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第二十九节

弗兰克·帕金斯说道:“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可笑的事情。”他示意阿丽克丝站着别吭声。

“博比·特林布尔是个惯于说谎、道德败坏的小偷。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小的时候,他不知羞耻地利用了她。如今,他为了让自己不致受到强奸罪的指控又在利用她。说不准这强奸指控也根本就是假的,是你们设计捏造出来的。这样做有失你的身份,斯米洛。我要带我的当事人回去了。”

斯米洛说:“请别离开大楼。”

帕金斯勃然大怒道:“你准备现在就指控拉德医生吗?”

斯米洛探询地看看斯蒂菲和哈蒙德,但他们俩谁都不说话,于是就说:“还有一些事我们要讨论一下,请你们出去稍等一会。”

哈蒙德的行为像个懦夫。直到律师陪着阿丽克走出房间,他都没敢朝她那边看一眼。他的表情说明了她目前的境况是多么危险。所有的一切都对她不利。她和特林布尔的过去不是个好兆头,他们以前曾经共同犯过罪,而且那可不是微不足道的轻罪。那个被刀刺伤的人最终没有死,可以说创造了医学的奇迹。

她和特林布尔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面,可在卢特·佩蒂约翰被杀之前的几个星期,他们又见面了。阿丽克丝小时候曾经充当过特林布尔诈骗他人钱财的诱饵。阿丽克丝家里的保险柜里装满了现金。这其中的含意十分不妙。

哈蒙德的止痛片几个小时前就失去药性了。为了保持比较清醒的头脑,他没有再服药。他的不适一定非常明显,因为帕金斯和阿丽克丝刚一出门,斯蒂菲就转过身来对他说:“你看上去都快虚脱了,是不是疼得厉害?”

“我能忍受。”

“我很乐意为你做点什么。”

“我很好。”

其实他根本不好。他害怕听到斯米洛就博比·特林布尔这段话说出什么对阿丽克丝不利的话,但他无能为力,只能由着探长高谈阔论他的想法。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春天,博比·特林布尔在一个乡村小酒吧里跟人大闹一场,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佩蒂约翰手下的一位所谓猎头正好看到了这一场景,就把特林布尔介绍给了他。佩蒂约翰让他去处理斯佩克岛上的事,那儿正需要这么个恶棍。”

“去给那些不肯出售土地的岛民施加压力?”

“说得对,斯蒂菲。佩蒂约翰打算把整个岛买下来,可他万万没料到会碰到阻力。岛上的居民从他们的祖先那里继承了土地和房屋。他们的祖先是奴隶,祖先的主人把财产转让给了他们的祖先。他们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劳作,这个岛便是他们的一切,是他们祖先留下来的惟一遗产,比金银财宝更重要。这是佩蒂约翰无法理解的。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别人开发‘他们的小岛’。”

“佩蒂约翰也许并不是去开发小岛,”斯蒂菲推测道,“他可能只是想把它弄到手,过几年,等它增值了再转手卖出去,自己狠赚一笔。”

她转向哈蒙德:“你有什么想法?”

“你们说得很有道理。我没有任何异议。像特林布尔这样的小丑在那些一辈子都辛勤劳作、身强力壮的岛民面前,根本不算什么东西。岛上的居民只是希望没人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他使的手段也许比他自己说的要可恶得多。”

“确实如此,”斯米洛说,“我派出的调查人员汇报说,他们在那儿放火,打人,还使用三K党的那一套手段。特林布尔组织了那批打手。”

“可恶!”哈蒙德愤慨地说。

怎能想象他自己的父亲居然跟这样的暴行有牵连?普雷斯顿声称自己原先对佩蒂约翰的恐怖手段一无所知,还说一听说有这种事,他就把手中的股权卖掉了。哈蒙德向上帝祷告,希望他父亲说的是真话。

他又提到博比·特林布尔,嗤笑着说:“而这个人就是我们可靠的品德信誉的见证人?”

