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人偶非死不可 第五场 干杯

翌日上午十点,研三造访了恭介的家。恭介正双手揪着头发在书房里来回大步转悠。他两眼充血,脸上失去血色般发青,似乎一夜之间掉了几公斤体重,明显地憔悴下来。

“昨夜……”

“彻夜未眠……就在这里转来转去,好像迷路了一样。还有一个……再解开一个谜就行了……最后还有一处不明。”

恭介坐到钢琴前,发狂似地弹了“热情奏鸣曲”的一小节,又站了起来,在桌上的纸上随手写了几个数字。

“试试吧,赌一把。”

研三也看出了恭介的苦恼,不小心说漏了嘴:“神津先生,稍微休息一下吧。不是没人被杀吗?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别开玩笑。九成九会出事,到婚礼还有四小时,无论如何到那时……”

“我能做的事无论如何我也会做,哪怕要我在银座裸奔……只是,就算做了这么愚蠢的事,对你也没有帮助吧……”

“在银座裸奔?”恭介想到什么似地高声问。

“旧时的小说家等大家说过,写小说就是要有大白天在日本桥全裸的勇气。与此相同,我要是疯狂效仿,没有做不出的事。”

“疯狂效仿?”恭介的脸上瞬间闪现出光明,说是上天的启示也好,说是灵感也好,浮现起不知根底的黑暗中出现一丝光明的表情。

“那就拜托你来个疯狂效仿吧。”

虽然说了大话,研三还是退缩了。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在世间的评价中,急躁者早把你当轻浮的人了,好像真有什么,世间事都这么开始的。如果这部电影真有什么意图在里面,你就会一跃而成为大英雄……”

“不必当什么英雄。急躁者也罢,轻浮者也罢,够了,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马上去绫小路家,找个借口参加婚礼。然后假装发狂,给婚礼制造障碍……”

“破坏婚礼?”就连研三也对这个任务感到吃惊。

“干吧。紧要关头……就说‘不管怎么丢脸,三三九度交杯完毕,这个女人就是我约定终身的老婆了。我之所以赶到这里,是因为谁都想跟这个女人过日子呢’。这样一来,就算以歌舞伎的伶牙俐齿也不得不被打断吧。试想,发生这种事,你寡不敌众,肯定表演不下去,会手足乱舞地像狗一样被扔出来。撑个十分钟、二十分钟,婚礼不就被最大限度地拉长了吗?”

“现在,那十分钟、二十分钟很珍贵,现在就连一分钟也很珍贵……”

在扭着身子喊叫的恭介的认真态度压制下,研三总算下了决心。

“我干。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乐于当唐吉诃德。只是,能告诉我理由吗?”

“理由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之后再慢慢解释……无论如何我也会急袭那里,把握确实的证据……”

在断断续续地听恭介的话的时候,研三心里生起奇怪的妄想,不得不怀疑这个天才用脑过度以致精神异常。

但是,恭介的话对他来说就是绝对。虽然还不能推测出他的真实意图,研三还是紧咬嘴唇回答:“我干。不管世间怎么说,我此时都要做一回狂人了。”

庄严的‘越天乐’响起,研三无限感慨,他想到自己就是人生的小丑,他生长的时代就是黑白不分的时代。满洲事变发生时,他还是个小学生,随着他的成长,战争的规模也逐渐扩大,他自己最后也在菲律宾的深山中卷进九死一生的战祸。他心中筑起的偶像也在终战同时灰飞烟灭,而且,他还没找到可替代的信念。

被杀的诗人杉浦雅男不断地说那样的刻薄话,谁都讨厌轻视他,知道度过不幸的一声,研三总感到能够理解……他是刻薄的毒舌家,自己就是愚蠢的小丑,心中的空虚连自己也没注意到,只变成没人喜欢的俏皮话、相声一样的无聊笑话。每次被人笑话的时候,他也窥视自己的内心,从今天开始扮演的小丑是心里想不到的大戏……那是他的初体验。

