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然后这件事,琼回想,就这样结束了。

埃夫丽尔变得很沉默,跟人说话时只用单字回答,如果可以不说话,她绝对不开口,人也愈来愈苍白消瘦。

一个月之后,她表示打算去伦敦的秘书学校受训。

罗德尼马上就同意了。埃夫丽尔离开他们时,一点也没有表示出难过、不舍的样子。

三个月之后,她回家探望家人,神态已经相当正常,而且就琼的理解,她在伦敦似乎过得挺快活的。

琼放下了心,并且向罗德尼表达了她的安心。“整件事都烟消云散了。我一直没把这件事当真。这只不过是黄毛丫头的痴心幻想而已。”

罗德尼看着她,露出微笑,说:“可怜的小琼。”

他这话经常让她很恼火。

“嗯,你得承认那时期的确很让人烦恼。”

“是的,”他说,“的确是令人烦恼,但却不是你的烦恼,是吗?琼。”

“这话怎么说?任何影响孩子的事情,我都比他们还难过。”

“是吗?”罗德尼说,“我倒怀疑……”

这倒是真的,琼心想,而今埃夫丽尔和她父亲之间的确关系冷淡,以前他们一直都像朋友似的,现在两人之间却似乎只有礼貌客套。另一方面,埃夫丽尔对待母亲却以她向来的冷静、不置可否的方式,表现得相当讨人喜欢。

我料想,琼心想,现在她不住在家里,所以比较懂得珍惜我了。

她自己当然是很欢迎埃夫丽尔回来探望的,埃夫丽尔的冷静明理似乎让家里的气氛缓和许多。

因为芭芭拉现在已经长大了,变得很难相处。

琼对小女儿的交友情况愈来愈感苦恼。女儿似乎没有辨别力,克雷敏斯特有那么多好女孩,但芭芭拉却似乎是故意唱反调,就是不肯跟她们来往。

“她们都呆板得要死,母亲。”

“胡说,芭芭拉,我很肯定玛丽和艾莉森都是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很风趣幽默。”

“她们根本就糟透了,还戴发网呢!”

琼瞪大了眼睛,很感不解。

“真是的,芭芭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戴发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这是一种象征。”

“我认为你在瞎扯,亲爱的。还有帕梅拉,她母亲向来是我的好朋友。你为什么不多跟她出去玩呢?”

“噢,母亲,她沉闷得无可救药,一点都不好玩。”

“嗯,我认为她们都是很乖的女孩。”

“对,乖得让人受不了。再说,你怎么看她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真是无礼,芭芭拉。”

“好吧,我的意思是,你又不用跟她们相处,所以我怎么认为才重要。我喜欢贝蒂和普丽姆罗丝,可是我带她们来喝茶时,你总是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坦白说,亲爱的,她们挺糟糕的。贝蒂的爸爸经营那种大游览车旅游,而且连h音也不会发。”

“可是他很有钱。”

“钱不是一切,芭芭拉。”

“整个重点在于,母亲,我可以自行选择朋友吗?可以还是不可以?”

“你当然可以,芭芭拉,不过得让我来指导你才行。你还很小。”

“那就是说我不可以。我想做的事一件都不能做,实在让人很火大!这个家简直就是个监狱。”

就在这时,罗德尼刚好走进来,于是问:“什么监狱?”

芭芭拉大叫着说:“这个家是监狱!”

罗德尼不但没有严肃看待这事,反而笑着揶揄说:“可怜的小芭芭拉,被当成了黑奴。”

“嗯,我的确是。”

“也很应该。我赞成奴役儿女。”

然后芭芭拉搂住他,屏息说:“亲爱的老爸,你实在太、太、太好笑了。我一向都没办法生你很久的气。”

琼气愤起来,“我可不希望……”

但罗德尼在大笑,等到芭芭拉跑出房间以后,他才说:“琼,别太当一回事。小牝马总得要踢跳一下的。”

“可是她交往的这些差劲朋友……”

“这不过是喜欢浮华、夸耀的暂时性阶段而已,会过去的,不用担心,琼。”

别担心?说得倒很容易,琼当时气愤地想着。

要是她不防范的话,孩子们会出什么事?罗德尼太好说话了,不可能懂得一个做母亲的感受的。

然而,芭芭拉选择女性朋友固然教人操心,但是她看上眼的男人更教人烦恼,相形之下,前者简直不算什么。

乔治·哈蒙,还有那个令人反感的威尔莫尔小子——不但是对手律师事务所的成员(这家事务所承接了镇上比较不三不四的法律业务),而且还是个酒喝太多、讲话太大声、喜欢赌马的年轻人。在市政厅举行圣诞慈善舞会的那天晚上,芭芭拉就是跟威尔莫尔小子一起失踪,直到五支舞曲过后才出现,朝着她母亲坐的方向心虚又挑衅地看了一眼。

他们两个似乎跑到外面屋顶上去坐了一阵子——只有放荡的女孩才会这样做,琼如此告诫芭芭拉,她这么做让琼很忧虑。

“别这么老古板,母亲,这很荒唐可笑。”

“我一点也不老古板。我告诉你,芭芭拉,从前监督少女出席社交场合的概念又时兴了。现在的女孩子不再像十年前那样跟年轻男子往来。”

“真是的,母亲,你讲得让人听了还以为我要去跟威尔莫尔度周末似的。”

“别这样说话,芭芭拉,我不准你这样说话。而且我还听说有人在‘狗与鸭’酒馆里见到你跟乔治,哈蒙在一起。”

“噢,我们只是一家家酒馆逐店闹饮而已。”

“你太年轻了,不准做这种事。我不喜欢如今女孩家那样子喝烈酒。”

“我喝的只是啤酒而已。事实上,我们是在玩掷飞镖。”

“嗯,我不喜欢这样,芭芭拉,也不准你这样。我既不喜欢乔治·哈蒙,也不喜欢汤姆·威尔莫尔,以后不准这两个人再来我们家,你听明白了吗?”

