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杯咖啡 天赐此屋

老妇人事后回想——他们是如此年轻貌美的一对,即便是第一眼见到,她也应该能认出他们来的——她早该猜到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无论她说的话有多刺耳,都无动于衷。

小伙子穿着紧身衣和蓝色牛仔裤。因为傍晚下着毛毛雨的缘故,他的身上披了件雨衣。看起来倒像是披了件斗篷。女孩长发垂髫,披散在胸前,像幅面纱盖着她因怀孕而隆起的圆滚滚的肚皮。看到女孩这副模样,尽管不再心怀疑虑,但女孩还是忍不住抱怨道:“你们在这儿干吗?你们凭什么把车正好停在我窗前。”

他们没有反驳“马路不是你家的”之类混话。那女孩只是歉然答道:“我们找不到地方过夜了。”

老妇人问道:“没地方过夜?你们就不能回家睡去?”她瞥了一眼女孩正拉着那件局促的上衣下摆的手,无名指上没戴结婚戒指。

小伙子答道:“我们家不在伦敦。”

“你们昨晚难道也没地方安身?”

“我们不能继续住那儿了。原来的房东——梅斯太太——出游了。她侄子要把房子收回自己住。我们找房找了好几天了。没有人愿意接纳我们。”

女孩解释说:“因为小孩子的缘故。万一他出生了,你知道……”

这不禁又勾起了她对他们身份的猜测。但她还是应道:“嗯,别指望我,我这儿也没地方。我自己也只是在地下室搬了铺床安身。地下室其他几间都拿来做了仓库,全部给上了门闩锁起来了。至于楼上的房间嘛,嗯,也已经住满了。”

女孩说道:“噢,当然了。我们根本没有这样的意思。我们在车上过夜好了。”

“在车上?”说着,老妇人披了件围巾用来挡雨,就从屋里出来了。

她站在台阶上,借着路灯,盯了他们一会儿,接着对小伙子说道:“你不能让她就睡在车里。她不能就这样被随随便便打发了。”

小伙子答道:“嗯,我知道。但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就因为怕打扰别人,所以我们才到这个清净点的地方来。”

女孩说:“当然了,如果你不想我们在这儿,我们可以到别处去。”

老妇人的回答同之前的态度不一样了,“这里是公共地方,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但看着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实在让人心生怜惜之情。还有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特质:俊美、沉静、内敛,对世事无动于衷,甚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予人的印象恰如昏暗老教堂里烛光映照下的神像——对了,就像圣诞节时看到的那样。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圣诞节时常见的那些塑像一样。

她试探性地问道:“我给你们几先令或许会有帮助——”

但他们立即拒绝了。女孩说:“不用,不用,我们不缺钱。嗯,反正,够用的。他早上还可以去工作,绝不像你想的那样。只是,嗯……”

她摊开手,徐徐宣示道:“就像我们刚才跟你说的那样,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所以没人愿意收留我们。他们只会说,抱歉,没有房间了。”

她是否在此际就已意识到了呢?——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说:“在后院那儿——有一个棚屋什么的……”

也许是因为劳累——也可能是其他原因,譬如焦虑,长时间的奔波劳碌,无助——结果,婴儿在当天晚上就出世了。他们来不及找医生或接生婆,幸好沃恩太太对这种事情还算有经验,有条不紊地帮年轻的妈妈顺利地把婴儿生了出来。

整个过程,产妇的适应能力出人意料的好,尽管她看起来很虚弱,但一直都很镇定,一副毫无怨言的样子。而且,显然对分娩的剧痛无动于衷。

最终,老妇人在棚屋的旧床垫上铺上干净的被褥,把母子两人好好地安顿下来。

“你们先这样将就几天吧,等你们要搬的时候再说。”

出了屋子,对那个小伙子沃恩太太可就没好脸色了,她厉声道:“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

小伙子在棚屋外等孩子出世的时候,急就张用废木箱给婴儿做了个摇篮——稍稍改装一下,再拿车里的羽绒坐垫把木箱填成凹形——没占用老妇人任何东西,因地制宜地灵活地用一些现成的材料,就做出了个摇篮。

小伙子端着摇篮进屋道:“玛丽莲——这是给婴儿做的。”

女孩感叹道:“噢,约瑟夫!你一直是最棒的木匠!你的手真是巧呀。”

约瑟夫,还有玛丽莲——果然如此!而且约瑟夫还是一个心灵手巧的木匠。因为没有地方肯接纳他们,所以这个小男孩不得不在棚屋里出生……

老妇人不顾患有关节炎的膝盖,蹒跚着,缓缓地跪到了床垫旁,满怀敬畏地从年轻母亲怀里接过婴儿,屏声静气地道:“让我来把他放到摇篮里。让小可爱舒舒服服地躺好.”