绫小路家的实彦病房旁的一个西式房间被装饰成临时的祭坛,挂上了彩绸,只有很少人出席,简直不像是婚礼……只是考虑到实彦的病情和佳子的横死去日尚浅,这也是当然的处置。

研三能出席也是经过相当努力的结果。早晨就赶到绫小路家的他,是对证婚人原子爵安原源基施展了热情洋溢的演说才得以成行。

昨天魔术师中谷让次的话不知添油加醋夸张了几倍。兄长原搜查一课长松下英一郎、高川警部、神津恭介,把其他值得信赖的人的名字都全部列举出来,大胆推断中谷让次是犯人,自称是Fourdinier重生的大魔术师也许会突破重重警戒出现在这里,完成最后的杀人。那时,至少可以大吹法螺——自己当时在场。

要是一般的情况下,安原原子爵肯定会郑重地断言拒绝研三的出席要求。但是率许发生了几件奇怪的突发事件,安原原子爵心里也投下了什么恐惧的影子吧。他在与新郎新娘商量后,特别允许了研三出席……安原源基现在走到祭坛前宣读祭文:“今日宣告:蒙神明恩惠,绫小路家、泽村家两家的……”

研三在想,自己要是犯人,会用什么样的非常手段完成杀人。从屋顶透过墙壁从窗口向房间里乱枪扫射?难道是供品的哪里,如装榊木的井栏背后、装着两尾鲷鱼的白木台中,藏着定时炸弹?还是在酒里下毒,一举夺取新郎新娘的性命?第三个方法,也是最有可能的……光是这样想想,研三就觉得背部发冷,出现在止水庄的怪人的身影、穿着死刑执行人黑衣的恶魔的幻影纷纷浮上眼睑。

“神话时代的往昔,伊邪那歧、伊邪那美二尊大神好事未始兄妹而居……”

神主庄重的祝辞开始了,同时研三心里又浮起新的阴气。这个房间的空气中无法理解的怪异凄惨的气氛冷冷地流动着……现在,它正沉重地沿着地板回转,到了胸口附近,像瓦斯一样蔓延上来。

“左右无异、先后无误,持清明正直之诚心,称心如意,立誓永结同心……”

祝辞继续着,没有任何停滞。

但是研三的胸口似乎快要破裂。有什么事,确实发生了生么。比人迟钝一倍的他也感到突如其来袭来的恐怖感觉,到底是因何原因而起?

是来自旁边房间的床铺上在人扶持下坐起来,和服群摆裹膝、短衫罩肩,望向这边的绫小路实彦朽木般的脸色吗?

也有那个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

是为了遵照神津恭介的话扰乱这个严肃的典礼,研三自身的邪念从内心自发反映出来?

也不只是这个原因。

还是说,驱除了众多邪神的神官的努力也无效,眼睛看不见的恶魔跟在几个牺牲者的灵魂身后的脚步声现在已经偷偷靠近了这个礼堂?

不,也不只是这个原因。

“家门高广、世代延续,威严夺目、永葆昌盛赖供奉之诚,永赐平安……”

祝辞还在继续。本该神圣的祭辞,简直像来自地狱底奇形怪状的恶灵一起发出的奇怪咒语,狂乱的感觉压上研三的耳朵。

似乎无止境延续的祝辞总算告终,新郎新娘隔着白木桌相对,雄蝶雌蝶静静走到前面。

像是撞钟的钝音一样的恐怖在研三胸中重重回响,他现在才想到恐怖的本质。他来造访这个家,进入盥洗室的时候,听到了大概是这个家的亲戚的两人的对话。

“是前天还是昨天,滋子小姐不是在医院去世了吗,一般来说应该是赖参加葬礼的,参加的却是婚礼……”

“有精神障碍的女儿在这个家里根本就没被当作女儿。今天让绫小路先生听到这样的话,也太不尊重他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特例中的特例。这种事就假装不知道吧……”

是了!快要忘记的这个对话正是研三心中烦恼、恐惧的根源。

研三不禁睁开眼。伴随“越天乐”的音乐,泽村干一按三三九度喝完酒,把杯子放在典子面前,正将瓶中酒倒进杯子……

“稍等!”研三疯叫着冲上去:“别动那个酒杯!”

