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第十七节

“城堡”是美国一所享有盛誉的高等学府,距谢迪莱斯酒吧仅有几个街区之遥。除去两者相距不远之外,酒吧与那所军事学院在所有方面都存在着天壤之别。

军事学院的营门戒备森严,营区内的场地是新修的。而酒吧却与之不同,它没有引以为豪的宏伟外观。它没有开窗户,只是在原先窗户的地方砌上了空心煤渣砖。酒吧入口处有一扇金属门,有个蓄意破坏公物的人在上面刻写了淫秽词语。这种有违公德的情况出现以后,有人曾草草地涂上一层薄薄的劣质油漆将其覆盖,可惜的是,它与原先的涂色或填色并不完全吻合。结果,加涂油漆的地方比原来人们不管它时反而更加醒目。惟一揭示这所房屋性质的,便是门顶上那组拼出酒吧名称的霓虹灯。霓虹灯招牌在嗡嗡声中只是断断续续地闪亮。

尽管紧靠它的军事学院气势非凡,而且它自身又不乏缺陷,酒吧处在周边环境之中,却依然给人一种完全无拘无束的感觉,因为其周围尽是些贫困不堪、犯罪滋生的街道,街道两旁房屋的窗户上都安装了铁栅栏,谁要是一露富,就会成为袭击的目标。

哈蒙德出于自我保护意识,换下了公务西服,代之以蓝色牛仔裤,T恤衫,棒球帽和旅游鞋。这些穿戴都经历过辉煌的日子……辉煌的年代。仅仅换身衣服还是不够的。在城区的这个地段,一个人为了生存还得摆出某种架势。

当他推开那扇外表受损的门,走进酒吧时,没有彬彬有礼地为一对朝外走的家伙让开道。相反,他用肩膀从两个人当中挤了过去,动作显得很粗鲁,足以对人做出某种表示,但又不至于咄咄逼人到引发冲突的地步,因为冲突一旦发生,他必输无疑。所幸的是,他的粗鲁动作只引来了一阵诅咒他和他母亲的含糊不清的骂骂咧咧声。

进入酒吧之后,他的两眼过了好一阵子才适应了四周的黑暗。人们在酒吧里从事着秘密交易。他以前从未光顾过这间酒吧,但马上就明白了这地方派的是什么用场。每座城市都有这种场所,查尔斯顿县自不例外。同时,他不无忧虑地意识到,要是在座的哪位客人发现他是县法务官办公室的人,他的性命就难保了。

两眼适应了黑暗并且确定了他的方位以后,他发现了要寻找的目标。她独自一人坐在酒吧的尽头,阴郁地凝视着高杯酒。哈蒙德假装不理会那些在打量他的警惕而不怀好意的目光,朝着她走了过去。

跟前一次见到她时相比,洛雷塔·布思的头发愈发白了,看样子有好多天没有用洗发液洗头了。她下了点功夫化妆,但要么是化妆不大得法,要么就是化妆品已经抹上了好几天,睫毛膏已经落在她的脸颊上,描的眉模糊不清,口红已渗入从嘴角向外发散的细纹中,而嘴唇上倒不见了口红。她的一侧脸颊搽了胭脂而透出玫瑰色,另一侧则是灰黄的,缺乏色泽。那是一张悲哀可怜的面孔。

“嗨,洛雷塔。”

她转过脸,目光模糊地盯着他。尽管他头戴棒球帽,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且见到他时的喜悦是很实在的。她咧嘴一笑,露出了一颗门牙,这颗牙齿急需牙科医生的诊治。她那过早松弛的、成丝网状的眼睑皱了起来。

“我的天哪,哈蒙德!”她朝他的身后望去,仿佛期待着随从的出现。

“我压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下等娱乐场所见到你。你今晚是来访贫问苦吗?”

“我是来看望你的呀。”

“还是老样子。”她哼哼着,毫无幽默感地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不会对我说话了。”

“不会的。”

“你可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恼火。”

“我现在依然如此。”

“你怎么会这样宽宏大量呢?”

“有件急事。”他低头瞥了一眼她那几乎见了底的酒杯,“给你来杯酒好么?”

“知道我什么时候拒绝过吗?”

