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接过书,老人便消失了。

——约翰·黎里《恩底弥翁:又名月中人》

斯特莱克乘地铁去伊莉莎白·塔塞尔的办公室,只有一站路,他站着(这样短的路程总是没法让他完全放松,他随时准备用假腿承受压力,留神不要摔倒),突然想起罗宾并未责怪他接下奎因这桩案子。当然,她作为助理,没有资格指责老板,但她拒绝一份高得多的薪水,跟他同甘共苦,因此,她若期待他在还清债务后适当地给她加加薪水也是情有可原。她很少批评别人,或挑剔地保持沉默;在斯特莱克这辈子遇到的女性中,只有罗宾似乎并不想要提升他和纠正他。

在他过往的经历中,女人总是期待你能理解她们不遗余力地想要改变你,是体现了她们有多么爱你。

如此看来,她再过七个星期就要结婚了。再过七个星期,她就要成为马修夫人了……她的未婚夫姓什么来着?斯特莱克即使曾经知道,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在高志街等电梯时,斯特莱克突然产生一种疯狂的冲动,想打电话给他那个办离婚的黑皮肤女客户——她已经很清楚地表明非常欢迎发展这样的关系——为了今晚能跟她厮混,他想像着,是在她位于骑士桥的那张洒了大量香水的松软深陷的大床上。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立刻打消了。这样的行为是缺乏理智的;比明明看不到报酬,还接手一个失踪案还要荒唐……他为什么要在欧文·奎因的案子上浪费时间呢?斯特莱克问自己,一边低下头抵挡寒冷刺骨的冬雨。因为好奇,他默想片刻,回答道,也许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行走在斯托尔街上,在倾盆大雨中眯起眼睛,将注意力集中于脚下,在湿滑的人行道上踩稳每一步,心里想着,每天都要对付那些大款客户带给他的各种没完没了的贪婪和复仇案例,他的鉴赏力有退化的危险。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调查失踪案了。如果能把逃跑的奎因交还给他的家人,肯定能获得一种成就感。

伊莉莎白·塔塞尔的文学代理公司在一处黑砖院落里,院子里大多是民宅,是繁忙的高尔街旁边一个出奇安静的死胡同。斯特莱克按响一块古雅铜牌旁边的门铃。轻微的啪嗒声响过后,一个穿着开领衬衫的白肤色年轻人把门打开,里面是一道铺着红地毯的楼梯。

“你就是那个私人侦探吧?”年轻人问,口气里混杂着不安和兴奋。斯特莱克跟着他走上楼梯,一路把雨水滴洒在破旧的地毯上。到了楼上,穿过一扇红木门,进入一片很大的办公区,这里以前大概是一个独立大厅和会客室。

年深日久的典雅逐渐沦为破败。窗户上凝着水珠,看上去雾濛濛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陈年烟味。四面墙边挤挤挨挨地摆放着塞满书的木头书架,暗淡的墙纸几乎全被镶着镜框的文学漫画和讽刺画遮住了。两个沉重的书桌面对面放在一张磨损的小地毯上,但都没有坐人。

“我给你拿着大衣好吗?”年轻人问,一个瘦瘦的、一脸惶恐的姑娘从一张桌子后面惊跳起来。她手里拿着一块沾着污迹的海绵。

“我没法把它弄出来,拉尔夫!”她焦虑地小声对陪着斯特莱克的年轻人说。

“讨厌,”拉尔夫不耐烦地嘟囔道,“伊莉莎白的那只老狗,在萨利的桌子底下吐了。”他压低声音告诉斯特莱克,一边拿起斯特莱克湿漉漉的克龙比式大衣,挂在一进门旁边的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衣帽架上。“我去告诉她你来了。你接着擦。”他吩咐那个同事,然后走向第二扇红木门,把门打开一道缝。

“斯特莱克先生来了,里兹。”

一声响亮的狗叫,紧接着是某个人低沉嘶哑的咳嗽声,这样的咳嗽,只能是从一个老矿工的肺里发出来的。

“抓住它。”一个沙哑的嗓音说。

代理办公室的门开了,拉尔夫站在门里,紧紧抓住一只年迈、但看上去仍然争强好斗的杜宾狗的项圈,屋里还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人高马大的女人,相貌平平,五官粗大,透着一股强势。完美几何形的铁灰色短发,裁剪精致的黑色西装,猩红色的口红,都使她有那么一种冲劲儿。她散发出端庄华贵的气息,这在成功老女人身上代替了性感的魅力。

