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中午休息时间,拉萝买了一份三明治,走进街对面的公园,独自坐在那儿吃着三明治,享受着阳光。她想:不论此时发生何事,她都得歇歇,闻闻玫瑰花香。生活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看着尤丽的下场就会明白。

当她妹妹还在时,她总是连中午吃饭时间也在工作。更确切地说,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周末到法院加班,每天工作到很晚才回家,还要带未做完的工作回家。她的动力是否都来源于此——她会得个奖章,得到赞扬?可是现在,在圣弗兰西斯科,司法顾问委员会的成员或许正在决定着她的命运。可是这些担心并没困扰着她,她也不会因此半夜三更大汗淋漓地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甚至对伊夫格林的怀疑,她也能应付自如。只有一件事拉萝不能、一辈子也不能接受:她亲手放了杀她亲妹妹的人。

当拉萝走回法院,跨进办公室时,菲利浦递给她一封信,“今天到的。”

拉萝一边看信的内容,一边骂了一句:“一派胡言。”

这是司法顾问委员会的来信,上面定于两周后审查对她失职的指控。她感到喘不过气来,她曾祈祷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事与愿违。她问菲利浦:“你看过这封信了?”

她知道他一定看过。

“啊,是的……对不起。可是,我相信不会有大问题的。他们可能会向你提出正式的官方批评,但是,他们不会撤去你法官的职务。我是说,你所做的事也正是其他法官都做过的事,我知道的,你还记得吗?我替许多法官工作过。”

拉萝瞥了一眼钟表,说:“还有件事你并不知道。预算出来了,看来,情况不妙。”

“什么意思?”

“下个财政年,我们得裁减一个职位。这意味着大幅度的财政削减。这次裁减连法官也不例外。”

“真的?我们人手已很缺。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拉萝盯着手中的文件,说:“很容易,他们可以甩了我。我就像图腾柱上出身卑微的人。现在,外加这些指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她走过菲利浦身边,伸手去取挂在衣架上的长袍,可又停住了手。“请帮我个忙,这是我的钥匙,拿着我的公文包把它放在车行李箱里。我得带些文件回去看。”

他们已选出了一个陪审团,而且,亚当斯案子正在审理中。拉萝得审阅所有的文件。

菲利浦问:“又要熬夜了?”

她朝走廊走去,“你说得对,如果我想保住这份差事,我得好好做。”

地方检察官说:“反对,他在诱导证人。”

拉萝急速地说:“反对成立。”

证人是学校的心理医生,是她首先报告孩子受到性骚扰。地方检察官换了另一种方法。

“孟德尔森太太,你能向法庭陈述艾米·亚当斯受到父亲性骚扰的前后情况吗?”

“孩子告诉我,昨晚父亲打她。我问怎么打的,她说,‘用手。’我又问打在身体何处,她指了指两腿间的一处。”

“是她的生殖器,对吗?”

“对。为了应付这类情况,我们有个人体解剖娃娃,我拿给她看,她示意是生殖器。”

“在你看来,你坚信孩子已受到性侵犯,而且有遭到更多侵犯的可能,对吗?”

“是的。”

“没问题了。”

说着,地方检察官坐了下来。

拉萝俯身对正准备离开的证人说:“你还不能走,请你坐着。”

然后,她回头对被告律师说:“你可以开始询问。”

“孟德尔森太太,在艾米·亚当斯说她父亲触摸她生殖器之前,你没把那个人体解剖娃娃给她看吧?也没有把娃娃递给她,并指着娃娃的生殖器说:‘你爸爸是不是摸你这个地方?’”证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是的,没有。”

“孟德尔森太太,在你学校,你是否报告了五十多宗性骚扰事件,在五十多宗事件中,只有八宗得到证实,是这样的吗?”

“是的,没错,可是……”

拉萝往前倾着身体,盯着证人说:“请就问题给予回答,是或不是。”

“是。”

她的嘴抿成一条线。

“法官阁下,我们没有问题了。”

拉萝觉得现在她就可以下达判决,可是这不是法庭审判,他们有个陪审团。出乎拉萝的意料,一切进展得异乎寻常地快,因为被告在第一天就提出了咄咄逼人、不容置疑的责问,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显露满意之情。甚至连地方检察官手下的人都对被告及其所处的困境深感同情,而正是他们负责指控被告的。

