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时刻 第二章
“约翰,在我们回去会谈室之前……”
“怎么样?”
“先商量一下。”
韦格弗那滑稽歌剧式小胡子上方的双眉耸起,一副不知道彼得·戴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的表情。这两名警探把德纳·狄卓克生留在会谈室,让她继续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讲出来。他们自己出来后,则各自忙了大约二十分钟;戴蒙坐在办公桌旁,韦格弗在侦办室打电话。忙完后,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最上头的阶梯上。
戴蒙讲出要点:“刚才在里面,我们两个人的方向很不一致。我一直努力设法让她讲,你却一直从旁妨碍。”
“比如说……”
“你很清楚我指什么。”
“戴蒙先生,假如你对我有所抱怨,我宁可你明白讲出来。”
戴蒙忍不住生气地想:他又使出这种找碴的试探方式来了。
“我的抱怨不在于什么事情,而是更基本的东西:你和我对事情的看法不一样。你对那个女人有敌意,而且明显表露出来。”
韦格弗冷冰冰地注视听着。
“我有敌意?她曾企图逃跑呀。”
“这也不意味我们该严厉对待她。”
“好极了。”
韦格弗咕哝道,话里明显表示:一个使海得利·米森岱被判刑的人,讲出这种话是没有意义的。
戴蒙不容自己被曲解。
“听我说,我们的侦讯目标是:探知事实。”
“没错,而事实就是:她迷恋贾克曼,以致杀了他太太。”
在韦格弗看来,这个事实太明显了。
“也许你对,但这件案子该考虑的不只这一个层面。”戴蒙告诉他。
“你是说,其中有值得同情的苦衷?”
“说不定。假如我们给她机会表白的话,一定可以多知道一些。”
“换句话说,你是要我把毛毛嘴缝上?”
自我挖苦是让步的信号,表示韦格弗已由冷眼的敌意中让步,戴蒙看出这一点,咧嘴笑了起来。
“好机会已经错失了。现在她已经为自己挖了一条该死的战壕,我们好歹得跟着进去,但必须得有要领。依我判断,她不会理会外来的威胁。”
“好,我说过了,我会闭嘴。”
“不,我要你插嘴,我需要你负责引导细节部分,这是对付她的办法,根据已知的事实,进一步测验她马上要讲的部分。约翰,你和我要协力合作才行。”
这指示换来韦格弗不情愿的点头,并尖锐地请示该循那一条路线侦讯。
戴蒙妥善地处理了这个场面。最开始,他们必须表示,命案发生当天德纳·狄卓克生在贾克曼家中。不管她将做何反应,他们都要她说明她自己在那个星期一的去向。只有先得到当天去向的充分说明之后,他们才能刺探她的谋杀动机,或指出矛盾的地方。这种有组织的约谈一向是训练学校教师的最爱,而韦格弗也无从挑剔。为了让两个人的谈话人性化一点,戴蒙又补充说,所有这一切是以昂贵的个人代价换来的,因为他最近都很晚才回家,以致他太太史黛芬妮拿这件事做为她的战斗武器,借机争取让她的厨房现代化。而最近她每天都弄出烧焦的食物让他吃。
“你应该为她买个微波炉。”韦格弗向他建议。
“我不信任那种东西。”
“那是新科技的一部分。我们家如果没有微波炉,日子过不下去。”
“那当然。”戴蒙说着,一副打算相信韦格弗的家与电器展示场无异。
“刚才你也许看到我在打电话,”韦格弗继续说。“但我不是打给我太太。有了微波炉以后,我都不用事先打电话了。”正当戴蒙在思考这当中的因果关系时,韦格弗又有点顽皮地随口说:“事实上,我是打给狄卓克生的老板,巴库。”
“为什么打给他?”
“我告诉他狄卓克生太太明天不能去上班。”
“现在打电话不是太晚了吗?”
