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第十九节
特·佩蒂约翰曾立下遗嘱,要求死后将遗体火化。约翰·麦迪逊法医星期一下午刚完成验尸,尸体就运往殡仪馆。遗孀早已做了安排,办妥了必要的文件。她拒绝在遗体移交火葬场之前去瞻仰一下遗容。
追悼仪式安排在星期二上午举行。有人认为这样操办后事显得过急,不太得体,尤其是考虑到佩蒂约翰去世时的具体情况。然而,鉴于遗孀一向行为出轨,没有人对她这种蔑视葬礼传统的做法感到意外。
那天早晨天气炎热,雾蒙蒙的。10点钟时,圣菲利普斯圣公会教堂里挤满了人。来宾中既有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包括南卡罗来纳州德高望重的美国参议员和居住在博福特的一位电影明星,也有臭名昭著的人物,还有的人是专程前来看看这些人的。
有些人根本不认识佩蒂约翰,但认为自己地位显要,理应参加一位要人的葬礼。几乎一致的是,参加葬礼的大多数人士在死者生前都曾诋毁过他。尽管如此,他们鱼贯步入教堂,摇着头,对他的悲惨早逝表示悼念。祭堂里面积不够大,容纳不下那么多的花圈。
10点整。遗孀在他人护送下走到教堂前排座位。除了那串识别标志式的珠宝以外,她从头到脚穿的都是黑色丧服。她将头发束在脑后,不加修饰地梳成马尾辫,上面戴着一顶宽檐草帽,将脸部遮住。在葬礼过程中,她一直没有摘下那副不透明的墨色太阳镜。
“是不是因为流泪过多,她才要遮住哭肿的眼睛?还是她的眼睛根本就没有哭肿?”
斯蒂菲·芒戴尔坐在斯米洛身边,她的问题使他皱起了眉头。他垂着头,真的像是在聆听开场祷文。
“对不起,”她悄声说,“我不知道你也有信奉宗教的倾向。”
在葬礼的余下时间里,她出于恭敬一直沉默不语,尽管她承认自己缺乏宗教信仰。她对来世就像对现世一样不感兴趣。她希望雄心大志此时此地就能实现。天国里的王冠不是她理想中的成就。
因此在念诵经文和致悼词的过程中,她的思想开了小差,反复思考着案件的相关环节,特别是如何去利用它们为自己谋取好处。
这个案子已经指定由哈蒙德负责,可是昨晚打电话给梅森法务官的人是她而不是他。她当时对打搅了他进晚餐表示歉意,但是当她告诉他阿丽克丝·拉德在周六晚上的去向一事上撒了谎时,他对此表示了感谢。她满意的是,她的电话赢得了上司对她的几分信任。她还进一步让上司相信,如果哈蒙德今天能抽出时间,可能会在某个时间向他汇报这一最新情况。其实她是在暗示,哈蒙德不会优先考虑这件事。
牧师对死者作了无穷无尽的赞颂以后,悼念仪式就结束了。他们起身时,斯蒂菲说:“哎,那不是挺讨人喜欢吗?”她从围在达维·佩蒂约翰身边表示问候的一圈人当中单单挑出哈蒙德来说。遗孀热情地拥抱了他。他吻了吻遗孀的脸颊。
“他们两家可是世交。”斯米洛议论说。
“他们的交情有多深?”
“怎么啦?”
