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第一日 第十节
伴随着雷鸣的乌云,从东向西缓缓掠过东京。入夜之后,真行寺悦子的头顶上开始下起雨来。
“下雨了。”父亲义夫坐在吉祥寺车站附近的“波莱罗”餐厅里,隔着玻璃窗仰望着天空说道。
“不知道大雨会不会下个不停?”
“不,应该是阵雨吧,等我们回家时说不定就停了。”
听着低沉的雷鸣,悦子点点头。
悦子、由佳里和义夫三人按照老规矩每月共进一次晚餐。有时悦子自己下厨,有时也像这样下馆子。至于由佳里,硬要说的话似乎更喜欢去餐厅吃饭,她今天格外开心。
“波莱罗”的招牌菜是选用澳洲直营牧场的牛肉制成的牛排,菜色种类其实并不丰富。对偏好日式料理的义夫来说有点太过油腻,但由佳里很爱吃这里的豪华冰激凌蛋糕,为了吃甜食,每次一说要下馆子她就马上喊“波莱罗”。
主菜吃完后,咖啡和甜点要移到沙龙那边享用。能够在用餐之后转移阵地,而且是在点缀着浪漫的灯光和优雅装潢的场所吃冰激凌,也是吸引由佳里来这家餐厅的原因之一。她现在正坐在大桌子的那一头,专心致力解决那座巧克力堆成的马特洪峰。
在热咖啡中倒入奶精,一边画出圆形一边望着它溶解,悦子终于开口说道:“爸,有件事,我正烦恼不知该怎么办。”
义夫放下搅拌咖啡的汤匙,抬起眼睛。悦子尽量按照先后顺利把贝原操的失踪,以及跟她母亲过招的情形一一说出。义夫安静地啜着咖啡竖耳倾听。
对悦子来说,父亲就某种意义而言等于是万能的上帝,有烦恼、有困难和伤心时,她似乎总是会告诉父亲。身为女儿,当然也有很多事瞒着父亲,比方说初吻的对象、发生的时间,还有第一次舌吻的对象。隐藏这些秘密,她甚至觉得更是种礼貌。
不过,即使什么都不说,义夫似乎也总是能察觉到。
学生时代,朋友常取笑她说:“悦子有恋父情结,一定会在刚满二十岁还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跟老头子结婚。”
就连她自己,本来也认真地如此打算。她觉得一定要找个像爸爸一样的人才满意。可是实际上,到了二十三岁这个一般所谓的适婚年龄,她和比她大四岁的敏之结婚了,说来缘分还真不可思议。
敏之和悦子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是感情融洽的兄妹。因为婚姻极为美满,到哪里都是两人携手同行,所以甚至还被笑称为“双峰骆驼”。但悦子从不曾对敏之“执着”过,就连恋爱时期,即使顾及敏之生活忙碌的因素,他们的关系仍难用热络来形容。感觉上,两人像是为延长朋友关系而结了婚。即便新婚时,也像隔着玻璃相对一般,敏之身上有悦子看得见却碰不到的部分,而她也没想过要勉强去碰触。
直到敏之死后她才明白,这种爱情的方式其实很像兄妹之情。悦子并没有哥哥,所以只能想象,但她觉得自己和敏之的确很有默契。这种默契,一般来说应该只有心意相通的兄妹之间才会存在。想到这里,敏之的早逝就更令人伤感了。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一起死了,血缘断绝了。
义夫曾经说过:“悦子,可惜你还来不及跟敏之真正恋爱,他就过世了。”那时悦子也觉得,啊,爸爸果然是了解自己的。
直到今年四月为止,义夫一直在《东京日报》担任汽车部的职员。每当有案件发生,便必须载着记者迅速赶往现场。自然而然地,义夫的工作时间既不规律又辛苦。小时候的悦子,几乎没留下什么跟爸爸出去玩的记忆。虽然她很黏爸爸,但即使是连假、暑假,记忆中似乎也都是和母亲看家。
母亲织江是个全心全意爱着丈夫、随时将爱挂在嘴上的女人,这点也对悦子造成影响。织江生前常说:“小悦,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妈妈真的很庆幸能嫁给你爸爸。”
而织江也在今年冬天因子宫癌去世,和敏之的死仅仅相隔数月。由于发现太晚已经回天乏术,但幸运的是,母亲是在熟睡中安详离世的,似乎不太痛苦。
反倒是悦子有一种想死的痛苦。丈夫撒手先去,伤口还来不及愈合,母亲又跟着走了。她觉得老天爷还真是残酷,满心恨不完的恨。
织江也一直挂念着这点。她生性聪明,早已察觉自己的死期,曾多次握着陪侍病榻的悦子的手说:“小悦,对不起。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妈妈恐怕也不能陪你了。”从悦子长大成人、结婚、生下由佳里,织江仍然一直喊她“小悦”。
“没这回事,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织江断然摇头。
“我看恐怕不可能了。不过,妈妈向你保证。等我去了那边,一定会找到敏之,叫他尽快回到这边来。”
“敏之,他还能回来吗?”