“你最好把它牵出去,拉尔夫。”代理说,一双深橄榄绿色的眼睛看着斯特莱克。雨水还在横扫着玻璃窗。“别忘了拿便便袋,它今天有点拉肚子。”

“进来吧,斯特莱克先生。”

她的助理一脸厌恶地把大狗牵出她的办公室,大狗的脑袋活像一个豺头人身神。斯特莱克和杜宾狗擦身而过时,杜宾狗激愤地汪汪大叫。

“萨利,倒咖啡。”代理冲那个神色惊慌的姑娘喊道,姑娘已经把海绵藏起来了。她惊得一跃而起,消失在她办公桌后面的一扇门里,斯特莱克希望她能把手彻底洗干净再倒饮料。

伊莉莎白·塔塞尔的办公室十分拥挤,可以说是外间办公室的一个浓缩的翻版:空气里一股烟味和老狗的臭味。她的办公桌下放着一个粗呢的动物小床,墙上挂满老旧的照片和印刷品。斯特莱克认出了其中最大的那幅:一个名叫平克曼的著名老作家,专门创作儿童绘本图书,不知如今是否还健在。代理不出声地示意斯特莱克在她对面落座,斯特莱克不得不先把椅子上的一大摞文件和过期的《书商》杂志搬开才坐下来,代理从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支烟,用一个玛瑙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接着爆发一阵呼哧带喘的嘶哑的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么说来,”咳劲儿终于过去后,她坐回办公桌后的皮椅子里,沙哑着嗓子说道,“克利斯蒂安·费舍尔告诉我,欧文又一次上演了他著名的消失桥段。”

“没错,”斯特莱克说,“那天晚上你和他为了他的那本书吵过一架后,他就失踪了。”

代理想要说话,可是她的话立刻被一阵新的咳嗽撕扯得支离破碎。她的身体深处发出一种可怕的、撕裂般的声音。斯特莱克默默地等咳嗽过去。

“听声音很严重啊。”他最后说道,代理终于咳好了,安静下来,竟然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流感,”她用刺耳的嗓音说,“怎么也好不了。利奥诺拉是什么时候去找你的?”

“前天。”

“她能出得起你的价码吗?”她声音沙哑地说,“我估计你的价钱不便宜,你可是侦破兰德里疑案的牛人。”

“奎因夫人说你可以付钱给我。”斯特莱克说。

她粗糙的面颊涨成了猪肝色,因不断咳嗽而变得泪汪汪的黑眼睛眯了起来。

“我看,你可以直接去找利奥诺拉……”她拼命忍着再次咳嗽的欲望,胸腔在精致的黑西服下面一起一伏,“——告诉她,我不会出一分钱去找她的丈夫。奎因已经不是——不是我的客户了。告诉她——告诉她……”

她又被新一轮的剧烈咳嗽打倒。

门开了,瘦瘦的女助理走进来,用吃奶的力气端着一个重重的木头托盘,托盘里放着杯子和一个咖啡壶。斯特莱克赶紧起身从她手里接过来;桌上几乎没有地方可放。女孩想腾出点空间,可是太紧张,不小心碰翻了一摞文件。

代理一边咳个不停,一边愤怒地做了个责怪的手势,姑娘吓得赶紧逃出房间。

“不——不中用的——小……”伊莉莎白·塔塞尔呼哧呼哧地说。

斯特莱克把托盘放在桌上,没有理会散落在地毯上的那些纸,重新坐下来。代理的盛气凌人是斯特莱克所熟悉的模式——老女人们有意无意地利用了这样一个事实:她们能在那些天性敏感的人的记忆中,重新唤起童年时那位强势的、无所不能的母亲的形象。斯特莱克对这种恫吓是有免疫力的。首先,他自己的母亲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却是年轻的、爱心四溢的;其次,他感觉到这种虚张声势背后的脆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墙上的老照片,桌下的旧狗篮,都显示了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缺乏自信的女人,她根本不是她那些年轻的雇员所想的那样。

终于,代理咳完了,斯特莱克倒了一杯咖啡递给她。

“谢谢。”她粗声粗气地嘟囔了一句。

“这么说来,你把奎因给开了?”斯特莱克问,“你们一起吃饭的那天晚上,你把这事告诉他了吗?”