“他似乎不愿把她看成疑犯。”
他们继续注视着普雷斯顿·克罗斯夫妇拥抱达维时的情形。斯蒂菲只是在一次高尔夫球赛上与这对夫妇有过一面之交。哈蒙德把她作为同事、而不是作为女友向他父母做了介绍。她很钦佩普雷斯顿,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令人敬畏的坚强个性。哈蒙德的母亲阿米莉亚·克罗斯与丈夫截然不同。她是个身材矮小、性情温和的南方妇人,大概一生中从未自主表达过什么意见。不过,她大概一生中也从未自主形成过什么意见。
“瞧见了吧?”斯米洛说,“既然达维在这里举目无亲,克罗斯一家便代替了她的亲人。”
“我猜也是。”
由于来人众多,他们用了几分钟才走出了人群。
“你和达维有什么过节吗?”斯米洛一边朝车子走去,一边问道,“既然她已不在你的疑犯名单上,不妨说出来听听。”
“谁说有这回事?”斯蒂菲打开乘客座位一侧的车门,钻了进去。
斯米洛在方向盘后面坐定。
“我想阿丽克丝·拉德才是你的首选疑犯。”
“是的。可我也没有把这位快活的寡妇排除在外。我们开开空调好不好?”她用手扇着脸问道,“你有没有拿她女管家的谎言与达维当面对质?”
“我的手下对质过了。看样子她们把萨拉·伯奇那天去过超市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斯蒂菲带着过分的诚意说:“哦,我相信真是这么回事。”
他们开车驶过几个街区后,斯米洛冷不防轻轻地对她说:“我们发现了一根人的毛发。”
“在豪华套间里吗?”
“在佩蒂约翰的上衣袖口处。”他瞧了她一眼,实际上是在取笑她的表情。
“别太激动嘛。有可能是他从家具上带下来的。有可能毛发属于先前住过这个套间的任何一位客人,或者属于任何一个客房服务员。属于随便哪个人都有可能。”
“如果它与阿丽克丝·拉德的毛发相符——”
“我晓得你又在怀疑她。”
“如果与她的毛发相符——”
“我们还不清楚是否会相符。”
“我们知道她撒过谎!”斯蒂菲叫了起来。
“可能会有几十条理由说明毛发的来历。”
“你怎么现在跟哈蒙德一个腔调。”
“别提那个业余侦探。”
斯蒂菲听他叙述了昨晚发现哈蒙德去豪华套间的经过。
“他去那里干什么?”
“到处看看呗。”
“看什么呢?”
“我猜什么都看了看。他诡诈地想影射我遗漏了什么环节。”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他略为窘迫地说:“也许我是遗漏了什么环节。”
“都是睾丸素在作怪!”她嘲笑着说,“它对在别的方面充满理智的现代人是多么起作用。”驶过一段巡逻路线以后,她又补了一句,“比方说,就看一看它是如何影响了你对阿丽克丝·拉德的判断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假如说阿丽克丝·拉德不是拥有一长串头衔的著名医生,假如说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长相不漂亮,没有口才,情绪不镇定,反过来说吧,假如她是个放荡不羁的女孩子,逆梳着乱蓬蓬的头发,奶头上刺有花纹,你们两人会这样不情愿对她施加压力吗?”
“对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
“那么你为什么要低调处理?”
“因为我不能仅仅根据她在希尔顿黑德岛一事上说谎就将她拘捕。我必须有更多的证据,斯蒂菲,你又不是不明白。尤其是我必须确定她走进过那个套间。我需要的可是铁证呀。”
“比如说武器。”
“这就对路子了。”
她继续研究着他的侧影,脸上慢慢地绽出一丝笑容。
“快说呀,斯米洛,有什么情况吗?你的嘴巴里眼看要长出黄色羽毛了。”
“大家都了解最新进展时,你也不会例外。”
“那是什么时间?”
