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向断头台行进 第二场 处刑前的盗首

松下研三无缘无故产生参加这个新魔术发表会的念头,是哪个小说家都有的爱起哄的毛病。而且,从当时水谷良平和百合子对话的片断中感觉到的那个恐怖的“人偶杀人事件”的前兆,正是他特有的警犬般的犯罪嗅觉作出的动物性本能反应,研三事后怎么也说不清楚。

只是他从当时直到发布会当天,做了几次毛骨悚然的梦,都是同样的恶梦……在梦中,他看到了中谷让次,这个白发魔术师有时用女人般纤细的手指擦拭奇形怪状的树根,有时擦拭青铜刀具,有时指着玻璃之塔中的陈设品,一边发出嘲讽的笑,挑战般地一再重复。

“如何,老师的朋友神津恭介老师,作为战后屈指可数的名侦探,成功解开至今为止的全部事件,也只是运气好而已,犯人不过是普通人。如果犯人是魔术师,超出了业余爱好者的阶段的——譬如像我一样被认为是Fourdinier重生的大魔术师,穷一生之智计划的大犯罪,那个谜他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然后他举起了手。裹着华丽凤袍的百合子在断头台上跪下,锋利的大刀落下的同时,她那美丽的脑袋嘎巴一下掉到地上……

研三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自己不能亲眼目睹这个大魔术的事。只要自己亲眼目睹魔术的那个景象一次,就能从这个恶梦的奴役下逃脱吧。

这天他提前二十分左右到达会场公乐会馆的六层大厅,中谷让次站在入口的接待处。

穿着黑色无尾晚礼服的那个白发身影到底文雅起来,像管弦乐的指挥,不断地在空中晃动女人般细长柔软的手指,简直像暗藏着被称为声音魔术师的Stokowsky的面貌。

“你一定在想,还真有这回事吧。”他边说边交给研三一张节目单,“不想去后台看看吗?”

“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那天之后,我跟女王陛下说了关于你的事,她拜托务必跟你见上一面。”

女王陛下当然是指那时的女人、女王Marie Antoinette——京野百合子吧。

走在通向后台的走廊途中,研三轻轻地打开了节目单。确实,第一部不吉利的数字十三后面,赫然印着:

“宿命的王妃Marie Antoinette的处刑…………………………水谷良平、京野百合子”

这肯定是当时二人争执的魔术。

哪里的后台都一样充满着无法形容的乱七八糟的空气。与戏剧和舞蹈的彩排不同,没有大肆化妆的必要,尽管如此穿着具有时代感的和服衣裙和古式黑长袍的人们,紧张地工作着。

手上拿着百褶裙的百合子看到研三莞尔一笑,水谷良平收了名片,像来了来历不明的人一样地冷淡地低下了头。

“辛苦了。虽说有机关,演被斩首的角色,你的心情也不大好吧。”

正如研三鲁莽的说法那样,百合子内心对这个角色不太起劲,显出些许胆怯,不久强作欢颜,虽然说着“可是,毕竟是被称为世界恋人的女王陛下啊。出演这个角色,是非常光荣的角色”,分明却口是心非。无法形容的阴影像乌云一样浮现在她美丽的脸上。

“但是,为什么真的要斩首呢?到底是怎样的诡计?”

“这是头——人偶的头,藏在裙子中,带到断头台下。刀刃落下的同时,这个头嘎巴一下掉落。”

百合子解开旁边的紫色包袱皮。四角形的小箱子前贴着玻璃,一闪就把金发和美白的脸庞遮住了。

“你给我住手!”死刑行刑人水谷良平突然暴跳如雷。

“魔术师在魔术表演之前竟然把诡计告诉别人!松下先生,就算是你,也不会在写侦探小说的时候把诡计预先告诉哪个朋友吧?”

话是不错,不过他那蛮横的语气也惹起了研三的肝火。

“她也只是无心之失。从我的角度来说,请教这些也不会给你造成别的影响。好吧,都是我的错,请别对京野小姐发火了。不管怎样,我衷心祝愿这个死刑圆满成功。我就装作不知道这个诡计,尽可能为你们鼓掌捧场吧。”

丢下这些话,研三头也不回直奔观众席而去。

观众席已经上座七、八成,恐怕会员的亲朋好友都集中到了内席。研三心想要是有这么多入场者的话,也算相当成功了。

大幕揭开,开幕致辞之后马上开始了魔术表演。掌声数度在研三耳边响起,研三心中却空空如也,舞台上接连展开的绝技根本难以入目。

他默不作声地抱着手臂,在心里思考着这两个男女的关系。

——那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不是夫妇,也不像是恋人们,那男人用的不是像指责部下的言词吗?

——那两人确有敌意,否则也是抱有对抗意识……两人不和睦,这个魔术能平安完成吗?