“记不清了,”她哑着嗓子说,“事情很快就变得白热化了。欧文站到饭店中央,就为了冲我嚷嚷,然后气冲冲地一走了之,留下我来买单。如果你想知道当时他说了什么,可以找到一大堆证人。欧文非要在公共场合大出洋相。”

她又伸手摸了一支烟,然后想了想,递给斯特莱克一支。把两支烟都点燃后,她说:“克利斯蒂安·费舍尔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斯特莱克说。

“替你们俩考虑,但愿如此。”她不客气地说。

斯特莱克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抽烟,喝咖啡,伊莉莎白等待着,显然希望再听到点什么资讯。

“他提到《家蚕》了吗?”她问。斯特莱克点点头。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奎因在书里写了许多人,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是谁。”

片刻紧张的沉默。

“我希望查德真的起诉他。这样才能让他闭嘴,是不是?”

“你有没有试着跟奎因联系,自从他那天晚上走出——你和他在哪儿吃饭来着?”斯特莱克问。

“河滨餐厅,”她用哑嗓子说道,“没有,我没试着联系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也没有跟你联系?”

“没有。”

“利奥诺拉说,你告诉奎因那本书是他写得最好的一本,后来又改变主意,不肯代理它了。”

“她说什么?我压根儿就不是——不是——不是那么……”

这是她最厉害的一次咳嗽发作。看到她那样连咳带喘,斯特莱克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强行夺下她手里的香烟。最后,发作平息了,她一口喝掉半杯滚热的咖啡,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再说话时底气足了一些:“我不是那么说的。‘是他写得最好的一本书’——他是这么告诉利奥诺拉的?”

“是的。那么你实际上是怎么说的?”

“我当时病了,”她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顾沙哑地说道,“流感。一星期没有上班。欧文给办公室打电话,说小说写完了;拉尔夫对他说我在家病倒了,欧文就把书稿直接快递到我家里。我不得不起床签收。他一贯就是这么做事的。我当时发烧四十度,站都站不起来。他的书写完了,我就得立时三刻来读它。”

她又灌了一口咖啡,说:“我把书稿扔在客厅的桌上,又回床上躺着了。欧文就开始给我打电话,几乎每小时都打,问我对书的看法。从星期三一直打到星期四,不停地纠缠我……”我干这行三十年了,以前从没这么做过,她呼哧呼哧地说,“那个周末我本来应该出去的。我一直盼着呢。我不想取消计划,也不愿意欧文在我外出时每隔三分钟就给我打一个电话。于是……就为了让他别再来烦我……而且我当时仍感觉特别难受……我就把书快速流览了一遍。”

她深深吸了一口香烟,连着咳了一阵,镇定下来说道:“看起来并不比他的前两本书写得糟糕,倒好像还有所提高。一个非常有趣的假说。有些描写很吸引人。一部哥特式的神话故事,一本恐怖版的《天路历程》。”

“在你读到的那些片段里,你认出了什么人吗?”

“书里的人物似乎都有象征意义,”她有点儿提防地说,“包括那个圣徒般的自画像。大量的性变态描写,”她又停下来咳嗽,“我当时就想,跟以前一样是个大杂烩……但是我——我没有仔细读,这点我首先得承认。”

斯特莱克可以看出,她不习惯承认自己有错。

“我——怎么说呢,跳过了最后四分之一,就是他写到迈克尔和丹尼尔的那些部分。我扫了一眼结尾,很荒诞,还有点儿莫名其妙……如果我不是病得那么重,如果我把书好好地读了,肯定会直接告诉他,这么写是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丹尼尔是个——是个怪人,非常敏——敏感……”她的声音又嘶哑了;呼呼地喘着气,咬着牙把话说完,“——而那个迈——迈克尔是天下——天下第一恶人……”又爆发了一连串咳嗽。

“奎因先生为什么要出版一本注定会给他惹上官司的书呢?”斯特莱克等她咳完才问道。

“因为欧文认为自己不像社会上其他人一样受法律制约,”她声音粗哑地说,“他认为自己是个天才,是个‘叛逆神童’。他以冒犯别人为骄傲,认为这是大无畏的英雄主义。”

“你看完那本书之后,是怎么处理它的?”

“我给欧文打了电话,”她说,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克制自己内心的怒火,“我说:‘不错,写得很好。’然后我叫拉尔夫把那该死的东西从我家里拿走,并叫他复印两份,一份寄给杰瑞·瓦德格拉夫,他是欧文在罗珀·查德出版公司的编辑,另一份寄给,上——上帝啊,寄给克利斯蒂安·费舍尔。”

“你为什么不通过电子邮件把书稿直接发到办公室呢?”斯特莱克好奇地问,“你没有把它拷进储存卡什么的?”