哈蒙德想坐在隔间里不受旁人打扰,便殷勤地扶着她离开了吧台座位。要是他不扶她一把,她站立起来时,膝盖可能会屈起来。留在吧台上的不是她的第一杯酒,甚至也不是第二杯。

她踉跄着走在他身旁时,他承认很有可能会为自己的这种举动感到懊悔。但是,正如他对她所说的那样,这件事很急。

他把她安置在一个隔问里,然后返回吧台,要了两杯黑啤酒,一杯是纯啤酒,一杯加了水和冰块。他在隔间里落座时,把第一杯酒递给了洛雷塔。

“干杯。”她朝他举起了酒杯,然后饮了一大口。

她借着酒劲注视着哈蒙德。

“你看上去很英俊。”

“谢谢。”

“我是真心话。当然你一向就相貌堂堂,不过眼下你正进入全盛期,越来越魁梧了。你们男人不管干什么,总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帅,而我们女人却衰老得很快。”

他微笑着,很希望能对她说些恭维话。她还不满五十岁,但看上去要老得多。

“你长得比你父亲帅气。”她评论道,“我一直认为普雷斯顿·克罗斯是个正直英俊的男子汉。”

“再次表示感谢。”

“你跟他之所以不和,部分原因——”

“我跟他没有什么不和。”

她皱起眉头,打住了他的否认。

“你跟他不和的部分原因就在于他忌妒你。”

哈蒙德讪笑起来。

“这话是当真的。”洛雷塔说话时,带着醉鬼和圣人所特有的高人一头的口气。

“你的老爸担心你会超过他,取得比他更辉煌的成就,比他更加有权有势。担心你会赢得更多人的尊敬。他无法忍受这一点。”

哈蒙德低头望着杯中的酒,并不想喝下去。几个钟头前他与斯米洛和斯蒂菲一起时喝下的那杯酒使他感到有点恶心。没准是谈话的主题使他感到恶心。不管怎么说,他不想喝这种田纳西州产的威士忌。

“我来这里并非要谈论我的父亲,洛雷塔。”

“没错,没错。有件急事。”她又喝了一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拨的电话号码是你上次留给我的。”

“我女儿现在住在那里。”

“那可是你的公寓呀。”

“不过现在是贝弗在付房租,付了好几个月啦。她对我说,如果我不振作起来,就要把我扫地出门。”

她耸了耸肩,“我就上这儿来了。”

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她会显得如此蓬头垢面,于是更觉得头晕。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洛雷塔?”

“不要为我担心,你这个飞黄腾达的家伙。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他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露宿街头,或者呆在无家可归者的收容所,因此给她保留了少许的自尊感。

“我与贝弗通话时,她告诉我,这地方成了你经常光顾的一个去处。”

“贝弗是从事特级护理的护士。”她夸口说。

“了不得呀。她干得很出色。”

“不过我不怎么争气。”

这一点是不容争辩的,因此哈蒙德一言未发。由于为她感到难为情和尴尬,他便打量着贴在他们台子上那个唱片选择器上的手写的“已出故障”标记。纸条和透明胶带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泛着黄色。自动电唱机无声无息地立在远处的旮旯里,没有亮光,仿佛已经与弥漫在酒吧里的那种沮丧氛围浑然一体。

“我为她感到骄傲。”洛雷塔的话题依然围绕着女儿。

“你理应这样。”

“不过她一看见我,就会受不了。”

“我不相信。”

“不,她恨我,而且我不能说我责怪她。是我让她感到失望的,哈蒙德。”她的双眼盈满了懊恨和无望的泪水,“是我让所有人都失望的。尤其是让你失望。”

“我们最终抓住了那个家伙,洛雷塔。那是三个月以后——”

“那是在我把事情搞砸了以后。”

那件事的真相同样也不容争辩。洛雷塔·布思曾经供职于查尔斯顿县警察局,后来因酗酒过度而被解职。她日渐贪杯的根源在于丈夫的暴死。他因驾车猛地撞上桥台而当场血淋淋地死去。他的死因被判定为意外事故,不过有一回,她在醉酒后与哈蒙德推心置腹交谈时,曾坦诚地表白过自己的忧虑。她丈夫是不是厌倦了跟她一起生活而选择了自杀?这个问题始终缠绕在她的心头。

大致就在这期间,她对查尔斯顿县警察局越来越不抱什么幻想了。不妨说,可能是个人生活的每况愈下导致了她的幻灭。无论是哪个原因,她在执行公务中给自己惹下不少麻烦,最终丢掉了饭碗。