“我打去他家。”
“原来如此。”戴蒙开始朝会谈室走,有点不高兴但小心地说:“我相信她会感激的。”
他听见背后韦格弗提高了声音说:“我不是出于好意打电话的,戴蒙先生。我是问他,九月十一日星期一,狄卓克生太太有没有上班。”
他向后转身一百八十度。韦格弗十分得意的样子就像占了一张好椅子的小猫。
“结果是,她没有上班。巴库查过记事本,那天她请假。案发当天,她没有去工作。”
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讲,有如广播剧里的演员正演至最后一幕。这段话,实在需要快节奏的音乐陪衬,才能凸显效果。
戴蒙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点点头而已。
“你早已知道这件事了?”韦格弗不相信地大声问。
戴蒙轻轻带过:“是住家访查那些小伙子带回来这消息的。我刚看过他们的报告。那天早上十一点十五分一过,有人看见一辆黑色宾士车转进约翰布莱登宅邸的车道。”
这种报酬未免太好了。
两人回到会谈室时,狄卓克生太太背对着门,很明显地她的立场是十分紧张的。纤小的身体,两臂合抱,望向窗外的巴斯灯火。戴蒙因而想到,经过了两三个小时的侦讯之后,他对这个女人的性格仍然所知有限。这当中的困难,一部分在于她显然知道警方迟早会看穿她,所以一直在心里演练故事内容。从她流畅的谈吐中,很难看出破绽,只有最后对韦格弗的打岔发了点脾气这一点,才稍微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不可否认地,她有着强烈的道德感,无论是对她执拗的儿子、狡诈的老板或是穿着闪亮甲胄的武士贾克曼教授都一样。但这里头有多少是掩饰,还有待发掘。不过,戴蒙注意到另外一点:她对追踪珍·奥斯汀信函的说明,有股自己尚有用武之地的喜悦——这使那两封信益发有可能是谋杀的导火线。
“我们可以继续了吗?”他问。
“我没什么可讲的了。”她不用开口,但从她的两肩也看得出反抗的意味。
他向韦格弗点头,示意转动另一卷新的录音带,接着录些开头的话。一切就绪之后,他先对德纳做形式上的警告:“我们刚得到一些关于你的情报,狄卓克生太太。”
这句话完全看不出有引起什么反应。
“我们知道你在婕若尔汀·贾克曼被谋害那天去了他们家,有人看见你。”
这一回,震惊的颤抖贯穿她全身,她试着将之转移到揉搓手臂的动作上。
“所以,一定还有别的事情你还没有说。”戴蒙为自己的话下结论。
韦格弗也说话了,这回换成平和的态度:“你为什么不坐下来?”
她半转身子,看着自己的肩膀,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桌边在戴蒙对面坐下。她两眼呆滞无神,仿佛脑子里一下装了太多东西,使她看不到眼前的一切。
“你承认那一天你曾去他们家吗?”戴蒙催促她。
她垂下头,意思大概是肯定。
“为什么?”戴蒙问,这已偏离他原本提议的侦讯方式。“你为什么去他们家?”
她喃喃地说着,声音因太低了而无法录下来。
“请她把信函还给我。”
“请婕若尔汀?”
她点头,稍微大声一点说:“我相信她把信函藏在屋子里。”她的双眼又开始显得聪慧的样子了。“显然是她拿了信。”
“你怎么知道信不见了?”韦格弗问。
“那天一大早,葛列格打电话给我,七点半左右。他说他相信是强克博士拿了信,所以要去追他,正要赶搭火车去伦敦。”
“他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
“他确信婕若尔汀基于幸灾乐祸的理由会打电话找我,讲些让我难堪的话。”
戴蒙心念一闪,认为这个解释编得漂亮,与贾克曼怀疑他太太偷了信的说法相当吻合。
“结果,婕若尔汀打电话给你了吗?”
“没有。”狄卓克生太太身子前倾,黑眼珠突然又亮了起来。“这让我更加确定她拿了信。葛列格错了。”
她讲到“她”字时,毫未掩饰轻蔑之意,可见,把那个“她”杀掉之后,仍然不能消除她强烈的厌恶感。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敌意,一定比截至目前为止各项事实所证明的程度要高,高出许多。
戴蒙晓得自己差点又要偏离原订计划,于是,这次锁定在具决定性的星期一所发生的事情上。
“那么,后来你决定怎么办?”
“起初我什么也没做。我等了几个小时,一想到她心地那么龌龊,我真的服了。心情深受影响之余,我打电话给老板,找了理由请假。八点半左右,我开车送马修上学,然后到巴斯买些东西。买完东西,在公车站旁的店里喝杯咖啡,一个人静一静。正当我坐在那里时,脑际闪过一幕,那是我拿信给葛列格时,婕若尔汀讲过的话。她刻意贬损这两封信,说它们是落伍的东西,没有什么文学价值。”
戴蒙留意到这段追述的某些细节,与他从强克博士那儿听到的几乎一字不差。德纳·狄卓克生本人先前竟完全不提这件事。
“你一定可以了解,我那时候心里多么惊骇,”她说着,一边扫过对面那两张脸孔,希望得到同情。“她会毫不考虑地毁了那两封珍贵的信。她宁可放火烧了它们,也不会向葛列格承认是她恶意把它们藏了起来。如果要阻止她的话,全赖我了。我相信,前往阻止她毁了信,比再度承受她对我的怀疑或恶言相向还要重要。”
“所以你开车去布莱登宅邸?”
