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事件 第二章
第二天上午十点,犬坊里美便打来了电话。由于时间还太早,我都还没有来得及,为她和莲实之间的事情感到焦虑。
“老师,我已经知道了哟,马夜川先生的住址。”犬坊里美得意地说,“说是在港北区的新吉町,新横滨那边。听说很久以前,他就搬去那里了。”
“啊,真的吗?……我说里美,你用不着那么大声啦,我听得见的。”
“什么?”犬坊里美大声反问。
“我是说……喂喂喂?”
“老师,我这边听得很不清楚。现在就去吗?”
“啊?去哪里?这边?”我吃了一惊。
“诶,当然是马夜川先生家里啊!……”犬坊里美激动地说。
“什么?现在?!……”我顿时犹豫起来,喃喃地问,“那个,突然跑过去不好吧?”
“现在过着退休生活的马夜川先生很闲的。”
“哦,是吗?……这样啊。”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先稍微跟我说一下吧……”
“那就在关内站的检票口吧,半小时以后见!”
电话“咔嚓”一声就挂断了。看来犬坊里美那边,确实听得很不清楚。
今天也是阴天,气温冷飕飕的。我穿着夹克衫,等在检票口前面,看到犬坊里美快步从楼梯上走下来,手上还是拎着昨天那只大提包。
她身上穿着驼色海军呢外套,也还是昨天穿的那件,但超短裙换成了苔绿色的,紧身裤也是同色系。外套的扣子没有扣起来,能从晃动的衣襟间,看到里面的装束。
犬坊里美一看到我,就大声叫了起来:“老师……快从这边进来!……”
我急急忙忙走到自动售票机前面,买好票,通过自动检票机。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姑且买了最短距离,到出站的时候再补票好了。
“老师,我们去新横滨噢。”才走到她身边,犬坊里美就如此宣布。
“咦,新横滨?为什么?”
“在那边吃午饭,然后坐出租车过去。马夜川先生说会等我们。”
简直就像能干的秘书一样,日程的每一步,犬坊里美都安排好了。
“咦,你怎么知道,马夜川先生会等我们?”
“我刚打过电话了。”犬坊里美骄傲地打个旋儿,“不过,听夫人说,马夜川先生患有轻微的老年痴呆,希望他晚上早点睡,晚饭也早点吃。所以,我们最好两点,最晚三点之前能到那里。”
“这样啊。”我郁闷地点了点头。
“马夜川先生名字的写法,是动物的那个马,昼夜警戒的夜,还有三条竖的河川的川。这个姓真的是很少见。”
“哦哦,是这么写的马夜川啊。”我点了点头。
我们走到站台那里,乘上横滨线直通电车。这时候,我又问起了莲实的事情。
“是从电话里问到的吗?从莲实先生那里,打听到马夜川先生的住处。”
“是啊,他立刻就告诉我了。”
“唔……没有约你吃饭?”
“根本没约啦,人家那边好像也很忙的。”
“哦!……”稍微有些意外,不过我安心了,“马夜川先生的住址,很容易就查到了吗?”
“不知道啊,应该很容易吧,因为是警察嘛。”
“马夜川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像很不错哦,说话很慢,似乎年纪已经蛮大了。他知道御手洗洁先生呢,还有老师你。”
“咦?连我都知道?……”我吃了一惊。
“嗯,老师你写的书,他好像都看过呢。”
“诶,真的吗!……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迄今为止见过的人中——前提是对方是普通人——知道御手洗洁的不稀奇,但是,还从来没有遇见过知道我的。大概是因为马夜川是警界人士吧,据说现役警察中,确实有人看过我写的书。
“马夜川先生大概多大了?”
“好像是大正年间出生的人,所以,应该快到八十岁了吧。”
“那么昭和二十九年的时候,他就是三十多岁。”
“我想是吧。”犬坊里美点了点头,忽然面带微笑,回头望着我,眨巴着眼睛好奇地说,“对了,石冈老师,新横滨车站前有个拉面博物馆,你知道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展示拉面的地方?”
“再现旧时代的街头景象,街上全都是拉面店,店里真的可以吃拉面。我们去看看吧,在那里吃午饭怎么样?”
