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眠 第九章
岁末大扫除告一段落后,今年我把手探向壁橱深处的茶箱。此举纯粹是一时兴起,共摸出一箱衣物,一箱杂物。
过程如同打开藏宝箱般,十分有趣。到这地步,简直形同摆摊做生意。说是整理,其实更接近散落满地。
我甚至找到旧相簿。和姐姐相比,我的独照屈指可数。不过,倒是有幼稚园拍的团体照。
幼稚园毕业典礼的照片上,上次莫名浮现脑海的美纱就站在正中央。她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我前往厨房向母亲大人打听:“妈,这是美纱的爸爸吗?”
“等等,我看一下。”母亲大人稍微拿远照片,“对,没错。”
那人很高、颤骨突起,美纱大概像妈妈吧。
“她妈妈呢?”
“早就不在了。打幼稚园起,非要家长出席的场合都是她爸爸来。”
“嗯……”母亲大人估量什么似地看着我,“想必是因为孩子生得晚,她妈妈身体很虚弱。”
我忍不住问:“莫非,美纱出生时……她妈妈便已过世?”
“哎,听说是这样。”
美纱的妈妈原先就晓得生小孩有危险吗?应该吧,直觉如此告诉我。
把照片放回相簿,我继续翻茶箱的下层,掏出一个包着纸、简直像垃圾一样的硬块。
仔细一瞧,是本手工书。多张对折的半纸叠在一起,凝结成块。当然,这是日式和纸线装本,封面被灰尘弄得黑漆抹乌的,除浮贴着《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的书名外,还压上刀的护手纹。
我一页页分开彷佛轻轻一捧就会碎落的薄纸,边慢慢翻阅。内页很干净,毛笔写就的文字清晰易读。
首先重复一次书名,接着“明治二十七年春正月元旦桃源处子”句后,用笔管印上红圈,序文则以“我所敬爱的江湖诸兄姊”起始。
文章曰,“某庆典节日”时,作者坐在叔母膝上听古老民间故事。那时,幼小的心灵以为世上再没比这更有趣的事,此后便“烦人”地“不停要求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小弟终于在家中赢得昔日谭的绰号”。
结尾则为,“一千八百三十三年三月六日晚于柏林市郊外小弟格林敬白”。
我懂了,原来这是《格林童话故事》的译本。
第一篇是《青蛙王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上仍有许多奇闻怪事的时代,某处的国王膝下只有一个小公主……
逐页翻阅之下,我发现译得相当不错。第三篇,《傻大胆学害怕》是以“口语体”写的:
呃,容小的接着再讲个故事。话说某地方有位老爹,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可是非常聪明伶俐……
接着,《狼和七只小山羊》译成《七子山羊猛狼访》,为仿“净瑠璃风格”。
浩渺三千世界里,举凡为人父母者,心情皆无不同,且看此处,有只母山羊养育七只小山羊。为人母者,一心只求小山羊平安无事……
第三十四篇《无所不知的学士》如此开头:
鄙人乃居住此地名曰海老助的农家百姓是也……
这是“狂言风格”,末尾还按狂言台词的惯例,出现那句“别想逃,别想逃”。
好有趣的书。我请教母亲大人,可惜她也不清楚来历,捧到父亲那儿才弄明白。原来,桃源处子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据说以前在神奈川县当医生。
“由于职业需要,才精通德语吧。”
“是啊。”
我很高兴。曾祖父肯定也像我抚摸毕业论文封面一样,曾经反复望着这本《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吧。他老人家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曾孙女居然会在平成年间翻开此书。
另外,母亲大人的旧相簿也重现江湖。“噢,原来是美人”,我忍不住感叹。这次,我把相簿搬去当配茶的话题。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祖先,母亲大人提到不少娘家的故事。她的娘家在千叶的外房小镇,我念小学低年级前,每年全家都会去过暑假。
“你爷爷啊,”这里指母亲大人的父亲,“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听说他当过老师?”
“对。至今,我看到纸门仍不免伤感。”
我从未听闻此事。纸门?究竟怎么回事?母亲大人继续道:“家里的纸门,向来都是你爷爷负责。应该说,他根本不让别人碰,总糊得服贴又漂亮。”
“啊,那种感觉,我好像能理解。”
即使是男人,在生活中也可能具备这类拿手绝活。
“可是,”母亲大人目光垂落桌面,“打他逝世的前几年,糊法便逐渐乱了套。刚察觉时,我还暗自奇怪,隔年再看,纸门歪得更是厉害。”
“……”
“虽然已拆毁,但千叶的房子是老式建筑,纸门很多,对吧?”
“嗯。”
“就算换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依旧有贴歪的纸门,彷佛在展现你爷爷一点一点失常,我觉得好悲哀。不过,那也莫可奈何。接下来便该轮到我,相对地,你们年轻人会愈长愈大。”
我心底涌现的不是寂寞,而是气愤。
“拜托,别说这种话。”
“你不爱听?”
“想听爸妈讲这种话的孩子,找不出半个吧。”
走出厨房,我感慨地凝视着一旁端正摆出迎接新年架势的雪白纸门。那是母亲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