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第三十九节
由于查尔斯顿临时司法大楼的场地十分有限,门罗·梅森提出能否在坐落于市中心的市政大厅举行记者招待会,有关部门完全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在当地已经出色地工作了这么多年,不少人都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在星期五下午5点钟周末刚刚开始的那一刻,匆匆忙忙从各处赶来,聚到一起来听他宣布自己即将正式退休。
大家来听的就是这个。
他们听到了他们原先根本就没料到的事情。看来这个周末如此开场并没有什么损失。不到一星期之前,卢特·佩蒂约翰被人发现死在饭店的套房里;现在,会场上传出了这样的话,说是在同一个套房里,当天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法务官办公室内部的一位成员因为谋杀了卢特而被逮捕了。
当哈蒙德跟在梅森和县法务官办公室其他成员后面走进房间时,里面早已挤满了人。就连梅森的副手沃利斯也出席了,他因接受化疗而显得十分虚弱苍白。当他们一一在讲台上就座之后,人们注意到惟独少了斯蒂菲·芒戴尔一人。
观众席的第一排座位上坐的全是媒体记者和摄影人员,他们后面的三排座位是留给市、县和州府官员,受邀前来的神职人员以及各界要人的。其余的折叠椅是为来宾准备的。
来宾中有哈蒙德的父母。他母亲看到儿子向她点头打招呼,就高兴地轻轻挥了挥手。哈蒙德也对他父亲点了下头,但普雷斯顿的脸板着,就像拉什莫尔山上的石雕头像那样毫无表情。
那天上午,哈蒙德给普雷斯顿打去电话,就博比·特林布尔的事与他谈了条件。主要内容是:他会向首席检察官提议,如果普雷斯顿愿意作证指控特林布尔,他将被免于起诉。
当然,那就等于要普雷斯顿承认,自己一直知道斯佩克岛上发生的恐怖活动。他尽管已经从这场投机活动中抽身出来,但并不说明他可以不承担责任。
“这是一笔交易,我的父亲。成不成交,你看着办。”
“别给我发什么最后通牒。”
“你要么承认自己的错误行为,要么进监狱去否认。”哈蒙德不为所动,“还是成交吧。”
哈蒙德限他七个小时之内把问题想清楚,让他跟律师好好商讨一下。他敢打赌,他父亲一定会接受他的条件。看到普雷斯顿锐利的目光飘忽了一下就赶紧移开了,他更相信自己的猜想不会错。
他希望父亲有愧疚之感。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尽管他们之间永远都会存在不可逾越的分歧,他还是希望两个人能在某种程度上重归于好。他希望还能再次开口喊他爸爸。
达维也来了,她像影星一样光彩照人。她给他送了个飞吻,可是当记者把话筒伸过来对着她请她说几句时,她却用粗话让记者一边去。不过,哈蒙德看到,说这话时,她的脸上笑得甜甜的。
他正望着,只见斯米洛领着阿丽克丝从后门进来了。两个人久久地对望着,目不转睛地互相凝视着。往这边赶的路上,他们用手机通过话,不过仅仅听到对方的声音,可不像亲眼看到对方本人那么令人放心。现在他亲眼看到她终于真正平安了。不会再有起诉了,斯蒂菲伤害不了她了,博比也威胁不了她了。
斯米洛向她示意弗兰克·帕金斯身边有一个空位子。她走过去,弗兰克站起来,热烈地拥抱了她。斯米洛把她交给帕金斯之后,就沿着外侧过道朝讲台走去。他示意哈蒙德过去一下,哈蒙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边上的人说了声“对不起”,从临时搭起的讲台上走了下来。
“干得好。”斯米洛开口就说。
哈蒙德知道,要斯米洛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赞扬他是多么不容易,于是他说:“我只是出个场,照你说的去做而已。要是没有你预先协调好这一切,这事是成不了的。”他停顿了一会,又说,“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她会跟踪我。我原以为她会先招供的。”
“可见你还是不太了解她。”
“现在我才明白这一点,差一点就永远来不及弄明白了。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不用谢。”斯米洛朝达维那儿瞥了一眼,发现她正望着自己。哈蒙德看到探长的脸红了,还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不过斯米洛立即把目光收回到哈蒙德身上。“这个给你。”他把一个马尼拉纸信封递给哈蒙德。
“这是什么?”
