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邂逅 第五节

“国府前辈也跟嵯峨先生有往来?”津田忍不住道出心头疑惑。

“很难想象吧?要让老师听了,恐怕又得闹到逐出师门才算痛快。不过我跟嵯峨先生的交情跟浮世绘完全不沾边,只是从中野搬到府中之后偶然加入了由他创办的俱乐部而已。”

“这么说前辈还住在府中?”

“嗯,快一年了。”

津田终于释怀。主动询问之前,国府出现在那种场合的理由让他深感闲惑。

但凡浮世绘相关人士,无人不知嵯峨之名,津田自然拜读过他的著作,也在展览会上数次目睹其人,不过始终没有机会同嗟哦结识。

要说西岛和嵯峨的关系,自打五年前二人就研究上的不同见解闹翻以来,就始终处于冷战状态。

这种敌对关系也延伸至包括津田在内的门生,只要嵯峨的新论文在杂志上发表,西岛的学生们便争相抨击嵯峨论文的疏漏,鲜少能够提出中肯的意见。不用说,嵯峨的确投身于浮世绘研究,实际该算志同道合之士,然而西岛的门生们却和他划清界限,极尽排挤无视之能事。

然而在如此背景下,国府却受邀出席了嵯峨厚的葬礼。起初瞥到那抹身影,津田只当认错了人,但他刚?转身,却被对方出声叫住,津田这才意识到那当真是国府。即便现在正面对着面交谈,津田仍无法忘记当时的惊诧劲儿。

更有甚者,谁又能想到国府和嵯峨的结识竟然跟浮世绘毫无关系……津田明白现在并不适合胡思乱想,连忙打住思绪继续话题。

“前辈刚才提到的俱乐部,是指爱书家俱乐部吧,葬礼会场的大花圈很醒目。”

“也只有花圈够大而已,会员总共还不到二十人。”

“前辈去接待处是为送花圈吧?”

“可不是,在那儿站着我可真是心惊胆战,就怕跟老师碰上,毕竟当年发生了那种事……不过我也估计老师多半会派什么人代劳,幸好来的人是你。”

“前辈说笑了,老师怎么可能上这儿来。”

“你别不信,老师和嵯峨先生似乎是三十年的老交情,怎么说也该在葬礼上露个面吧……唉,这几年两人始终处在那种状态,派你代劳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确实让我对老师有些失望啊。”

“他们有那么亲近?”

“嗯,据说两人当年还在尚古堂共事呢。”

国府这番话让津田颇难信服。虽然现在尚古堂已不复存在,但直到战前都仍是响当当的美术出版社,津田也知道西岛曾在那儿供职,却从没听他提过和嵯峨的共事。

或许西岛只是不想向学生提起这段难以置信的往事吧,但津田仍多少有些不快。

嵯峨是在野研究者,和一切大学或美术馆无缘,也没参加由西岛任董事的学术性团体“江户美术协会”,而是成为高喊反协会口号成立的“浮世绘爱好会”的中心人物。两人的冷战也正源于双方协会的对立,随着分属协会地位的不断提升,二人之间的鸿沟也越来越深,这么一僵就是二十多年。

本来吧,西岛和嵯峨同是浮世绘研究者,自然会对对方的研究成果抱以某种程度的关注,然而两人对浮世绘的见解相左,也就导致双方协会的决定性不同。

其中一大分歧就在于对“肉笔”(手绘)浮世绘的认识。

手绘之于浮世绘研究到底具有何种价值,在这一问题上,双方协会的意见针锋相对。

江户美术协会提倡以版画作为浮世绘主体。他们认为浮世绘之所以能在大众文化中存续发展,主要得力于版画的低廉价格以及可复制性。浮世绘画师的手绘作品虽然同样具有价值,但终究当以版画为主体,手绘只是补充。