她领取了私人侦探执照,一段时间里工作还挺正常。哈蒙德一向喜欢她;他刚从法学院毕业就加盟了那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是她头一个叫他“法务官”的。这是一桩小事,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那体贴人的吹捧曾经增强过他的自信心。

他调入县法务官办公室以后,还经常聘用她代为调查案件,虽然他们有专职调查人员。即便当她变得不太可靠时,他出于忠诚感和怜悯心依然聘用她。后来,她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而结果是灾难性的。

那起案子中的被告是一个性情暴戾、不可救药的年轻人,他用装卸轮胎的工具险些把他的母亲毒打致死。他对于社会是个危险人物,并且始终如此,直到他被关进监狱常年服刑为止。

为了证明他有罪,哈蒙德迫切需要被告的远房堂兄弟提供目击者人证,可此人不但不愿意提供不利于家族成员的证明,而且还害怕那个被告,担心会遭到他的报复。这个堂兄弟接到传票之后,迅速逃离了城市。据传此人已经逃到孟菲斯,藏匿在别的亲戚家里。由于专职调查人员早已投入了其他案件,哈蒙德便雇用了洛雷塔。他预付了佣金以支付办案费用,然后派她前往孟菲斯去跟踪那个堂兄弟。

不仅他的目击证人不见了踪影,连洛雷塔也音讯全无。

他后来得知,她把那笔钱用去豪饮了。审理该案的法官毫不同情哈蒙德的困境,拒绝了他提出的推迟案件审理的请求,责令他以手头现有的证据进行公诉,而他手头的证据就是那位惨遭毒打的母亲的证词。由于同样害怕遭到她那性情暴戾的儿子的报复,她在证人席上出庭时改变了证词,作证说她是从后门门廊上摔下来受的伤。

陪审团做出了无罪释放的判决。三个月后,这家伙以同样方式袭击了他的邻居。受害者虽然没有送命,大脑却受到严重伤害而无法恢复。这一回,凶手被证明有罪,并且被判入狱服刑多年。不过那个案子是由斯蒂菲·芒戴尔提起公诉的。

过了这么久以后,哈蒙德依然没有原谅洛雷塔出卖了他的信任,特别是当时没有其他人肯雇用她。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背弃了他,使他在法庭上俨然变成一个傻瓜。最糟糕的还在于,她的玩忽职守导致了一个人惨遭毒打,因此要终身忍受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

洛雷塔·布思头脑清醒时,堪称业内的佼佼者。她具有警犬般敏锐的直觉和刺探情报的非凡才能。她仿佛生来就具有第六感,晓得应当去什么地方询问什么人。她自身的人性弱点也很明显,打消了人们对她的戒心,而且让人觉得可以信任她。于是他们放松了警觉,跟她交谈时从不讳言。她还非常精明老练,知道什么情报重要和什么情报毫无价值。

尽管她的才华出众,但是当哈蒙德发现她今天晚上一副败落相时,不禁怀疑自己再度起用她是否明智。只有孤注一掷的人才会求助于一个经常醉酒的人,再说她的不可信赖已经得到过证实。

可这时,他想到了阿丽克丝·拉德,意识到自己恰恰已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

“我有点活给你干,洛雷塔。”

“怎么啦,开愚人节的玩笑?”

“不是。我可能真是个大傻瓜,居然还会把任务交给你。”

她的脸色因情绪激动而变得异样。

“你最好现在就离开,哈蒙德。我会抓住一切机会对我上次的行为做出补救的,可你还想再次信任我,真是在发疯。”

他狞笑了一下。

“是啊,我以前就被看成疯子。”

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清了清嗓子,挺起胸来。

“你……你有什么打算?”

“你听说过卢特·佩蒂约翰吧。”

她的下巴松弛下来。

“你是想让我去侦破这种大案吗?”

“不是直接去侦破。”他不自在地在隔间硬座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我让你干的并不是正式为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工作。此事必须严守秘密。只有你我知道。别的任何人不得知情。明白吗?”

“我是个会捅娄子的人,哈蒙德。我的行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可是我一向喜欢你。我佩服你。你是一个好人,因此我很得意地把你看成是朋友。当人们扭过脸不肯理睬我的时候,你对我却很友善。也许我会让你失望,很可能会的,但是要想让我出卖你对我的信任,他们非得先割下我的舌头不可。”

“我相信这一点。”他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睛,“你现在醉到什么程度?”

