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第一日 第二节
头好端端地放在枕头上。他朝左侧卧,面向白墙,两手缩着,两腿也微弯,肩膀露在毯子外面。压着枕头的耳朵和全身上下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脏快速的跳动。扑通、扑通、扑通,就像一个全速跑回家的小孩。
他觉得好冷。睁开眼睛不动,便觉得从额头到后脑勺掠过一阵扯线般的疼痛。刚刚还在脑中穿梭盘旋的梦境一边仓皇撤退,一边留下轨迹。他甚至觉得可以以手指循线画出那条路线。
仅仅一秒,疼痛便消失了。他眨眨眼,抬高视线。
全白的墙壁直抵天花板,无任何污点。凝神细看,表面并不平整,看得出凹凸起伏,就好像……就好像……什么?
从柔软的枕上抬起头,他思索着。他觉得就好像什么一样。这面墙壁、这个颜色。从毯子里伸出手触摸墙壁,感觉很粗糙。他觉得像什么?还有这个颜色,这个颜色叫什么来着?
他继续躺着,一直盯着墙壁。太可笑了,他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他为什么会觉得想起这件事非常重要?
他憋住一口气,陷入沉思。就好像……什么?像牛仔裤。
牛仔裤——这个词翩然浮现,仿佛一扇看不见的门打开了,某个看不见的隐形人把答案扔给他。这壁纸的触感很像牛仔裤。可是颜色不一样,这种颜色的牛仔裤不是他的喜好。这个颜色叫……这个颜色叫……米白色。
他把憋住的气吐出来,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清醒方式?每天早上醒来没想起壁纸的颜色前竟然就不能动。
他扯开毯子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床上,同时也立刻僵住——旁边还睡着一个人。
由于他刚才猛地扯开毯子,那人现在上半身什么也没盖,只穿着一件和他身上一样的干净的白色睡衣。
她。对,是个女的。头发很长,身材娇小,背部看起来很纤细。
她嗯地呻吟了一声,闭着眼摸索刚从身上扯开的毯子,大概是冷吧。屋子里很冷。
他连忙抓起毯子一角,拉起来盖到她的肩膀上,这下子她总算停止摸索了。她满足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几乎把头整个埋进枕头里。
在她发出规律的鼻息前,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想,万一现在把她吵醒就麻烦了。他得先把情况弄清楚一点。
她是谁呢?——他思索着,但想不出对方的名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应该是昨晚吧,十之八九可以确定是昨晚,自己和这个女人一起睡过,一定是这样。也就是说,不只是普通的睡觉,应该是所谓的“睡过”吧。跟女人一起过夜,总不可能整晚都坐在床上玩扑克吧……
思考就此卡住,扑克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次并没有考虑太久,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印象。五彩缤纷的卡片、双手洗牌的动作,连抽王八、拿破仑、七桥牌这些游戏的名称也想起来了。想到这里,他觉得似乎很久没玩牌了。
真混乱,他想。脑袋里有点乱七八糟的,大概是因为睡太久了。
他用手掌掩着嘴,哈出一口气闻闻。他以为自己口腔里一定还残留着酒味。他喝了酒,而且喝得太多,不知道喝到第几家酒吧时和坐在隔壁的女孩看对了眼——他猜想肯定是这样。搞不好,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所以才会想不起来。
可是,没有任何酒味,只有一点点药味。
看来不是宿醉,想到这里,脑袋深处忽然一阵刺痛。虽只是一瞬间,却令他整张脸忍不住皱成一团。他抬起手按住太阳穴附近,轻轻晃动脑袋。不疼了,就算上下摆动下巴,也毫无感觉。
真是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开始觉得总不能永远这样。不管怎样,至少该先去洗把脸。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床上,黑管钢架双人床,这点轻易浮现脑海。他试着变换坐姿改变重心,床立刻发出嘎吱声。他捏了把冷汗,以为把她吵醒了,但她裹着毯子的肩膀却连动也没动。
这床坐起来真不舒服。他越过头侧的扶手往下窥视。四个床脚全都装着圆圆的东西——车轮?不,不是车轮,不是这样说的。是脚轮。想起这个词的同时,脑海中也浮现出推着附有脚轮的床在地板上四处移动的场景,这样扫地时就轻松多了,有制动器卡着也不怕床乱晃。
奇怪了……怎么会想起这样的事情?