在审理这桩案子时,除了指点他们,监督律师,并依据具体的法律条款判决外,拉萝最大的影响力在宣判时才会体现出来。亚当斯像是被迫扛下了这个罪,对此,他无法否认。然而,有许多可使罪行减轻的情节。拉萝明白,这个案子得依据法律的权益公平条款进行判决,这又让她在进行判决时有了很大的周旋余地。法律体系已是一团糟,而这一团糟又不知会毁了多少生命。

学校里的心理医生过于热心,她其实在诱导着孩子的陈述。孩子要么是在说谎,要么就是不记得了。人们总是不易承认这类错误。

当证人走下证人席时,拉萝说:“请律师到法官席前面来。”

当两位律师站在面前时,拉萝轻声说:“我准备休庭,我想在我办公室和两位谈谈。”

地方检察官问:“为什么?”

他们刚才开了个头。

拉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们觉得无趣,走回桌边。拉萝轻敲了一下木槌站起来,宣布道:“本庭休庭三十分钟。”

陪审员在法警陪同下,鱼贯走出法庭,走进陪审团办公室。两位律师尾随着拉萝走进她的办公室,当他俩在她桌子对面坐定后,拉萝说:“先生们,我认为这场审判不但在浪费亚当斯先生的钱,也在浪费纳税人的钱,既然他现在已失业,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她看着地方检察官说:“从我所看到、所听到的情况看,这宗案子应该通过调解解决。亚当斯是否会被判有罪,我暂不作出判决。整个事件是个耻辱,我们都不光彩——是整个体系容许这样的事件发生的。”

地方检察官名叫帕克·柯林斯,他是个异常活跃的年轻人。他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声大叫:“我们会向他们提出答辩调解,我们甚至还向他们提出暂缓判刑的主张,可是他们拒不接受。连本案的受害人也只打算就此了事。”

拉萝严肃地盯了一眼柯林斯,说:“柯林斯,你出格了!”

过去,人们通常是为了赞誉和荣耀而工作,而现在,人们只是为了得到昂贵的玩偶而工作。“斯坦菲尔德先生,请你告诉我,你的委托人为什么拒不接受公诉人的要求?”

“在州政府夺去他的孩子、毁了他的生活之前,我的当事人有参加机密工作的绝密级许可证,他在航空部门工作。如果判他罪,他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拉萝靠在椅子上取下眼镜揉揉眼,“我明白了,你是否跟他谈过有判罪的可能性?”

“当然谈过!”

斯坦菲尔德听出拉萝话中含有责备他没有把情况完全说清楚,或者向当事人过于夸大可能无罪获释的机遇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她又转向地方检察官,“你准备改为轻罪起诉?”

地方检察官重重地说:“绝不!”

两只有绿色灯罩的小灯把他的脸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使他的皮肤发着绿萤萤的光。“这个被烙在身上的疤痕再也去不掉了。虽然我们很同情亚当斯,而且,这的确是一团糟。可是,亚当斯也太过火了,我们不能接受轻罪起诉的要求。”

拉萝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我们没什么可讨论了。”

审判还将继续下去,亚当斯既要被判有罪,又要付出令人咋舌的官司费。看来,大家都不管代价如何,只想在法庭上决一雌雄。地方检察官漫不经心地走出去,可是被告律师并没走。

雷蒙德·斯坦菲尔德年近五十,是个知名的律师,他蓄着浓密的胡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还有一张酷似汤姆·谢利克的脸。他坐在那儿远比站起来要好得多,因为,他又矮又胖。一站起来,他与汤姆·谢利克的相似之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拉萝抬头看着他问:“还有什么事吗?”

他靠着门边问:“你知道他们想再一次带走他的孩子吗?”

拉萝往椅背上一靠,弄得椅于上塑胶坐垫一阵嘎吱作响。她失声叫了起来。“不!你是说社会工作人员?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我的了解,性骚扰指控是毫无根据的。”

她觉得自己都要疯了,她曾翻阅所有的医疗和心理报告,令她一直感到非常压抑。出了这么多事,他们为什么还要把孩子带走?““上周,他妻子被送进社区精神病医院。她彻底崩溃了,医院正在对她进行治疗,可是不知道她何时才能痊愈。医院认为她可能患了精神分裂症或什么。”

斯坦菲尔德皱皱眉,又说:“我是说,他们劝这个可怜的妻子相信她丈夫是个儿童性骚扰者,为了夺回孩子,她必须和他离婚。如果他继续和她生活下去,那么,她再也不可能拥有孩子。她深爱丈夫。这些人太可怕了,只是……”

“说下去,这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社会工作人员还要带走孩子。”

“因为亚当斯正在受审,面临判刑的可能,而且,他失业,精神又受了挫折……好吧,你知道……”

他定定地看着拉萝。

她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处理乔希的去向问题上,她开始认为这些社会工作人员弊多于利。“他们真是丧失理智了!他们为什么还要缠着他不放?”