斯蒂菲对哈蒙德的这句评论不置可否,继续说:“特林布尔自称自己意识到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所以拒绝再帮着佩蒂约翰干这种卑鄙肮脏的事。可能性更大的是,他厌倦了这一切。那个小岛上毕竟没有太多舒适的去处,而他做的事也不可能像在脱衣舞夜总会当主持那么刺激有趣。”

“卢特是个小气鬼,”斯米洛说,“他不肯支付特林布尔太多的酬金。再说斯佩克岛上也没有那么多地方可以让博比穿他那些花哨的高档服装。”

斯蒂菲拿起她手里的那张手写字条,说:“他不是还提到岛上的人,说他们很难对付吗?也许他的那些高压手段不怎么奏效,佩蒂约翰对他的表现不太满意,威胁要解雇他。”

“不管怎么说,特林布尔是个心怀不满的雇员,而他的老板正干着法律所不允许的事,恰好又很有钱。”

“换句话说,敲诈勒索的一幕就要开场了。”

“完全正确。敲诈计划似乎有点经济意义。”斯米洛歪着嘴笑了笑,又说,“特林布尔认为,既然只要威胁一下佩蒂约翰,说要向外界透露斯佩克岛上发生的那些事就能敲诈他一大笔钱,那他平时干的就实在太辛苦了。”

“你认为是佩蒂约翰叫博比去伤害那些人、去打人、去放火的,还是博比在夸大其词?”

“我敢肯定有些地方肯定是言过其实的。”斯米洛说,“不过你要是问我,是不是认为佩蒂约翰会想出那样恶毒的手段,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会不择手段。”

“不管他干了什么,一定是干了坏事。因为为了堵住博比的嘴,他同意支付他十万美元。”

斯米洛继续说下去:“但是,用博比自己的话来讲,他‘可不是三岁半的小孩子’。卢特对他提出的要求答应得有点太快了,博比对卢特这么爽快很感疑惑。去取这十万美金现钞很危险,博比精明得很,明白他可能会中了卢特的圈套。”

“于是,他妹妹上场了。”

“是同母异父的妹妹。”哈蒙德纠正她,“她不是‘上场’。”

“好吧,是他找到了她,请她帮忙。”

“他是偶然找到她的,他在《信使邮报》上看到了她的照片。”

阿丽克丝一定非常后悔,后悔那天签名志愿参与组织一年一度的“国际节”。所谓“国际节”,就是查尔斯顿市每年11月份举办的为期十天的电影节。一则看似无关紧要的新闻报道,一张登在报上的集体照,如今给她带来了多大的灾难。

特林布尔的录音中有这么一段话:“当我在报纸上看到阿丽克丝的照片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着她的名字,后来才意识到她一定改名了。我在电话簿上查到了她的住址,到她的住处去观察。一点没错,拉德医生正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哈蒙德说:“在看到那篇报道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她就住在查尔斯顿。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躲着他,一直以新的身份生活着。他的出现令她很不高兴。”

“也许她是这么说的。”斯蒂菲说。

“假如他是你的哥哥,他要是在你的生活中重新出现,你会高兴吗?”

“也许会的,如果我们曾经是很不错的合伙人。”

“什么见鬼的合伙人。是他以最可恨的方式利用了她,斯蒂菲。”

“你认为她是无辜的?”

“是的。”

“哈蒙德,她是个妓女。”

“她才十二岁!”

“那她是个小妓女。”

“她不是。”

“她为了钱提供性服务,妓女的定义不就是这样?”

“伙计们,”斯米洛平静的语气使他们俩都停止了争论,不再大喊大叫。他拿了一堆书面材料塞进卷宗袋,递给了哈蒙德。

“这里有你带给大陪审团所需的一切材料。陪审团下周四开会。”

“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会。”哈蒙德没好气地说,“我手上还有其他案子等着处理。这事就不能等个把月,等他们下次开会时再说?干嘛这么着急?”

“你还用问吗?”斯米洛嘲讽道,“我还有必要跟你说这桩案子的重要性吗?”

“在提交给大陪审团之前,我们必须确保成功。”他抓住了另一个理由,“你倒是让特林布尔做了一笔划算的交易。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小偷,在监狱至多只呆上一晚。他也许开心得都笑掉大牙了。”

“你的意思是?”