接着,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感慨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降临人世了。”

第二天一早,小伙子留了些钱请沃恩太太帮着买些日用品,便出了门。傍晚早旱就赶回“新居”,还带回了好消息:他在建筑工地上谋到了一份工作。满布疤痕的手上,还拿着小小的一扎有点蔫了的花。他小心地把花分作两束,一束给玛丽莲,一束分给沃恩太太。

“请笑纳,以此表达我深切的感激之情——愿今后我能给予您更多。”

他还留了支紫罗兰花在手里。把花放进婴儿稚嫩的小手里,约瑟夫对婴儿道:“愿今后我能给予你更多。”

老妇人暗忖:他们没给婴儿取名字……要是别的年轻夫妇,准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来给孩子琢磨出一个别致的名字,或者干脆就以某个流行歌手的名字来命名——无非是那些个大嘴巴,长头发,借着毒品带来的兴奋劲,晃着两条细腿,猥亵地抽搐蹦跳,整天只会无病呻吟地尖叫,其实一无是处的所谓大明星。

但他是不同的——他是“圣子”,是“成长中的救世主”!

她暗自揣测: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敢给他取名——甚至连他们自己,可能都不敢承认……

沃恩太太心里存了个大疑问:他们对这件事情,到底了解几分?

其实,对这事——她自己又懂得多少呢?她都了解什么?——实际上,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只知道:圣婴已经降世,老早就有人预言过他的再度降临了。“基督再临”,这个模模糊糊的猜想掠过她的脑际。但这难道不是一个应该高调宣示,能让人清晰明了的大事吗?比如先是有一些恶兆显现,预示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然后才?……

一切的终极,就是另一个新的开始——也许吧!这次,会不会是一个新的契机呢?是否,即便世上所有事物都已颠倒错乱了,还能有再翻盘的机会……

很久很久以前,沃恩太太就开始去教堂望弥撒。是的,很早她就开始培养自己的两个女儿,期望她们能成为称职的天主教徒。敦促她们洗刷干净,打扮整齐,带着她们参加去每个礼拜日的弥撒,女修院的祈祷仪式,以及教理教育等诸如此类的教会活动。结果,她没落得一点益处!——在战时,两个女儿不但都嫁给了不信教的美国大兵,而且还都移民到美国去了。过得是好是赖她不清楚,也早已不在乎。这些年来,她们姐妹俩一直杳无音讯。而今……她戴上皱巴巴的旧礼帽,拖着她那双患关节炎的腿,朝圣一史蒂芬教堂踱去。

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恍若刚刚结束童年时光,刚刚开始进入发育的青春期。沃恩太太跪在一间拉着窗帘、密不通风的黑蒙蒙的忏悔室里,透过一面布设着细密铁网的小窗,只见对面朦朦胧胧的一个戴着黑色四角帽的神父侧影。帽子层层隆起看着像顶皇冠,顶上还带些绒球。神父靠着小窗道:“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要告解的?”

她不假思索地应道:“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神父啊!圣婴耶稣此时正在我那儿……”

神父亲切地轻声与她交谈着。此时,外边等候忏悔的众人在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他们心想:同怀洗心革面一心向善的心思,那个老妇人一定是有一大堆深重的罪孽要向神父忏悔吧。

神父跟沃恩太太在谈机缘和巧合的区别,告知圣婴应该是在人们的心底,而她不应该试图——嗯,去使神迹具象化……

她向神父道了谢,如常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就离开了。她不甘心地自言自语道:“你们这些人——你们根本就认不出他来了。”

老妇人回到年轻妈妈住的棚屋。看到她正一副静逸的神情俯身看着在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真的?——难道是真的?——婴儿的脑袋上是否真的显现着光环?……

发工资的那天,约瑟夫再次带了花束回来,可这间拥挤的小棚屋里根本容不下任何细微的多余之物。插花的花瓶几乎是立即就被打翻了,花和水都溅得到处都是。结果玛丽莲不得不起身紧挨着摇篮挤坐到扶手椅上。随着婴儿用品越积越多,绝大部分空间都占用了,连汽车也被用来当货仓使——专门放置平日里用不上的东西。

约瑟夫说:“这个周末,我得去找别的住处了。”

老妇人像是首次听到这个决定似的,不解地质问道:“别的住处?”

