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 第十二节
哈蒙德把离开住处去看望达维之前放进衬衣口袋的地址拿出来看了看。
当时他还不能肯定拉德医生的代接服务电话号码是不是查尔斯顿的号码,于是在电话号码簿的黄页中把医生的电话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终于找到了A.E.拉德医生。他立即意识到这正是他要找的,因为上面所列的下班之后的号码跟他早上在小别墅拨打的号码一样。
拉德医生是他找到昨晚与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子的惟一线索。当然,跟他谈话是不可能的。哈蒙德的近期目标只是找到他的办公室,看看能从那里了解到什么情况。以后他再想办法跟他接触。
尽管他一直想着与斯蒂菲的分手、与达维那些令人不安的谈话、佩蒂约翰谋杀案以及它的实际含义,但是在县游艺会上邂逅,后来在加油站追上并亲吻过的那个女子的形象却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
想把这件事置之脑后是做不到的。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哈蒙德·克罗斯于心不甘。他小的时候,就不满足于那些老一套的答案,总是缠着父母亲,直到他们给出能满足他好奇心的答案才肯罢休。
长大成人之后,他还是这样。这种不仅想了解一般性,而且想知道特殊性的心理,对他做好自己的工作非常有好处。他会去探究,不断探求,直至找到真正的答案,有时候他的同事简直拿他毫无办法。有时候就连他自己对这种穷根究底的性格也感到毫无办法。
他不会不想她的,他一定要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在跟他一夜风流之后,就走出了他的别墅走出了他的生活。
找拉德医生的举动尽管说明他有些幼稚、有些伤感、有些绝望,但了解她的情况,尤其是了解她是不是拉德太太,却不失为一种尝试。如果是,那么这件事情必须就此结束。如果不是……
他不让自己去考虑各种各样的如果。
哈蒙德是在查尔斯顿长大的,对这里的街道布局了如指掌,知道那地方离达维的住宅不过几个街区。几分钟之后,他就到了。
这是条又短又窄的小街,两旁的房屋上爬满青藤,显得很古雅。这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是离繁华闹市区不远的几条这样的街道之一。在布罗德大街和炮台街之间的大多数房屋都以其历史风貌而著称。有些房屋门牌的末尾数带了1/2,说明它是主建筑外面的附加部分,是原先的马车房或厨房之类改建的单独住房。这里的房地产业利润看好,是个黄金地段。住在布罗德大街以南的人被称为“街南的”。
这个医生把诊所开在住宅区,哈蒙德并不感到奇怪。许多非商务人士都把这些老房子改成商业性建筑,住则住在上面几层,因为这是查尔斯顿几百年的老传统了。
他把车停在稍宽些的街上,步行走人一条卵石路面的小街。天已黑下来。周末也已结束。人们都回家了。街上只有他一个人。这里昏暗而幽静,但总的环境比较幽雅。从打开的百叶窗可以看见里面灯火通明的舒适房间。这些房子全是适合高?肖费阶层的,维修装潢得很好。显然这个拉德医生日子过得不错。
夜晚的空气凝重潮湿,像一条使人产生幽闭恐怖的绒布毯裹在他身上。不到几分钟时间,他的衬衣就粘在身上了。即使慢慢走也很累人,尤其在心情比较紧张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他被迫做了一下深呼吸,把奇异的花香和来自几个街区之外的港湾海水的成腥味都吸进了鼻孔。他闻到了有人做饭时木炭火的烟味。饭菜的香气真使他垂涎三尺,使他想起他自早上在别墅时吃了点英式松糕外,到现在什么东西还没吃呢。
他边走边想着如何跟拉德医生接触。直接走去按门铃怎么样?如果拉德医生来开门,他可以诡称别人给他的地址不对,说他要找的是别的人,对如此打扰表示歉意,然后离开。
如果是她来开门……他有什么选择呢?这样,最使他感到困扰的问题也就有了答案。他会掉头走开,再也不往回看,自己去好好地生活。