“一份化验报告,今天上午斯蒂菲交给我的。这份报告显示你的血液与拉德医生家床单上发现的血液相匹配。”哈蒙德刚张开嘴,斯米洛就坚决地冲他摇了摇头,“什么都别说,拿去把它毁了。没有了这个,斯蒂菲指控你与嫌疑人之间有不正当关系就没有事实根据。当然,既然最终证明拉德医生并不是罪犯,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哈蒙德盯着这个看上去无伤大雅的信封。_旦接受了,他就跟斯米洛在文森特·安东尼·巴洛那桩案子中所充当的角色没什么两样了。巴洛杀害了他十七岁的女友和她腹中的胎儿,而斯米洛隐瞒了一些可以为罪犯减轻罪责的证据。从法律角度来讲,这些证据是哈蒙德必须公布于众的。
直到给罪犯定了罪之后,他才知道斯米洛有可能对案子有过不恰当的处理。可他根本没办法证明斯米洛故意避开了那些可使罪犯得到从轻判决的证据,所以永远也不可能对他的违法行为进行调查。
巴洛被判了终身监禁,他现在已提起上诉,其上诉请求已获批准。这个年轻人将重新受审。不管他的罪孽有多深,他都有权重新受审。
不过,哈蒙德一直不能原谅斯米洛。是他,让他不知不觉地参与到这场误判之中。
“别当圣人了。”探长压低声音说,“你该做的不是都已经做了吗?”
“可那样是不对的。”
这回,斯米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也知道其中的缘故。我们工作的方式不同,但我们是同一条战壕里的人。我希望法务官办公室里有一位像你这样强硬能干的检察官出庭起诉,而不是一位像梅森这样的假装热情的政治家。如果你能成为本县首席司法官,比起你去坦白自己的不正当性关系要有作为得多。何况有谁会来管这种事?哈蒙德,你要慎重考虑。”
“哈蒙德?”有人在喊他回到讲台上去,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头也没回地应道:“来啦。”
“有时候,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我们不得不稍稍通融一下。”斯米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这话很有说服力。哈蒙德接过了信封。
梅森的讲话快告一个段落。记者们的眼睛不再神采飞扬。有些摄像记者肩膀上的摄像机也放下来了。刚才,斯蒂菲试图枪杀哈蒙德以及她随后被逮捕的这一消息,他们都听得出了神。不过,梅森这一段讲话却让他们兴趣索然。
“自己办公室里目前正有人被警方拘押着,而且很快就要被控犯下了罪行,这件事令我十分痛心,但同时我也非常自豪。今天,我们的特别法务官助理哈蒙德·克罗斯在抓捕她时发挥了他的作用,表现得非常勇敢。这只是我支持他成为我的接班人的原因之一。”
这席话赢得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哈蒙德听着自己的上司吹捧他的出众才干、奉献精神和正直无私,一边看着梅森的侧面。那个信封就放在他的膝盖上,里面装着那份表明他并不完全清白的化验报告。他似乎觉得那里面正发出一道愤怒的光环,这光环证明梅森的一切赞美之词都是虚假的。
“行了,我不烦你们了。”梅森声音低沉,以他惯有的温和坦率的语气继续说,他的这种语气一直以来都深受媒体的喜爱。“让我把今天的英雄介绍给大家。”他转过身,示意哈蒙德站到他身边来。
摄影师重新扛起了机子,各家报社的记者立即振奋起来,几乎同时咔哒一声摁下了手里的圆珠笔。
哈蒙德把信封放在面板倾斜的讲台上,清了下嗓子,先向梅森表示感谢,感谢他这么信任他,也感谢他给他的赞誉之词,然后说:“这一周是不同寻常的一周。从我得知卢特·佩蒂约翰被谋杀至今,时间好像过去了远不止一周。
“说实话,我不认为自己是英雄。知道我的同事,斯蒂菲·芒戴尔将被控犯了谋杀罪,我也并不感到高兴。不过,我相信她的犯罪证据是确凿的。作为对本案十分熟悉的——”
这时,洛雷塔·布思冲了进来。哈蒙德的心猛地一跳,嘴里的话停了下来。
起先,只有站在门边的几个人注意到了她。不过哈蒙德的话停下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看是谁打扰了会场。洛雷塔引起了这场骚动,可她根本不在乎,还在拼命向他招手让他过来呢。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告诉她,阿丽克丝已排除了嫌疑,她上星期六晚上的行踪也与此案无关了。
可是,洛雷塔来了。她从游艺会带来了身强体壮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他根本没办法避开她。“对不起,请稍等。”
人群中传来一阵困惑的窃窃私语。他顾不了这些,走下讲台向房间的另一头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还想着哪些人接下来免不了会感到难堪:门罗·梅森、斯米洛、弗兰克·帕金斯、他自己、阿丽克丝。走过阿丽克丝身边时,他默默看了她一眼,为即将发生的事感到万分内疚。
“你有话要跟我讲,洛雷塔?”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都快二十四个小时了。”
“我一直很忙。”
“我也很忙。”她退后一步出了房门,跟站在门外过道里的人说:“快进来。”
哈蒙德等着,心里在想,如果这位海军陆战队士兵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大声宣布“就是他!跟阿丽克丝·拉德跳舞的就是他”,他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但是,门口进来的不是年轻的军人,而是一位戴着金属架眼镜的瘦小黑人。
哈蒙德惊讶极了。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叫道:“是斯米迪?”这时,他才意识到还不知道斯米迪姓什么。
“没关系吧,克罗斯先生?我跟她说了,我们不要来打扰您,可她根本不理我。”
哈蒙德把目光从擦鞋人身上移到洛雷塔脸上。
“我还以为你去了游艺会。”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的话很傻,“你的留言上是这么说的。”
“我是去了游艺会,我在那里碰到了斯米迪,他一个人坐在凉棚里听音乐呢。我们开始聊天,后来就聊起了佩蒂约翰这件事。他转到城市广场饭店擦鞋了。”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克罗斯先生。我想我是有点不好意思。”
“为什么?”