继而忧心地说道:“玛丽莲暂时还行动不便啊。”

约瑟夫问道:“到周末应该可以了吧?”

玛丽莲也附和道:“您对我们实在是太好了。但我们总不可能去霸占着你的房间吧?我们真的得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了。”

但这谈何容易。他近几天傍晚一放工就四处寻找新住处。但只要一听说他还带着个婴儿,再好心肠的人们和原本敞开的大门都随即将他拒之门外。老妇人也反对道:“可我不想你们走呀。我现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想你们陪我待在这儿。”

她又像往常那样跪了下来,跪在临时拿木箱子制作成的摇篮旁,崇敬地说道:“况且——我离不开他啊!”

接着,老妇人出门去买来张二手床,把它安放到棚屋里让约瑟夫睡。再把玛丽莲领到她自己的床上去,挨着床把自己的床垫铺在地板上,每天紧挨着摇篮,怡然自得地睡地铺。而且,这样一来,晚上如果婴儿哭个不停,就变成是她来负责照料了。

她会对他低声吟唱,让他安静下来,哄他重新入睡。她总不禁会想:他能感知这一切吗?他能明白吗?尽管他还那么小。他神圣的头脑能明白是我在抱着他吗?我是否会因为曾经在这世界上照料过神的独生子,有朝一日得以成为神侍?……(嗯,说来应该是他的——第二独生子?这实在太难领会了。她连想都不敢多想。)

这些天来的点点滴滴,她也没知心朋友可以倾诉。但最终,在某个晚上,她借着一点酒意,还是在“贱狗酒吧”悄悄地对内莉说了:“你肯定猜不到,我那儿都住了谁!”

内莉猛地灌第五杯黑啤,向她作出猥亵的暗示。沃恩太太没去睬她的龌龊念头,说道:“是个小伙子和一位女孩。还有一个婴儿。”

沃恩太太不禁又回想起婴儿躺在木摇篮里的情景,说道:“他的小脑袋——在他的小脑袋后头,你可以看到,有一道光在夜中闪耀着光芒,看起来像是个光环。”

内莉粗鲁地应道:“如果你把这杯麦酒灌下去的话,你指不定也能看到我头顶绕着个光环呢!”

沃恩太太踉踉跄跄地回家后,内莉向店主吐露刚才她们聊的事,最后下结论说:“老实说,我真的觉得她疯了!”

店主才不在乎他的熟客是不是疯了,他答道:“在我看来,她一切如常。”

于是,内莉对酒吧里所有人都宣扬道:“那两个陌生人看中她的钱财了。你们等着瞧吧。他们和他们的‘耶稣宝宝’都会怎样——他们会把她搜刮一空。”

内莉想了个诡计,叫道:“喂,比利,既然你跟她的那个约瑟夫在同一个工地工作,找天跟他打听打听那个老女人棺材本的事。她还是留有些钱的,因为她害怕死后要被葬在公共墓穴里头。嗯,其实还不就那样?只有她瞎操这份心。”

接着,比利那天趁着工地休息的时候特意到约瑟夫面前,对他说:“我听说你被住在‘贱狗酒吧’附近的沃恩太太收留了。你是在算计她的那些积蓄,对吧?”

比利还假装知道老太太的藏钱处,继续试探道:“她那里东西塞得到处都是。她起码得等你们离开以后很久,才会发现钱不见了。如果我告诉你藏钱的地方,你得手后分我三分之一或三分之二,怎么样?”

