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日,星期二——第三日 第三十三节

悦子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小松冷饮店。正如桃子所说,巨大的粉红色遮阳篷远远看起来很显眼。

她把车停进新宿车站南口LUMINE商场的停车场,一边牵着由佳里前行,一边开始后悔。歌舞伎町不是十岁女孩该来的地方,想想还是该把由佳里留在家里才对。

“由佳里,不可以东张西望。”

听她这么严厉的警告,由佳里不当一回事地说:“没问题啦,妈妈。我不会迷路的,我知道该怎么走。”

悦子不由得停下脚。

“你说什么?”

“讨厌,你都忘了吗?去年夏天,外公不是带我来看过《彼得·潘》吗?那就是在小间剧场演的。”

“光是这样你就会认路了?”

“嗯。看完戏后,我还跟外公在这附近探险。外公说:‘由佳里,你仔细看,这一带是很可怕的地方哦。就算朋友邀你到新宿玩,你也不能傻傻地跟去。’”

义夫是个奉行实地教育的人。悦子半是无奈半是感佩,再也说不出话。

“贝原小姐?啊,她怎么了?”小松冷饮店的店长一听到小操的名字立刻这么说。

他年纪大概和悦子差不多吧,穿着打扮像个很久以前的流行乐手。由于冷饮店本身的主要顾客是青少年,感觉上只有他一个人格格不入。

店面一半是冰激凌吧台,一半当作冷饮店,令人惊讶的是冷饮店那边还摆着老旧的入侵者游戏机。令人怀念又有点可悲的电子音效不绝于耳,两个看似学生的客人正玩得起劲。

“我正伤脑筋呢。她星期六、星期天都旷工,是生病还是怎么了?”

“不……发生了一点事情。她只有每周六、周日才来上班吗?”

“对。周六下午两点到五点,周日一整天,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了,大概快半年了吧。到目前为止,她从来不会这样不请假旷工。”

上星期的周六、周日,是十一、十二日。小操八日晚上离家,既然没通知打工的地方,这是表示当时她认为还会回来吗?又或者,是她脑中只想着某件重大的事,连打工的事都忘了?

“我听说小操在这边交了个好朋友,好像是来打工的大学生,你知道是哪一位吗?”

店长歪着脑袋,玩弄着脖子上沙沙作响的链子。在他身后,有个身穿白底彩色条纹制服的女服务员一边喊着“店长,让一下”一边钻过去。

“大概是小安吧。”店长依旧对着天花板说。

“小安?”

“是个姓安藤的男生。你也知道,贝原小姐是个美女嘛,那小子好像很迷恋她。”

“那人今天会来吗?”

“会啊,今天是星期二……”说着店长看看贴在收银台后面的值班表,“他两点开始上班。”

现在刚过十二点半,悦子说声“我待会儿再来”就出了店。外面热得令人窒息,可能是因为柏油路面反射阳光,再加上鳞次栉比的大楼空调室外机喷吐出来的热风吧。

她们逃命似的加快脚步,冲进伊势丹百货,在里面的餐厅吃完午餐后,一点五十五分回到小松冷饮店,发现店面的后方停着一辆中午没看到的大型摩托车。

再次和店长打照面,店长立刻朝着后厨扬声大喊:“小安!”

随着呼唤出现的是个圆脸、圆眼睛、圆鼻子、肤色白皙的男孩。都已经是大学生了还说是“男孩”或许有点失礼,但这张娃娃脸就算到了四十岁大概还是很适合“小安”这个称呼吧。

“我是安藤光男,”男孩说着有点惶恐地鞠个躬。悦子报上姓名,一提到贝原操的名字,那张柔和的脸立刻僵硬起来。男孩用恨不得抓住悦子手腕的惊人气势问道:“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把小操离家的事告诉他后,他大概是很震惊吧,颓然垂下双臂。

虽然手肘粗壮得出现凹陷,但看起来并不像是爱运动的人。他真的是小操的“男朋友”吗?悦子闪过这个疑问。

“她的事,你应该很了解吧?你知不知道她离家会去哪里?什么线索都可以。”

光男右手抓着脸,眼睛惶然四下游移。

“那当然,可是我并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讲一下她最近的言行举止也可以,有没有什么改变?”

虽只有稀稀落落的客人进来,光男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工作,一直畏畏缩缩地注意店长那边。悦子忍不住大喊:“店长!”

成串的链子从收银台的暗影出现。

“什么事?”

“对不起,我想跟你借一下安藤先生,我该付多少钱补偿你的损失?”

店长就像漫画电影中的大野狼一样,挑起嘴角嘻嘻一笑。

“我如果叫你拿五十万来,你大概也付不起吧。算了,免费借你。唯一的条件是,你要叫点吃的。”

悦子点了两杯冰激凌苏打,又替由佳里点了刨冰。搞不好待会儿由佳里会拉肚子,但也没办法了。

至于由佳里,从刚才就一直注意那台入侵者游戏机。悦子说:“你去玩,没关系。”由佳里立刻高兴地一屁股在机器前面坐下。这时,亲自端冰激凌苏打过来的店长“噢”了一声。

“小妹妹,你从来没见识过这玩意儿吧?”

“嗯,怎么玩?”

“把目标击落就行了。让开,先看我玩一下,叔叔给你表演‘名古屋射击法’。”

周遭安静下来后,光男一跟悦子面对面,立刻抓抓头说:“对不起。我刚才难以启齿,并不是因为在意时间。”

“不然是为了什么?”