“我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但到了明天我也不会忘记你的话。”

“好吧。”他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让你去设法了解一下……我要不要把它写下来?”

“难道你还想噩梦重演吗?”

他思考了片刻。

“不。”

“那么就别写下来。如果不是有形的东西,就不会成为证据。”

“证据?哇!洛雷塔。”他边说边抬起了双手,“我想让你干的事情是保密的,只是违背了职业道德。但是它不违法。我只是想为一个嫌疑犯清除一下障碍。”

她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没准我比想象的醉得更凶。你刚才是说……”

“你并没有听错。”

“你想为佩蒂约翰一案中的嫌疑犯提供开脱的机会吗?”

“可以这么说吧。”

“怎么会呢?”

“你还没有醉到非要我对你解释一番不可吧。”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

“好吧。”她依然半信半疑地说,“谁是嫌疑犯?”

“阿丽克丝·拉德医生。”

“他住在查尔斯顿?”

“是她而不是他。”

她接连眨了几下眼,尔后久久地注视着他。

“是个女的。”

哈蒙德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翘起眉毛所表示的明显疑问。

“她是查尔斯顿本地的心理学家。你要尽可能查明有关她的所有情况,比如背景,家庭,教育状况等等。所有的一切。不过尤其要调查她与卢特·佩蒂约翰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联系。”

“比方说她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是啊,”他咕哝道,“就是这类情况。”

“我得到的印象是,佩蒂约翰一案将由斯蒂菲·芒戴尔提起公诉。”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接着告诉他,就在佩蒂约翰被害的当晚,她曾经看见斯蒂菲和罗里·斯米洛出现在医院急诊室里。

“我当时去看望贝弗。其实我上医院是向她要钱去的。不管怎么说,斯蒂菲和毫无笑脸的斯米洛像突击队员那样冲了进来。那个小个头医生站起来接待他们。他们从他那里一无所获。让我挺开心的。”

她停下来抿着嘴发笑,接着又带着忧郁的表情望着对面的哈蒙德。

“你还跟她同居吗?”

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但没有去追问她是怎么知道他和斯蒂菲之间的私情的。她掌握这一内情,足以表明她不愧为侦探高手。

“不。”

她仔细端详了他片刻,似乎要使自己确信他说的是实话。

“得了。因为我不喜欢对与你来往的女人说三道四。”

“你不喜欢斯蒂菲?”

“就像我不喜欢毒蛇一样。”

“她不至于那么恶毒吧。”

“是的,她比那还要恶毒。她是一条阴险毒辣的蝰蛇。自从她来到查尔斯顿的第一天起,她的眼睛就盯上了你。不单单是想钻进你的内裤。她还想穿上它取代你呢。”

“如果你是说我们都在竞争同一个职位,我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你想过没有?说不定斯蒂菲是在利用你的那个玩意儿,作为杠杆帮助她荣升法务官呢。”

“你是在暗示,她跟我睡觉只是为了她自己晋升吗?哎呀,多谢你,洛雷塔。你可让我的自我得到了极大满足。”

她转动着眼球。

“我过去担心你可能会忽略这种可能性。男人除了把他们的那个玩意儿看成是令感恩的女人神魂颠倒的一种魔杖以外,极少会有别的想法。这便是男人那玩意儿为什么如此容易被利用的原因。”

哈蒙德心中顿时浮现出阿丽克丝·拉德的模样。要是洛雷塔晓得上周六晚上他多么容易就上当受骗了,真的会狠狠臭骂他一顿。

她接着说:“如果斯蒂菲认为那样做会使她如愿以偿的话,她连同罗特韦尔狗睡觉都会愿意的。”

“口下留情吧。确实,她这人有野心。可她一直不得不为每一次成功而奋斗呀。她有一个飞扬跋扈的父亲,他对任何人的评价都是用睾丸激素来衡量的。他对斯蒂菲的期望就是下厨房烧饭,打扫卫生和伺候家里的男人,首先是她的兄弟和父亲,然后是她的丈夫。那是一个虔诚的信奉东正教的家庭。但她不仅不虔诚,而且也不是一个信徒,现在依然不是。她上大学或者法学院期间,没有得到过家庭的任何援助或鼓励。当她以全班最优异的成绩毕业时,父亲却对她说:‘现在你也许可以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而结婚嫁人了吧。’”