“虽然回来后不能再跟你结婚,但他可以投胎当男孩,长大以后让他娶由佳里不就行了。以他的条件,就算投胎转世肯定仍然是个帅哥,脑袋应该也不笨,这不是挺好的吗?”
悦子笑着同意了。
“是啊,这倒是好办法。不过,妈,你怎么办呢?”
“我啊,就在那边安安稳稳地等你爸爸来。”
临终之前,尚有意识时,织江留下的遗言是:“她爸,悦子就拜托你照顾了。”不是把即将迈入六十大关的丈夫托给女儿照顾,反而是把女儿托付给丈夫。
直到现在,悦子仍然无法相信,父母是靠着相亲,而且几乎只看过彼此的照片就敲定婚事的夫妻。织江是如此热爱丈夫,就两人的成长时代来说,这简直令人惊讶。
义夫头发已经相当稀薄,又有职业性的腰痛,最近连背都驼了。还在报社工作时两眼散发出的独特的锐利光芒,自从退休后也消失无踪了,变成一个陪着外孙女煎煎松饼,去鱼场钓钓鲫鱼,靠着年金生活,慢条斯理的老人。
悦子说完后,义夫考虑了一会儿,伸手摸着毛发稀薄的头。
“就我目前能想到的,”说着他轻拍额头,“关于这件事,似乎没有你能做的。”
“你果然也这么想,我也这么觉得……”
悦子虽然没把话说完,义夫却很清楚她的意思。
“你是不是在犹豫,站在‘永无岛’的立场,涉入到这样的地步究竟妥不妥当。”
悦子点点头。
“不只是这次,今后或许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对吧?那时候,我到底该采取什么态度去处理,我实在不明白。”
“不知道一一色先生会怎么说。”
“我明天会找他商量。不过,以前小操提议说想跟我见面时,他曾表示,一旦跟咨询对象见了面,接下来就属于个人领域了。”
“这么说来,”义夫粗砺结实的双手在桌上并拢,“接下来,你只要考虑身为贝原家小姑娘的朋友该怎么行动不就好了?如果是这样,老爸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帮你,因为我也很担心。”
“谢谢。”
悦子露出笑容。只不过跟父亲谈了谈,心情就轻松多了。
“爸,你知道‘Level7’这个名词吗?”
由于以前工作的关系,义夫见多识广,记忆力也很好,退休后依然宝刀未老,不管悦子问他什么,几乎都能得到答案。
“就是小操日记里写的文字吧?”义夫歪着头苦思。
“在图书馆……”每当要回想什么时,他总是习惯将手放在四方形的下巴下,“好像看过类似的文字。”
“你说的应该是‘Level3’吧?”悦子笑了,“我也想过那个,那是杰克.芬尼写的小说啦。”
“既然是在图书馆看到的,应该是吧。不是那个吗?”
悦子告诉他,在小操的日记中出现“Level3,中途放弃,真不甘心”这样的记述。
“可是,就我所知,小操并不太爱看书,更何况是翻译小说,她应该不可能去碰……就算真的有点兴趣去接触,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看杰克·芬尼吧,这可不是一般小区书店能买得到的书。如果是西德尼-谢尔顿或禾林·罗曼史系列,那我还能理解。”
“这两个我都没听过。”
“总之,我觉得应该不是书名。她既然写了‘到了Level7’,我猜说不定是店名。类似这样的店名,你听过吗?”
义夫摇头。
“听你说来,Level后面接的数字好像会改变。”
“对。”
“这样的话,那就应该不是店名了吧?”
“会不会是连锁店,比方说一号店、二号店之类的?”
义夫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
“会有名字这么故弄玄虚的店吗……而且悦子,问题是小操不是写会从那里‘回不来’吗?不管是怎样的店,我想应该都不至于一进去就回不来吧。”
“对哦……”
悦子陷入沉思。打贝原好子给她看日记起,她的思考就一直停滞在同一个地方。
这时,由佳里从冰激凌中抬起脸说:“会不会是电玩?”说着她打了一个大嗝,连忙用手捂着嘴。
悦子问:“有这样的游戏吗?”