模糊的不安,怎么也无法从研三心中消除。这时突然从周围的座位发出了微弱的喊声。研三也回过神来抬头看。

舞台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断头台立了起来。但是,代替黑衣的死刑执行人水谷良平,早上的主持人脸色僵硬地站在旁边。

“那么,有关之后的精彩节目断头台女王的大魔术,根据演出者的情况停止了。请见谅……”

研三禁不住踢开座位冲了过去,飞奔到走廊,在那里突然遇到了中谷让次。

“怎么了?中谷先生!”

“唉,出大事了。魔术的设备被偷了……”中谷让次的言词带着无法形容的不安和错乱微妙的语调。

“什么!”

“头被偷了。刚才百合子小姐展示的人偶头,在众目睽睽的后台,从上锁的玻璃箱中被偷走了。”

后台简直像烧开了的铁壶一样骚动。蜂房般的噪音充满了这个二十块叠榻榻米大小的后台的各个角落。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研三的话,百合子抬起了脸。布满恐怖的双眼,似乎刚从吞下了她半身的未知神秘世界被拯救出来——面对研三的问题,她喘息着。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也什么都不知道。终于轮到我出场了,戴上假发——Marie Antoinette是金发吧,因此是特意订做的……金发的假发哪里也不找到。大概是和衣裳什么的一起放入了这个小型手提箱中……要是那样的话,人偶头从这个箱子中丢失,这里面不是只有假发吗?”

抱着无法形容的复杂想法,研三看了看装人偶头的白木箱。二十立方厘米左右大小的白木箱,前面的玻璃盖上下颠倒,盖子一端一把小荷包锁牢牢地锁着。

“钥匙呢?”

“在我身上……”

“那么,碰过这个箱子的,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吗?”

“那可真不好说。再怎么注意,可是这种地方……”

在这么多人不断出入的后台,这当然也算理由。特别是相识的会员们,接近百合子他们打个招呼的人也有吧。而且,就算百合子在场,也不能说寸步不离连盥洗室也不去一次吧。听到这些,无法得到满意的回答从一开始就十分明显。

特别是,聚集在这个场合的人们,虽说全都是外行,也有内行的魔术手法吧——取下这种小荷包锁,再按照原来的方式挂上,谁都可以易如反掌地做到。可是,在谁都没注意的时间,从箱子取出和人头同样大小的人偶头藏起来,并不是那么是简单的事……。

“嘻嘻嘻嘻嘻,女王陛下的头不见了。嘻嘻嘻嘻,要砍的头没了,不能执行死刑了。女王陛下万万岁,真有忠臣在啊!”

突然,房间的一角传来嘲笑般的言词。研三吃惊颤抖,看见一个奇怪男人的身影。

他是个驼背,有着成年人的脸,身高却如孩子一般。他比身高还开阔地张开肩膀,又加上披着黑色长披风,那模样简直与大猩猩或黑猩猩无异。他的声调也变化着,恐怕声带或是哪里有异常,因此他的声音出不来。不过正是此时此地,听见这个笑声的时候,研三被无法形容的凉飕飕的感觉袭击了。

“那是谁?那是什么人?”

“是诗人杉浦雅男先生,他也是协会的会员。”中谷让次低声回答。

水谷良平也火起心头,太阳穴附近青筋抖动:“杉浦,你在挑我魔术的毛病吗?”

“要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嘻嘻嘻嘻嘻,Marie Antoinette有Fersen这个瑞典出生的贵公子情人,他打算帮女王越狱,殚精竭虑却终遭失败……Fersen这样的名手也没注意到,传说恋人在上断头台之前,头就被偷走了……”

“杉浦,难道是你藏起了头?”

“我是犯人?那可真光荣,让我难为情啊。我身材矮小,还能在被称为世界恋人的女王陛下面前有出头之日,嘻嘻嘻嘻嘻。恋人角色真是愚蠢地在裙下嬉闹、像拼命邀宠的猫一样的滑稽角色。被戏弄,被取笑,一边被嘲笑,一边还滑稽地陪笑,纵使心底也忍耐着沸腾的愤怒。滑稽的是,却没有拯救女王陛下生命的心情。说起来期待这种献身的角色也没道理。”

这个男人像哭一样地歪着脸笑了。

“如果想知道头的去向,去找那个Fersen吧,不久就能追上……说了那么招人厌恶的话,我的演出该结束了。”

猛地拉上门,这个奇怪的诗人走了出去。此后走廊上只听见老妪魔术师般枯萎的歌声,是换掉那首童谣本来的歌词,充满了讥讽和恶意的歌:

晴天娃娃

晴天娃娃

但愿你赶快善待妻子

要是始乱终弃让她哭泣

就把你的头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