她摇摇头,觉得这一切真是太不公平了。“你是说他们认为他心理不健全,不能够照料孩子?”

“基本上是这个意思,当然了,那天,他表现得的确不够冷静。”

拉萝咬着嘴角,她明白,他这是轻描淡写。据新闻界报导,那位社会工作人员将要做整容手术,而且斯坦菲尔德一定是知道这点的。

“亲戚呢?”

“他母亲还健在,但身体很差。太太的父母住在纽约边远地区的一个退休人员集聚区内,那儿不准儿童同住。”

拉萝真替亚当斯难过,她双手捧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说:“请一个住在家里的管家怎么样,这一定管用吧?”

“他已请了三个,但他们都相继辞职了。很显然,在养育院里遭到性侵犯的小女孩精神上受到了极度的刺激,她整日在发泄自己的愤恨,哭喊着要妈妈,还在家里乱扯乱撕。而且,也没人愿意和单身男人住一起。此外,还有巨大的压力,因为人们都认为亚当斯非常粗暴。现在,他极度沮丧。我真的非常关心他。”

拉萝若有所思地说:“我可以想像得出来。但你是否真的把利害关系跟他说清楚了?此外,你是否真的劝说他接受答辩?”

“相信我,我已有一辆奔驰汽车。此外,案子的大部分服务是我免费提供的。”

“好吧,如果他接受答辩调解,那么,他就可以摆脱社会工作人员的纠缠,继续他的生活。你想让我和他个别谈谈吗?如果你认为对此有益,我会试试看。”

这可真是少见的一招,可是拉萝也的确是位少见的法官。

被告律师看了一眼外面办公室,注意到地方检察官已离开这儿,回法庭了。“好的,也许明天再说吧。他只是承受不起被判重刑的打击。他再也不可能找一份像以前那样的工作了。他的事业完了。”

他们一起走进法庭,拉萝琢磨着站在律师席旁的那个男人,他脸色苍白,精神委靡,她发现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着,每隔五秒就眨一下双眼,从外表看,她认为,他就要崩溃了。真是太惨了!社会工作人员把他的孩子带走,也许是正确的行为。这宗案子只是场恶梦。

一天的工作时间快结束时,拉萝身心极度疲惫。可是,至少她不必赶到学校接乔希。理克·西蒙斯的妈妈已答应,在他们搬家之前,一直由她送乔希回家。拉萝给乔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迟一点再回家。接着,她呆在办公室仔细审阅每项证据。只要她能劝说地方检察官改判轻罪,那么,他们也就挽救了几条生命。案子的受害人和社会工作人员并不坚持要判亚当斯重罪,这只是地方检察官固执己见。

尽管拉萝不愿意,她还是拿起电话,给地方检察官劳伦斯·麦耶打电话。

她不知道他会如何解释昨天他对她的诽谤。但是撇开这些诽谤和暗箭,拉萝认为她必须尽她的一份力,因为毕竟有这么多的生命攥在他的手心里。

很幸运,拉萝在办公室里找到了他。“我能过来一趟吗?我想和你谈一件案子。”

“当然。”

他不能轻易拒绝一个法官的请求。“如果你想和我谈,我可以过来。”

“不必。我现在就过来,我也坐厌了。”

和法院不一样,夜晚的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人声鼎沸。几十个公诉人还在忙碌着,电话铃似乎要把墙给震塌。因为,大多数地方检察官把白天时间都花在法庭上,所以,他们只得利用晚上时间加班——准备起诉词,口述请求,回电话等等。

当拉萝走进他的办公室时,劳伦斯·麦耶站起来伸出手,但却把目光移到桌上,“请坐!有什么事?”

他很精明,衣着也很整洁。拉萝注意到他挺着个啤酒肚,上衣的扣子都扣不上。拉萝心想,他需要锻炼了。当拉萝还在当地方检察官时,他们的关系一度相当密切。

“我认为在处理维克多·亚当斯的案子上,你应该改为轻罪,放他一马。”

麦耶死死盯着拉萝,怒气冲冲地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副菩萨心肠?”