“好的,母亲,这反正是你的家。”

“总之,我看不出你喜欢他们哪一点。”芭芭拉耸耸肩。

“噢,我不知道,他们很够刺激。”

“我不准你请他们来我们家玩,听到没有?”

那次之后有个星期天晚上,罗德尼竟然带哈蒙小子回来吃饭,让琼很恼火。她觉得罗德尼太好说话了。她摆出最冷冰冰的态度,而这个年轻人似乎也因此跟着矮了半截,尽管罗德尼以亲切友善的态度跟他交谈,费尽心思让他感到自在,但乔治,哈蒙却一直失态,讲话不是太大声,就是嘟嘟哝哝让人听不清,再不然就是吹嘘,之后又流露出歉意。

那天晚餐之后,琼气鼓鼓地把罗德尼拉到一边数落。

“你肯定晓得我已经告诉过芭芭拉,不准这人来我们家吧?”

“我知道,琼,但这样做是错的。芭芭拉的判断能力很低,只看人的表面价值,分不出冒牌货和真货。她在一个异己的环境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她需要在自己的环境里去看别人。她一直把哈蒙小子当成危险又冲劲十足的人物,看不清他只是个愚蠢、爱吹牛、酒喝太多而且一辈子从没好好工作过一天的年轻人。”

“我自己就可以告诉她这个!”

罗德尼笑了。

“哦,琼,亲爱的,不管我们说什么,年轻一代都听不进去的。”

这话的真确性,后来在埃夫丽尔一次回家时,让琼看清楚了。

那次招待的是汤姆·威尔莫尔,面对埃夫丽尔冷静、批判性的厌恶,汤姆一点都显不出优势来。

之后,琼无意中听到两姊妹的谈话。

“埃夫丽尔,你不喜欢他?”埃夫丽尔轻蔑地耸起肩膀,很干脆地回答说:“我认为他差劲透了。芭芭拉,你挑选男人的眼光真的很糟糕。”

从那之后,威尔莫尔就消失了踪迹,而薄情善变的芭芭拉有一天还喃喃地说:“汤姆·威尔莫尔?哦,可是这人差劲透了。”一脸认定此说的天真表情。

琼着手安排打网球活动,邀请人来家里,但芭芭拉却坚决不肯合作。

“别这么瞎忙,母亲,你老是想叫人家来。我讨厌请人来,而且你总是请些很讨厌的人来。”

琼听了面子挂不住,于是很凶地说她再也不管芭芭拉的休闲活动了。

“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怎样!”

“我只希望你们都别来烦我。”

芭芭拉真是个难相处的孩子,琼气呼呼地对罗德尼说。他也同意这话,微微蹙着双眉。

“要是她能明说到底想要什么就好了。”琼继续说。

“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还很年轻,琼。”

“所以她需要有人替她决定事情呀!”

“不,我亲爱的,她得自己去摸索。你就让她……让她带朋友来家里好了,如果她想要这样做的话。但千万不要替她安排什么,这点似乎最引起年轻人的反感。”

完全就是男人家的想法,琼有点生气地想着,把事情撇到一边,态度含含糊糊的。如今她回想起来,可怜、亲爱的罗德尼,一向都是挺含糊的。

她才是那个得讲究实际的人!然而大家反倒说罗德尼是个很精明的律师。

琼还记得有一天晚上,罗德尼在看本地报纸上一则结婚启事,乔治·哈蒙和普丽姆罗丝结婚了,罗德尼露出揶揄的微笑说:“小芭,这人可不是你从前的相好吗?”

芭芭拉像是觉得颇好玩似的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以前很迷他。他其实挺差劲的,可不是吗?我是说,他真的很逊。”

“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最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实在想象不出你看上他哪一点。”

“现在我也看不出来。”十八岁的芭芭拉已经对十七岁的自己所做过的傻事不当一回事了。

“不过说真的,老爸,我那时真的以为自己爱上他了。我以为母亲会设法拆散我们,那样的话,我就会跟他私奔。万一你或母亲阻止了我们,我打定主意要把头伸进烤箱里自杀。”

“还真有茱丽叶的风格呢!”

芭芭拉有点不以为然地说:“我是说真的,爸爸,要是受不了一件事的话,还不如干脆自杀算了。”

听到这里,琼再也没法沉默下去,厉声插嘴说:“芭芭拉,不准说这样邪恶的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忘了你也在场,母亲。当然,你是永远不会做这种事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总是镇静又理智。”

“我的确希望如此。”

琼有点勉强忍住了脾气。等到芭芭拉走出房间之后,她对罗德尼说:“你不应该纵容这个孩子讲这种无聊话。”

“哦,反正她也会用她的方式讲这件事的。”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真的做出她刚才说的那种可怕事情的。”

罗德尼沉默不语,琼惊讶地看着他说:“你可不会真的认为……”

“等她稍微长大一点,情绪稳定之后她是不会这么做的。不过,芭芭拉情绪是很不稳定的,琼,我们得要面对这点。”

“这一切都太荒唐可笑了!”

