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 死亡签名 十九、地狱之门
2001年9月2日。
楚原市公安局会议室。
市局技侦处副处长陈广被犯罪嫌疑人劫持,生死未卜,这是全省范围内罕见的重大、恶性袭警事件,楚原市局已及时上报省公安厅。省公安厅立即下发指示,尽全部力量保障被劫警员的人身安全,以解救人质为首要任务,具体案情等到人质获救后再补充侦查。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楚原市公安局办公楼里灯火通明,值班警员或忙碌地收发电话与传真,或步履匆匆地穿梭于各办公室之间,送达一份又一份的指导、指示、批示公文。
市公安局小会议室成为本案的临时指挥部,市局局长刘百发在会议室里坐镇指挥,局政委殷桥、刑侦局长高大维、政治部主任李德馨、刑警支队长马明等均在座,列席的各级警员有二十余人。会议室里烟气弥漫,许多支小烟囱汇成一支巨大的烟囱,呛得人几乎不能呼吸。这也是做公安的一项基本功,要么吸烟,要么吸二手烟,娇气、矫情之人,请另谋高就。
沈恕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却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刘百发和殷桥正在对他进行轮番炮轰,而政治部主任李德馨则在一旁不阴不阳地煽风点火。
沈恕受到围攻的原因是他“办案不力”,而攻击的语言不外乎是:“目前基本可以肯定,劫持陈广的犯罪嫌疑人就是以残忍手段杀害苏南、林美娟等人的凶手,而从凶手犯下第一起罪行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月,领导们对这起案件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和关心,沈恕和其带领的重案大队却迟迟未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致使凶手始终逍遥法外,一次比一次更加猖狂和凶残。这次竟然疯狂劫持了市公安局技侦处副处长陈广同志,令全局上下都感到十分震惊,上级部门对这起案件非常关注,责成我局不惜一切代价,尽快侦破案件,解救陈广同志。沈恕作为案件的负责人,现在是改过立功的大好机会,希望这次能有令大家满意的表现。”
高大维对几位局领导急于推卸责任、寻找替罪羊的做法有些不满,说:“这起案件案情复杂,凶手作案动机不明,侦办的难度很大,不能轻易地把责任算到某个或某几个同志头上。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眼下要尽快找出凶手把陈广劫持到了哪里,以决定下一步营救计划。别忘了,凶手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动物,每耽搁一分钟,陈广的处境就危险一分。”高大维说着话,把烟头狠狠按在烟灰缸里碾灭,好像那只烟头是他胸膛里愤懑、烦躁的垃圾情绪,被一举揉碎在灰烬里。
沈恕的脸色却很平静,仿佛领导们唇枪舌剑,讨论的是和他完全不相干的某人。这是我欣赏沈恕的地方,他对外界的毁誉看得很淡,尤其是面对没来由的指责和诘难时,他不辩解、不气恼、不反驳、不记恨。事实上,他的脑海里琢磨的是这个会议室之外的事情,那些与案件息息相关的事情,他不愿把精力浪费到无聊无谓的琐事纷争上。他不是佛教徒,却颇有些超然物外的禅道精神。我的性格与他截然相反,很容易感动、激动和冲动,以物喜,以己悲,去留有意,荣辱都惊,大俗人一个,没半点佛缘。
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沈恕在会议室里遭受劈头盖脸的责难,他的兄弟们在前方的工作一刻也没有停过,包括我在内——如果我也算是他的兄弟的话。
晚上8点,管巍把在徐剑鸣家的搜查结果用手机短消息发给沈恕:“徐剑鸣家是一套三房两卫的公寓楼,一楼,室内无人。从洗漱用具、橱柜衣物等各种迹象判断,徐剑鸣独自居住。室内收拾得非常干净,所有物品都摆放整齐,可以判断室主是一个有良好生活习惯的人。到目前为止未发现任何可疑痕迹。”
沈恕没有回信。
晚上8点40分,我把现场技术分析结果发给他:“在一个卫生间的地面、浴缸和墙壁上发现少量血迹,曾被人精心擦拭过,并曾使用漂白剂漂洗,但仍可用发光氨检验出血迹的位置和形状,均为喷溅式血迹。暂时无法确定这些血迹和连环凶杀案被害人的联系,但怀疑被害人曾在这里被囚禁和殴打。已经提取部分血迹样本,将在返回局里后进一步检验,以确认其属性。”
沈恕回了一条简短的消息:“知道了。”
我们在前线不知道会议室里的情形,这时坐在前排的领导们的脸上都已出现焦躁的表情。陈广案的结果,牵涉到这一届领导班子的成败,决定着他们公安生涯的荣辱,他们无法保持镇定。他们反复催问沈恕布置的行动部署,对部署的环节和细节提出种种质疑,会议室里弥漫着对立和压抑的情绪。
晚上9点,技侦处的“超级黑客”马骁给沈恕发短消息汇报:“已经恢复了现场唯一一台电脑的登录历史,在近48小时内,这台电脑曾连续多次登录楚原市盂兰盆节游河会网址。”
楚原市盂兰盆节游河会是流传千年的传统。盂兰盆节在民间又称“鬼节”或中元节,按民俗是祭奠亡灵的日子。据说在阴历七月,鬼门关的大门常开不闭,地府幽灵纷纷到阳间行走,所以天黑后尽量不要出门,慎防撞邪。而盂兰盆节游河会上,过去最鼎盛时期有上千只游船,每只游船上均挂有灯笼,有为在阳间游走的幽灵照明引路的意思。到了现代,因破除封建迷信的宣传,游河会的规模大幅缩减,每年只有一两百只游船在河面上逡巡。
几乎与此同时,于银宝的短消息也发来:“已经查明当年负责处理徐教授夫妇遗体的工作人员为江华大学的退休总务长陆明,据他证实,因徐教授夫妇在‘文革’中的成分均为‘历史反革命’,按照政策不保存遗体,他们的遗体在火化后,骨灰被抛洒进巨流河。徐剑鸣为他父母购买的墓地应是衣冠冢,骨灰盒里是空的。”
沈恕收起手机,把前线情况向局领导汇报后,说:“徐剑鸣已经接连杀了三个人,对陈广也不会手下留情,但相信他目前应该还没有杀害陈广,因为他的作案动机是复仇,而陈广则是他整个复仇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不会轻易对他动手而削弱复仇的快感,所以我们必须和他争取时间。有迹象表明,徐剑鸣的下一个作案现场可能选在盂兰盆节游河会上,现在已经接近凌晨,游河会马上就要开始,我建议现在就在巨流河两岸实施布控,一旦嫌疑人出现,马上实施抓捕。”
刘百发有些不明所以,说:“现在是急需警力的时候,在巨流河两岸布控,会影响其他地点的警力安排,而且盂兰盆节游河会的参与者很多,稍有不慎就会发生预想不到的情况。我要知道,你根据什么判断嫌疑人会出现在游河会上?”