拉萝定定地坐在椅子上,毫不退缩,“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有菩萨心肠的人。可是,凡事都有个极限。这个案子的发生,我们的社会体系该承担部分责任,作些让步。”

他侃侃地说:“我们不改初衷。如果我们改判轻罪,那我们就太蠢了。”

拉萝站起身,这简直是在浪费她的时间。她正准备离开,突然又转身诘问:“那天,你为什么诋毁我的名声?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他面色苍白地说,“那个探员——他叫什么名字?他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告诉你了?”

“他名叫里克森,是的,他跟我说过了。”

“你去跟伊夫格林说去。是他打电话给我,指责你滥用职权,他让我们调查员审查你所有的事务,甚至包括你的私生活……然后,给他一份详细的报告。”

拉萝气得浑身发抖,“什么私事?”

她觉得嘴唇和手心里又沁出了汗水。

“就是个人情况报告:社交,财政情况,罗曼史等等。”

“你已经把报告给他了?已写完了?”

他摸摸额头,思索着,“几天前,让我想想,一周前,或两周前,大概就是这样。”

他的脸涨得通红,“拉萝,真抱歉。是的,我的确把你当朋友看待。我只是被那个叫里克森的家伙惹恼了,他闯进来,命令我们下达搜索令,以便搜集有关伊夫格林的证据。见鬼,他是首席法官。我还以为这是你和伊夫格林之间的矛盾,我们会被夹在当中难做人。我就把他请出去了,就这样。”

拉萝幽默地说:“谢谢。”

照里克森的描述,他当然没有优雅地请里克森出去。“告诉你,里克森可能是太过份了些,对伊夫格林也太用心了,但是,他的确是个优秀的警探。我也不赞同他对伊夫格林的怀疑,但是,我认为,由此对他产生偏见也是不明智的。”

麦耶拎起公文包和拉萝一起走出来,“好的,给我些详细的资料,我们会就手中所掌握的证据对伊夫格林展开调查。我们会剑拔弩张准备战斗的。”

他主动提出陪拉萝走到停车处,可是拉萝谢绝了,因为她把车停在地下车库里。她浑身疲惫地回到法院。

拉萝把有关霍布森案子的文件塞满了公文包,她准备晚上再仔细审阅一遍。她走进电梯,降到地下停车库。她可以根据某个要点撤消这个案子。无论如何被害人还是可以指控亚当斯犯伤害罪,这是新近风靡一时的趋势——妇女控告强奸犯,家人控告儿童性骚扰者,儿子控告父亲。最近,有一个儿童指控父母离婚竟然也胜诉。现在,在奥兰治郡他们已收到三份起诉,分别是三个孩子指控父母。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拉萝心想,律师已多如牛毛,这就是症结所在。在下半个世纪里,律师可以用各种诉讼把法院缠得密不透风。

晚餐,她什么也没买来给乔希吃,她头痛得厉害。对伊夫格林的不满,对司法顾问委员会的指控的愤恨仍然纠缠着她。面临着财政缩减,伊夫格林可能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她赶走。她明白在这件事上,他的意见有主导作用,何况这不是件普通的事。每年都会有许多法官竞争这个职位。

地下停车场只停着她的车,她踩在水泥地上,只听到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车库里回荡。拉萝朝美洲豹车靠近。她伸手到皮包里摸钥匙,突然,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回头张望。她听到一种像是扫帚扫地的声音,声音很近,就在她身旁。

没人。她扭扭脖子,眯起眼看着车库的暗处,仍然什么也没看见:周围死一般寂静。她想,也许是一只老鼠或别的什么。她一心只想立即坐到车里,离开停车场。

她又紧张又笨拙地在皮包里摸索着钥匙,终于找到钥匙打开了车门,皮包又掉在地上。她一条腿已跨进车里,正准备去拾,突然,车底下游出一条手臂,像老虎钳似地紧紧钳住了她的腿。她的头重重地撞在地上,一条腿在车内,另一条腿在车外,两腿被拉扯开来。没等她被扯成两半,她已仰面躺在水泥地上了。

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大个子男人迅速从车下爬出,狠命踢她的肚子。接着,他又抓住她一条腿,在地上拖着,就好像一头野兽要把猎物拖回巢穴。

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大声尖叫起来:“上帝!”

她一边竭力保护着脸,不让它碰到地,一边用另一条腿踢蹬着,拼命想转过脸来。她的手肘擦着了地。她看不到他的脸,可是可以看出他个子非常高大,可以当职业篮球手。

她仍在大叫:“救命!”