满座的人们都把眼光集中在研三身上,包括双目含怒的新郎泽村干一,也包括害怕般的新娘典子。

“松下先生,你到底在做什么?这是在神面前,尤其是在神圣婚礼的礼堂!”

研三全然不顾安原原子爵的斥责:“你认为该是神圣的场合才这么说。这场婚礼被诅咒了!是对神的亵渎!”

“什么!”

“身体再怎么干净也避不开血的腥臭吧。且不说佳子小姐的事,典子小姐,你知道前天还是昨天滋子小姐在医院去世,今天还要举行婚礼吗?”

酒杯从典子手中啪嗒落到白木台上,发出微弱的声音。

“松下先生,请借一步说话……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们各种事情都考虑过了……虽然今天举行婚礼,你说的事我们也很重视……”安原源基笨拙地对研三展开怀柔。

“不,我决不离开这里……说什么都不走。阻止这个不当的婚礼是神的意志!”

安原源基满脸通红:“住口!住口!”

“就不住口!”

对面末席上的两个青年站起来,向研三走来。还来不及想,研三就被人以柔道还是什么手法反扭胳膊拖在地板上。

“把这家伙扔到庭院!”

门开了。被扔出很远的研三爬起来,对着站在自己眼前的恭介叫了起来:“神津先生!”

“松下,喝过三三九度交杯酒了吗?”

“还没……还没。”

“好,真的很好。”恭介也不看周围,进入了房间中,无礼地走到安原源基面前,充满自信地说:“你是证婚人吧。我是神津恭介,请中止这场婚礼。”

“你说什么?你们两个要干什么?”

“我和松下并没有反常。只是婚礼本身不合常理……夺走绫小路家两名女性性命的杀人狂,之后与绫小路家最后的女儿结婚,要装作没看到吗?”

泽村干一神色骤变:“神津先生,请别乱说。我是杀人犯这个理由也太愚蠢了吧……请出示证据,证据!”

“证据在火葬场。从精神病院抬出的棺材中……被认为是绫小路滋子小姐的尸体的,其实是你的共犯京野百合子……其友女保险推销员已经确认过了。那是非常厉害的毒杀的尸体,我已经证明了。”

不知什么时候,以高川警部为首的几名警察进入了礼堂。要是泽村干一想跑,马上就扑过来把他按到在地……

“从里面打开保险柜的锁很简单——某位魔术师说的。和绫小路家的女儿结婚的话,最容易得到从福德经济会流到绫小路家的财产。为了这个目的,结婚对象是谁都行,在这里的典子小姐也好,从精神病院治愈出院的滋子小姐也好。与治愈精神病相比,把不算什么的百合子送进医院,再把病人带到外面斩首,这应该见效更快……非进无出,这就是魔术的真理。”

泽村干一的嘴唇附近浮起微笑。与其说是恶魔的笑,不如说是无法形容的、无法承受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神津,你没有我想象的愚蠢。这一幕的确是我输了。没法子!”

喀嚓一声,手铐铐上了他的双腕。这个杀人狂没有露出羞耻的神色,在典子、绫小路实彦、神津恭介和松下研三,以及在座人们冰冷的视线注视下,悠然地大步走出房间。

“啊……”实彦口中发出苦闷的声音。就连常人也无法忍耐的精神打击,对气力正在恢复的病人来说,到底还是忍耐不住。他的身体弯曲得跟虾一样,从床铺上倒落。

恭介马上走上前,替他号了脉,然后神色暗淡地摇了摇头。

“父亲!”

没想到眼前发生的一幕景象是恶梦,也没流出激动的眼泪,沉默如人偶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的典子,还穿着新娘的礼服,走向父亲的床前,埋头哭出声来。

恭介用满怀复杂感情的眼睛看着她,然后静静回头转向研三,轻声催促:“松下,谢谢你。多亏有你,我才没犯下最后的错误。差劲的安慰就算了,走吧。”

泽村干一把毒药藏在了某处,当天晚上,警视厅牢房里的他服毒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