“是的。”
“那是几点的事?”
“我到的时候吗?我猜大约是十一点半,或者稍微早一点。我按门铃,没有回应,我以为她出去了,便由屋侧绕过去,想碰碰运气,看门是不是碰巧开着。结果后门果真开着。”
她停了下来,注视她的右手背,宛如那段记忆让她的神经不堪负荷,使得她很难继续讲下去。
“所以你潜入屋内?”戴蒙鼓励她继续。
“是的。”
“然后呢?”
“我叫了她几声,没有人回答,便决定找找看。”
“继续讲。”
“先找卧室。我想,假如我是她,一定把它们藏在卧室。所以我上楼,并再一次喊她的名字,以防她刚才没有听见。我找到他们的卧房,探头看看。她在里面。”
“什么?”
“在床上,她躺在床上。”
戴蒙两只眼睛一直看着她。
德纳·狄卓克生大概不可能有勇气说婕若尔汀陈尸在床,但照她讲的,绝对是这样没有错。她想表达的正是这个。
戴蒙头一个反应是,把它当做是狄卓克生太太想缩短侦讯的权宜办法,因为他不相信这说词。
“你当真?”显然,韦格弗也不相信。
“我讲的是我当时所看到的。”她回答。
她把两手移到桌子底下,但在桌子底下,她两手压握的力气之大,使得她的头和肩膀因而颤动。
“狄卓克生太太,”戴蒙说。“为了记录起见,请你把意思说清楚。你刚才说她躺在床上。”
“是的。”
“然后呢……”
“死了。”她很小声地说。
“你确定?”
“我没有幻想。”
“你最好描述一下你见到的情景。”
她深吸一口气:“她仰躺着,两眼张开,好像是瞪着天花板……后来我才发现它们一动也不动。她的脸色很恐怖,像是涂着敷面膏,嘴唇呈蓝色。”
青黑色淤血——最明显的是嘴唇和耳朵,是窒息的迹象。
“你有没有碰她,按按脉博或什么的?”
“没有。她已经死了,这是很明显的。”
他们假装接受她讲的每一个字,辛苦地引导她描述现场情况。戴蒙早已设下基本规则:他们会测试她所讲的事实;方法是按捺住怀疑,诱使她讲话,伺机测试。
她告诉他们,尸体呈对角斜躺在床上。青黑色淤血的脸孔在床缘上,赤褐色头发散乱着,有一些散布在她头侧的枕头底下,但枕头摆放的位置正常。两只手臂都在淡绿色的被褥底下。狄卓克生太太没有去动床铺,也没有碰触尸体,但露出被子外的肩膀已足够让她看出死者穿着白色无袖睡衣。她注意到尸体没有什么抓伤。
除了一个空玻璃杯倒在靠近床铺的一张桌子上以外,床铺本身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另外一张床上的被褥是一整套的,叠好在床上。她记得有一件男人睡裤横放在枕头上。她没有进去邻接卧房的两间化妆室。卧房的门是开着的,可以上下开关的窗子开了一部分,窗帘也拉起来,所以室内很亮。
“你当时怎么办?”
“我以为自己要昏倒了,于是走到窗边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接着没有再看她一眼便逃出那间卧房。我在厨房的水龙头喝了点水。我当时的动作有如机器人一般,不像我自己。”
戴蒙不放过这点:“解释一下。”
“我猜我的意思是,自己当时好像一个自动驾驶仪。”
韦格弗急切地说,太过于急切了:“所以,没有办法对你的行为负责?”
她瞪着他。
“你想套我对不对?”
这时,只得由戴蒙出面保证:“狄卓克生太太,我们是想确实了解你。”
“你们从来不曾被吓僵过吗?”她说。“难道你们不明白我是想说明我当时吓呆了吗?我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假如这是你们想问的。我只是被我所看见的事情吓坏了。”
“你喝了水以后呢?”
“就走了。”
“从你进去的地方离开——后门?”
“是的。我走回车子,开车回家。”
“然后呢?”
“大概喝了点白兰地吧。”
“那时候几点?”
“我记不准……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吧。”
“你儿子会记得吗?”