“也许是特林布尔杀了佩蒂约翰,现在又让他妹妹充当他的替罪羊。”

斯米洛考虑了有一秒钟,随即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证明他在犯罪现场出现过,但是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阿丽克丝·拉德跟佩蒂约翰曾经呆在同一个房间里。而且,丹尼尔斯也证明:她在那里待的时间,正在卢特死亡的时间范围之内。”

“弗兰克·帕金斯能够轻而易举地应付那个时间范围问题。而你却没有找到凶器。”

“我们要是找到了凶器,今天我就会指控她。”斯米洛说,“现在这种情况,就必须提请大陪审团注意,查尔斯顿四周环水,她可能在星期六晚上的什么时候已经把枪扔到水里去了。”

“我同意,”斯蒂菲说,“这把枪我们一直找到世界末日也未必找得到。我们确实不需要找到凶器,哈蒙德。”她显得信心十足。

他用手摸了一下脸,这才意识到早上太匆忙,没有时问刮胡子。

“要让大陪审团接受她的杀人动机,我看很难。”

“这还不简单,”斯蒂菲争辩道,“你有特林布尔关于她过去的证言。”

“你在做梦,斯蒂菲。”他说,“那件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即使就发生在昨天,弗兰克也决不会让它在审判中起任何作用。他会辩护说她少年时代的经历与现在无关,而且任何公正的法官都会判定这种证言无效。陪审团决不会相信这样的胡扯。退一步说,即使我这边能通过某种合法的方式让法官判定它是有效的,我也不能肯定我就会用它。这样的证言可能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对我们不利。”

斯米洛眯起眼睛看着哈蒙德。

“检察官先生,也许你站错了立场。你是准备给这个案子制造障碍还是怎么的?”

“我清楚法庭上会发生什么,斯米洛。我只是实事求是。”

“也许是胆小。也许斯蒂菲应该让梅森知道你已经临阵退缩了。”

哈蒙德克制住自己没有用脏话来回击他。斯米洛是在故意激他,如果他大发雷霆就正中他的下怀。因此,他反而心平气和地说:“我倒有个主意。为了给人定罪,你干嘛不能免去所有的合法途径呢?让我们来想想看,你可以采用哪些见不得人的方法?有了。”他的手指啪地打了个榧子。

“证明无罪的证据你可以扣住不用。对,你可以这样做。而且这也不会是第一次,是吗?”

斯米洛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因为生气而皱了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呀?”斯蒂菲问道。

“你问他,”哈蒙德的眼睛一直盯着斯米洛,“你问问他巴洛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你已经受了伤……”

“别管我受没受伤,斯米洛。”

“二位,别说废话了,”斯蒂菲不耐烦地说,“你们两个还要互相攻击,难道我们要操心的还不够多吗?”她转过身对着哈蒙德。

“你刚才说的什么?什么拉德少年时代的经历会对我们不利?”

过了好几秒钟,哈蒙德才把目光从斯米洛身上移开。他看着斯蒂菲说:“拉德医生听特林布尔的录音时,你只要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有多讨厌他。陪审团也会观察她。”

“不过也许不会看得像你那么仔细。”

即使用烧红的烙铁戳他一下,他的反应也不可能更为强烈。

“你他妈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到底什么意思?”他生气地非让她说个明白。

“只不过是我的观察,哈蒙德。”她回答时语气平静得让人受不了,“今天,你的两只眼睛都没从我们的嫌疑人身上移开过。”

“是嫉妒吗,斯蒂菲?”

“嫉妒她?恐怕不会吧。”

“那就把你的刻薄话收起来吧。”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反应过火,免得弄巧成拙。他重新拣起了刚才的话题。

“特林布尔是个混蛋,他甚至还冒犯了你,而你不是个轻易可以冒犯的人。他的证词只会引起女陪审员的反感。”

“我们会指点他什么该说,怎样说。”

“你没见过弗兰克·帕金斯在反诘方面有多么厉害吗?他会吹捧特林布尔,请他解释他的那些男性至上的理论。特林布尔那么虚荣,根本不会知道那是个圈套。他会夸夸其谈,一直让自己走进那个圈套。到那时,我们就完了。我根本别想让陪审团相信拉德医生——而且可以肯定弗兰克一定会请来一大批道德信誉见证人——会跟他这么个恶棍串通一气。”

斯蒂菲考虑了一会儿。

“好吧,为了让我们的论据更加有力,不妨就算她是一个玉洁冰清的人吧。那么当她同母异父的罪犯哥哥向她说出他的敲诈计划时,她为什么没有立即向当局告发?”