“你是真行寺小姐吧?”

悦子点头。

光男露出真的很抱歉的表情。

“我在小操的拜托下,曾经跟踪过你的情人……”

悦子惊讶得嘴巴半开。出现了,“真行寺小姐◆”。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小操似乎认定我有情人。可是,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情人。”

光男像摇头人偶一样频频点头。

“小操后来好像也发现了。所谓的‘真行寺小姐的情人’,该怎么说呢,其实只是个绰号,是小操给那个男人取的绰号。”

小操第一次发现那个“悦子的情人”是七月十四日的事,也就是日记上留有“真行寺小姐◆”这行记述的那天。

“那个星期六,我们一起工作到五点后,我邀她找个地方喝酒。在那以前,虽然打工的一帮同事曾经一起出去过,一对一的邀约还是头一次。”他随手抹一抹鼻子下面冒出的汗珠,“我也知道自己毫无希望。原本,小操就不太跟人来往。就算同事们邀她出去,三次当中她顶多答应一次。可我就是喜欢她,明知她那样的美女不可能对我这种人有兴趣,可我还是无法马上死心。所以,那时候她说‘今天有别的约会’,我就说:‘那我送你过去。’即使当‘脚夫’也无妨,总之我只想陪在她身边。”

悦子打断他的话:“对不起,‘脚夫’是什么意思?”

光男涨红了脸。

“自己说这种话实在有点尴尬。简言之,不是真正的男朋友,只是在逛街出游时专门负责接送、替她跑腿的男朋友。我没别的长处,但至少会骑摩托车。”

门口停的那辆摩托车原来是光男的。

“结果,小操去了哪里?”

“丸之内,她说那边有真行寺小姐这位朋友。”

七月十四日,小操为了见悦子,曾经来到附近。当然,她们并未约好要见面。四天前才首次见面,还邀请她到家里。虽然如此,小操还是又跑来见悦子了。对于这份友谊,她显然并不打算疏远,也没有嫌烦。

然而,对小操来说,要她轻松邀约别人,说出“我正好经过附近就顺便过来找你”或是“哎,难得星期六放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这种话,应该需要极大的勇气。

七月十四日,是悦子轮值的星期六。关于轮班表,她也告诉过小操。所以小操应该知遭悦子会在“永无岛”待到五点半,但她难道不担心看到她突然来访,悦子会有什么反应吗?

悦子想:要真是这样,我倒很高兴。这时光男又说:“可是小操到了她指定的地点,反而一脸不知所措。我就想:啊,她为了拒绝我的邀约临时说谎,现在下不了台了,其实她根本没有约会。”

这是很可能的,悦子点点头。既然对光男说了谎,就得找个地方去。结果,临时想到的大概就是“永无岛”和悦子。可是一旦来到附近,又提不起勇气去找悦子一事情就是这样。

“她跟我说:‘谢谢,你可以先回去了。’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就脱口而出:‘其实你根本没约会吧,如果不想跟我出去,你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不用再说谎了。’”

“结果呢?”

“起先,她吓了一大跳,然后把脸一皱,我还以为她哭了——结果根本不是,她在笑。”

她跟他说:“对不起,没错,我根本没约会。”

“你说有朋友在这边,也是骗人的?”

“不,这是真的。可是,我不知道那个人看到我突然出现会不会高兴。”

光男听了就告诉她:“可那个人是你的朋友,没错吧?”

“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是朋友。”

“你真傻。为什么要这么想?既然你觉得是朋友,对方一定也是这么想。所谓的朋友,本来就是这样。又不是要等谁宣布‘从今天起我们是朋友了’才能变成朋友。”

“小操听了很惊讶。还问我:‘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想得这么乐观吗?’”

“小安,你这话讲得太好了——”悦子不禁微笑,“到目前为止,从来没人这样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她。”

“不会吧。”光男喝着因冰激凌融化,已经变成白色的苏打水,“然后,我替她出了一个主意。如果不好意思直接找上门,那就守在大楼出入口,等那人出来好了。等那人一出现,只要假装是凑巧遇上,再过去打招呼就行了。这样的话,对方就算没空,必须当场说拜拜,也不会觉得很尴尬了,不是吗?”

直到那时,光男都还以为小操的朋友是个男的。

“所以,当我听说是个姓真行寺的女人,而且是在‘永无岛’这种电话咨询机构认识的,我又吃了一惊。像小操这么漂亮、有男人缘的女孩,连对女人都这么退缩,真的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

“小操有很多人追吗?”

“多得不得了。可是,该说她完全不放在眼里吗?总之就是不给任何人机会。”

后来两人就倚着停在路边的摩托车,装作若无其事地等悦子出来。

“像这种情况,不是都会注意周遭的反应?所以,我们才会发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人正跟我们一样眺望着出入口。那是个男人……四十岁左右,规矩地穿着白衬衫打领带,可是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肩上。就是那样潇洒打扮的人。”

(哎,你看。那个人好像也在等人呢。)

(好像是哦。)

“就在那时候,真行寺小姐,你走出来了,跟别的女人一起。你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们,朝着车站的方向径自走去。这正是让小操故作巧遇跟你打招呼的最佳时机。可是,她并未这么做。”

悦子也不记得小操喊住了她。

“为什么?”

“之前那个男的,一看到你,表情猛地一惊,原来他在等的人也是你。不只是这样,那人还开始迈步跟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