她的心嘣嘣跳得更快了,尖叫声震得她的耳膜隆隆直响,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水中。因为她的膀胱空空如也;热哄哄的尿已渗出了她的连身裤袜。

她又惊恐地大叫:“上帝,谁来救救我!他要杀我!救命!”

她对自己说:“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就是不可能。她不会像尤丽那样死去的。”

当她被拖出她的车旁后,这个男人停住脚步,低头俯视着她。她停止了呼吸,她惊恐万状,觉得自己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他扭曲着脸,看上去十分怪诞,就像是从恶梦和恐怖电影里走出的一个角色。他的脸罩在一只女人的长统袜里,袜子在头顶上打了个结。她见他抬腿又向她踢来,就在水泥地上一滚,可还是没躲过去。

这一脚正踹在她肋骨旁,她觉得一大口气冲出了肺部,接着就是一阵刺痛传遍全身。

他恶狠狠地咆哮着:“照片在哪里?把照片给我,你这只母狗。”

他的双唇紧紧地包在袜子里,说起话来好像一动也没动。

拉萝气喘吁吁地说:“在我皮包里,在那儿。”

接着她又大声尖叫起来,盼望有人能听到她的求救声。她的声音在地下停车场回荡着,可她只听到自己的尖叫声。

他手中拿着把大刀——猎人用的刀或切菜刀。在头顶上的灯光映照下,锋利的刀刃熠熠发光。她万分恐惧地大叫起来:“不,上帝,求求你,别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刀就架在她脖子边,她一动也不敢动。他口中热乎乎的臭气透过袜子喷到她的脸上。他又压了压刀,她能感到冰冷的刀刃碰着她喉咙柔嫩的皮肤上。

她吓坏了,大口喘着气,感到恶心欲呕。汗水从脸上淌下,弄湿了她的衬衣,她还以为那人已下了手,这就是她的血水。这人身上一股体臭味,在拉萝看来,这是死亡的气息。

拉萝想,我要死了,我就要像尤丽那样死去,乔希就要成为孤儿了。我就要死在这个停车场——就在法院下面。她静静地蠕动着双唇,祈祷着。她竭力思索着,她在等待着死亡的召唤或者这个男人一刀刺进她的心脏。她狂乱地前后张望着,又抬头望着天花板,上面是交错盘旋的水管,延伸到漆黑的角落里。她看到还有一辆车停在停车场,她祈祷着,企盼有人能来。可是,所有的人都已下班了。过去,她从未看到过那辆停在远处一角的车子。没人——没人能来帮助她、救她。

黑衣人朝她脸上啐了一口,拿开刀子,站起身,“如果照片不在那儿,你就会上西天。”

他像踢垃圾袋似地,用脚尖踢了一下她的身体。

拉萝手摸着脖子想站起来,可又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霎那间,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周围一片漆黑,然后,又是迷迷糊糊的影子。黑衣男人看上去更吓人了,他高大得不像真人,而像是从地狱中来的怪兽,要来毁了她,杀死她,把她切成碎片。

他命令道:“别动,动就杀死你。你没地方跑也没人来救你,所以,你最好别给我叫。”

突然间,拉萝感到怒火中烧,非常激动。她是个战士,她不能就这样放过这人。她从地上跳起来,向他冲去,两个手指拼命向他眼眶插去,想把他的双眼挖出。可是,她的手指只抓着自己的裤袜,那个男人大笑着又把她打倒地上。她又挣扎着站起来,向他的背冲去。她竭力用一只胳膊压着他的颈动脉,过去,她曾看到警察这么做过。她甚至把整个身体都吊在他身上,可是他仍纹丝不动。当拉萝还吊在他身上时,这个男人已开始走动起来。拉萝双脚先着地,被抛在地上。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脆弱,那么孤独无助。这是个巨人,她永远也不可能把他打翻在地。

“你这只笨母狗,下来,躺在地上,当心我把你碎尸万段。”

他转身,挥舞着刀子,刀子几乎都要碰到她身上了。她伸手想去抓刀子,可突然又意识到这不明智,她已能感受到锋利的刀刃,刀子会把她的手割断的。他微微弯着腰,平举着刀子,不停地在她身旁挥舞着。为了避开刀子,她尖叫着往后退去,砰地又摔在地上。他又哈哈狂笑起来。