“今天下午。我已经通知拉德医生前来接受进一步讯问。她不顾律师的劝告已经同意了。”
“她意识不到她正在步人一个精心设下的圈套。”斯蒂菲再次感到心情舒畅,笑着说,“你突然这么一说,我可就迫不及待要看看她的脸色如何。”
她的脸上反映出十足的惊异,恰如哈蒙德一般。事情发生得真是疯狂。
哈蒙德,斯蒂菲,斯米洛和弗兰克·帕金斯,都聚集在斯米洛的办公室外面,等待阿丽克丝的到来。斯蒂菲抱怨说有一份案卷丢在了接待处的台面上。哈蒙德预感大难临头,于是赶快主动表示要下楼去替她取。
他离开了二楼的刑侦科,朝电梯口走去。电梯门徐徐打开了。阿丽克丝是里面惟一的乘客,显然正要去斯米洛的办公室。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了一二秒钟,而后哈蒙德跨进电梯,揿了下行键。
门关上了,他们俩被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他很快把一切尽收眼底——头发,脸部,形体。她那蓬乱的发型,淡淡的化妆,小巧玲珑的身材,给那套量体定做的职业女装增添了女人味。短上衣是无袖的。她的皮肤显得柔滑光洁。那天,她的皮肤就是柔滑光洁的。她的胳膊,胸部,膝盖后的部位,浑身上下都是柔滑光洁的。
她的眼睛同他的眼睛一样忙个不停,接触到他脸上的每一部位,完全如同他在加油站亲吻她之前那几秒钟一样。那是她性感的一部分,那种恨不得要把注视到的一切统统吞噬下去的神情。她带着炽热的目光望着他,使他感觉他的脸蛋成了世界上最迷人的脸蛋。
他开口说道:“上周六晚上——”
“请你不要问我——”
“为什么不如实说出你的去向?”
“你愿意我告诉他们真相吗?”
“什么是真相?那个人是不是看见你站在卢特·佩蒂约翰住的套房外面?”
“我无法跟你谈论这个。”
“让你的无法谈论见鬼去吧!”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了。没有人等着上电梯。哈蒙德迈了出去,但用手按住了用于缓冲的橡皮,不让电梯门在他后面关上。
“警官,芒戴尔小姐有没有把一份案卷丢在这里?”
“案卷?我什么也没看见呀,克罗斯先生。”他回答说,“如果我看见了,会把它送上楼的。”
“谢谢你。”
他跨回电梯里,按了上行键。电梯门关上了。
“让你的无法谈论见鬼去吧!”他严厉地低声重复了一遍。
“我们只有宝贵的几秒钟时间。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不。见鬼,不。”他凑上前一步,轻轻地吼道,“我要的是你的整个身子。”
她抬起手,按到喉咙底下。
“我快喘不上气了。”
“你第二次来高潮时就是说的这个。要么是第三次来高潮时说的?”
“别提了。请你不要说了:”
“这句话你当时可没有说过。整个晚上你都没有说过。为什么你要偷偷溜走,把我一人甩下呢?”
“正是为了相同的原因我才不得不扯谎,不说跟你在一起。”
“因为佩蒂约翰吗?我清楚不是你杀害了他。作案时间对不上。但在某些方面你是该受到惩罚的。”
“那天早上离开你是迫不得已的。我们现在私下谈话可千万不能被人发觉。”
“如果你不是以某种方式卷入了此案,”说着,他又迈进了一步,“为什么你需要以跟我一夜风流来确立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呢?”
她的眼里燃烧着怒火,嘴唇分开了,仿佛要反驳。电梯停了下来。门开了。斯蒂菲·芒戴尔等在大门口。
“哟。”看见他俩在一起,她禁不住轻轻惊叫了一声。她的目光扫视着阿丽克丝,然后又扫视着哈蒙德。
“噢,我正要下来找你。案卷已经找到了。”
说罢,她心不在焉地抬起手,让他看了看她错误地让他去取的那份案卷。
“对不起。”
“没关系。”
“打搅了。”阿丽克丝跨到他俩中间,想走出电梯。
“帕金斯已经到了,拉德医生。”她往外走时,斯蒂菲告诉她。
她端庄地说了声谢谢,表示知道此事,随后沿着走廊朝有人看守的双开门走去。
“你们俩在什么地方勾搭上的?”