她把香烟捻灭在一个装满烟头的玻璃烟灰缸里。

“欧文坚持使用他写《霍巴特的罪恶》的那台旧电动打字机。我不知道这是矫情还是愚笨。他对技术特别无知。也许他试过使用笔记型电脑,可是没能搞定。他也许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显得更格格不入吧。”

“你为什么把影本寄给两家出版公司?”斯特莱克问,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杰瑞·瓦德格拉夫虽说是出版界的圣人和大善人,”她又喝了几口咖啡,回答道,“但即使是他,最近对欧文和他的怪脾气也失去了耐心。欧文的上一本书是在罗珀·查德出的,卖得很差。我当时觉得做两手准备比较明智。”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书里究竟写了什么的?”

“那天傍晚,”她哑哑地说,“拉尔夫给我打了电话。他寄走了两份影本,然后草草流览了一下原件。他给我打电话,说道:‘里兹,你有没有好好读过?’”

斯特莱克完全能够想像,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助理打这个电话时是怎样胆战心惊,鼓足了多大的勇气,他在做出这个决定前是怎样痛苦地和那个女同事反复商量。

“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没有从头到尾读过,”她低声说,“拉尔夫给我念了几个我漏掉的片段……”

她拿起玛瑙打火机,心不在焉地打着,然后抬头看着斯特莱克。

我紧张起来了。赶紧给克利斯蒂安·费舍尔打电话,可是电话直接转到语音信箱,我就给他留了言,告诉他寄去的书稿是一份初稿,他不用看,是我弄错了,麻烦他尽快把它寄回——越快越好。我接着给杰瑞打电话,可是也打不通。他跟我说过那个周末要和妻子一起出去过纪念日。我当时希望他没有时间看稿子,就给他留了跟费舍尔那条类似的语音讯息。

“然后我给欧文回了电话。”

她又点燃一支烟。吸烟时粗大的鼻孔翕动着,嘴巴周围的皱纹加深了。

我简直没法把话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了也没什么用。他不让我说话,只顾自己说个不停,这只有欧文才做得出来。他别提多得意了。他说我们应该一起吃顿饭,庆祝一下书的完稿。

于是我挣扎着穿好衣服,到了河滨餐厅,坐下来等着。接着欧文来了。

“他甚至没有迟到。平常总是迟到的。他一副飘飘然的样子,兴奋得要命。真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勇敢的、惊世骇俗的事情。我还没能插进一句话,他就开始谈起电影改编的事。”

烟从她鲜红的嘴唇间喷出来,再加上一双亮闪闪的黑眼睛,看上去像龙一样吓人。

“后来我对他说,我认为他的作品很差,居心不良,不能出版,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把椅子甩到一边,开始嚷嚷。他在侮辱了我的人格和事业之后,对我说,如果我没有勇气继续做他的代理,他就自己出版那玩意儿——做成电子书。说完就气冲冲地一走了之,留下我来买单。其实,”她低吼着说,“他一贯都是那副德——德行……”

情绪激动又激起比先前更厉害的一阵猛咳。斯特莱克都担心她要窒息了。他从椅子里探起身,但她挥挥手让他别管。最后,她脸色发紫,眼泪汪汪,用砂砾般的嗓音说:“我想尽一切办法补救。在海边度假的周末彻底毁了;我不停地打电话,想联系上费舍尔和瓦德格拉夫。短信发了一条又一条,为了能收到信号,一直守在圭提安该死的悬崖上……”

“你是那里的人?”斯特莱克问,微微有些吃惊,他没有从她的口音里听出童年记忆中的康沃尔方言。

“我的一个作者住在那里。我跟她说,我已经四年没有离开伦敦了,她就邀请我过去度周末。想带我去看看她书中写到的所有那些美丽的地方。有些景色美极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可是我满脑子都想着那本该死的《家蚕》,想阻止每个人去读它。我睡不着觉,心情糟到极点……”

终于,在星期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得到了杰瑞的回音。杰瑞周末根本就没出去过纪念日,声称没有收到我的资讯,所以他就决定读一读那本该死的书。

“他感到厌恶和愤怒。我向杰瑞保证,我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阻止那个破玩意儿……但我不得不对他承认,我同时寄了一份给克利斯蒂安,杰瑞听了这话,直接就把电话挂断了。”

“你有没有告诉他,奎因威胁说要把那本书弄到网上去?”