“嗯,好啊,正好想吃拉面呢。”
那家博物馆位于从新横滨车站,步行几分钟的地方。我们买了入场券,进到小巧雅致的建筑物里。一楼展示着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速食面和各地的拉面特产,还有土产专卖店。
走到地下,就是犬坊里美所说的,实物大小的街头实景模型。
首先是地下一层的小巷立体模型。小巷如同回廊一般,环绕在馆子的外围,沿路有涂成象牙色的、令人怀念的金属电话亭,还有派出所,以及圆筒形的邮筒。表演剪纸艺术的老人家站在店门外。
时间的设定像是傍晚。在昏黄的灯光下,小巷显得暗暗的。从门朝马路的窄小酒吧里,流泄出醉客的欢声笑语——应该是录音机的效果。酒吧的木质门扉涂成深褐色,门上的小窗做成扑克牌里的方块状,镶嵌着磨砂玻璃。
粗点心店的屋檐下面,挂着水枪和拍纸牌,玻璃门上嵌着木格。挂着褪了色的布帘的澡堂,粗陋的近郊电影院;屋檐低矮的二层住家,还有楼上晾晒的衣物……我们一路望着这样的风景,绕回廊走了一圈。
“诶!……”我不禁发出了感叹。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眼前的光景,全都似曾相识、令人怀念。小时候,山口的街头小巷也是这样的。不只是小巷或偏僻地带,车站前面的繁华地段也非常相似。那个年代的日本很穷,就连东京也是这样一副模样吧。但是,像犬坊里美这个年纪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呢?她并不了解那个时代。那是她出生之前很久的事情了。
“里美,这样的街景,你觉得怎么样?”
“嗯……很怀念。”
“怀念?……为什么?”
“因为贝繁银座,还有新见的街道,在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啊。”
“咦?……啊,对哦。”
“贝繁好像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的感觉。和大都市比起来,那地方差不多落后了三十年呢。”
“嗯,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所以,就算不特意来这种地方,我……”
这么一说,果然如此。犬坊里美的家乡,如今正处于这样的时代,仿佛眼前的这些立体模型。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犬坊里美能和我这种年纪的人交往。因为在这些地方,我们的感觉相通。里美是从三十年前,乘着时光机器来到我面前的。
又回到了剪纸老艺人这里,我和老人打了声招呼,先付了钱,请他为里美剪一张侧影。犬坊里美站着不动,一语未发,侧脸对着老人。我注视着犬坊里美,老人也看着里美,剪刀麻利地穿行在黑色的纸张里,连草稿都不打。
一眨眼的工夫,犬坊里美留着齐肩发的侧面剪影就完成了。真的很棒。非常像。老人把成品夹在透明赛璐珞和衬纸中间,递给了我们。
“哇!好棒啊!……”犬坊里美发出欢呼,“老师,谢谢!……”她把剪纸抱在胸前说道。
我慌慌张张地拔腿离开,我可不想被人当做援助交际什么的。
顺着眼前的水泥楼梯,走到地下二层,面前是个广场,这里的设定也是黄昏时分。看得见头顶上方,有云朵漂浮的蓝天,但周围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广场上有长凳,周围是一家挨一家的拉面店。实际上,此时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所以,每家店门前都排着短短的队伍。
店面上方挂着日活或者东宝电影的醒目广告牌。我在那牌子上看到了“地球防卫军”这五个字,顿时涌上一种近似于羞怯的感情,移开了视线。我记得这标题,那是一部面向儿童的科幻电影,当年还是乡下少年的我,曾带着狂热的心情去影院观看。
饥肠辘辘的我们,立刻在一家挂着“葱拉面”招牌的店门前加入了队伍。
“老师,这里竟然是收券的。”犬坊里美说着,兴冲冲地跑去自动售票机前,买了两张“葱拉面”的券,又重新回到队伍末尾。
我百无聊赖地抬起头,四下打量着周围。黄昏的光线里,老旧的街道呈现在眼前。没有一样东西是新的,一切都脏兮兮,又小小的。
这时,不知哪里的喇叭里,传出卖豆腐的叫卖声,还有广播里的主题音乐节目。玩累了的我,曾在这样的光线里,听着这样的声音,踏上归家的路。
的确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了。日本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时光。战争结束之后,那样的声音也随处可闻,我们的生活是那样地简单,一天的生活费,只有几枚硬币。
怀着满心的感慨,我想对犬坊里美说“哇噢,这里真不错啊”,可是,当我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她,发现里美正安静地站在队伍里,专心地凝视着自己的剪影。
马夜川的家,位于一条新型住宅街上。铝制窗框和白色墙壁,看上去都还很新。首先迎出来的是身形娇小的夫人,她一头白发,气质优雅。我们被领进西式客厅,厅里有使用燃气的壁炉,壁炉上面放着奖杯。上方的墙壁上,挂着装在画框里的奖状,讲述着主人警察时代的荣光。
夫人送来了茶,寒暄过后,她让我们稍等,然后扶着一位银发老人的手肘,缓步慢吞吞地走进客厅。老人看上去并不特别老态龙钟,脚步还相当稳健,一看到我们就大声招呼:“哎呀,哎呀,欢迎你们专程前来。”