斯蒂菲的问题令他感到厌恶,但他竭力不表露出来。
“她刚才在楼下等电梯。”他回答说。
“噢。得了吧,我想现在大家都已到齐,我们可以开始了。”
“再耽搁他们几分钟吧。我得上一趟洗手间。”
哈蒙德走进洗手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感觉挺高兴。他走到洗手池边,弯下腰,将冷水泼到脸上,又用手撑在凉凉的瓷台上,头垂到肩膀下,听任脸上的水珠滴入洗手池。他深吸了几口气,吐气时嘴里一个劲在低声咒骂。
他要求拖延几分钟时间,可是要想恢复镇定,这点时间是不够的。说实在的,他可能根本摆脱不了紧紧束缚在心头、让他呼吸急迫的内疚感。
他该如何是好?上周这个时候,他与这个女人还素不相识。而如今,阿丽克丝就像大漩涡的中心,眼看着就要把他吞噬,将他淹没。
他看不到有什么出路。他不只犯下了一次渎职罪;他已是罪上加罪,且不能自拔。要是他头一次看见她的素描像时,就把情况全部讲请楚,也许还能挽回自己的名誉。
“斯米洛,斯蒂菲,你们是不会相信的!上周六晚上我跟这个女人睡过觉。你们现在是不是要告诉我,她在勾引我上床以前杀害了卢特·佩蒂约翰?”
假如他一开始就承认应该受到谴责,也许就能化险为夷。话说回来,当他领着她去别墅时,并不知道她后来会卷入犯罪案件。在一场精心策划的诱奸阴谋中,他沦为了无辜受害者。
也许他会因草率地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上床而被人取笑。也许他会因行为失检而受到指责。父亲会责怪他着实太愚蠢。他不是一直在教导他千万别跟不相识的女人发生性关系吗?他不是警告过他,一个男人要是落在阴险毒辣的女人手里会蒙受多少不幸吗?
这件事对他本人,对他的家庭,对法务官办公室,都是很难堪的。他将成为人们闲言碎语的热门话题,成为许多下流笑话的笑柄。而这种困境他是无法挺过去的。
不过,这个问题尚无定论。他并没有暴露她的身份。当她瞎编了一通子虚乌有的希尔顿黑德岛之行时,他没有当场揭穿她。他站在那里,在职责和欲望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欲望占了上风。他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蓄意隐瞒了真情,而这个情况对于侦破凶案可能会成为关键性的因素,正如他对门罗·梅森避而不提他周六下午曾见过佩蒂约翰一样。依据任何一本检察官规则手册,他近日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
更糟糕的是,即使有机会重新审视当初的决定,他担心仍然会做出同样错误的决定。
斯米洛彬彬有礼地为阿丽克丝拖出一把椅子,但她对这种方式存有戒心。他还问她是不是感觉舒服,要不要来点什么饮料。
“斯米洛先生,请你不要把这事看成是社交拜访。我来这里的惟一原因是你要求我来,而我觉得答应你的要求是我作为公民应尽的责任。”
“值得钦佩。”
弗兰克·帕金斯说:“让我们免去这套轻松的打趣话,开始正事,好不好?”