床靠墙而放,他现在就在墙边。面向屋内的右手边躺着睡美人似的女子,如果不想吵醒她,就得从床尾跨过栏杆下床。
他这么做了。慢慢移动,轻轻把脚放到冰冷的地板上。挺直腰杆站稳后,一个单纯的疑问浮现脑海,这是哪里?
他环顾室内。米白色的墙壁与天花板。地板是木质的,不过不是原木的颜色,像是涂了亮……亮漆的颜色。眼前有扇门,和墙壁同色的木框里切割成同色的格子,每一格都镶着玻璃,所以那不是直接通往户外的门。门那一头应该还有房间,门上镶嵌的玻璃是……玻璃是……圆角玻璃。对,就是咖啡店的门常用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杀出一幅画面——一张大桌子撞上样式相同的门,把玻璃撞破。对不起,本来以为搬得过去,结果这不是钢化玻璃啊……
他甩甩头,将思绪拉回来。然而,霎时浮现的玻璃破裂的情景和眼前的现实联结,让他的视线凝结。
右手边有扇窗子,这叫和式矮窗,他特意确认了名词。窗下有张矮桌,桌上放着花瓶。不,应该说“本来放着”。现在,花瓶砸落在地,变成两大块碎片和无数闪闪发亮的小碎片,散布在地板上。碎片会发光,是因为水也一起洒出来了。而且,阳光正从微微拉开的窗帘射入。地板上还散落着鲜花。一支、两支……总共有五支,是红色的花。可是,他不知道花名。
就是花瓶砸碎的声音吵醒了他。可是,它怎么会从桌上落下呢?
他走近窗边,浆过的睡衣——这叫睡衣,没错吧?嗯,没错——发出摩擦的窸窣声。地板冰凉,踩起来很舒服。他小心避开花瓶的碎片走近窗边,还没伸手去摸,窗帘就飘然飞起。
窗户是开着的,所以窗帘才会被风吹起,扫落花瓶砸到地板。他掀起窗帘一角,把头探出去。霎时,眼睛一阵刺痛。阳光太强烈了,他眯起眼睛,一手遮在额上。
习惯刺眼的阳光后,他发现窗户只打开了十厘米左右。十厘米,这个词也顺利浮现。厘米上面的单位是米,米上面是千米,他清楚得很。真是的,简直像在踩踏板很重的自行车。刚开始踩时慢如龟步,但随着加速逐渐可以正常滑行,其实并没有故障。
不过话说回来,这到底是哪里?应该是睡在身旁那个女孩的房间吧。他想,这似乎是最妥当的解释。但如果是女士的房间,未免太单调了。
他从矮窗往外看。没想到那种全身飘飘然的感觉还蛮正确的,打下床起,他就觉得这间屋子似乎位于距离地面相当高的位置,他猜对了。
放眼望去,连绵的屋顶仿佛是无数书本朝下摊开,乱叠而成。其中也零星混杂着公寓、大楼及烟囱。右手边极远处还可看到校舍,中间镶着“二中”两个字的樱花形校徽挂在校舍的正面。
阳光放肆地照着他放在窗框上的双手。外面大概很热吧,他想。这也难怪,因为今天是……今天是……是几月几日来着?