而浮世绘爱好会则主张亲手绘制的作品才是浮世绘的原点。浮世绘的定义之一正是“描绘时代风俗的绘画”,由此观之,远在版画诞生之前,古人早就以手绘方式进行浮世绘创作。版画诚然推动了浮世绘的发展,但其结果只是浮世绘画师们迎合大众喜好绘制了用于雕版的原画。这就要问,通过版画何以判断画师的技艺水平?所谓浮世绘版画,是将画师绘制的原稿交给雕版师雕成的产物。既经他人之手,作品究竟能多大程度体现画师的实力,这就要打上一个问号。要想直观画师真正的技艺,当然只能通过其亲笔完成的手绘作品。

幕末时期的手绘画中也存在诸多劣作,然而同一画师的版画却很上档次,这恰好证明雕版师或印刷师的技术足以掩饰画师的拙劣线描。

举上一个绘制头发的例子就能很好地说明问题。画师在原稿阶段并不会一根一根地画上头发,只是大致勾出发型轮廓,上墨后就交给雕版师处理。而后才由雕版师在描好的轮廓中倾尽技艺雕刻出每一根发丝。显而易见,即便同一名画师的作品也会因为雕版师的能力产生微妙差异。

北斋是有众多手绘杰作传世的画师之一,此外他对版画的完成度也十分上心,甚至专程写信给出版方,要求指定娴熟可信的雕版师。总而言之,版画是由出版商、雕版师、刷版师、原_师多方共同作业完成,并非画师一人之功。正因如此,对手绘画的研究才是最为重要的突破口。

从浮世绘爱好会的这一意见,足见其情感炽烈。

换作旁人观之,双方协会各有道理,二者的对立至多不过是研究者热情的产物,乃是让人欣慰的百家争鸣而巳。然而,引发两派争论的手绘浮世绘,却被昭和九年(1934年)震惊全日本的“春峰庵事件”推上风口浪尖,至今余波未平。

昭和九年的那场风波已是将近五十年前的旧事,虽然至今无人挑明,实际上那起事件正可谓手绘争论的发端。

一切始于四月二十六日《朝日新闻》的某则报道。那天的报上刊登了题为“春峰庵秘藏手绘浮世绘拍卖”的报道,其中写乐的两幅手绘尤其受到当时浮世绘研究者兼国文学者笹川临风博士的极力赞赏,估价一路看涨。

以下就摘抄部分报道。

“罕见的写乐手绘现世——自日本仅存一幅的写乐手绘于大地震烧毁以来,在人们皆感绝望之时,意义非凡的两幅大作惊现于昔日大名之秘库,发现画作并负责鉴定的笹川临风博士将其盛赞为‘世界级大发现’。笹川博士表示——秘藏画作者乃某大名公卿,号春峰庵,此次以写乐为首的十九件手绘作品皆为难得的珍品,总估价在十五万日元至二十九万日元之间。”

上述金额放到眼下少说也在五亿日元以上,在当时无疑是前无古人的报价,社会各界一片沸腾。哪知到了拍卖当天,却曝出全数画作皆是某团体策划制作的赝品。“春峰庵”这一名号同样是杜撰的。

自此,以负责鉴定作品,甚至为图鉴撰写解说,对其价值不吝盛赞的笹川博士为首,相关浮世绘研究者们面对社会质疑,极力辩称自身清白。幸而研究者们并未和赝品直接挂钩,得以回避刑事责任,但“春峰庵事件”确实断送了博士们的研究生命。

自那起事件后,浮世绘研究者们纷纷对手绘真假问题避而远之。

古有云,君子不近刑人。无论怎样,笹川博士乃是当时浮世绘研究界的代表人物,眼见这般权威竟一朝倾覆,研究者们避危求安自然也不奇怪。然而,原本得到业界认同并广泛开展研究的手绘画却大幅贬值,一举折价过半,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研究者对待手绘的态度始终谨慎,纵然有新作现世,甚至百人中有百人认定是真迹,都不会站出来陈述自己的判断。由于无法估价,作品被常年放置的例子并不罕见。