“不。他在学校用餐。”
“你接着做什么?”
“坐下来静静想一下。然后打开电视机,希望借此摒除脑子里的影象。”
“你没有向警方报案?”
“没有。”
“那个下午、晚上、第二天,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不报案?”
她沉默着。
“你有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一下?”
她摇头。
戴蒙两手按在桌面上,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样做对你是不利的,你要明白。”
她仍是不予置评。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他提醒她。“今天下午我们去找你时,你从后门逃走。等我们追到你,请你协助,你是说了一大堆,但却要我们相信那是你所知道的全部。一直等到我们说有人看到你的车子停在他们家外面,你才承认贾克曼太太活着的最后一天你去了他们家。而现在,你又要我们相信,你发现她时,她已经死了,却不肯透露决心不报案的原因。狄卓克生太太,这样做没什么好处。事实上,是很差劲的作法。”
几波惊吓或是紧张滑过她的脸颊,但她的嘴唇依旧紧抿。
戴蒙试着一点一点重复本案对她的不利之处,借此要她解释,但她根本就拒绝再说。他可以感觉身边的韦格弗对这个拖延很不耐烦。这家伙正蠢蠢欲动想试试被“保护”了一整天的理论。
这应该不会比刚才那毫无所获的十分钟来得徒然,所以,戴蒙对他点了点头。
韦格弗劈头就说:“狄卓克生太太,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和贾克曼是情侣,对不对?”
这话震撼了她。
“不是!”
“有什么不对呢?他的婚姻不快乐,你离婚了,两人意外相逢,彼此吸引,然后做了千万人都做的事。”
“事实不是那样,”她激动地说。“完全不是那样。”
“没有上床?”
“没有。”
“算了,德纳,我们都是成人了。”
“你们错了,”她坚持道。“我们从来没做那件事,从来没有。连吻都没。”
最后四个字,所透露的比她想说的多了许多。韦格弗停了一下,了然于心地笑着说:“但如果他要吻你,你不介意对不对?”
“乱讲。”她红了脸。
“但却是真的,对不对?”
“我已经回答了。”
“好吧。你说你不曾和他上床。”
“这是真的。”
“我希望你所告诉我们的都是真的。让我再提醒你:你认为珍·奥斯汀的信可以让他高兴。”
“这有什么不对?”
“你花了许多功夫取得信函。在你内心深处,难道不是希望提高他对你的评价吗?”
“可能是。”她让步了。
“那两封信不仅是谢谢他救了马修一命而已,还盼望得到他的感情。”
“那不是我的本意。”
“但你从库鲁克恩开车回家的那天下午,你必定多少曾幻想一下这事的可能性,德纳,我说的对不对?”
她的脸颊再度泛红。
“你有权利幻想,”韦格弗紧追不放。“没有人能责备你。”
德纳深吸一口气,听起来像在发嘘声。然后她回答:“就算我有,也不是你一分钟前所说的那种情形。”
“但大致是真的,不是吗?”
“我不会说那大致是真的。”
“那么,多少是真的,对吧?”
“大概是吧。”
韦格弗已经追到一个要点,但他还要更多。
“然后你回家碰到婕若尔汀,以及一场闹剧。她指控你,用什么字眼呢——跟他丈夫苟合,但那不是真的。而且她还把你儿子扯进来,害你愤怒不已。更确切地说,她粉碎了你浪漫的绮思。不管她那样讲有多勉强,但总是害你或马修不可能再见贾克曼教授。结果,你三心两意,不知如何处理那两封信才好。”
韦格弗越是逼近,戴蒙越觉得他绕着证据不足的事实打转。根据德纳·狄卓克生到目前为止的表现来看,她是不致于崩溃而招供的。必要的话,她会跟你耗上整晚,而他们需要更强而有力的证据。他发挥令人赞赏的克制力,让韦格弗唱独角戏这么久,却一直听到德纳·狄卓克生坚定的否认。因此,趁着韦格弗喘气的当儿,他问德纳是否介意明天早上探她的指纹,并做血液检测。
她同意了,戴蒙于是结束了这天的侦讯。
到了外面,韦格弗勇于承认自己急切过度,并表示,法医支援是必要的。
“我们还需要检查她的车子。”
“是的。我打算明天早上向她拿钥匙。”
“不用了。”韦格弗探手进口袋,拿出一串钥匙,在戴蒙鼻子前方一尺处晃着。“最后是我开回来的,记得吗?”
戴蒙心想:这个聪明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