那老东西戴着银框眼镜,脸上笑意融融,从外表看,完全不像是患有老年痴呆病的家伙。事实上,之后和我们聊天的过程中,他也完全没有出现那样的症状,全都极其正常。真要说的话,倒是御手洗洁那个人,反而显得不正常得多。
马夜川先生慢慢地,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坐好,夫人也安静地在一旁落座。
“抱歉,我必须在这里,虽然白天情况比较正常,但是,有时候他也会乱说话,我不在旁边的话,怕给你们添麻烦。”夫人说道。她的气质非常稳重。
“您好啊,老师,多谢专程光临。”
马夜川的口气很是郑重,以至于我不由自主地,想回头看看身后。因为除了犬坊里美,没有人会叫我老师,于是我觉得,是不是有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站在我的后面。
然而,这其实是对我发出的问候。
“啊,是,突然来打扰,真是过意不去,非常抱歉!……”我惶恐地说道。
“老师您写的书,我都拜读过了,因为书里面有我认识的御手洗洁先生,所以,我觉得非常有趣。”马夜川先生傻呵呵地笑着,“哎呀,说起那个人,真是怀念啊。他变成了不得了的人物了呢。不过,我之前就觉得,他会成为很厉害的人。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嗯,在瑞典,平时我们用电话联络。”我回答道。
“哦,这样啊。”马夜川说,镜片后面的眼睛,眨巴了好半天。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眼角也湿润起来。不过,我想,这是源自老年人的病理,并不是因为感伤。
“这位是犬坊里美小姐,塞利托斯女子大学的学生。”
“啊,您好!打扰了。”犬坊里美起身点头说。
“哦,塞利托斯女子大学,我以前常去呢,去和那个人见面。不过,那时候他才只有这么小。那所学校好像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吧?”
“没有变。您说的是这个时候吗?”
犬坊里美从包里拿出相册,翻到有幼儿园时代的御手洗洁的那一页,递给马夜川看。老人把照片挪到眼睛下面,眼镜朝上抬了抬,又往下压了压,仔细地打量起来。
“啊,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小子呀,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是这样的小孩子。我每次去的时候,他都坐在后面,那个池塘旁边的石头上,抱着小猫,孤零零的一个人。”
“御手洗洁吗?”我反问道,因为觉得有些许的意外。
“是啊。那孩子总是一个人待着,很寂寞的样子。”马夜川连连点头,“因为周围都是成年女性,他没有朋友呀。于是,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和动物们待在一起。感觉很可怜的模样。”
“诶?……”里美也表示惊讶。老人的叙述和如今的御手洗洁,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他真的那么寂寞吗?”犬坊里美不可思议地惊问。
“这个嘛,是我作为旁观者的感觉吧。因为他父母都不在,他是被寄养在那个家里的。我那个时候是警察,受人敬畏,所以会那么觉得。”
“他不是个活泼的小孩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也有那一面。那孩子,要做什么都会坚持到底。他会跑到我当班的派出所来,噼里啪啦地发表一通意见,就算我因为他是小孩子,从来不加理会,他也不曾退缩,真的很了不起啊。一般的小孩子,根本就不会到派出所这种地方来。特别是那个年代,说起派出所,还是很恐怖的地方,就算大人都不会轻易靠近。不过,平时他给人的感觉,就不是那样的,而是老老实实的,看上去总是很孤单。特别是这张照片的那段时间。”
“是这样啊……”犬坊里美点头说道。
我也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能想得起来的,全是大声嚷嚷、自信满满的御手洗洁。
“嗯,有时候,他还会突然对我说起英语咧,真让人纳闷。”马夜川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他又突然反应过来,说讲日语有些辛苦,这些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他好像想去美国来着,因为父亲在那边吧。”
“这样啊……”我的心口有些发紧。我从不知道,原来御手洗洁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就像现在的我一样。真是完完全全没有想到。
“听说您还带着糖球去看过他,是真的吗?”我好奇地问道。
“糖球?……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糖球……”马夜川低头沉吟着,忽然一拍大腿,惊叫一声,“哎呀,想起来了。嗯,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很好,他也经常到我执勤的山手柏叶町派出所来呢。”
“御手洗洁上幼儿园的时候,是不是发生过特大刑事案件,还登上了报纸的?”