他第一次看到约瑟夫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予人的印象真算得上是“惊心动魄”。

当天晚上,沃恩太太在“贱狗酒吧”里告诉内莉说:“他径直回家,然后对我说,‘沃恩太太,他们都说你有钱。如果你真有的话,你应该找个地方把它存起来,然后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把钱存起来了。你自己一个人独居,钱放屋里不安全,会有人觊觎你的钱财的。’”

他还解释给她听,如何把钱存放在邮局里。如此一来,除了她自己,就没人可以染指她的钱了。那只不过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几英镑棺材本。

最后,她又再次宣称:“我可不能忍受和其他陌生人一起被挤葬在公共墓穴里……”

内莉说:“你就别担心墓穴的问题了。反正到时都是把你往普通棺材里一塞就完了,你也没法提防着不是?那个什么玛丽,还有约瑟夫是开车来的吧?怎么没骑驴子?”

“你又没长慧眼,你也没跟他们住在一起,凭什么……”

“他们之前不也住过其他地方嘛。那些房东难道也都有眼无珠?”

前一个房东叫什么来着——梅斯太太?梅斯太太有没有慧眼识珠?有没有认出他们来呢?哪怕那时孩子还没出生……?沃恩太太踌躇着。

内莉蛮横地反驳道:“当然没有啦!她把他们轰出门了不是?”

“不,她没那样做。她是自己搬到乡下去住了。她的儿子还是谁要入住她的公寓,就把他们给……”

但是,如果能见到梅斯太太,同她讨论一下……

回屋后,她随即问道:“难道你们就没再去拜访过之前的那位房东太太?她住得很远吗?”

约瑟夫答道:“不,不远。但带着小孩……还有,玛丽莲也行动不便。嗯,找天我们真该去问候问候她。到时您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他还怂恿沃恩太太道:“您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而且那地方很漂亮,到处都是鲜花绿树,还有一条小溪淌过。”

沃恩太太答说:“噢,我敢说,我一定会喜欢那儿的。那位梅斯太太她也应该很想念你们吧。”

玛丽莲应道:“她对我们很好,非常好。”

“对小孩子呢?她没有——被吓着吧?”

约瑟夫说:“吓着?她很激动。”

接着,他很奇怪地形容道:“或者该说她满怀期待。”

“这样看来,这事她知道!梅斯太太也知道那是……”沃恩太太开始变得焦虑不安起来,一心期待着能早日见到梅斯太太,同她好好聊聊。沃恩太太有一肚子的疑问,需要与人详细探讨。也期望借着两人对此事的熟悉,通过探讨能减轻她首次面对“神迹”的不安,打消疑虑以免亵渎神灵。其他人越来越难以沟通了,根本无法和他们分享自己的感受。

她跟巴士上的陌生人讲过。在前往小货铺的路上偶遇的熟人她也曾一一透露过。(“我告诉你吧,我看见他头上有光环!”)他们都假装很感兴趣地听着,但随即都找借口匆忙走开。事后还嘲笑道:“可怜的人——又一个疯子!”

他们对那些超出自己认知的事物不屑一顾,对她这样有非凡经历的人窃笑不已。她成了众所周知的笑柄。

流言传到了房主耳里。他是个本地人。他先是到房子附近查验一番,之后才去对小伙子说:“我已经告诉过她了,你们不能继续这样三个人挤住在一间小房间里。这样太不成体统了。”

约瑟夫答道:“不是还有棚屋吗?我一直都是睡在外头的棚屋里的。”

房东不怀好意地斜视着他说:“你坚持不了多久的。”

约瑟夫又流露出比利在建筑工地时已经见识过的那种惊世骇俗的神情来。但他只是轻声地应道:“你就不能再给我们腾出个房间?她说其他几间你只是用来做仓库。”

房东奸诈地答说:“它们做不做仓库,那是我的事。再说,你们怎么住怎么过也不关我事。只是……嗯,租一间房住三个大人加一个小孩太……”

约瑟夫说:“除非我们多给点钱是吧。这个没问题。目前我还找不到其他住处,太高价钱我也住不起。”

房东说:“那我们现在就把这事了了,往后你们怎么过我也懒得管。”

小伙子翻着钱袋,房东继续说:“我不知道那个老女人发什么神经。她说你的孩子头上有光环,是怎么回事?——还说你的女伴是——嗯,看起来像是……”