“因为他没告诉你上星期六斯蒂菲·芒戴尔的怪异行为。”洛雷塔抢着说,“他先看到她穿着跑步运动衣裤,后来看到她穿着饭店的浴衣,过了一阵又换上了运动装。这一切挺奇怪。”
“克罗斯先生,我当时并没太在意,可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了她,我又想起来了。”
“他不想给人添麻烦,所以除了斯米洛,跟谁都没提过。”
“斯米洛?”
探长这时已走过来站在哈蒙德身边了。他对斯米迪说:“你提到电视上见过的那位律师,我起先以为你说的是克罗斯先生。”
“不是他,先生,是那个女律师。”老人解释说,“对不起,我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哈蒙德把手放在斯米迪的肩上。“谢谢你现在能说出来,以后我们还需要你作证。”哈蒙德又对洛雷塔说了声“谢谢”。
她皱着眉埋怨道:“你虽然没我帮忙就抓住了她,可你还是欠我的,我把脚底都磨穿了。你还得请我喝一杯。一杯双份的。”
随后,哈蒙德转过身去,照相机,摄像机响成一片。他走回讲台,一路上,闪光灯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真想像孩子一样蹦起来,跳起来。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终于可以轻松地呼吸了。
没有人知道他和阿丽克丝之间的事,不会再有出其不意的证人来指证上星期六曾见到阿丽克丝和他在一起。除了她、除了弗兰克·帕金斯、除了罗里·斯米洛、除了达维,没有人知道了。
还有……还有他自己。他知道。
突然,他不想蹦,也不想跳了。他又回到了讲桌前。
门罗·梅森冲他眨了眨眼,向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他又朝父亲那里看了一眼。普雷斯顿这会儿正点着头,表示对儿子完全真心的赞许。他会同意斯米洛的看法:别操心了,接受这项工作,只要好好干,行为稍有不妥也可原谅。
他是稳操胜券的。他会在选举中大获全胜,也许连对手都不会有。可是,难道这份工作,难道有任何工作值得他去牺牲自己的尊严?
他宁愿说出真相,让真相毁了自己的选举,还是愿意保守秘密?秘密藏得愈久,就会变得愈肮脏。
他不希望以后一想起跟阿丽克丝的第一次见面,就想起自己还有不光明磊落之处。
他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他。看到她柔和的目光,他立即就明白了:她对他此刻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只有她知道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只有她才会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对他发出会心的微笑,鼓励他,其中的内涵只有他才能领会。
这一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爱她。他从不知道爱一个人可以爱得这么强烈。
“我说下去之前……我希望先对一个人说几句话。这个人的生活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星期中被搅得一团糟。为了跟查尔斯顿警察局和我们办公室合作,阿丽克丝·拉德医生牺牲了她的工作和时间,最重要的是,她还牺牲了自己的尊严,承受了极大的难堪与屈辱。在此,我代表大家向她表示歉意。
“作为个人,我也要向她道歉。因为……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没有谋杀卢特·佩蒂约翰。她承认那天下午见过他,但那是在他死亡之前。某些有关的情况表明她可能具有作案动机,但是,即使在她忍着极大的羞辱接受警方讯问的时候,我也知道,她不可能杀了卢特·佩蒂约翰。因为她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没人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干嘛要充当圣人?……你会有作为得多……何况有谁会来管这种事呢?
哈蒙德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不是出于焦虑担心,而是如释重负。
“我就是她不在犯罪现场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