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伊濑坐在原来的座位上,透过薄纱窗帘,看见离开酒吧的浜中朝拐角的荞麦店跑去。
“可恶!”浜中又在紧要关头开溜了。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每次都会令人恼怒不已。
伊濑望着正对面公寓二楼漆黑的窗户,陷入沉思。浜中承认,他知道在纪州外的海面上起火沉没的宇美辰丸上船员的姓名,但不能轻易泄露。这并非浜中有意卖关子,而是因为这些名字里藏有重大的秘密。所以,平常总有些大大咧咧的浜中,这次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神情无比严肃。
六七分钟后,浜中又匆匆跑回来。
“是不是不能告诉我船员的名字?”浜中一落座,伊濑就问。
“还要等会儿才能说。”浜中压低声音道。
“要等到什么时候?”
“很快。说出来的时机马上就要到了。”
“时机到了?你总是这么故弄玄虚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您等着瞧好了。”浜中朝窗外瞥了一眼。对面公寓二楼的房间灭灯了。二宫健一和照千代正在房里沉睡。真是静得出奇的同居生活啊。
“你是在网走监狱调查过后,才了解到船员们的名字的吧?”
“是的,那是在一年之前。我还打算在东京调查。”
“我知道,你是说法务省的文件吧?但关键的一页记录被人割走了,多半是山羊胡社长奈良林干的吧?”伊濑说。
浜中的视线微微下垂:“这个……不知是谁动了手脚。”
“事到如今,你还装糊涂?不是奈良林的话,还会有谁?”
“老师这么想也可以。”
“你还要回避到什么时候?算了,咱们言归正传。你牵着我的鼻子到处走,所经之地都与浦岛、羽衣传说有关,而浦岛、羽衣传说的共通点是‘滞留说’,这正象征着杀害轮机长的船长在网走监狱服刑,对不对?”
“牵着您的鼻子到处走这点除外,其他的都没错。”
“如此看来,那起船上的凶杀案绝不简单,里面肯定深藏着某个秘密,某个法庭也未查明的真相,对不对?”
“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呢?”浜中看着手表,不知所云地答道,似乎在关心别的什么重要的事情。
伊濑越说越焦急:“若非如此,还有谁会策划如此精妙复杂的案件?浦岛、羽衣传说本来就浸透了被滞留者的悲哀。为了赎罪而被长期羁押的囚犯想通过‘滞留说’来表达的感受,更是绝不止悲哀这一种。浜中君,被关进网走监狱的船长还抱着深深的怨恨,可谓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此话怎讲?”
“宇美辰丸惨剧爆发的原因绝不是船长和轮机长关系不好这么简单。这里面必定隐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动机。若身陷囹圄的船长还心怀怨恨,那一定有其对象。既然轮机长已经死了,那船长恨的应该就是还活着的另一人。你刚才说,船员几乎都过世了,只剩下一人健在。那么,船长是谁?健在的船员又是谁?不需要告诉我所有船员的姓名,只要知道这两人就可以了。你应该很清楚他们叫什么吧?”伊濑锲而不舍地追问。
一辆出租车朝公寓驶来,窗户反射着车灯的光芒。浜中无视伊濑的追问,透过薄纱窗帘全神贯注地观察出租车的动静。
伊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出租车开走后,留下一个细长的人影。那人仔细查看了公寓的名牌,然后抬起头,注视着二楼的一个房间。接着,那人打开公寓玄关大门,消失了。由于公寓的门灯是逆光的,伊濑只看得见一个黑影,辨不出细节。
伊濑不禁抬起了身子,重新看向浜中:“那不是山羊胡社长吗?”