“求求你,我的心正在悲痛欲裂。”洛雷塔讥讽道。

“听着,我晓得有时她会让人气得要命。可她身上的优秀品质要胜过不良品质。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斯蒂菲心里在想什么。”

“是啊,嗯……”她咕哝起来,显得将信将疑,“还有那个斯米洛。”她伸手端起她那杯威士忌,但哈蒙德从桌子对面伸出手,从容不迫地从她手中夺下了酒杯。

“我就喝完这一杯还不行吗?”她连哄带骗地说,“这可是在糟蹋上等威士忌。”

“从现在开始,你就得戒酒。一天佣金是二百美金,头脑要保持清醒。协议的条款就是这两条。”

“你这可是在讨价还价呀,克罗斯法务官。”

“你的调查费用也将由我支付。完成任务以后,你会拿到一大笔奖金。”

“我指的不是报酬。报酬是很可观。比我应得的还要多。”她用手背揩了揩嘴唇,“我指的是不能喝酒这个条款,它会给我带来妨碍的。”

“这是规矩,洛雷塔。哪怕你只喝下一杯酒,只要被我发现了,这笔交易就告吹。”

“好吧,我明白了。”她急躁地说,“我只得豁出去了,就这么着吧。我需要钱去还清欠贝弗的债。要不然,我会让你把那些‘条款’塞进太阳照不见的部位去。”

他笑了起来,晓得她只是嘴上粗俗而已。她对重新工作感到满心喜悦。

“你刚才想说斯米洛什么事?”

“那个王八蛋,”她轻蔑地笑着说,“就是因为他我才被解雇的。他交给我的任务是无法完成的。就连迪克·屈莱西在斯米洛规定的期限内也甭想完成。当我无法交差时,他便指责我酗酒,而不是怪他自己规定的期限是不可能的。

“他去找了警察局长,说让我从刑侦科受到降级处分还不够。他想叫我滚蛋,就是这话。把我说成是一种耻辱,是我毁坏了整个警察局的名声,是个不利因素。他甚至威胁,假如他们不解雇我,他就撂挑子不干了。发出这种最后通牒以后,你以为当局会选择谁呢?一个有酗酒小毛病的女警官,还是一个办凶案的大侦探?”

毋庸争辩的是,斯米洛指出的一切都是实情,洛雷塔的酗酒毛病远远不止是“小”毛病,而且斯米洛只是迫使他的上司做了他们有必要做却又犹豫不决的事情,因为他们担心会招惹一场性别歧视的官司或者某种同样棘手的官司。

虽说斯米洛的最后通牒对洛雷塔来说是一场不幸,但它可能避免了一场灾难。她在被解雇前的几个月里,整天处于醉醺醺的状态。她本来就不应该于武装女警察,从事人身伤害案件的调查,因为即使情况再好,这种值巡也是有危险的。

哈蒙德理解她需要泄泄私愤。

“斯米洛对人性弱点是不大宽容的。”

“他自己也有一些弱点嘛。”

“比如说?”

“他对妹妹的宠爱,还有他对卢特·佩蒂约翰的仇恨。”

他回想起达维前一天晚上对他简略提过的情况,便问道:“对那件事你都了解些什么?”

“跟大家了鳃的差不多。玛格丽特·斯米洛是个病歪歪的人。我想,她是时而狂躁,时而抑郁。斯米洛是个十分关爱妹妹的哥哥。当她迷恋上卢特·佩蒂约翰时,罗里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说不定那是他在忌妒妹妹的生活中出现了新的保护人,或者是当别的人都视而不见时,也许他已经识破了佩蒂约翰的真实嘴脸。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罗里对那门婚事持的是反对态度。”

“我知道他们争吵得很厉害。”

洛雷塔清了清嗓子。

“有天晚上,罗里和我去调查一起便利店遭抢的谋财害命案。他收到了传呼,要他立即给妹妹回话。玛格丽特表现得歇斯底里,恳求他马上过去一趟。他显得坐立不安,于是我们把犯案现场交给了增援小组,我开车送他过去。”

“哈蒙德,”她不相信地摇着头说,“当我们抵达那里时,她已经把那座房子完全给毁掉了。就是‘雨果’飓风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破坏。没有一扇窗户玻璃是完好的,没有一个枕头没有被撕破,没有一个架子上还放着东西。地板上一片狼藉,让你无法走动。”