想不起来。这时候,他初次陷入小小的慌乱。怎么会这样?开什么玩笑?怎么会连今天的日期都想不起来,我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有没有月历。他想着便转身回顾屋内,却在床脚那里发现一台落地式的大型空调。上方也有一扇窗,挂着和这扇窗户同样花色的窗帘。
全身冷透了,甚至冷得发抖。
他走近空调,把手放在出风口上,冷风正强劲地吹着。打开控制面板关掉开关后,把这边的窗子也全部打开,只让窗帘依旧垂挂。应该让屋内透透气。
钻进窗帘后面一看,阳光穿过透明玻璃毫不留情地射进来,如莲蓬头的水流般舒爽地洒落在肌肤上。
从这扇窗子看出去的风景和那边差不多,他试着探出身。这栋公寓的外墙也是白的。贴着瓷砖,崭新光鲜,似乎连一滴雨水的水渍都没有。正下方是条两车道公路,路上停着一辆茶色厢型车。窗口下可看到楼下房间窗口晒的棉被,那两条垂下的棉被对着毒辣的太阳,仿佛调皮地伸出舌头扮鬼脸似的。
视线回到屋内。床铺对面那头的墙壁上镶着一整排柜子,墙边有台小电视机,放在同样也附有脚轮的台座上。
他离开窗边,再次小心地避开花瓶碎片,走到门边。他扭过头窥探,床上的女孩依然睡得香甜。
造型精巧的门被他咔嚓一声打开了。隔壁原来是厨房。左手边有门,这扇门应该是通往室外的吧。厨房里有白色圆桌、两把椅子、餐具橱、冰箱、微波炉,以及热水瓶。
这是谁家呢?真的是那个女人的家吗……至少他能确定这不是他家,因为他没有住过这里的记忆。从头到尾,就连挂在操作台水槽边的抹布,他都毫无印象。大概是留他在这儿过夜吧……一定是这样。连这都不记得,他到底是怎么了?
“对不起。”他环顾厨房,试着打招呼,“有人在家吗?”
无人回应。这是当然的,他苦笑着想。他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还能有哪个人在场?她老爸吗?
这时,他发现门上的信箱里露出报纸的一角。他抽出来,摊开报纸,里面夹的大叠广告传单哗地砸落,是《朝日新闻》。新闻栏外的日期是八月十二日,星期日。
他稍微安心了一些。就是嘛,明明是八月中旬。而且,既然有报纸送来,就证明这间屋子的确有人居住。他稍作思考,决定打开门看看外面的门牌。
门从内侧锁上了。他扭开锁头,上过油的门锁发出平滑的声音,门打开了。他轻推门扉,伸出脑袋。门牌挂在大门左侧的墙上,是七〇六室。这里原来是七楼啊?房门号码下面还有两个字,写的是“三枝”。
他缩回脑袋关上门,陷入沉思。三枝?他有这样的朋友吗……接着,他忽然发觉,不管是哪个朋友的名字、姓氏,他没有一个想得起来。
这怎么可能!他呆立在厨房里,两手抱头,轻轻摇动,拍打,甚至乱抓头发。一片空白,只有空洞洞、像真空一样的幽暗。
不能慌,他心中的某处正在低语。先从自己开始,想想自己的名字吧。这是最基本、最确切的。因为,一个成年人不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不可能。然而,偏偏就是如此。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姓氏,甚至任何一个字。
这次袭来的,是真正的恐慌巨浪。他膝盖颤抖,脊椎在瞬间变成一摊软趴趴的黏土,几乎无法再支撑身体,他踉跄着扶住桌子。
“镜子,镜子在哪里?”他得看看自己的脸。
冰箱旁边有扇通往洗手间的门。他像无头苍蝇似的撞上门,胡乱转了半天把手才总算拉开门,冲入里面。
清洁且微带药味的洗手间果然同样空无人影。正面是磨砂玻璃门,左手边是毛巾架,右手边有马桶和小洗脸台。洗脸台上方的墙上有面镜子。
镜子映出他的上半身——一个蓬头散发的年轻人,晒得黝黑的脸上有一双浓眉,脖子粗壮,肩膀厚实,不过并不胖,从睡衣的领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凸起的锁骨。
他再次举起手乱挠头发,镜中脸色发白的男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同时,从镜中男人卷起的睡衣袖口可看到他的手臂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将双手高举不动,视线移向左臂。肌肉结集的手肘内侧排列着数字与记号:Level7 M-175-a。
他轻轻以指尖碰触,试着摩擦、捏起,然而数字并未消失,记号也依旧清晰。它们牢牢附在皮肤上,是刻上去的。
他垂下双臂面对镜子,镜子里有个跟他一样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嘴巴半张,带着冻结的表情愣愣地呆立着。如果那时候背后没有传来叫声,他说不定会永远保持这个姿势。
叫声是从厨房那头传来的。他转身一看,敞开的洗手间门扉彼端站着刚才还在熟睡的女人。
这时,两人就像照镜子似的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脸色正面相对。她也张着嘴巴,穿着睡衣,光脚站在地板上。
不管怎样,他还是先开口了:“早安。”
她愣愣地杵着,一直凝视他。
“说是早安,不过好像已经快中午了……”
她依旧沉默。
他就像演奏当中忽然遭逢交响乐团叛变的指挥家一样毫无意义地挥动手臂说:“呃……对不起,我好像有点混乱,昨晚是你留我在这儿过夜的吧?这里……是你家?”