沈恕解释说:“四个小时前,我派出两队警力,一队以技术人员为主,由管巍带队,对徐剑鸣的住所进行勘察;一队以刑侦人员为主,由于银宝带队,主要调查徐剑鸣父母遗体的埋葬地点。目前,两队的调查工作进展顺利,管巍队不仅勘察出徐剑鸣家可能是凶手作案的第一现场,而且通过技术手段复原了徐剑鸣在过去48小时内的上网记录,发现他曾密集登录盂兰盆节游河会的网址。”
“单凭上网记录,就要调动警力对巨流河沿岸进行布控,说服力不强。”刘百发摇头说。
沈恕说:“不仅如此,于银宝也提供可靠消息说,当年徐剑鸣的父母在‘文革’中惨遭红卫兵迫害身亡,因历史成分的原因,他们的遗体未能得以保存,而是火化成灰后撒进了巨流河。徐剑鸣前三次作案,都选择了同一现场,原因是他的父母当年就在同一地点遇害,他在那里杀死害他父母的凶手,复仇的意义才更加完整。目前我们对这个现场严加布控,他找不到机会,只能转移作案地点,从他的心理出发,除去他父母故居地之外的第二个最佳作案现场应该就是他们的葬身地,也就是吞噬着他父母骨灰的巨流河。”
沈恕讲完,会议室里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有赞同者,也有持反对意见者。只是在这关键时刻,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关系到陈广的生死,关系到案件的成败,谁也不愿跟在沈恕后面表态。
刘百发黑着脸,拼命地咂摸一截短短的烟屁股,半晌才说:“如果在巨流河边布控,你有没有十足的把握抓捕嫌疑人,救回陈广?”这句话问得不仅外行,而且带有浓厚的威胁意味,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谁都唯恐说错话做错表情被局长视为对立面,以后的人生道路怕是要荆棘密布,一步一个坎。
沈恕的反应不温不火,语调里听不出内心的波动,说:“要说出兵必定告捷,这种事情谁也没有十足把握,立军令状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对并不缺乏士气的队伍来说意义不大。这个案子调查到现在,凶手的习惯、动机、手段、心理都已经暴露在我们眼前,我认为布控巨流河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有效手段。”
沈恕这样应对局长的质疑,就事论事,语气也不带感情色彩,算是理性,但不同的人会有截然不同的解读。这起案件过后,局里对沈恕的评价多元,有人说他沉着冷静,思路清晰,才堪大用;有人说他城府深沉,精于算计;也有人说他八面玲珑,敷衍塞责,没有担当。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刘百发对沈恕的回答显然不满,又开始咂摸那截烟屁股,会议室里静寂得令人难堪,每个人都垂下头,不愿和局长的目光相遇。
高大维坐在局长对面,卖力地吸着一根很呛人的进口烟,也许是不堪忍受长时间的沉默,开口道:“我认为沈恕的建议可行,毕竟到目前为止,他对这起案子了解得比我们更全面。不妨这样,在巨流河两岸重点布控,同时在出城的关口加强警力,防止嫌疑人逃出城去。无论如何,只要嫌疑人还在楚原,我们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翻出来。”
高大维在局里的位置重要,又是搞刑侦工作的老将,经验丰富,刘百发对他的话还是比较信服的,何况目前也没有其他可行的方案,只好表态说:“就这么办吧,老高,警力调配方面还要辛苦你一下,和厅里协调好,尤其是武警部队,需要随时处于待命状态。沈恕,巨流河的布控工作就由你负责,随时向我或者高局汇报请示。”又转向主管交警支队的副局长李泽东说:“在路口拦截检查的工作还要你亲自负责,尤其是通往市委和省委的道路,一定要严密布控,稍有闪失,就可能酿成政治事件,这一点要十分注意,切记切记。”
这么一折腾,沈恕走出临时指挥部大门时已是晚上9点25分,沁人心脾的冷风扑面而来。此时已是“鬼节”之夜,地狱的大门已经敞开,无数冤魂在红尘中漫无目的地游游荡荡。天空有一轮清澈的圆月朗照,恍如上苍孤独的眼睛,冷冷打量着这喧嚣却寂寞的人间。
今夜,它还会见证多少鲜血、多少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