刻意的疏离,反倒招致混乱。按捺不住的人们自发聚拢,围绕手绘展开了积极探索。浮世绘爱好会由此诞生。

二十载过去,不可调和的对立依旧持续。一路纠缠至今,不如说双方巳是单纯的赌气较劲而已。二十年前姑且不论,现在立于江户美术协会中心位置的西岛之所以绝口不提和嵯峨厚的亲密关系,或许也算理所当然。

然而津田仍大受打击。

吉村或其他前辈们对爱好会的谩骂不绝于耳,不时还戏谑地称其为“死敌”。西岛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面对他们的恶意攻讦,津田不得而知。

“对了,老师现在……”见津田沉默不语,国府改变了话题,“正忙着整理著作集吧?”

“嗯,集学社的编辑每天都催得紧。”

“早期的论文也一起收录?”

“是的。现在交由我和岩越前辈整理,预定连老师求学时的论文都收进去。”

“果然,”国府闻言苦笑,“我猜多半也会打包全收,不过把那种东西收进去真没意思。从前我也拜读过,败笔在于采用了写乐或为阿波能乐师的假说。现在老师他也摒弃了旧说,那种过时的论文再录也只是添乱而已。要我说,趁机彻底重新挖掘写乐才是治学者应有的态度。自打出了那本《写乐论》,最近老师只是反复修改而巳,并没有新的研究进展,我没说错吧?我是希望老师别借着忙活画集解说逃避研究,而是在本职工作上多下功夫。”

津田无言以对。他直属西岛麾下,自然比任何人都深有体会。

“对了,说到写乐,你发表的《写乐研究笔记》我也看了。”

“是吗,前辈也看过?”津田颇为惊讶。

那篇文章发表在拥护西岛学说的《江户美术研究》杂志上。

这份研究性杂志不定期发行,主要刊登西岛学生的论文,对出版社、图书馆或美术馆免费发放。有人暗地里将其称为西岛的私人杂志,在爱好会里的评价尤其欠佳。因为杂志并不对外发售,津田万万没有想到和老师撕破脸的国府会读到那篇论文。

“嵯峨先生也大为赞赏呢,还问了不少你的情况,说你年纪轻轻就能调查得如此深入,十分难得。”

“当真?”

“逗你能有什么好处?怎么说,该注目的地方爱好会可从不马虎。”

津田多少有些感动。虽说那篇论文只是单纯回顾迄今的写乐研究并进行整理,倒也耗费了整整两个月才完工。付出受到表扬自然让人高兴,更别说对方竟是爱好会的嵯峨先生,相较于同学间的认可,这份喜悦又远在其上。

“嵯峨先生也真是个怪人。先申明,我最初可是对他敬而远之。怎么说我过去也是西岛的学生,如果被嵯峨先生误以为别有用心可就惨了,我也没打算给老师惹麻烦……话是这么说,我这身份终于还是曝了光。结果呢,我跟嵯峨先生的关系反倒亲近起来。后来我也问过原因,貌似嵯峨先生和老师还没彻底断交那会儿听老师提起过我。不过当时还真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国府前辈很优秀嘛。”

“真能吹,连篇像样的论文都没发表过的家伙能有什么优秀。”

“岩越前辈总这么说呢。”

“那家伙就爱吹牛皮,”国府不禁苦笑,“岩越还留在研究所?”

“嗯,我跟前辈两人总算还能应付。”

“真不容易啊,都八年了还是个助手,亏他能熬到现在。就这点,我挺佩服你和那家伙。”

“我这才第四年而已,还撑得住。”

国府点着头,提议是时候动身了。津田这才察觉店内已相当拥挤。

“换个地方吧,反正好久没去喝一杯了。府中有不错的小店,我常去。你今天没别的安排吧?”

“我是没关系,不过前辈晚归的话会有人担心吧?”

津田是顾虑到这些年里国府或许已有家室。

国府笑道:“这话听上去可真心酸,我还是单身汉,照样没讨着老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