他脱不了关系。
他小跑下楼。接近警局服务台时吵杂声变大;等他推开门后,他发现他的小肠真跟狄埃尔的痔疮一样,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司卫夫小队长站在服务台后,一群人围着服务台,正认真考虑要发起暴动。其中一人特别突出,简直可谓出类拔萃,那是艾莉。巴仕可站着,注视着她。她总是不顾一切、全心全力投入辩论。她的双手就像对着耳聋人士打手语一样,清楚的加强了她的论点。他看着她伸出手指对着司卫夫强调她的重点,大力挥动双手打断司卫夫的否定,因义愤填膺而紧揪胸口,出自震惊而拍打她火红的双颊,或因不愿相信而捣住自己的耳朵……她很美丽,他爱她,绝不愿她有丝毫改变,只不过,此刻她若只是坐在家里抱着小玫瑰在膝上逗弄、而他正在壁炉前温暖他的拖鞋,那该有多好!
抛开脑海中这些不断涌现的想法,他走向前,加入这一群欢乐的群众。群众中央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瘦瘦的身材,苍白,脸蛋标致,但因为忧虑、生病或者两者皆是而黑眼圈很明显。他迅速断定这名女子是柯林·法瑞尔的母亲。她的身旁站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高瘦男子,一张长脸尽是焦急不安。表面上看来,他像是她的精神支持,因为他的手挺自在的放在她的肩上。他们身后挤满了一群叽叽喳喳的波索普男女。法瑞尔太太似乎正在要求母亲探视儿子的权利。如果就法律而论,她无权;但就情理而言,她有权。艾莉显然加入了这场辩论。而当地居民,虽然在叫嚣、谩骂这门艺术上绝非生手,但他们很快就意识到,现场已然有位大师亲自出马,于是全都向后让出位置,以欣赏大师的表演。巴仕可听了一阵子,虽然他也不得不钦佩太太的论点有力而理性,但他觉得若是一位公正的裁判,最后一定会将奖状颁给不断耐着性子重复论点的司卫夫小队长。
“艾莉,”巴仕可终于介入,“他不在这里,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听小队长说的话,他-不-在-这-里。他到医院去了。”
到目前为止一直集中火力针对警方虚应故事而发表长论的艾莉,显然早有万全准备,预备将论点转往警方施暴的问题上。巴仕可客气的开口对那名女子说话,借以打断艾莉。
“法瑞尔太太吗?我想你会知道,你的儿子已经被送到郡立医院去了。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
“你是谁?”瘦男子问,试图挑衅却又显得别扭。
“巴仕可警探,先生你是……”
“邓尼,亚瑟·邓尼,我是梅的朋友——法瑞尔太太的朋友。”
“巴仕可?”中年女子问,“那他和她有任何关系吗?”
艾莉急忙说:“他是我丈夫,中约克来的,和这件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喔喔喔,”巴仕可低声说。
“我们家的柯林知道他的事吗?”法瑞尔太太问。
艾莉匆匆瞥了巴仕可一眼。
“不知道。”她说,“我们从来没提到这件事。”
“喔喔喔,”巴仕可喃喃低语。
“你到我们家来喝茶的时候有提到过。”法瑞尔太太语带责备的说,“我记得我问过你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喔喔喔……”
巴仕可第三度学公鸡啼叫,但这次他不再有心思开玩笑。艾莉没说她去法瑞尔家喝过茶。老天啊,听起来真像老式的求爱法。
艾莉的地位立刻从煽动群众的首领降为警方的线民,这点不容置疑。巴仕可将她拉到一旁时,她丝毫没有反抗,只说了句:“万分感谢。”
“感谢我说了实话?别想这件事了,这点应该很容易做到,因为你一向做得到。现在我们专心想办法离开这里就好。你做了血液采样?”
“做了。我自己也留了一份,以防这些混账决定偷掺一些琴酒进去。”
“明智而谨慎之举。那现在只剩下做笔录了。这位是柯拉博警员,他很好心的自愿协助你做笔录。哦,对了,因为你问了,我就顺便告诉你,小玫瑰很好,魏弟可以感受到解救幽灵小猫的喜悦。”
这招或许有点卑鄙,但却奏效了。
“哦,该死。”艾莉说完便乖乖的跟着一脸茫然的柯拉博离去。
巴仕可前去寻找地下室的员工餐厅。他在餐厅坐下来喝了一杯难喝到极点的咖啡。但他又买了一杯,只为了证实咖啡不是一时的难喝,而是真的很难喝。然后他便上楼到服务台去。服务台此刻一片祥和。
“现在比较安静了,小队长。”他说。
“也许这里是比较安静吧。”司卫夫说,“可是他们会在外面等。”
“你该不认为真的会出事吧?”巴仕可说。
司卫夫耸耸肩。
“长官,大罢工的时候你人不在这里。你看过〈祖鲁战争〉那部片子吗?嗯,我们遭遇麻烦的那天晚上,这里就跟电影中的情节一样。只不过,在电影里面,英国大兵坚守阵地;而我们就比较理智——我们落跑了!自从那晚之后,我就怀着随时会出事的心理准备。暴民就像狗一样,只要咬了人之后,就随时都会再咬人。”
“天啊!”深感惊讶的巴仕说。
他走到门口向外窥探,自觉比较像〈赤胆屠龙〉里的约翰·韦恩,而不像〈祖鲁战争〉中的米高·肯恩。
“此刻外面无人。”他说。
“无人现身。”小队长说。
巴仕可把门关上。
“我只是要看看我太太的笔录写些什么。”他说。
他走向楼梯。小队长在他背后淡淡的笑了笑,随即表情变得严肃。因为这时门开了,威萨特探长走了进来。就一个刚下过矿坑调查一宗他不喜欢的谋杀案的人而言,他看起来出人意料的开心。
“巴仕可警探!”他对着巴仕可即将消逝的背影大喊。
巴仕可转过身来,惊讶的看着这个朝他走近的苏格兰人。
“你说你不会去很久,看来是说真的,是吧?”
“我告诉过你,我只是去速速查看一下。但我真的是想在你离开之前回来。”威萨特说着便搭上巴仕可的肩膀,推他上楼。“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我们搭上小火车——他们叫它囚车——我当时一定看起来有点不安,因为陪着我的矿坑经理说:‘别担心这小火车,只要想想,上面至多几百码的距离外就是小海顿就好了。’嗯,这让我想起某件事。小海顿有家很不错的酒吧,餐点很好吃。我上次到这一带来的时候,去过一次。但是我又想到,小海顿是在边界之外,根本不属于南约克,是位在中约克。所以等我们到达他们发现沙特卫的现场后,我就说:‘所以,小海顿是在哪里?’于是他就在手上拿的矿坑地图上圈出了小海顿。”
“这一来把我们扯到哪里去?”巴仕可不安的问。
“扯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威萨特高兴的说,“彼德,犯罪案件是归案发地点所属辖区的单位负责,对吧?喔,就算容许误差率很大,而且实际上是在地底几千尺之下,总之这个叫沙特卫的家伙,是在中约克郡的土地下被发现的!这点不容置疑。彼德,我真诚的相信,这具尸体可能已经变成你们的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