“不知道。也许真的有,但我没玩过。不过,什么Level的,听起来就像是电玩的名称。”
“有这种一玩就会回不来的游戏吗?”
由佳里笑了。
“那多恐怖啊,好像玩游戏的人被关在游戏里面出不来似的。”
“应该不是吧?”
“嗯。不过,倒是有游戏没有好好结束,游戏人物就无法从某个场景脱身的情形,有的还会在中途死掉。”
悦子和父亲面面相觑。
“会是那个吗?”
“小操之前很喜欢玩什么电玩吗?”
“这我倒没听说过。”
如果她沉迷于这种玩意儿,打电话来“永无岛”的时候,应该会提到才对。以她的个性,连烫了头发、买了新鞋子这种小事情都会一一报告。
“不管怎样,总而言之,贝原家的妈妈不去报警,请警方稍作调查的话,还是没有用吧。”义夫说着,手伸向账单,“由佳里,你最好别再吃冰激凌了。小心吃坏肚子,就不能去上游泳课喽。”
“我的肚子已经被冻得硬邦邦了,”由佳里说着放下汤匙,“我的胃好像正在钉钉子呢,妈妈。”
“小傻瓜。”
义夫开车送她们回到家,看看时钟,已经过了九点。悦子催促由佳里去洗澡。
“外公也在我们家洗澡不就好了。”
“他说要去公共澡堂,顺便享受一下按摩。”
“就是那种投十元铜板的玩意儿?”
义夫自从丧妻后就开始独居,悦子和由佳里也过着缺少一家之主、母女相依为命的生活。很多人都劝他们应该一起住,悦子也这么想。
然而,义夫却反对。
“幸好我跟你住得很近,想见面的话随时都能见面。我想你在还没走出敏之的回忆之前,要经营新的生活也很不容易吧,暂时还是这样分开住比较好。放心,爸爸不会寂寞,因为我觉得你妈好像还活着。”
这提议既符合义夫向来的作风,也是他表达体贴的一种方式。事实上,不管是把义夫接来这个家,或是跟由佳里一起搬回娘家,悦子想必都会有一种败北的感觉吧。失去敏之已经够悲痛了,倘若要再加上落败的情绪,对悦子来说未免负荷太重。
匆忙替由佳里吹干头发,哄她上床睡觉后,悦子处理了几件杂务,缓缓泡进浴缸。从明天起又要开始新的一周,“永无岛”的同事也要开始轮番休假。她思索着休假的步骤和该带由佳里去哪儿玩,计划这么一拟定,心情也跟着好多了。
电话铃声响起时,她正穿着浴袍在厨房喝橙汁。电话机的液晶面板上显示的时间是晚间十一点五十五分。悦子立刻接起电话。因为由佳里向来睡得浅,一点小动静都会吵醒她。
“喂?”
由于家中只有女人,她向来不会主动报出名字,尤其是夜晚打来的电话,在没有确认对方是什么人前,她总是刻意压低嗓音应对。
信号似乎遥远且混杂不清,传来细微的杂音。
“喂?”她又说了一次,这次声音压得更低。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仿佛野火燎原般,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
最后,一个几乎被淹没在杂音中的细微声音如此说:“真行寺……小姐……”
悦子握着话筒倒吸了一口气后,连忙将耳朵贴得更紧。
“喂?我是真行寺。”
比刚才更细小的声音说:“真行寺小姐。”
是小操,悦子一听就知道,小操就在电话那端。
“小操吗?你是小操吧?我是悦子。你从哪儿打来的?现在在哪里?”
话筒里面再次充满杂音。
“我……”声音非常模糊,“真行寺小姐,我……”
“小操?你说话声音大一点,听起来好模糊。”
那孩子说不定喝醉了,她想。声音含糊无力,简直像由佳里没睡醒时的德行。
“真行寺小姐……”电话中的声音像念咒似的喊着悦子,“救……”
这时电话切断了。
“喂?小操?喂?”
悦子紧握话筒不放。一旦断了线,那不过是台冷漠的机器,嘟嘟嘟的断线声仿佛在揶揄悦子。
放下话筒,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那是小操,是小操的声音,没错,她听过几百遍了。
“真行寺小姐……”那含糊不清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小操现在在哪里?她打电话来想说什么呢?
悦子感到一阵寒意,不禁抱着双肘。
“救……”通话到这里就断了,她还没说完就被切断了。
那是小操的声音,绝对没错。而且,悦子也抱着同样强烈的信念确定另一点,“真行寺小姐……救……”
真行寺小姐,救我。
小操一定是想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