“没错,那是对我们而言,我们有一定的理智。但是对她而言却不是,她向来都是认真得要命,情绪一上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不懂得抽离,也没有幽默感,在两性的问题上,她又早熟……”

“真是的!罗德尼。你讲得就像是……就像社会新闻那些可怕的案子一样。”

“社会新闻里的可怕案子全是与活生生的人有关的,要记住。”

“对,可是好好抚养像芭芭拉这样的女孩长大,并不……”

“并不什么?琼。”

“我们非得这样交谈吗?”罗德尼叹息说:“不,不,当然不是。但我希望,是的,我真心希望芭芭拉能遇到某个像样的年轻人,正正当当地爱上他。”

说过这番话之后,简直就像是祈祷应验般,年轻的威廉·瑞正好从伊拉克回国,住在他姑姑赫里奥特夫人家。

琼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回国大约一星期后。

一天下午,芭芭拉出去了,佣人领着威廉·瑞进到客厅里。琼惊讶地从书桌上抬起头来,见到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下巴突出、脸色红润,还有一双沉稳的蓝眼睛。

比尔,瑞脸色更红了,他嗫嚅着说他是赫里奥特夫人的侄儿,上门拜访是……呃……要把球拍还给斯丘达莫尔小姐……呃……因为前两天她忘了带走球拍。

琼恢复了她的机智,从容大方地招呼他。她说,芭芭拉可真粗心,老是把东西忘在别的地方。芭芭拉现在出门去了,不在家,不过可能过不久就会回来。瑞先生一定要留下来喝茶。

瑞先生看起来很乐意,于是琼就按铃吩咐佣人备茶,并垂问瑞先生姑母的近况。

赫里奥特夫人的身体状况只占用了五分钟时间,接着谈话就停顿下来。瑞先生却很帮不上忙,仍然红着脸,直挺挺地坐着,脸上隐约现出内心苦恼万分的神情。幸亏这时茶送上来了,转移了注意力。

琼仍然很客套地东拉西扯,但有点感到吃力,幸好罗德尼那天比平时早下班回家,让她松了口气。罗德尼很能配合,跟他谈伊拉克、用些简单的问题引这个年轻人开口,没多久,比尔,瑞原先手足无措的僵硬放松了下来。接着罗德尼就带他进书房去了,直到快晚上七点钟,威廉才似乎很勉强地告辞离去。

“很不错的孩子。”罗德尼说。

“是的,相当不错,就是挺害羞的。”

“的确是。”罗德尼像是觉得挺好玩似的,“不过我不认为他平时也这么害羞。”

“他待得真是够久的!”

“两个多小时。”

“你一定累坏了,罗德尼。”

“哦,一点也不,我倒挺开心的。这个年轻人很有头脑,而且看事情的眼光很不寻常。脑筋很灵活,既有个性又有脑筋。是的,我喜欢他。”

“他一定是很喜欢你,尽可能地留下来跟你聊天。”

罗德尼那种好玩的神色又出现了。

“哦,他才不是为了跟我聊天才留下来的,他是希望等到芭芭拉回来。拜托,琼,难道你看到爱情时认不出来吗?这可怜的小伙子难为情得手足无措,所以脸才红得像甜菜根似的。他一定是费了很大的劲才鼓起勇气上我们家来的。结果上门以后,却看不到他的意中人。没错,这是一见钟情的例子。”

没多久,芭芭拉匆匆回到家,正好赶上吃晚饭。

琼说:“芭芭拉,你认识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过了,是赫里奥特夫人的侄儿。他把你的球拍送回来了。”

“哦,比尔·瑞?所以他找到球拍了?那天晚上球拍好像完全失去踪影。”

“他待了好些时候。”琼说。

“可惜我跟他错过了。我跟克拉布斯家的人去看了场电影,蠢得要命的电影。你们有没有被威廉闷死?”

“没有。”罗德尼说,“我喜欢他。我们聊了中东政策。我料想,换作是你大概会觉得闷得要死吧。”

“我喜欢听世上那些奇怪地方的事。我很想去旅行,老是待在克雷敏斯特让人觉得很厌烦。总而言之,比尔不一样。”

“你可以去受点职业训练呀。”罗德尼建议说。

“哦!找份工作!”芭芭拉皱起了鼻子。

“你知道,老爸,我是个懒鬼,我不喜欢工作。”

“想来,大部分人都跟你一样吧。”罗德尼说。

芭芭拉冲过去拥抱他。

“你工作得太辛苦了,我一向都这样认为。真是遗憾!”

接着,她松开手说:“我要去给比尔打个电话。他提过要去马斯顿参加定点越野赛马……”

她朝客厅后方的电话走去时,罗德尼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表情很古怪,流露出质疑、不确定。他喜欢比尔·瑞,是的,无疑从一开始就喜欢他。可是,当芭芭拉突然宣布说她和比尔订了婚,两人打算马上结婚,以便她可以跟他一起回巴格达时,罗德尼却又为何看起来如此忧心忡忡,如此焦虑?

比尔年轻、家世好,自己有钱,又有大好前途。

然而为何罗德尼却有异议,而且建议他们晚一点再结婚呢?为什么他经常眉头深锁,看来很没把握又迷茫的样子呢?