约瑟夫又露出那种骇人的表情来了。看起来超凡脱俗——直如一种非人的存在。

吓得房东改口道:“像其他人说的那样,那个老女人整天神神叨叨的,估计是疯了。”

约瑟夫反驳说:“她只是有些怪念头。但不能因此就说她是疯子。”

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一天,玛丽莲留下沃恩太太在家看小孩,自己外出买菜。蔬果店老板娘就拉住她说:“他们都说她疯了。你们和小孩子不应该继续住在那儿了,会有危险的。”

长长的直发衬托着她静逸而美丽的脸。她应道:“沃恩太太——危险?她很友好啊。她不会伤害我们的。她爱我们。”

“她上次告诉我们说宝宝伸开手臂躺着——嗯,看起来像个十字。她还说那预示了他将来的死法。嗯,照我说!她这是亵渎神灵!”

玛丽莲解释道:“小孩子睡觉时手臂确实是摊开的呀。”

“宝宝有时候出现这样的睡姿是正常的。但她还说他会发光。她说他的头顶有光环。”

“我把灯放在地上,防止灯光晃到他的眼睛。这样一来,确实会有些光会透过摇篮显得……我们已经跟她解释过了。”

“呵,她才不会信你们说的呢。我得说这很不正常。现在所有人都在议论她,他们说……”

看到她那种沉静呆板的神情,蔬果店老板娘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把话说完,“他们都说你们应该找个医生给她看看。”

果然不出所料,沃恩太太坚决反对去看医生。她说道:“为什么要去看医生?我又没生病。我好得很。”

但她又不禁担忧起来,问道:“你们该不会是认为我哪儿不对劲吧?”

“我们只是觉得你脸色不大好。没别的。”

“我没有脸色不大好,我好着呢。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精神过,甚至连关节炎都没再犯,这些天根本没怎么痛过了。”

沃恩太太其实知道她的关节炎是怎么好的。和宝宝单独相处时,她会握着他的小手,让他的小手抚摸她肿起的膝盖,温和舒缓地移动着,小手划过她一个个老朽的关节……

第二天,她在酒吧里向内莉强调说:“你瞧瞧。所有肿起的关节都缩小了一半了。”

内莉答道:“在我看来,它们没什么变化嘛。”

突然,内莉看见霍斯金斯太太也进到酒馆里来了,她就急急忙忙随便找了个借口溜开,跑去同霍斯金斯太太咬耳朵说:“神经病!跟她在一起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天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发疯,跳起来打我什么的。得想想法子管一管她。”

能刺激到沃恩太太,使她突然发狂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提起让她和宝贝小家庭各散东西。即便约瑟夫目前去找房子,但他也不得不对此守口如瓶。外头的人抗议说她应该放他们走,因为年轻人应该有他们自己的生活空间。沃恩太太则反驳说他们不是“那样”的人。玛丽莲是如何如何的“与众不同”。

他们又劝她,尽管这样,但他们还年轻,不应该总是跟一个老妇人关在一起。而她则争辩说她会搬到外头的棚屋去住,好让他们俩一起住在她的房间里。棚屋里有床,而且现在的天气很暖很干燥——她会习惯睡那儿的。

随后几天,她每晚都会到酒吧去,好让他们年轻人可以单独相处。但是“贱狗酒吧”跟以前不一样了,这里的人不像从前那么友好了,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有时甚至怀疑,他们是在背后嘲笑她,因为她自称家里住着圣灵。但她并没怎么在意。因为即便在以前——人们一开始也都不相信有救世主。

她心想: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她在街上看到孩子们玩耍。一旦看到有哪个摔倒了,就会上前去劝诱那些可怜的被擦伤和抓伤了的受害者,说只要让圣婴的小手摸摸他们的痛处,伤口就会愈合。

随后,她会焦急地问道:“亲爱的,现在你们觉得好点了,对吧?现在伤口不再流血了,对不对?——只要圣婴摸摸你的伤口,你们就马上好起来了是吧?你们快给我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被她抓住不放的孩子们会扭动着身体挣扎,为了能尽快逃脱他们都会回答说:“是呀,是呀。”

孩子们的母亲都聚集在商店门口,唧唧喳喳议论道:“这样太危险了。她这样把孩子哄骗进屋,鬼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终于,有人代表大家特地找到约瑟夫,对他说:“你们两个得搬出去,还她个清静。你们都快把她给逼疯了。”