“好的。”斯米洛回到了前一天靠着写字台一角的位置,有意保持着一种明显优势,因为阿丽克丝被迫要抬起头望着他。
当房门在她身后打开时,她晓得那是哈蒙德进来了。他的活力以特有的方式搅动着室内的空气。刚才她再次与他单独相处,眼下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电梯里的相遇是短暂的,影响却是深远的。
她产生的肉欲反应明显可见,因为当她和弗兰克·帕金斯在一起时,他就提到她的脸颊绯红,还问她是否身体感觉良好。她说脸红是因为外面天气炎热的缘故。不过,她的脸红并非天气热造成,正如她的性欲发生区产生颤动并非天气炎热造成一样。
这种性欲上和情绪上的骚动与负疚感交织在一起,因为她不公正地使哈蒙德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深感内疚。她故意连累了他。
那是在最初,她凭着良心发誓。仅仅是在最初。后来他们就为生理反应所左右了。
他既然已走进了房间,她便能感受到那种牵制力。
她克制住想转过身看他一眼的冲动,惟恐斯蒂菲·芒戴尔可能会觉察出其中有什么名堂。看见他们同在电梯里的时候,女检察宫的好奇心显得很急切。阿丽克丝跨出电梯时,竭力想表现出没有受到扰乱,可是当她顺着走廊走去时,感觉到斯蒂菲那专注的目光就像在她肩胛骨之间放上烙铁一样火辣辣的。要是谁能觉察出她和哈蒙德因一时疏忽而流露出什么信号的话,此人就是斯蒂菲·芒戴尔。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目光让人感觉就像刀片一样犀利,还因为一般而言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调谐到浪漫情感的频率。
当斯米洛按下磁带录音机,报出日期、时间、在场人员姓名时,阿丽克丝才重新集中了注意力。随后,他递给她一份压过膜的剪报。
“我希望你读一下,拉德医生。”
她好奇地扫了一眼简短的标题。她不必再读下去就已意识到她已铸成大错,为此她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为什么你不大声朗读呀?”斯米洛建议说,“我想让帕金斯先生也听一听。”
她明白探长是存心要让她出丑,于是保持着平稳的声调,不动声色地朗读了那篇报道希尔顿黑德岛被关闭以及撤离人员的文章,可她以前告诉过他们,恰恰就在这段时间她正在游览当地的旅游景点。
她读完报道后,出现了持久而凝重的沉默。
最后,帕金斯声音很低地要求看一眼剪报。她把剪报递了过去,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斯米洛,面对他那发难的目光她毫不示弱。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探长?”
“你对我们撒了谎吧,拉德医生?”
“你用不着回答。”弗兰克·帕金斯告诉她。
“上周六傍晚以及晚上你都在什么地方?”
“不要回答,阿丽克丝。”律师再次吩咐她。
“可是我想回答,弗兰克。”
“我强烈要求你什么也别说。”
“我的回答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她不听劝告,说道,“我原打算是去希尔顿黑德,但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一时高兴呗。我去了在博福特郊外举办的一次游艺会。”
“游艺会?”
“就是一次游艺活动,是轻而易举可以调查清楚的,斯米洛先生。我相信登载过宣传广告。那可是一次盛大活动。离开查尔斯顿以后我就去了那里。”
“有人可以作证吗?”
“我不能肯定。游艺会上有好几百人。不大可能会有人记住我。”
“多少就像希尔顿黑德的那种冰淇淋勺子一样没人会记住吧。”
斯米洛似乎并不欣赏斯蒂菲·芒戴尔的插话,其反感程度不亚于阿丽克丝。两人都愤愤地瞪了她一眼,而后斯米洛说:“如果你看过游艺会的广告,就有可能瞎编出这一套,对不对?”
“我猜是有可能,但我并没有瞎编。”
“既然我们已经识破过你的一个谎言,我们凭什么还要相信你呢?”
“我去过什么地方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我告诉过你们,我连卢特·佩蒂约翰是谁都不知道。我对他的谋杀肯定是一无所知。”
“她甚至连他如何被害都不清楚。”弗兰克·帕金斯插话说。
“是啊,我们都记得你的当事人听说佩蒂约翰被枪杀时的震惊反应。”
斯米洛那充满嘲讽的目光,让阿丽克丝脸上直发烫,但她强作镇定。
“我离开查尔斯顿时,一心想的就是去希尔顿黑德岛。途经游艺会时,我才心血来潮,决定在那里停留。”
“如果你是那么清白,为什么还要说谎?”