然后,就在芭芭拉结婚之前,他突然发起脾气来,坚持说她太年轻了。

只不过呢,芭芭拉很快就摆平了这项反对。

她跟比尔结婚并前往巴格达六个月之后,轮到埃夫丽尔宣布订婚消息了,对象是个证券经纪人,名叫爱德华,哈里森一威尔莫特。

他是个不多话、和蔼可亲的男人,三十四岁左右,非常富裕。

所以,说真的,琼心想,一切似乎都转变得好极了。罗德尼对于埃夫丽尔的订婚倒是没说什么。琼追问时他才说:“是的,是的,这是件好事。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埃夫丽尔出嫁之后,家里只剩琼和罗德尼。

托尼念完农学院课程,但却没通过考试,让他们夫妇很操心,最后他去了南非,因为罗德尼有个客户在那里,这人在罗得西亚有座很大的橙园农场。

托尼写信给他们,虽然信的内容都不长,但热情洋溢。后来他写信回家,宣布他和一个来自南非德班的小姐订婚了。琼想到儿子竟然要娶一个他们没见过的对象就很懊恼。这女孩也没钱,而且说真的,他们对这女孩一无所知。,罗德尼说,这是托尼自找的,所以他们一定要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他认为,从托尼寄回家的照片看来,这女孩挺好的,而且似乎愿意跟托尼在罗得西亚从头做起。

“我想这么一来,他们这辈子大概就都待在那里,不太会回来了。当初应该逼托尼进律师事务所的。那时我就这样说过!”

罗德尼露出笑容,说他并不擅长强迫别人。

“没错,不过说真的,罗德尼,你应该坚持的。这下子他恐怕很快就会在那里定居下来,人都是这样的。”

对,罗德尼说,这倒是真的。不过,他还是认为坚持的风险太大了。

风险?琼说她不明白,他指的风险是什么?

罗德尼说,他指的风险是儿子可能会不快乐。

琼说,有时她对这些快乐之说很不耐烦,似乎没有人想到其他的。快乐并不是人生中唯一的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譬如什么?罗德尼当时曾这样问。

嗯,琼迟疑了一下子之后说,例如“责任”。

罗德尼说,当律师绝对算不上是种责任吧。

琼有点气恼,回他说,他很清楚她的意思。

托尼的责任是要讨父亲喜欢,而不是让父亲失望。

“托尼并没有让我失望。”

可是,琼惊呼说,罗德尼一定不喜欢唯一的儿子远在万里之外、隔着半个地球、住在他们永远见不到的地方吧?

“是不喜欢,”罗德尼叹口气说,“我得承认自己很想念托尼,他是这么一个活泼开朗的人。是的,我想念他……”

“这就是我说的。你应该要坚决的!”

“说到底,琼,那是托尼的人生,不是我们的。我们的人生已经过去了,我的意思是,不管好坏,都过了活跃的阶段。”

“对,嗯,从某方面说,算是吧。”

她想了一下又说:“嗯,这是很好的人生,当然,现在也还是。”

“我对此很感高兴。”

他对她微笑着。罗德尼的笑容很好看,带着揶揄的笑容,有时候像是在对你看不到的某事微笑着。

“真正的原因是,”琼说,“你和我彼此真的非常适合。”

“对,我们不怎么吵架。”

“再加上儿女方面我们也很幸运。要是他们变坏或者不快乐等等的话,那就糟糕了。”

“好玩的琼。”罗德尼当时这样说。

“嗯,可是话说回来,要真是这样的话,的确会让人很难过的。”

“琼,我不认为有什么事情会让你难过很久的。”

“嗯,”她思考着这个观点,“当然这跟我脾气很温和也有关。我认为一个人的基本职责是,要懂得不可为任何事情而情绪失控。”

“实在是令人敬佩又合宜的态度!”

“这很好,不是吗?”琼微笑着说,“感觉自己在一些事情上取得了成就。”

“是的,”罗德尼叹息说,“是的,当然是很好的。”

琼笑了,伸手轻轻摇了一下他的手臂。

“别这么谦虚,罗德尼,这附近没有哪个律师的业务比你更大了,你做得比当年哈里叔叔的时期还大。”

“是的,事务所做得相当好。”

“新合伙人还会带来更多资金。你介意有个新合伙人吗?”

罗德尼摇头。

“哦,不介意,我们需要年轻的新血。奥尔德曼和我都渐渐老了。”

对,她心想,这是真的。罗德尼的黑发中已经出现了很多灰发。

琼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来,看看表。

这个早上过得相当快,那些令人心烦的胡思乱想似乎也没再那么肆无忌惮地闯人她脑中了。

嗯,这不就表示“自律”果然必须吗?要井井有条地整理思绪,只去回想那些愉快又令人满意的往事——这就是她今天早上所做的。看看这个早上过得有多快,再过一个半小时就要吃午饭了。也许她最好出去散步一下,招待所附近走走就好,在吃另一顿又热又油腻的饭之前活动一下。

她走进寝室,戴上了双层毡帽,然后走出去。一个阿拉伯男孩跪在地上,脸朝向麦加方向,伏低又直起身地膜拜着,嘴里发出鼻音很重的祈祷文。

印度人不知何时跑了出来,站在琼肩后,一副指点的口吻说:“他在做中午的祈祷。”

琼点点头。她觉得这消息实在多余,她很清楚这男孩在做什么。

“他在说安拉很体恤人,安拉很慈悲。”