约瑟夫说:“我们现在可不敢这么做,我们一提到要搬走她就不高兴。”

霍斯金斯太太已经从“贱狗酒吧”的内莉那儿了解到所有情况,她附和道:“你们这样走了她肯定会受不了的。这很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还有,如果我们走了的话,就没人照顾她了。”

“但你们总不能一直窝在一个小房间里呀。”

“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个地方,把她一起带去住……但现在我们还没找到别的住处,目前也还住不起套间,更别说让她跟我们一起同住了。”

“什么?……你们两个年轻人,竟然可以忍受跟一个疯婆子住一起?你不能这么做。”

约瑟夫说:“她自己这么尽心尽力地关照我们,要不是她收留,我们还不知在哪儿落魄呢。”

事情还是老样子。看来必须得想个法子解决了。沃恩太太每天跟他们住在一起,变得越来越沉迷于臆想之中。她甚至不能忍受婴儿离开她的视线。哪怕玛丽莲带孩子到外头去呼吸新鲜空气,她也要跟着。要是有人出于好奇,凑过来瞧瞧这个远近闻名的婴儿,她就会恶狠狠地警告他们滚开。他们要是出于尊敬和崇拜的意图,那倒是可以。否则的话……

最后,蔬果店老板娘不得不对约瑟夫下最后通牒:“你如果不对她另作安排的话,我就只好亲自出马了。因为她威胁到这整片生活区的人了。”

“她根本毫无杀伤力。她只是觉得我们的婴儿有点特别。这样能对其他人构成什么危害呢?”

蔬果店老板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以前一直都很喜欢沃恩太太。但他也赞成他妻子的话,说道:“这可说不好。这种人有时候会变得古里古怪的。为什么不带她去看医生或直接送她去医院?”

“她不愿意去任何一家医院,也不想看什么医生。”

蔬果店老板娘说:“可以强迫她去呀。他们会给疯子穿上束缚衣什么的,然后用带衬垫的客货车来把人带走。”

她一次次威胁说如果他们再不采取措施,她就亲自打电话叫警察来处理。

她还强调说:“她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只得承诺说会采取措施。

没几天,他就把对沃恩太太有意见的人都召集起来开了个小会。

约瑟夫告诉大家:“我已经遵照你们的意思,带她去过医院了。他们让我去咨询专业医师。我把情况告诉了医生,他们说要把她送到一个她不会起疑心的地方去疗养,还说会有精神病专家负责仔细观察她的病情变化,她会在那儿得到治疗。据说这种病很可能是暂时性的,她完全可以痊愈。”

“嗯,我早就这么说过了!你和玛丽莲也可以趁机找找其他住处。当她回来时你们已经搬走了。这样她就可以重新过安稳日子了。”

“哪怕找不到其他地方,我们也会搬走的。我们不想再让事情复杂化了。”

“找房子可不比其他事情,你得抽出时间去慢慢找。”

约瑟夫说:“但这毕竟不大好,我们在这儿占用她的房间,而她则在别处被关着。”

“如果你打算把她送到那儿。你要怎么说服她肯跟你去呢?”

他回答道:“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了。我们之前那位房东太太——”

“噢,对,她常常提起那位梅斯太太。她总是说梅斯太太会明白的,说梅斯太太知道这一切……她曾说过你打算带她一起去看梅斯太太来着。”

“我是这么想的。梅斯太太现在正在乡下,她的住处离这儿有十五英里远。我可以用车载她到那儿。如果她知道梅斯太太在那里,她肯定会去的。我想这应该行得通。”

这计划确实奏效。沃恩太太觉得如果可以跟梅斯太太聊聊,她甚至舍得暂时放下她的圣婴宝贝。

她认为梅斯太太也许能解答她心中的种种困惑。譬如像基督再临……而且现在没有君王,甚至没有抱着小羊羔的牧羊人。现在的时代不同了,人们还会拿活生生的小羊做牺牲吗?还有关于希律王下令杀害男婴一事——现在人们不会再四处杀戮婴儿了,事情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圣经》里记载的种种事迹,究竟会如何上演呢?嗯,总得有一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总得有些“征兆”吧,好让人们意识到神迹的显现。梅斯太太会明白的,她至少会对此表示赞同,并且乐意和她一起探讨。毕竟,在圣婴降临之前,她便已经认出他们,已经跟报喜天使加百利接触过了!得闻喜讯:万福玛利亚,幸得神眷,天主与我同在……