“很显然,她已发现佩蒂约翰另有新欢。我们到达那里时,玛格丽特呆在卫生间里,手里抓着一把折叠式剃刀,就搁在手腕部位,威胁着要自杀。斯米洛好说歹说才劝她扔下了剃刀。他给她的私人医生打了电话,医生十分友善,赶过来为她进行了治疗。后来,斯米洛让我开车把他送到了佩蒂约翰的幽会地点。

“长话短说吧……他闯了进去,逮个正着,发现那个妞儿正坐在卢特的脸上。我还来不及干预,他和佩蒂约翰各自都狠狠挨了几拳。我不得不出手制止斯米洛,因为不管我说什么,斯米洛都听不进去。我确实相信,如果我不当场把他摔倒的话,当天晚上他就会杀了佩蒂约翰。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有那么愤怒。”

她的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她用粗糙肮脏的指甲轻轻敲打着那张难看的有塑料贴面的桌子。

“我到咽气以前都会坚信,就是因为这件事罗里·斯米洛才对我怀恨在心。他向世人展示出他那副冷酷的人格面貌。他给人的印象是无情的、冷酷的、毫无热情的。可我也亲眼看见过他像其他人一样富有人情味,比其他人更富有人情味。他当时失去了控制。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容忍我每天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又想起那件事情来。”

哈蒙德没有对这番活的真实性提出质疑。尽管她有许多缺点,但他从来没有听说洛雷塔撒过什么谎,她甚至连添油加醋地描述什么都不会。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事?”

“只是提出一些可能性。”

“可能性?你认为是斯米洛杀了佩蒂约翰?”

“我只是说他有这种可能性。我不懂什么作案时机这一套,可是他肯定有他妈的作案动机。他从来没有就玛格丽特自杀一事原谅过卢特。而这些并不只是一个老酒鬼的臆想。你的朋友斯蒂菲同样想到了这一点。那天晚上在医院里,我无意中听见她提到过这件事。她提到过斯米洛见到佩蒂约翰死去时,会多么心花怒放。”

“斯米洛怎么说?”

“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她抿着嘴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他的话不太多。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是反守为攻,开始向她发难。”

“向斯蒂菲发难吗?”

“他提出了这种看法,佩蒂约翰的死可能为她在梅森退休之际接替他的职位铺平了道路。”

哈蒙德笑着说:“斯米洛那天晚上必定是闲得无聊了。要是卢特还在对什么人行善的话,为什么他们要杀害他呢?”

“斯蒂菲就是这么回敬他的,而对话就此被打断了。此外,他当时只是想激怒一下斯蒂菲,因为她认为是达维从这个世界上清除了佩蒂约翰。”

“达维曾是她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不过她现在又瞄上了另一个人。”

“那位拉德医生吗?”

哈蒙德点点头,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放着预付金。

“如果你酗酒——”

“不会的。我发誓。”

“设法查明有关阿丽克丝·拉德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尽快替我弄到手。”

“这话听起来有些专横吧——”

“我相信是这样。”

洛雷塔没去理睬他,接着说:“她已经被拘捕了吗?”

“还没有。”

“可是很显然,你认为斯米洛一伙人大错特错了。”

“我不敢肯定。”他向她概括地介绍了当天发生的事件,从丹尼尔斯提供的情况说起,最后提到阿丽克丝矢口否认认识佩蒂约翰。

“他们还没有发现任何联系。从检察官的角度来看,他的案子证据不足。”

“从其他角度来看呢?”

“没有什么其他角度。”

“嗯。”洛雷塔打量着他,仿佛不相信他的话,不过她不再提这件事了。

“算了,如果不是那位拉德医生杀害了佩蒂约翰,就让上帝保佑她吧。”

“你不是在说,如果是她干的,就让上帝保佑她吧?”

“不是,我说话是当真的。”

“我不明白。”哈蒙德显得困惑不解。

“要是拉德医生就在犯罪现场,但没有杀害他,她就可能是证人。”

“证人?她怎么不愿对我们说呢?”

“如果她害怕,她就不会说。”

“比起被指控为谋杀犯,她还有什么会更加害怕的呢?”

洛雷塔回答说:“害怕那个谋杀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