浜中没有作答,将视线移至公寓二楼。“请少安毋躁。”他打手势稳住伊濑。
伊濑坐回椅子上,凝视着灭灯的房间。浜中一本正经的眼神有着难以言说的说服力。
两分钟后,伊濑狠狠地吞了口唾沫。二宫健一和照千代在灭灯的房间中,而照千代是社长的情妇。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黑影刚才急冲冲地下车,又气呼呼地消失在玄关——从这两点看,绝对会有大事发生。
黑黢黢的二楼亮起了灯。听不见声音。有人影出现在玻璃窗前,可一时分不清是男是女。
伊濑屏气凝神,注视着对面亮灯的房间。那里正发生着什么事。浜中同样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里。
一分钟后,玻璃窗上闪过一个巨大的人影,转瞬就不见了,看不出是谁。突然,伊濑清晰地听见一声嘶哑的尖叫,不由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们再观察一会儿。”浜中劝阻道。
“可是……”伊濑的视线在浜中和对面的房间之间来回游移。事态紧急,而且再明显不过——得知情妇照千代被二宫抢走后,奈良林这个老头子恼羞成怒,冲进房里捉奸在床。
“请冷静点,老师。”浜中看着手表说。
“可是……”伊濑张口结舌,愈发急躁。既不能一鼓作气冲进公寓,又不能老老实实地坐等。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浜中。
又过了一分钟。
“应该可以了。”浜中就像事先已对时间作了精确计算一般,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发票,悠闲地朝收款台走去,动作相当缓慢。
终于来到室外,伊濑又跟着浜中进入公寓玄关。玄关很宽敞,地上没铺地板,旁边有一架铁质楼梯。玄关对面的玻璃窗紧闭着,里面又黑又静。如此看来,一楼是主屋,二楼是在主屋的基础上搭建的。浜中没有脱鞋就登上了狭窄的楼梯。
他们来到临街房间的门前。浜中叩门,没有人应答。他转动门把手,似乎满怀期待。门没有从里面上锁。
进入房间,伊濑越过浜中的肩头,在刚打开的电筒灯光的照射下,看见干瘦的山羊胡社长奈良林站在那里。
六叠大小的房间中,一对男女搂抱着躺在被褥外。
从两人的脸色判断,他们已经死了。女方的头发在男方的胸膛前摊开,宛如一朵盛开的黑芥子花。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看上去像还活着一样。空气中隐约飘荡着一股杏子的味道。伊濑知道他们用来自杀的毒药是氰化钾——多半是在焊接工厂上班的二宫健一带回来的吧。
“奈良林先生。”浜中称呼山羊胡道。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庄重过。
山羊胡似乎猜到浜中会来,淡然道:“浜中君……不,海野君。”
伊濑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意外。或许,眼前躺着一对自杀的男女这一情景让他丧失了正常的感觉,之后不论再出现如何异常的事态,他都会坦然接受,不会觉得不自然。况且,浜中在被称呼为“海野”后,也没有表现得多么诧异。伊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从来都不叫“浜中”,而是叫“海野”。
“你最后竟然追到这里来了啊。”奈良林声音嘶哑。
“我们之间漫长的斗争结束了。”浜中两手插在口袋里。
“这就是海野儿子的复仇吗?”
“你自己欠的债必须由你自己偿还。”
“我反应迟了,没有及早发现你的意图。”
“你终于还是没能沉住气。”
“迟了啊。”奈良林俯视着那名依偎在二宫健一胸膛上的女子。这位老人悲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照子死了。”
“她也必须还她欠下的债。在你的胁迫和诱骗下,她帮助你杀害了武田主编。奈良林先生,你还必须还另一笔债。”
“是热海的事吧?”老人喘息道,表情极其凄惨,仿佛正在遭受非人的痛苦。热海的事,指的应该是伊豆大仁的坂口美真子的死吧。
“老师,”浜中对呆站在那儿的伊濑说,“这里有两具尸体。不好意思,您能马上报警吗?”
伊濑没有抗拒浜中的命令,径直跑下楼梯。他的精神已经错乱,无法思考任何问题。
伊濑打过电话,返回公寓后,浜中和奈良林都从房间消失了,只留下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