首先是为了自我保护。其次是为了保护哈蒙德·克罗斯。
如果他们想知道真相,这就是真相。跟她相比,哈蒙德·克罗斯受到更多的法律义务约束,必须实话实说。他却一直在保持沉默。昨晚与博比见面以后,她就感到忐忑不安,躺在床上老是睡不着,反复在思考她面临的危险境地。
经过痛苦的斟酌,她终于得出结论:如果她能与博比保持一定的距离,就不会有大的麻烦。要想在她和佩蒂约翰之间找出什么联系是不可能的。只要哈蒙德相信她是清白的,她周六晚上的去向就是他们俩之间的秘密,因为他会认为那事与案情不相干。但是,如果他确信她有罪,他作为检察官就有义务……
她不让自己这样去想。眼下,她要继续同斯米洛合作,但愿合作到他放弃了对她卷入此案的追查、改变调查方向时为止。
“我说谎是愚蠢的行为,斯米洛先生。”她说,“我想,我当时以为,说成希尔顿黑德岛之行要比说成中途在县游艺会停留更能让你们信服。”
“你为什么觉得有必要让我们信服呢?”
弗兰克·帕金斯抬起手,可阿丽克丝说道:“那是因为我不习惯于被警方讯问。我感到紧张。”
“原谅我,拉德医生。”斯米洛带着挖苦的口吻说,“在我曾经审问过的所有人中间,你是最不感到紧张的人。我们对此都有过评论。芒戴尔小姐,克罗斯先生,还有我一致认为,作为谋杀案的疑犯来说,你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
她吃不准他这么说是在攻击她,还是在恭维她,于是她不作答复。但得知他们曾经一道议论过她令她很不自在。哈蒙德对她的“评论”是什么?她很想知道。她肯定为他提供了不少议论的素材吧?
“你是个伪君子,你要晓得。”
“请原谅。”她假装受到冒犯,两手抓住他的头发,想把他的头拎起来。他硬是不屈从。
“你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不易动情、泰然自若的女人。”
他下巴上的须茬轻轻刮着她的肚皮。
“我把你从陆战队队员手里救出来时就是这样想的。你是个酷小妞。”
她笑了起来。
“在伪君子和酷小妞之间,我不知道哪个更令人讨厌?”
“不过上了床,”他继续说道,讲话的语气和意图并不为之所动,“你的介入跟平静是丝毫搭不上边的。”
“那是很难……”
“肯定是的。”他哼哼着说,“但可以等待。”
“要想保持平静很难,特别是当……”
“当什么时候?”
“当……”紧接着他吻着她,而她的平静顿时土崩瓦解了。
“你是只身一人去游艺会的吗?”
“什么?”在可怕的刹那间,她生怕自己发出了大声喘息,反映出她的极度兴奋。更可怕的是,她无意间回过头望了—眼曼哈蒙德。他的眼睛是火热的,仿佛他一直在跟随她的思路。他太阳穴上的一道血管膨胀着,凸现着。
她赶紧扭过头,重新看着斯米洛。他又问了一遍:“你是只身一人去游艺会的吗?”
“是的。只身一人。没错。”
“整个晚上都是一个人吗?”
她迎视着罗里·斯米洛毫不留情的目光,明白说谎是很困难的。
“是的。”
“你没有在那里跟朋友会台吗?你没有碰上什么人吗?”
“我已经说过了,斯米洛先生,我是只身一人。”
他停顿了一二秒钟。
“你什么时间离去的?只身一人。”
“在旅游景点开始关闭时。我记不清准确的时间。”
“你从那里又去了什么地方?”
弗兰克·帕金斯说:“不着边际。整个讯问都不着边际,有失水准。你的提问毫无根据,因此阿丽克丝去过什么地方,是不是一个人去的,都无关紧要。她不必说明周六晚上去过哪里,就如同你不必说明一样,因为你依然无法确定她走进过佩蒂约翰的套间。她告诉过你们,她根本不认识他。
“像她这样一位在社会上享有无可挑剔的声誉和高尚地位的人居然会受到讯问,真是骇人听闻。有个来自梅肯县的家伙声称见过她,可此人当时正在闹肚子。你真的把他看成可靠的证人吗,斯米洛?如果是这样,你可就贬低了你本人在刑侦方面恪守的准绳。无论如何,你已经给我的当事人造成了极大不便。”律师示意阿丽克丝站起来。
“不愧是一篇娓娓动听的讲话,弗兰克,可是我们还没有说完。我手下的调查人员已经查明,拉德医生在凶器一事上也撒了谎。”
弗兰克·帕金斯感到一头恼火,但出于谨慎又退缩了回去。
“最好要事实确凿。”
“当然是的。”斯米洛转过脸,面对着她。
“拉德医生,昨天你告诉过我们,你不拥有枪支。”
“是的。”
他从案卷里抽出了一份表格,阿丽克丝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粗略地看了看,又递给弗兰克过目。
“我是买过一枝手枪用于防身。你们从日期可以看出,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我不再持有它了。”
“手枪后来怎么样啦?”
