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日子一天天过去,弟弟依然处于浑浑噩噩之中。有一次我总算腾出一手抚上他的小脸,感觉到他的眼睛仍然轻闭着。这一点令我欣慰。然而,当我触到他干裂的嘴唇和浮肿的舌头时,我想我必须做点什么来减轻他的痛苦。我试着哭泣,好用眼泪润湿他的嘴唇,但我的身体早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回应我的情绪。
我焦急万分,用腾出来的那只手绞拧他漉湿的裤衩,手指将臊臭的尿液抹在他的唇瓣上,润湿破裂的皮肤。我试图出声安抚他,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因为我自己的嘴巴也因为失水而裂得不成形状了。我的手向下探去,将那肮脏的液体抹上自己的唇瓣,以此缓解干裂。
到最后,周围的人也都被折磨得再发不出声来,车上几乎静悄悄一片。时间越久,站着的人越少,我们不得不竭力保持平衡,而包围在我们脚边的,我知道,都是同车人的尸体。
到了第五天,我透过头顶的小孔看见漆黑的夜色变为黎明的蓝色,随后,令我恐惧的事情便发生了。
先是远处传来了声音,一个巨大的爆炸声打破了寂静。我的头脑麻木不堪,辨不出声音的方向,甚至难以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接着,列车的行驶状态似乎起了变化。紧随在一阵隆隆的响声过后,便是金属之间的巨大碰击声和刺耳的磨擦声。车厢开始左右摇摆,我们也跟着站立不稳,只一下子,我就失去了尼古拉,他的身子离开了我的怀抱。
万分惊恐之下,我脱口喊出了他的名字,弯下腰摸索寻找,在黑暗里却无法辨认脚下的躯体。我疯狂地在满地肢体间乱抓,希望摸得出弟弟幼小的身子,同时清楚地感觉到,双手所触及的身体有很多都已经冰冷了。
但我知道,尼古拉的身子至少是温暖的。他还活着,哪怕只是奄奄一息。
我摸到了一个孩子的身体,瞬间心脏狂跳,但那具身子却是冷的,于是我漠然地将他推到一边。车厢仍在剧烈地摇晃着。
突然间,脚下的地面似乎腾了起来,我的身体飞至半空,狠狠地撞在了翻倒的车厢顶棚。
车厢的两壁破裂开来,光线一下子涌入车内,一瞬间我的眼睛几乎被白日的光芒刺灼瞎了,但我还是看见了身旁地狱一般的景象:负伤的躯体和污秽的尸首纠缠在一块,妇女,孩子,有的还活着,奄奄一息,但值得庆幸的是,很多人显然已经昏厥过去,感受不到痛苦了。
随即疼痛将我淹没,黑暗笼罩了我的意识。
但我只得到了短暂的解脱。我想那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随后我被一阵枪惊醒,一瞬间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眼前仍是那一幕毁坏的场景,但这一次,我并未处在昏迷的边缘,周围的惨相都历历在目。
那些污秽恐怖的画面缓缓地渗透了我的意识,我的目光却无法从四周的血腥景象中挪开。满眼看见的都是死亡,而那些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们全都困于其中,不得脱身。我扫视着那些躯体,寻找尼古拉的身影,然而,若他真在其中,我也没能辨认出来。
我能听见远处断断续续的机枪开火声,正离这儿越来越近,但我不知道是谁在开枪,也不知他们的目标是谁。我想挪动身子,可那些血淋淋的肢体压在我的身上,使我动弹不得。
在我挣扎着抽出身体的时候,一个孩子的脸滑落下来,就悬在我的眼前,他只有尼古拉那般年纪,流血的头颅上,一双失去生命的眼睛空洞地瞪着,他的身子,则卡在了原本支撑车厢的沉重木梁之间。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来,想要后退,身子却没有力气逃离眼前这可怕的一幕。
我惊恐地躺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双灰暗的眼睛,唯一庆幸的是这个孩子不是尼古拉或者伊洛,但我已意识到,他们有可能就在我身边的某处,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残暴的机枪交火声离得更近了,在一阵阵枪声中我还听见了德语的叫喊声。尖锐的呼喊不时被枪响打断,而我还在努力挣扎着爬出尸体的牢笼,只能在心里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之间,我的猜想全都变成了多余,一个纳粹士兵出现在视野里,二话不说就举起机枪对着我们的车厢扫射起来。我本能地一缩,却无处可逃,只能大睁着恐惧的双眼,看着雨点般的子弹扫过面前的人丛,将幸存者一个个杀死。弹雨离我越来越近。
我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就在同一时刻,机枪的火力已经笼罩了我。一阵弹雨射入挂在我眼前的尸体里,立时血肉横飞。
当子弹射中我的时候,剧痛传遍了全身,上方尸体的鲜血洒落在我的身上,而我最后的念头则是感到解脱,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我知道,尼古拉不可能还活着,所以我也不再惧怕死亡,反而欢迎它的到来。
现在我只盼和弟弟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怀着这个念想,我轻轻地,坠入了沉沉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