“我知道。”琼说着走开了,缓缓朝向围住火车站那边的铁蒺藜走去。

她记得曾经看过六、七个阿拉伯人拼命要把陷在沙里的福特老爷车拉出来,每个人都朝不同的方向又拖又拉的。她女婿威廉向她解释说,这些人在做这徒劳无功的努力之际,还满怀希望地说着:“安拉是很慈悲的。”

安拉,她心想,一定得要慈悲才行,他们这样各朝反方向拖这车的话,除非是奇迹出现,否则是不可能把这车从沙里拉出来的。

奇妙的是,他们似乎对此都相当乐在其中,开开心心的。

“因安拉”,他们会这样说,意思是“但凭天意”,然后就去做那一点也不聪明的努力,满足他们自己的意愿。琼的生活方式可不是这样的。人应该要为明天深思熟虑,做好打算才是。不过要是活在像阿布哈米德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也许就不需要那样做了。

要是在这里待得太久的话,琼寻思着,说不定连今天是星期几都会忘掉了。

然后她心想,让我看看,今天是星期四,对,星期四,我是星期一晚上抵达这里的。

这时她已经走到铁蒺藜交错之处,见到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有个穿制服的男人,拿了把长枪,正倚着一口大箱子,所以她猜想他大概是在守卫着火车站或者边界。

这人看来好像睡着了,琼认为自己最好别再走过去,免得他醒来朝她开枪。像这种事情,她心想,在阿布哈米德这样的地方未必是不可能的。

她沿着原路往回走,稍微绕一下路,这样就可以绕着招待所走,既可以掌握时间,又不用担心广场恐惧症的怪异感觉发作(如果真的是广场恐惧症作怪的话)。

当然,她也自我嘉许地心想,这个早上过得很不错,她在脑海中找出了应该要感恩的事。埃夫丽尔跟可亲的爱德华的婚事,这是个多么脚踏实地又可靠的男人,而且又这么富裕;埃夫丽尔在伦敦的房子相当好,哈洛德百货公司就近在眼前。还有芭芭拉的婚事,以及托尼的——虽然老实说并不真的那么令人满意,事实上,他们对此什么都不清楚,托尼本身就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儿子。托尼应该留在家乡,进他父亲与合伙人的律师事务所。他应该娶个英国好女孩,喜欢户外活动,步他父亲的后尘。

可怜的罗德尼,黑发如今夹杂着灰色,却没有儿子来继承他的事业。

事实上,罗德尼对托尼太软弱了,他应该坚持己见不让步才对。坚持,才是该做的事。就是说嘛,琼心想,要是当初我没坚持己见的话,今天的罗德尼会落到什么下场,我还真想知道呢!

想到这里,她感到了一丝自我嘉许的温暖光辉。

说不定他们背了满身债,就像霍兹登老头一样,要四处筹措资金。

她心想,不知罗德尼是不是真的很感激她为他所做的……

琼望着远方飘浮晃动的地平线,有一种奇异的、水汪汪的感觉。啊,她心想,这是海市蜃楼!对,那就是海市蜃楼……就像沙地上的一池池水。这跟想象中的海市蜃楼并不一样——以前她一直以为会看到树木和城市的,那景象具体得多。

但即使是这不引人注意的水汪汪效果也很奇异,让人感觉到:什么才是现实?

海市蜃楼,她心想,海市蜃楼,这个词似乎很重要。

她本来正在想什么?哦,对了,在想托尼,以及这孩子是多么自私又不为人着想到极点。

托尼一向都很难捉摸,他的态度总是那么含糊,明明很顺从,但却又以他静静的、温和的、满脸笑容的方式,完全随己意行事。托尼向来都不是那么爱她,没到她心目中儿子对母亲应有的听话孝顺地步。事实上,他反倒像是最关心他父亲。

她还记得,托尼还是个七岁小男孩的时候,有天半夜走进更衣室里去找睡在那里的罗德尼,平静又毫不浪漫地宣布说:“父亲,我想我一定是吃了毒蕈而不是香菇,因为我肚子痛得很厉害,我想我会死掉,所以我要来这里死在你身边。”

事实上,根本不关毒蕈或香菇的事,这孩子是得了急性盲肠炎,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开了刀。

但在琼眼中还是觉得很奇怪,这孩子出了问题不去找她,反而是去找罗德尼;通常应该是去找母亲才对。

是的,托尼在很多方面都很磨人。在学校里很懒惰,对比赛游戏等很提不起劲,虽然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带出去会让她很自豪的小男孩,可是托尼似乎从来都不想要跟她出去,而且他有个让人生气的毛病,每次她要找他时,他就像是融人地貌中不见了人影。

“保护色。”琼还记得埃夫丽尔这样说,“托尼在运用保护色方面,比我们聪明得多。”

琼当时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却有点感到被这话刺伤了。

琼看看表,不必走到太热的地步,现在就回招待所去吧。这个早上过得非常好,没有任何意外事件,没有不愉快的思绪,没有因为广场恐惧症而惊慌……

真是的,她内心有个声音在嚷着说,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个护士。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琼·斯丘达莫尔。伤患吗?精神病患?还有,你干嘛既感到自豪却又这么疲累呢?难道过一个愉快、正常的早上,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她赶快走进招待所里,很高兴见到这回午饭有罐头桃子可以换换口味。

吃过午饭之后,她回房间躺在床上。要是能睡到下午茶时间就好了……

但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很清醒,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体却感到很紧张,仿佛在等着什么事发生……仿佛在戒备之中,准备随时为了自卫而对抗某些逼近的危险。她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我得要放松,琼心想,得要放松才行。

但她无法放松下来,身体僵硬又紧绷,心跳得比平时略快,脑子里充满警觉和怀疑。

整个状况让她联想起了什么。她搜索枯肠,终于找到了适当的比拟——牙医的候诊室。

在牙医候诊室里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知道眼前有样绝对不愉快的事情在等着你,所以你决心安抚自己,要自己别去想它,明知每一分钟都让这煎熬折磨愈来愈逼近……

但是,是什么样的煎熬折磨呢?她在等着什么呢?