这种种可能都取决于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她和医生已经结了婚。在哈蒙德看来,这种可能性最合乎逻辑,可以解释她为什么急于给医生打电话,被发现之后又显得那么尴尬。她看起来非常健康,肯定没有什么明显的毛病,他想她根本不可能是个病人。
这是他到这幢房子大门口之前的想法。在房前的铁栅栏里面是个小院子,院子里面立着一块上面有黑色手写体字母的木牌。
A.E.拉德医生是个心理医生。
她是他的病人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刚离开他的床就觉得有必要进行心理咨询?这种做法也有点说不通。他只好安慰自己:现在找个心理医生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已经取代了配偶、亲友和牧师,成了知心朋友。他的朋友和同事中,就有人每星期都与这些人有约,为的只是减轻现代生活的压力。
找心理医生咨询并不是什么污点,肯定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实际上,他现在感到大大松了口气。跟拉德医生的病人睡觉是他可以接受的。如果是跟他妻子,那就不能接受了。可是,这一线希望之上依然笼罩着乌云。即使她是他的病人,那又怎么样?她的身份几乎还是无法弄清楚。
拉德医生是不会泄露病人情况的。即使哈蒙德和用法务官办公室的名义,医生也许还是会坚持职业原则,不给他看病人的病历。除非给医生下传票,不过哈蒙德是决计不会走这一步的。这也违反他的职业准则。
再说,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能问出有关她的情况呢?
哈蒙德站在街对面,看着拉德医生诊所那幢漂亮的砖房,同时在仔细思考这件进退两难的事。那房子在建筑上有其典型特色——单开间,因为正面看只有一间,但却是前后好几间。这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每一层都有从前到后的大进深门廊。
在装饰华美的大门里面,是一条便道,从院子的右侧通向房子的前门。那门漆成典型的查尔斯顿绿——近乎黑色,但还有一点儿绿色。门的正中有个黄铜门叩。这门跟大多数单开间的房子一样不是朝里开,而是朝外开向门廊。人要经过游廊才能进到屋子里。
房屋的正面有许多青藤牢牢地扒在上面,在与门相匹配的四扇高高的窗户周围的青藤则修剪得十分整齐。每扇窗下都有个花盆箱,里面栽种了茂盛的蕨类植物和白凤仙花。窗户里面没有灯光。
就在哈蒙德从路沿上走下来,准备过街仔细看一看的时候,他身后那幢房子的门打开了,一条灰白的杂色大牧羊犬从里面蹿出,拽着它的主人一起出来了。
“哇,温斯罗普!”
可是温斯罗普根本不听主人的招呼。它迫不及待地向前,冲到便道顶头,把绳子拽得直绷绷的,它直立起来,两条前腿扒在大门上。哈蒙德本能地朝后退了两步。
狗的主人见他这个样子,哈哈笑起来,把大门打开,温斯罗普一下子就冲了出来。
“对不起了。但愿没有吓着你。它不咬人。不过给他机会,它会拼命舔你。”
哈蒙德笑了笑。
“没关系。”温斯罗普对他没有兴趣,只是跷起一条腿,对着篱笆桩撒了点尿。哈蒙德看上去不像坏人,肯定是迷了路。只听那人说:“我能帮你吗?”
“哦,其实我是在找拉德医生的诊所。”
“你找到了。”那年轻人用下巴朝街对面那幢房子点了点。
“对,对。”
那人有礼貌但很滑稽地看了他一眼。
“呃,我是个推销员。”他脱口而出,“医生用的表格之类的东西。那他牌子上没有说诊所什么时候开门。”
“大约10点。你可以打电话找阿丽克丝确认一下。”
“阿丽克丝?”
“拉德医生。”
“哦,当然,是的。我本来应当打电话的,可是……你知道……我以为我……呃,好吧。”温斯罗普在一个山茶花丛下面嗅着。
“谢谢。别着急,温斯罗普。”
哈蒙德真希望医生的这个邻居不要把眼前这个吞吞吐吐的白痴跟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回答记者提问的地方法务官助理联系起来。他用手在那只毛很蓬松的狗头上拍了拍,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实际上,她刚走。”
哈蒙德很快回了一下头。
“她?”