“没有,”她沙哑着嗓子说,“我暗暗祈祷他是光打雷不下雨,因为欧文其实对电脑一窍不通。但我还是担心……”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担心什么?”斯特莱克催促道。她没有回答。

“自己出版的说法能说明一些问题,”斯特莱克随意地说道,“利奥诺拉说奎因那天晚上消失时,带走了他自己那份手稿,以及所有的笔记。我当时怀疑他是不是打算一把火烧掉或扔进河里,现在看来他可能是想把它变成一本电子书。”

这个资讯没有使伊莉莎白·塔塞尔的情绪有任何好转。她咬牙切齿地说:“他有个女朋友。是教写作班时认识的。那女人的书都是自己出版的。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欧文想让我对她那些该死的情色幻想小说感兴趣。”

“你跟她联系过吗?”斯特莱克问。

“说实在的,我联系过。我想把她吓跑,我想告诉她,如果她帮欧文把那本书改换格式,或在网上销售,她可能也会成为案件当事人。”

“她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联系上她。试了好几次。也许她已经不用那个号码了,谁知道呢。”

“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吗?”斯特莱克问。

“拉尔夫有她的名片。我叫拉尔夫不停地给我拨她的电话。拉尔夫!”她大声叫道。

“他牵着宝宝出去还没回来!”门外传来那个姑娘惊慌失措的尖细嗓音。伊莉莎白·塔塞尔翻翻眼珠,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叫她找是没用的。”

代理刚出去把门关上,斯特莱克就腾地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后面,弯腰审视墙上吸引他目光的一张照片,他不得不先把书架上的一张合成照挪开,照片上是一对杜宾狗。

他感兴趣的那张照片有A4纸那么大,是彩色的,但已发黄褪色。

从照片上四个人的服装款式看,至少是二十五年前照的,地点就在这座大楼外。

一眼就能认出伊莉莎白来,她是四个人中唯一的女性,人高马大,相貌平平,黑头发被风吹乱,穿着一件深粉红色和青绿色的低腰连衣裙,显得很呆板。她的一侧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浅黄色头发的年轻男子,英气逼人;另一侧是一个皮包骨头、脸色阴沉的矮个子男人,脑袋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他看着有点面熟。斯特莱克猜想可能在报纸或电视上见过。

在这个身份不详、但可能很有名的男人身边,就站着比现在年轻得多的欧文·奎因。他是四个人中最高的,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西服,发型用最形象的说法是尖嘴梭子鱼。斯特莱克忍不住想像出大卫·鲍伊变胖后的样子。

门开了,抹了润滑油的铰链发出轻微的呼呼声。斯特莱克没有试图掩饰自己在做什么,而是转过身面对代理。代理手里拿着一张纸。

“那是弗雷切,”她说,眼睛看着斯特莱克手里狗的照片,“去年死了。”

斯特莱克把狗的照片放回书架上。

“噢,”她这才明白过来,“你是在看另一张照片。”

她走到褪色的照片前,跟斯特莱克并肩站着。斯特莱克注意到她差不多有一米八二,身上散发着JPS香烟和艾佩芝香水的气味。

“那是我代理公司开张的第一天。这些是我第一批的三个客户。”

“他是谁?”斯特莱克问的是那个漂亮的黄发青年。

“约瑟夫·诺斯。是他们中间最有才华的。不幸的是,英年早逝。”

“这位是……”

“迈克尔·范克特,这还用说。”她说,口气里透着惊讶。

“我就觉得看着眼熟。你还代理他吗?”

“不了!我还以为……”

虽然话没说完,但斯特莱克听见了后面的半句: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呢。隔行如隔山:也许整个伦敦文学界确实知道为什么大名鼎鼎的范克特不再是里兹的客户,但斯特莱克并不知情。

“你为什么不再代理他了呢?”他问,重新坐了下来。

伊莉莎白把手里的那张纸隔着桌子递给了他;这是一份影印件,原件可能是一张又薄又脏的商业名片。

“多年以前,我必须在迈克尔和欧文之间做出选择,”她说,“我真是个该——该死的傻瓜……”她又开始咳嗽,声音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喉音——竟然选了欧文。

“凯萨琳·肯特的联系方式,我只有这些。”她不由分说地加了一句,停止讨论范克特。

“谢谢,”斯特莱克说,把纸折起来塞进钱夹,“奎因跟她相好有多久了,你知道吗?”