会发生什么事呢?

所有的蜥蜴,她心想,都回到各自的洞里去了……这是因为有场风暴即将来临。那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等待……等待……

老天,她又变得前言不搭后语了。

吉贝小姐……自律……灵修避静……

避静!她得要冥想。可以念诵什么嗡……这是神智学还是佛教的?

不对,不对,应该要守着她自己信仰的宗教。

冥想着上帝,想着上帝的爱。上帝……我们在天上的父……

她自己的父亲——棕色络腮胡修剪得整整齐齐,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的蓝眼睛,喜欢把家中样样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一个和蔼却严格执行军纪的军官,这就是她父亲,一个典型的退役海军司令。至于她母亲,高挑苗条、迷糊、不整洁、性情可爱、粗枝大叶,以致即使她把人气得要命时,人家还是会替她找各种藉口。

她母亲外出参加各种聚会时,会戴着奇怪的手套,穿着歪七扭八的裙子,铁灰色头发梳成一个髻,帽子就歪斜地用发针别在髻上,而且开心又安详,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打扮有何不妥。而这位海军司令的怒气总是对女儿们发泄,从不对着妻子发作。

“为什么你们这几个女儿不能看顾好母亲?让她这副模样出门是什么意思?我绝对不容许像这样的邋遢法!”他会大吼着。然后三个女儿会恭顺地回答:“遵命,父亲。”之后,她们彼此说:“话是没错,不过说真的,母亲真的是无可救药!”

琼当然很喜欢母亲,但这并不会蒙蔽她而无视于母亲很累人的这个事实——做事完全没有方法,也缺乏连贯性;虽然乐天开朗,却不负责任,热心但却冲动。

母亲去世后,她清理母亲的文件,见到一封父亲在他们结婚二十周年时写的信,让琼相当震惊。

今天不能跟你共度,我感到非常难过,我的心肝。写这封信是要告诉你,这些年来,你的爱对我的意义,今天更是比以往更让我感到你的可贵。你的爱是我人生中至高无上的福气,我为此感谢神,也谢谢你……

不知为何,她从来都不晓得父亲对母亲的感受竟然是这样的。

琼心想,到今年十二月,罗德尼和我就结婚满二十五年了,我们的银婚纪念日。她心想,要是他写这样一封信给我的话,该有多好啊!

她在脑中炮制了这封信。最亲爱的琼:我觉得必须写下我欠你的一切,以及你对我的意义。我肯定你绝对想象不到,你的爱是我最大的福气……

琼中断了写这想象中的信,心里想着,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很不真实。很难想象罗德尼会写这样一封信,不管他有多爱她……不管他有多爱她……

为什么这么挑衅地重复这句话呢?为什么感到一阵古怪的轻微寒战呢?在这之前,她一直在想些什么?

对了!琼突然一惊,回过神来,她本应该做灵修冥想的,结果反倒去想那些世俗之事——想她的父母亲,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去世了,留下她一人。

一人独处在沙漠里,独自在这令人不快、有如牢房的房间里。

无事可想,只能想自己。

她坐起身来,既然无法入睡,躺在床上也没用。

她很讨厌这些天花板很高、有小纱窗的房间,置身其中像被包围住,让你觉得自己好像小昆虫似的。她想要一个空气流通的大客厅,有漂亮缤纷的印花棉布椅面,壁炉火架上燃着熊熊的火,还有人,很多人,你可以去探望他们,而那些人也会上门来看你……

哦,火车必须赶快来到,非得要赶快来。要不一辆汽车,或别的什么……

“我不能待在这里!”琼高声说,“我不能留在这里!”(自言自语,她心想,这可是很糟的迹象。)她喝了些茶,然后出去了。她认为自己不能坐着不动光是想。她要出去走走,而且不让自己想东想西的。

想,会让人难受。看看住在这地方的人——那个印度人、阿拉伯男孩,还有厨子,她很确定他们是从来不想什么的。

有时我坐着一面想,有时就只是坐着……

这话是谁说的?真是令人钦佩的生活方式!

她不会去想,只会去走走,不会走得离招待所太远,以防万一,噢,只是以防万一……

画出一个大圈圈,绕呀绕,像只动物般,真丢脸。是的,真丢脸,但没有什么法子。她得要非常、非常小心自己,否则……

否则什么?她不知道。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绝不可以去想罗德尼,绝不可以去想埃夫丽尔,绝不可以去想托尼,绝不可以去想芭芭拉。

她绝不可以去想布兰奇,绝不可以去想血红色的杜鹃花蕾。(尤其绝不可以去想血红色的杜鹃花蕾!)绝不可以去想诗词……

她绝不可以去想琼,斯丘达莫尔。可是这是我自己呀!不,不是。是,是的……

要是你没事可做,只能想你自己,结果会发现些什么关于自己的事呢?