她依旧毫无反应,甚至令他开始怀疑双方是否语言不通。无奈之下,他也凝视着她。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我做了一个梦。”
“啊?”
“所以才醒过来,结果就看到你……”她缓缓地将双手举至脸颊,视线从他身上离开,脑中似乎正搜寻着什么,不停地眨眼。
当她再次抬起眼看他时,分明极为恐慌。
“你是谁?”她如此低语,“怎么会在这里?”
他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这句话该我说才对!而你才应该是知道这个答案的人吧。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呢?这是你的房间吧,对吗?”
她按着脸颊摇摇头。
NO,不。不管怎么想,那都是否定的意思。怎么会这样?本以为总算找到答案了,没想到那又是另一个问号,简直是双倍的混乱。
要开口,必须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行。
“不对吗?”
这次她点点头。
“我毫无印象,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想,这里应该不是我家……我不知道,因为……”
“你毫无记忆,是吧?”
她无力地垂下双手,默默点头,点了好几次,然后猛地抬手抱胸,倒退一步。一时间,他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看到她充满警惕的视线,他这才恍然大悟一她现在才发觉自己的睡衣里面没穿内衣。
“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对于这个问题,她也用问题来回答:“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这不是你的房间吗?”
他边摇头边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毫无记忆。”
“毫无记忆……”
“小姐,你想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她虽没回答,脸色却变得更苍白。
“果然如此……我也是。”
她左手依然紧抱着胸,抬起右手梳理头发,环顾屋内。长发从指间丝丝滑落,很美,从太阳穴垂下的几根发丝沾在嘴角。他看了之后,脑中忽然闪过“疯女人”这个词,他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同样姿态的女人。
睡衣的袖口被撩起,露出白得耀眼的手臂。看到上面有细线般的东西,他不禁靠近,吓得她倒退三尺。
“抱歉,我不是要故意吓你,是你的手臂……”
他退后一步,指着她的手臂说:“你自己看,有没有什么?”
她看着右臂。了解他的话中之意后,两眼瞪得老大。她就用这副表情死死地看着他。
“这到底是什么?”
他靠过来看着她的手。正如他所料,上面排列着神秘的记号和文字:Level7 F-112-a。
他把自己的左臂给她看。
“我也有。”
她眼睛眨也不眨,比对着两边的文字,嘴唇开始颤抖。
“这是刺青?”她凝视着文字问,“摸了也不会消失?不可以碰吗?”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
她的音调开始变高。虽知必须赶快安抚她,但他也找不出方法,只有一连串的不知道。
他好不容易才开口问:“刚才,你脑中是立刻冒出‘刺青’这词吗?”
她又半张着嘴巴仰望他。
“为什么这样问?”
“我醒来的时候,该怎么说呢……好像无法立刻想起这些名词。就好像……就好像那种日光灯,就算按下开关,也不会马上亮起。”
“我不知道,”她右手按着额头,像个孩子般开始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而且我头好痛,痛得要命。”她的眼泪忽然泉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我是不是疯了?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哽咽着说出的这几句话,后来成为他们俩不断反复自问的话。
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相对而立,走投无路、束手无策。她哭了,而他看着哭泣的她思索着:在这种情况下,我和这个女孩是否亲密得可以抱住她来安慰她呢……
这个答案同样还是没出现,他毫无记忆。然而,他有感情。他决定以这个考虑为优先,用手环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近身边。她霎时身体僵硬如棒,随即紧紧地抱住他,紧到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