“你想想,”哈蒙德回答,“她要保护自己的工作和名誉,她不想让人再去翻她过去那些无聊的陈年旧账。”

“也许,她完全可以向他摊牌,威胁他让警方来抓他。她也可以不理睬他,最终他没办法不就走了。”

“不过,我倒觉得要不睬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会不断地去找她、骚扰她、威胁要把她过去的事告诉她的病人、朋友和邻居。这些可不是说说而已的。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别人说他人的坏话。病人信任她,让她帮助他们解决他们的问题。如果他们听了博比的话,他们还会继续信任她吗?不会的,斯蒂菲。他会让她遭受严重的伤害,她知道他会的。

“她在专业上取得了成就,在治疗严重焦虑性心理紊乱方面成了一位专家。她受到人们的赞赏和尊敬,只有上帝知道,为了摆脱儿童时代带给她的困苦,创造新的人生,这么多年来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这种生活。”

“这就是了。这个案子我们能赢!”斯蒂菲兴奋得叫了起来,“你说得对极了,哈蒙德。博比威胁她,如果不跟他合作就把过去的事抖出来。为了摆脱他,她答应去取他敲诈的那笔钱。但是饭店套房里出了点岔子,她别无选择,只好杀了佩蒂约翰。”

太晚了,哈蒙德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多么不恰当。斯蒂菲说得对,他能赢得这个案子。

“可能行吧。”他含糊地低声说。

“除了这,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她跟卢特·佩蒂约翰一起出现在那个套房里呢?她当然还没有解释过。”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在他心里,他其实竭力想绕开这一点,但他的潜意识又让他不知不觉总是回到这个地方。如果阿丽克丝百分之百地没做任何不好的事,她那天下午去见佩蒂约翰究竟是为了什么?

斯米洛向门口走去。

“我去告诉帕金斯下周四我们将把案子提交给大陪审团。”

“为什么不干脆逮捕她?”斯蒂菲问道。

一想到阿丽克丝要呆在监狱里,哈蒙德心里就一阵难受,但他知道,他现在最好不要提出任何异议。

感谢上帝,斯米洛说出了他本想说的话。

“因为帕金斯会指责我们犯了规,我们必须先指控她,然后再监禁她。否则,他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把她保释出去。”

“他说得没错,斯蒂菲。”哈蒙德说,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一样松了口气,“她受到起诉时,我希望大陪审团也站在我们这一边。”

斯米洛出去了,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个。

斯蒂菲同情地看着哈蒙德。

“你能肯定这个案子你吃得消吗?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场抢劫给你的身体造成了伤害,也许过了这一两天真正痛起来时会更加难受的。我很乐意帮你接手下面的工作。”

表面上听起来,她主动提出要帮他的忙,是出于同事间的关心,但是哈蒙德怀疑她的这种姿态是不是完全出于无私。她本来就想得到这个案子。也许,他最终接了这个案子,使她很不痛快。

除此之外,她主动提出要接手也可能是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自从她含沙射影地说什么他的眼睛都离不开阿丽克丝,他必须小心提防着。即使斯蒂菲仅仅感觉到阿丽克丝对他有吸引力,她也一定会像老鹰一样盯住他不放的。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在她的头脑中过滤一遍。如果她发现这种吸引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猜测,那么,不管是对他还是对阿丽克丝都将是极为不幸的。可不能让人明显地看出他是在袒护他们的嫌疑人。

另一方面,斯蒂菲的动机也可能是完全无私的,她的关心也是真诚的。她完全可以因为分手之事对他生气恼怒,但她并没让这事影响两人工作上的合作。倒是他的内心才隐藏着其他的动机。

他感谢她为他想得这么周到,口气懊恼地说:“非常感谢,不过这个星期我一定会恢复的。我相信到下星期四,我一定会恢复正常,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

“要是你改变主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