“我不想要知道。”琼高声说。

她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她究竟不想要知道什么?

一场仗,她心想,我正在打一场要输掉的仗。

但是跟谁打?为什么打?

算了,她心想,我不想要知道……

抓紧这点。这是句好话。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跟她走在一起,某个她很熟的人,要是她回头的话……嗯,她回过头去,但并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

然而那种“有人在旁边”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让她很害怕。罗德尼、埃夫丽尔、托尼、芭芭拉,没有一个会来帮她,没有一个帮得了她,没有一个会想要帮她。他们没有一个关心她。

她走回招待所去,想躲开这个窥伺她的人,不管那是谁。印度人站在铁丝网门外。琼走近时,有点摇摇晃晃,印度人盯着她看的神情令她恼火。

“什么事?”她说,“怎么了?”

“夫人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说不定夫人是发烧了?”

原来如此!可不是,原来如此!她发烧了。

真笨,之前怎么没想到?

她赶快进屋里去,得去量体温,找她的奎宁丸。

她有带奎宁丸,不知放在哪里。

她找出了体温计,放到舌头下面。

发烧,当然是因为发烧!前言不搭后语……

那种无名的恐惧……忧心悬念、心跳加速。纯粹是生理上的因素,整件事情都是。

她取出体温计看上面的指数。

华氏九十八点二度,比平时体温还低了一点点。

好不容易总算熬到了晚上。此时她真的很担心自己了。不是因为太阳,不是因为发烧,一定是因为神经紧张的缘故。

“只是神经紧张的缘故。”人家说。她也曾经这样说过别人。嗯,下午她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只因为神经紧张的缘故,真是的!神经紧张真要命!她需要的是医生,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医生,以及一家疗养院,还有一名和善又有效率的护士,不会离开房间。

“绝对不能丢下斯丘达莫尔太太一个人。”结果她现在有的却是沙漠中粉刷过的牢房,一个不很聪明的印度人,一个完全白痴的阿拉伯男孩,以及一名厨子。而这厨子过不久就会送上一顿饭,内容只有白饭、罐头鲑鱼、烘焙豆子,还有煮得很老的蛋。

全都不对,琼心想,就我这情况,这样的治疗根本就是不对的……

晚饭过后,她回房间去看她那瓶阿司匹林,只剩下六颗了。她不顾一切全都吃下去,这一来,明天就没有了,但她觉得总得做些什么事才行。

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她心想,绝对不再没带适当的安眠药物出门旅行了。

她脱了衣服,满怀忧虑地躺了下来。

但说也奇怪,竟然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那晚,她梦见自己在一所大监狱里,里面有曲折的走廊。她设法要出去,却找不到路,然而,期间她却相当确信自己的确知道出路……

你只需要回想起来就行了,她不断努力告诉自己说,你只要想起来就行了。

到了早上她醒过来时,感到心情还算平静,虽然很累。

“你只要想起来就行了。”她告诉自己说。

她起身穿好衣服去吃了早饭。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事了,只是有点忧心,如此而已。

我想大概很快又会从头开始了,她暗想。好吧,真要这样,我也没办法。

她呆坐在椅上。预计不久就会出去,但眼下还没到时候。

她不再去特别想些什么事,也不再不去想事情。这两者都太累人了。她打算任由自己的思绪飘移。罗德尼律师事务所的外间办公室,有个贴了白色标签的契约箱,标签上注明“艾弗克斯勋爵房地产,已故”、“威廉斯上校”。一箱箱就像舞台道具般。

彼得,舍斯顿那张脸从书桌后抬起,一脸聪慧热切,多像他母亲啊——不尽然,他的眼神像他父亲,滴溜溜转,老是侧目看人。换了我是罗德尼,我就不会太信任他。她曾这样想过。

奇怪,她竟然会想到这个!

莱斯莉死后,舍斯顿整个崩溃了,在短时间内就酗酒致死。孩子们由亲戚接济。最小的是个女孩,出生六个月就死了。

舍斯顿家的长子约翰步入林业,如今去了缅甸某地方。琼还记得莱斯莉以及她那些手染沙发布面、软垫布套等,要是约翰像他母亲,像她那样渴望看到植物快速生长的话,他现在一定很快乐。听说他发展得很好。

彼得·舍斯顿则跑来找罗德尼,表达了他想到事务所上班的意愿。

“母亲告诉过我,她很肯定您会帮我的,先生。”

很有吸引力、爽快直率的男孩,满脸笑容、积极,总是很急着讨好人——琼一直认为,他是舍斯顿家两个儿子之中比较引人注意的。

罗德尼很高兴地任用了这个男孩。说不定,这对他来说有点补偿作用,因为他自己的儿子宁愿跑到海外去,远离家人。

说不定,时间久了之后,罗德尼会把彼得当成自己的儿子。彼得常来家里,而且总是很讨琼喜欢。态度随和又迷人,但却不像他父亲那样油腔滑调。

然后有一天罗德尼下班回家,看起来很忧虑又不舒服的样子。她问起来时,罗德尼不耐烦地回答说:“没事。”完全没事。但过了一星期左右,他提及彼得要走了,要去一家飞机制造厂上班。

“噢,罗德尼,你一直都在栽培他,而且我们两个都那么喜欢他!”

“对,很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因为他懒惰吗?”

“哦,不,他很有数字头脑,这方面很行。”

“就像他父亲一样?”