她匆匆地收拾了几件破衣裳,用纸盒代替手提箱胡乱往里边塞几样琐物,就急不可待地要赶去和梅斯太太碰面。

沃恩太太交代说:“玛丽莲,这几天你就辛苦一点,帮我照料一切吧,我要去跟梅斯太太好好地谈谈。你们真的觉得她会留我在那儿过夜吗?”

约瑟夫说:“那地方很大,跟个旅店差不多。而且很漂亮,到处都是绿树红花。周围的人也很友好。”

“我还以为只是间小屋。我只想见梅斯太太。我到时能跟她单独谈谈吧?”

约瑟夫撒了个小谎道:“噢,当然可以了。我们已经写信跟她说了,还告诉她你都是怎么善待我们的。”

沃恩太太激动地说:“我的老天——真好!你们对我也不错啊。竟然选中我!但怎么说呢?原先!——呃,上次只不过是个好心的客栈老板,对吧?”

她不禁又回想起那天晚上,他们本可能打算要把车停在跟她只有几米之遥的“多哥酒吧”外的,却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她这儿来了。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即便我不值得被选中,但最终还是我接引到了……而且我认出你们了,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们来了。”

那么美貌,那么圣洁的一对,平静地默默站在那晚的细雨中。约瑟夫以及身怀圣婴的玛丽,因为来到神选之地,所以他们是那么的沉静,面对她一时的昏庸毛躁,对应她的恶言恶语,是那样的安详、和蔼、含蓄,淡然。甚至可以说是淡漠得超凡脱俗一有一种非人的特质,不同于像她自己这样的凡人。

他们最终还是跟她一起住到了这个小小的蜗居里。她作为他们唯一的朋友——圣母和圣子监护人的朋友,成就了肉身的基督!

她跪下来吻着婴儿的小手,说道:“等我回来,我的小天主。我会一直爱你,侍奉你。你知道的,我只是要去弄清楚,弄明白关于你的所有一切。我只是去跟梅斯太太谈谈。”

窗帘后边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注视着。他们的眼里流露出或险恶或同情或解脱的神色。

终于,她跟着约瑟夫,钻进那辆斑驳陆离的小破车里离开了。

约瑟夫只身回来了。玛丽莲正在照看婴儿。小伙子惊讶地发现房间有点不同了。他说道:“你把房间都收拾好了?你肯定累坏了吧?”

玛丽莲答道:“干活可以不用胡思乱想。”

但她还是把她最揪心的事情说出来了:“沃恩太太不在,我得说这里空间确实大了许多。虽然比不上在梅斯太太那儿——”

“她侄子一旦收回屋子,我们就不能继续住梅斯太太那儿了。”

“是的,我知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一切顺利吗?”

“是的,毫无怨言。到那儿时她确实有点惊讶。但我不断催促她说梅斯太太在等着见她,她就没起疑心。”

玛丽莲问道:“这次再去,能找到地方吧?难找吗?”

“不难,很好找。非常漂亮的地方,就在森林正中间。”

“梅斯太太呢?”

“她还在那儿,很不错的地方。我敢说,她是有点儿孤单了。现在能有个伴,她应该高兴才是。”

玛丽莲把宝宝的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让自己的脸颊暖暖地挨着他可人的毛茸茸的脑袋,挤出一丝漠然超脱的笑容道:“她们会相处愉快的。毕竟,还是满足了她的愿望。那儿怎么说也比公墓要强多了。”

“那是当然,那里就只有她和梅斯太太俩人不算,正像我形容过的那样,她们不但能置身美丽的森林中,四周有鲜花环绕,还有一条小溪缓缓地从她们旁边淌过。”

他过去用食指逗弄着宝宝嫩嫩的脖子,继续说道:“唯一的遗憾就是——最后我还是得狠狠地给她来那么一下。她是个好心肠的老家伙没错。但就像你说过的那样,我们实在很难再找到其他地方了。所以我们得霸着这屋。”

译者彭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