“有一阵子了。利奥诺拉在家里陪奥兰多,奎因带凯萨琳去出席派对。简直是丢人现眼。”

“你知道奎因有可能藏在哪里吗?利奥诺拉说你曾经找到过他,以前他……”

“我没有去‘找’,”她没好气地说,“他在酒店住了一星期左右,然后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一笔预付金——他称之为礼金——去支付小冰箱酒水的帐单。”

“你付给他了吗?”斯特莱克问。里兹看上去绝不是轻易受人摆布的人。

她做了个苦脸,似乎承认了某种令自己羞愧的弱点。斯特莱克并没指望她回答。

“你见过奥兰多吗?”

“没有。”

她张开嘴想往下说,却又似乎改变了主意,只是说道:“我和欧文认识很久了,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曾经。”她加了一句,语气十分苦涩。

“在这次之前,他一般住在哪些酒店?”

“我记不全了。有一次是肯辛顿的希尔顿。圣约翰林的达纽比斯。都是毫无个性的大酒店,能提供他在家里得不到的物质享受。欧文并不是个放浪形骸的人——除了他的卫生状况。”

“你对欧文很了解。你认为他有没有可能……”

她带着淡淡的冷笑替他把话说完:“——‘做傻事?’当然不会。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世界能少得了天才作家欧文·奎因。不会,准是藏在什么地方算计着报复我们大家呢,为没有开展全国大搜捕而愤愤不平。”

“他经常这样玩失踪,难道还指望别人搜捕他?”

“没错,”伊莉莎白说,“每次他玩这种消失的小伎俩,都指望自己能上头条。问题是他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成功了。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他跟他的第一位编辑大吵一架后人间蒸发,引起了人们的一些关注,媒体也确实有过点响动。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抱着那样的希望。”

“他妻子一口咬定,如果她报警,欧文会很生气的。”

“我不知道她是打哪儿来的这个想法,”伊莉莎白说着,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欧文会以为,要寻找他这样一位大人物,国家至少得动用直升机和警犬。”

“好吧,耽误你的时间了,”斯特莱克说着就准备站起来,“谢谢你愿意见我。”

伊莉莎白·塔塞尔举起一只手说道:“别忙。我还想求你点事。”

斯特莱克耐心地等待着。里兹不习惯求人帮忙,这是很明显的。

她默默地抽了几秒钟烟,又激起一阵压抑的猛咳。

“这——这……《家蚕》的事给我带来很大伤害,”她终于哑着嗓子说道,“星期五的罗珀·查德周年纪念晚会取消了对我的邀请。我交付给他们的两部书稿也被退了回来,连句谢谢也没有。我还为可怜的平克曼的最新作品感到担忧,”她指着墙上那位年迈的童书作家,到处都在流传一个令人恶心的谣言,说我跟欧文互相勾结,我怂恿他把迈克尔·范克特的一桩旧丑闻改头换面,挑起大家的争论,目的是希望各家出版社来竞争这本书。

“如果你还要走访什么认识欧文的人,”她开始说到要点了,“拜托你告诉他们——特别是杰瑞·瓦德格拉夫,要是能见到他的话——就说我根本不知道小说写了什么。我若不是病得那么厉害,绝对不会把它寄出去,更不会寄给克利斯蒂安·费舍尔。我当时,”她迟疑了一下,“疏忽了,仅此而已。”

怪不得她这么急着想要见斯特莱克。她用两家酒店和一个情妇的位址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似乎倒也不算过分。

“有机会的话我肯定会说的。”斯特莱克说着便站起身来。

“谢谢你,”她粗声说道,“我送你出去。”

一出办公室,迎面就是一阵狂吠。拉尔夫和老杜宾狗散步回来了。拉尔夫的湿头发整齐地拢在脑后,他拼命抓住戴着灰色口套、冲斯特莱克汪汪大叫的杜宾狗。

“它一向不喜欢陌生人。”伊莉莎白·塔塞尔淡淡地说了一句。

“有一次还咬过欧文。”拉尔夫主动说道,似乎这能让斯特莱克感觉舒服点,因为杜宾狗看样子想要加害于他。

“是啊,”伊莉莎白·塔塞尔说,“真可惜……”

但她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喘缠住了。另外三个人静静地等她恢复。

“真可惜没有把他咬死,”她终于喘着气说,“不然能省我们多少麻烦啊。”

她的两位助手一脸惊愕。斯特莱克跟她握了握手,轻声说了句再见。门在杜宾狗的狂吠和咆哮声中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