“对,就像他父亲一样。可是这个男孩子受新发现所吸引——飞行——诸如此类的事。”

但琼没在听罗德尼说话,她自己说出口的已经引起了某些联想。彼得离开得很突然。

“罗德尼……出了问题,是吧?”

“出问题?这话怎么说?”

“我是说……嗯,就像他父亲一样。他的嘴巴长得像莱斯莉,但那种奇怪的、游移不定的眼神,就跟他父亲以前一样。噢,罗德尼,这是真的吧?是不是?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罗德尼缓缓地说:“只不过出了点小问题。”

“会计方面的?他拿了钱?”

“我不想谈这个,琼,没什么大不了的。”

“像他父亲一样走歪路!遗传很奇怪吧?”

“很奇怪。不过似乎刚好相反。”

“你的意思是说,他也可能会是像莱斯莉?不过话说回来,她并不是个特别有效率的人,对不对?”

罗德尼以冷冷的语气说:“我认为她是很有效率的人,坚持自己的工作,而且做得很好。”

“可怜的人。”

罗德尼生气地说:“我希望你不要老是可怜她。这让我觉得很烦。”

“可是,罗德尼,你真没同情心,她这辈子真的过得很惨的。”

“我从来都不认为她是这样的。”

“还有她的死……”

“我宁愿你别再提这个了。”

他转身走开了。

琼心想,每个人都怕癌症,避谈这字眼,要是可以的话,他们就用别的称呼:恶性增生、一次重大手术、不治之症、里面长了东西。连罗德尼也不喜欢提到这个。因为,毕竟这很难说——每十二人之中就会有一人死于这病,不是吗?而且往往是最健康的人会得这病,那些人原本都跟这个沾不上边的。

琼还记得那天在市集广场上从兰伯特太太那里听到这消息的情景。

“我亲爱的,你听说了没?可怜的舍斯顿太太!”

“她怎么了?”

“死了!”对方津津有味地说,然后压低了声音。

“我相信是里面长东西……没办法开刀……我听说她被疼痛折磨得很惨,但还是勇气十足,一直工作到最后两个星期,直到他们非得给她吗啡止痛为止。我侄媳妇一个半月前见到她时,她看起来病得很厉害,瘦得像竹竿似的,但还是跟往常一样开怀说笑。我猜人就是不肯相信自己永远好不起来了。哎,她这辈子也够惨的,可怜的女人。我敢说这对她是个慈悲的解脱……”

琼赶快回家告诉罗德尼。而罗德尼却平静地说,是的,他已经知道了,他是她的遗嘱执行人,所以他们马上就跟他联络了。

莱斯莉身后没有留下多少遗产,所留下的都由孩子均分。遗嘱中最让克雷敏斯特热烈讨论的条文是:要把她的遗体送到克雷敏斯特安葬。

“因为,”遗嘱上这样说明,“我在那里的时候很快乐。”

于是莱斯莉就安息在克雷敏斯特的圣玛丽教堂墓园里。

有些人认为这是很奇怪的要求,因为她丈夫就是在克雷敏斯特被判定侵占银行资金罪名的。

但有的人却说这相当自然,在所有的问题发生之前,她的确在这地方有过快乐的日子,因此在回顾时很自然地会把这地方当作失乐园。

可怜的莱斯莉。这家人都很悲惨,年轻的彼得在受训后成为实习飞行员,结果却撞机身亡。

罗德尼因此大受打击,表现得很激动,似乎为了彼得的死而自责。

“可是说真的,罗德尼,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莱斯莉叫他来找我,告诉他说我会给他工作,会照顾他的。”

“嗯,你也的确做了,你安排他到事务所上班。”

“我知道。”

“结果他误入歧途,你也没有追究他或什么的。你自己填补了亏空,不是吗?”

“对,是的,这不是重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就是莱斯莉叫他来找我的原因,因为她晓得儿子软弱,遗传了舍斯顿不可信赖的缺点。约翰没问题。她相信我可以照顾彼得,管住他的弱点。这孩子是个奇异的组合,有舍斯顿的欺诈毛病,却又有莱斯莉的勇气。阿马达雷斯写信给我,说他是他们雇用过最好的飞行员,驾起飞机勇猛又技术超群,这是他们形容的字眼。这孩子自告奋勇,你知道,在飞机上试用秘密新设备,这设备有危险性,所以他才会丧生。”

“嗯,我认为这种行为是很值得赞扬的,真的很光荣。”

罗德尼冷笑了一下。

“哦,没错,琼。不过换了是你亲生儿子这样丧生的话,你会这么满不在乎地说出这话吗?你会因为托尼死得很光荣而感到满意吗?”

琼瞠目结舌。

“可是彼得又不是我们的儿子。这完全是不同的。”

“我是在想莱斯莉……想着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坐在招待所里,琼在椅子上换了一下坐姿。

为什么来到这里之后,舍斯顿一家就老是不断出现在她的思绪里呢?她还有别的朋友,那些比舍斯顿家任何一个人都对她更具意义的朋友。她从来都不是很喜欢莱斯莉,只是为她感到难过而已。可怜的莱斯莉,躺在大理石板下。

琼打了个冷战。我发冷,琼心想,我发冷,有人走在我的坟上。

可是她在想的是莱斯莉的坟呀!

这里很冷,她心想,又冷又阴暗。我要到外面的阳光下,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教堂墓园、莱斯莉的坟,还有那朵从罗德尼外套上落下的沉重杜鹃花蕾。

狂风的确摧残了五月的娇嫩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