“阿丽克丝?”弗兰克·帕金斯前倾着身子,目光里充满着疑问。
“不要紧的。”她让他放心,“除了上过几堂基础课,我从来没有开过枪。枪是放在枪套里的,一直搁在我车子的驾驶座底下,平时很少想到过它。当我把车子折价处理,换了一款新车时,把手枪的事都给忘光了。”
“直到换了新款车几周之后,我才想起来那枝左轮手枪还放在驾驶座下面。我打了电话给经销商,向经理解释了事由。他答应帮着四处打听打听,可没有人声称知道这件事。我想是清洗车子的人,甚至可能是后来的买主发现了手枪,以为‘谁发现就归谁’,因此从来没有归还我。”
“就是那枝手枪射出的子弹杀害了卢特·佩蒂约翰。”
“一枝点38英寸口径的手枪。没错。不太可能成为收藏品的,斯米洛先生。”
他冷漠地一笑,而她已经把这种笑容跟他联系在一起。
“就算是这样吧。”他擦了擦脑门,好像在犯愁:“不妨这么说吧,我们掌握了你拥有过手枪的证据,知道了你讲述的、未经证实的枪支丢失的经过。有人看见你在佩蒂约翰先生死去的前后曾经去过现场。我们戳穿了你捏造的有关那天晚上去向的谎言。你没有提供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他抬高了肩膀,“从我的角度考虑一下吧。所有这些间接证据都碰在了一起。”
“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就是凶手。”
阿丽克丝张开嘴急欲反驳,却失望地发现无言以对。弗兰克·帕金斯替她说了话。
“你准备指控她吗,斯米洛?”
他低头久久地瞪着她。
“暂时还不准备。”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这一回,律师容不得她半点抗辩。并不是阿丽克丝想抗辩。她受到了惊吓,但竭力不让它流露出来。
她日常工作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解读病人的表情,破译他们的身体语言,以便测定他们的内心想法,而他们心里想的与口头说的常常是有出入的。他们的站姿、坐姿以及行动,往往与其口头的断言相互矛盾。还有,当他们说话时,措辞的方式和语调的抑扬变化有时传递的信息要比他们说的话还要丰富。
此刻,她把这套专业技能运用到斯米洛身上。
他的脸可能像大理石雕塑那样不动声色。他连点点头之类以示礼仪的行为都不顾,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她的眼睛,指控她犯有谋杀罪。只有对自己的工作抱有绝对信心的人才能如此意志坚定,无动于衷。
而另一方面,斯蒂菲·芒戴尔显得随时都会欢呼雀跃,击掌相庆。依据以往解读病人的经验,阿丽克丝可以确切地说,警方已经认为局面肯定对他们有利。
不过,他们的反应不如哈蒙德的反应对她来得重要。她怀着期待而又恐惧的心情,转身朝门口走去,顺便看了他一眼。
他一只肩膀靠在墙上,脚踝交叉着,双臂叠放在上腹前。他的两道眉毛中较为平直的一道耷拉了下来,几乎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在生手的眼里,他也许显得安然自得,甚至漫不经心。
阿丽克丝一眼可以看出,他表面掩盖下的情感正在躁动,险些就要冒出来。他并不像他一心想表现的那样轻松。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下颌紧收着,这些都会泄漏天机。他那叠放的双臂和交叉的脚踩并不构成懒散无事的姿态。
说实在的,这些对于他保持镇定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