斯米洛和斯蒂菲走进病房,在丹尼尔斯先生病床两侧站定,可是丹尼尔斯先生没有看着他们的眼睛。斯米洛觉得,这个病人与一刻钟之前相比显得不大舒服,可是又不像腹部有什么不适。他看起来更像是带有某种负疚感。
“护士说你想起了一些情况,也许对我们会有用处。”
“也许吧。”丹尼尔斯紧张的目光在斯米洛和斯蒂菲身上来回扫视着。
“你们看,是这么回事。自从我离……”
“离?”
丹尼尔斯对打断他话的斯蒂菲看了一眼。
“离开自己的妻子。”
“你有外遇?”
让斯蒂菲去追问这件婚外韵事吧,斯米洛心想。在她的词汇表上,根本就没有“得体”这个词。丹尼尔斯显得特别狼狈,说话也结巴起来。
“是啊。这个,呃……我工作地方的那个女人?我们……你知道的。”他惴惴不安地挪了挪躺在硬床垫上那瘦骨零丁的身子。
“不过时间不长。我看到自己做得不对头。这种事发生的时候,你自己往往意识不到。某一天早上你醒来的时候仔细想一想,我这么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爱自己的妻子。”
对丹尼尔斯拖泥带水的自白,斯蒂菲明显很不耐烦。斯米洛也有同感。他希望这个人赶快进入正题。不过他给斯蒂菲丢了个眼色,让她给丹尼尔斯时间慢慢说。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有个理由一…·如果我把时间耗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她,也就是我太太,会非常生气。”他赶紧补充说,“我倒不是责备她。她有权利怀疑。我跟别人私通,就把这个权利给了她。
“不过,一点点小事,就连对别的女人说一两句好话,都能引得她醋意大发。明白我的意思吧?她就哭起来,说她在我眼里女人味还不够,说她还满足不了我的需要。”他眼睛向上一抬,无奈地看了看斯蒂菲,“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斯米洛再次看了斯蒂菲一眼,示意她不要上火,以免打断这个人在外遇问题上的喋喋不休。
“我没有跟你们谈有关那个女子的细节,因为我不想让我太太不高兴。最近我们在这里关系不错。你知道,这次到这个地方来,她还带了一些性用品,给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来点刺激。她有点儿把这一次看成是第二个蜜月。在唱诗班的大客车上,是不能乱来的,可是每天晚上到了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喔哟。”
他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好像橡皮面具的塞子被人拔掉了似的,一下子就瘪掉了。
“可是,如果我太太听到我对另外一个女人的面孔或者身材非常注意,她也许会认为我在内心对一个陌生人起了邪念。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倒大霉。”
“我们理解。”斯蒂菲把手放在丹尼尔斯的手臂上,露出难得的——但斯米洛知道是假惺惺的——同情。
“丹尼尔斯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能把你在饭店走廊上看见的那个女子给我们比较详细地描述一下?”
他看了看斯米洛。
“你有纸笔没有?”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哈蒙德从甜美的回忆中猛然拉回现实。他沉浸在这段特别的回忆之中有多久了?他看了看仪表板上的钟。二十分钟上下。
电话响了第三下。他抓起电话放到耳边。
“什么?”
“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他很生气地说:“你知道,斯蒂菲,你有必要来点儿新的内容。你已经是第二次这样问我了,而且还是这副老腔调。”
“对不起,不过我这个钟头一直在给你的住处打电话,而且留了言。我最后决定还是打你的手机。你是不是在自己的车上?”
“是的。”
“你出去了?”
“又说对了。”
“哦。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会出去。”
她是在暗示,让他解释一下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去的,可是他已经没有义务把他的时间安排告诉她了。就在他们的关系中止的当天晚上,他不是心灰意懒,而是出去了,这也许刺痛了她的自尊。
如果知道了他出来的真实目的,她肯定会难受的。他像个性变态者,守在黑黢黢的街道上,等着想看看A.E.拉德医生是不是昨晚跟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她还问他知不知道他自己眼睛的颜色像暴风雨前的云。
他真想告诉斯蒂菲,气气她,可是没有这样做。
他用袖口擦了擦脸。
“什么事?”