这回,她照他的话去做了——挺身坐在地上,双手垂着,两腿笔直地伸在前面。她告诫自己,不能再反抗了,否则他会马上杀了她。她现在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尽管鼻子在流血,可她仍一动不敢动。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过去,发现那人把她皮包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开始在里面翻寻,把文件往空中乱抛,一边嗥叫着,咒骂着,一边又搜查皮包的侧袋。

拉萝就这么坐在地上,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看到自己和尤丽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尤丽容光焕发,迈着两条藕节般的小腿,拼命想跟上姊姊的步伐。她还能闻到妹妹身上的体香,闻到她总嚼个不停的泡泡糖香味。妹妹总喜欢吹出一个个大泡泡,然后,又让它们砰砰破在脸上。拉萝握着拳头,似乎又感到手中握着小妹妹的手。接着,她又看到自己正在法律学院的毕业典礼上,双眼在人群中找寻着妈妈和尤丽的脸,内心充满着自豪和成就感。

她又看到自己正在宣誓成为法官。虽然,那天她没有家人到场,可拉萝仍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天。当时,她认为自己将去改变世界,真正使其发生变化。可是如果她没能成为法官,她就永远也不可能释放杀了尤丽的凶手。透过那层袜子面罩,可以听到那人喉咙里发出的阵阵可怕声音。拉萝知道他要杀她了,她可以意识到,感觉到死亡的临近。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当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时,她就看出他渴望杀人的激动。他的声音和体臭都使人联想到野兽。拉萝不禁斜眼看着他,心里直纳闷,不知他是人,还是从城里哪处肮脏的下水道里孳生出来的可怕动物。她暗自思忖,不知尤丽临死前都想些什么。

乔希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竭力想留住它,把它印在脑海中。仿佛她正贴着他的耳边说:“我爱你,乔希。我一生都在企盼有个孩子。别再痛苦了,要继续生活下去。”

她真渴望有一种魔法可以让乔希听到她的话。泪水涌上眼眶,挂满了拉萝的面庞。她的时间极为有限,过一会儿一切都将结束,她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嗥叫着:“它们不在这里,你这条说谎的母狗!”

他狂暴地把文件踢开,像一个乱蹦乱跳的公牛一样向拉萝逼过来。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这时,只听电动门伴随着一声巨响打开了,一辆白色箱型货车开下了斜坡。黑衣男人猛一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拉萝坐起身,尖叫起来:“救命!在这儿!请帮帮我!上帝,请帮帮我!”

白色箱型货车开到她身边,两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男人跳了出来。这时,那辆小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开过,冲上斜坡,车轮发出刺耳的声音。这是一辆旧式蓝色卡威特车,一侧车身被撞得凹进一块,车窗玻璃被染了色,所以,拉萝看不清车内。拉萝全神贯注地看着汽车牌照,用力记着,还不停地重复着上面的字母和数字——“347PJG……347PJG……347PJG。”

两个男人试图把她扶起来,她看了一眼他们衬衣上的字:奥兰治郡海岸防卫队。

她大声说:“报警!快!他就要逃跑了!拨911,告诉他们有人要杀我。”

她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又补充:“牌照号347PJG。”两个男人瞪着她,摇摇头。

“求求你们,快!他就要逃跑了!快跑去报警!我是法官。你们听见了吗?”

她又大叫起来:“他试图杀死我!报警去!你们怎么了?你们是白痴?”

最后,个子矮小的男人说:“不会说英语,听不懂,警察?”

他说的是西班牙语。

拉萝把他俩推到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向车子。她用车上的电话报了警,并重复了车子的外貌特征和她现在的地点。她感到身子一边刺骨地疼,就靠在方向盘上大口地喘着气。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她还活着。现在,尤其是正当乔希需要她时,她不能死,她心想,是有上帝,除了上帝,没人能帮助她。

她做过祈祷,而且,上帝已听到了她的祈祷。她仍然能嗅到死亡的气息,因为,刚才她离死亡只有咫尺之隔。

也许,他已逃走了。当里克森主动把枪给她时,她应该接受。她咬牙忍着痛,眼前闪现出黑衣男人扭曲的脸,心想:要是有枪该有多好!她想像着,如果她手握着枪,手指扣着扳机,那么枪声就会在地下停车场回荡。在经过多年审理暴力犯罪和暴力违法者之后,拉萝终于醒悟到,人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如果她有枪,她十分清楚会有怎样的结局,对此她毫无疑问——她会杀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