“登上报纸的……啊,哦哦,对的、对的,是有这么回事儿!Torys酒吧里的那个案子,那间酒吧叫……叫什么来着,你记得吗?”马夜川回头问着夫人。
“Torys酒吧?我不知道。”
“那是我刚刚被分派到柏叶町派出所时。发生的一忽然事情。那家酒吧的老板死掉了……”
马夜川老人抬起一只手,放在长满银发的头顶上,身体朝前倾,一动不动地沉思着。就这样过了好久。
“嗯嗯,我想起来了。那是个奇怪的案子,有些问题,直到现在还没有解开。没错,就是那件事,我想起来了。”马夜川拍着大腿,激动地说,“因为不明白其中的谜团,我经常去女子大学找那孩子,让他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是,他不跟我说,我还去找过其他当事人。那真的是个很奇怪的案件。”
“奇怪的案件……”我顿时兴趣大涨。
“嗯,很奇怪。我当了近四十年的警察,可是,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体验了,完全是莫名其妙。当事人全都问遍了。”马夜川连连摇着头,“酒吧的老板娘,还有那个拉洋片的人。老扳娘有个女儿,就是那个小姑娘,把御手洗洁先生带来的。那孩子叫什么来着的,名字……”
“是不是叫江梨子?”犬坊里美突然平静地说。
“啊……对!……没错!……没错,是叫江梨子,对的、对的!……”马夜川激动地连连点头,“然后,她母亲的名字是……哎呀,忘记了。老师,这个案子您也能写吗?”
“啊,这个嘛,若是案件有意思的话,是一定要写的。不过,幼儿园小朋友的案子呢,有点……”
“不不不,没那回事儿。在我近四十年的警察生涯里,那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奇特经验了。我觉得肯定能写成书。”
“那是个什么样的案件呢?如果马夜川先生您能回忆起来,请务必讲给我们听听吧。”
“我明白了。既然是为了御手洗洁先生,可不能想不起来啊。”马夜川苦笑了一声,苦思冥想起来,“不,对我来说,那是忘不掉的事情,之前也时不时回忆来着,所以,我肯定能想起来的,请稍等一下。”
马夜川又向前倾出半个身体。
就是遵循着这样的步调,我们的取材很难说顺畅,但是,一直坚持到限定时间的五点,我们总算掌握了,马夜川能够回忆起来的全部信息。
当年,马夜川对这起已然告一段落的案子,心里很是介怀,似乎还独自进行了一些调查。但是,由于能力所限,没有能够完全掌握真相。
不过,根据马夜川巡警的讲述,我也能够理解,为什么最后会演变为那样的局面。
四十三年前的那起案件,不管怎么看,都还有诸多疑点没有解决。以下内容,是我用自己的方法,整理出来的案件经过,供读者了解。
我认为,对于熟悉我一贯的记述方式的读者来说,还是跟着御手洗洁的视角,会比较容易进入状况,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然而,马夜川自己都不清楚的部分,我也不可能写得出来,所以,只能保持其在不明状态了。记述下来再一看,确实非常奇妙,整件事就像缺少了好几块材料的拼图。
但是,对我而言,这次执笔,也是一次带着莫名乡愁的工作。我仿佛觉得,拜访马夜川之前,偶然去参观的那家博物馆,在黄昏的光线中,和这则奇妙的故事,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