“第一,梅森已经把佩蒂约翰的案子交给你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情。”
“这个理由是胡扯,哈蒙德。”
“谢谢你,罗里·斯米洛。”他低声嘟哝了一句。
“他是以朋友身份告诉我的。”
“见你的鬼吧。他告诉你是因为他跟我有矛盾。现在你是不是告诉我有什么事情?”
“我还不知道我会当第二把手呢。”她的话说得很轻柔,“我去罗珀医院找了斯米洛,我们的运气来了。”
“怎么会呢?”
“还记得有个食物中毒的病人?”
“怎么啦?”
哈蒙德打开车前大灯,灯光照亮了他停车位置对面的街道尽头。他把车发动起来。
“你在什么地方,哈蒙德?”斯蒂菲不耐烦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听?好像线路中断了。”
“我听着呢,继续说吧。有个食物中毒的病人……”
“在佩蒂约翰那个套房的外面看见一个女人。呃,实际上他不能确定那就是佩蒂约翰的门外。不过这只是个技术问题,如果我们有了其他线索,就可以弄清楚。”
一辆汽车在拉德医生诊所前停下。温斯罗普的主人跟他说过,她上了那人的折篷车之后就跟那个人一起走了。
斯蒂菲接着说道:“他哼哼哈哈了半天……”
哈蒙德开得很慢,看清了那是一辆折篷车。
“不过我想,还是不说他有外遇的事吧。”斯蒂菲说道,“与我们的事不沾边。这你相信我。不管怎么说吧,其实丹尼尔斯先生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可是他开始说的那番话使我们和他妻子都以为他没看清楚。”
那辆折篷车的车灯太晃眼,哈蒙德看不清灯光那边的东西。等他的车跟那辆车平行的时候,他转过头正好看见了里面的人。一个男的坐在方向盘前。一个女的坐在客座上。是她。没错。
“现在,丹尼尔斯先生承认,他记得那个女人的大致身高、体重、头发颜色等等。”
哈蒙德不想听斯蒂菲的唠叨。从那辆车边上开过去的时候,他的目光投向外反射镜,正好从镜子中看见那男的从仪表板前侧过身,用手臂钩住她的脖子,把她的脸拉过去。
哈蒙德猛地踩下油门,由于弯转得太快,车轮发出吱的一声。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轻率的、由忌妒引起的行为,可是他无法自控。他真想在什么东西上猛打几下。他真想让斯蒂菲别他妈的再废话了。
“做就是了,斯蒂菲。”他的话使斯蒂菲说了一半就愣住了。
她惊得吸了口凉气。
“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做什么。他几乎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可是他又不想向她承认。她一直在跟他讲一个潜在的证人。这个人在佩蒂约翰的套房附近看见过一个人,可以提供有关那个人的比较详细的描述。
斯蒂菲也许还建议找一个素描师。她提到这个人的时候,正从那辆折篷车旁边开过去的哈蒙德感到血直往头上涌,没听清她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他只知道她说话的大概内容,大多数话他都没有听,因为他当时气急败坏,真想把车倒回去,用手掐住折篷车里的那个混蛋的脖子。
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得表明自己的权力,否则他会气坏了的。就是现在。刻不容缓。他必须证明他哈蒙德·克罗斯,对有些事情仍然有着控制权。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素描师。”
“现在很晚了,哈蒙德。”
他知道现在的时间。他已经在闷热的汽车上呆了好几个钟头。现在他所得到的结果竟会是:拉德医生边上还有一个男人。
“我知道现在有多晚了。”
“我是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那家伙的房间号码是什么?”
“丹尼尔斯先生的?呃……”
“我要亲自跟他谈。”
“这实在没有什么必要。斯米洛和我问了他很长时间。再说,我想他明天早上就要出院了。”
“那你最好早做安排。7点半。叫警察局的素描师在那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