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第三十二章

这里没什么大象,这是当然。马戏表演已经不再使用动物了。杰克森的童年记忆中只有那么一个马戏团的印象;朱莉娅想错了,他其实是有过童年时代的(很差劲)。四十多年前(他真有那么老了吗?)的那个记忆中的马戏团驻扎在一个煤渣堆的背阴面,那地方属于城郊的煤矿场区。

那次马戏表演中的动物多极了,大象,老虎,狗啊,马啊,甚至还有(杰克森好像还记得)企鹅做主角的表演,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记错了。他至今还记得大帐篷里那种刺鼻的味道(锯木屑和动物的尿液,棉花糖和糖果),还有来自异域的诱惑,那些异国人的生活与杰克森如此不同,这让他觉得很难过,难过得好像身体某处真的出现了病痛一般。

路易丝·门罗没有接受他的邀请。虽然不管怎么说,朱莉娅只给了他一张票,可要是路易丝答应来,他是可以再买一张的。

草地公园里的这次马戏表演远远比不上长久以前的那一次,它既没有让他那样兴奋地翘首以待,也没有让他那样胆战心惊地观看。这是个俄罗斯马戏团,不过转盘子、高空秋千和踩钢丝之类的杂技表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俄罗斯风格,倒是小丑在用俄罗斯套娃表演时表明了他们国籍上的属性——“套娃”,节目单上就这么写着。这个词概括了他的这一天。他想到了费我思那间办公室的穿堂里堆着的那些箱子,上面印着“套娃”两个字。他触摸到了自己上衣口袋里那个花生大的小娃娃。像洋葱一样层层包裹起来。中国人的套盒。中国人的传话游戏。俄罗斯人的传话游戏。

秘密套秘密。娃娃套娃娃。

马戏团的领班(大概是朱莉娅说的那个“马戏团管事的家伙”)看起来同全世界的马戏团领班没什么区别,黑色高顶大礼帽,红色燕尾服,手里拿着鞭子,那样子与其说是要在这片闪闪发亮的俗气玩意儿中担任司仪,倒不如说是要调度指挥某次猎狐行动。他个子实在太高了,朱莉娅不会对他感兴趣的。这家马戏团,节目单上还说,与“曼谷变性人”共用场地。那些在他眼前走过的变性人没有把他/她演出的票子送给朱莉娅,这让杰克森觉得很安慰。

“被谋杀了。”朱莉娅说。

昨晚他还看到理查德·莫特在舞台上表演,而现在这可怜的人已经不知被放到了哪个冰柜里。如果杰克森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登台表演,他会更为慷慨地献上自己的掌声。难道是因为他说的笑话不好笑,别人才把他给杀了吗?人们甚至会因为比这更小的事情而去杀人。杰克森当警察的时候,常常觉得人们杀人的理由看起来非常微不足道,可是他猜想当局者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他曾经负责过一起案子,一个八十岁的老翁用一把捣锤敲烂了他妻子的脑袋,因为她煮糊了他早上要喝的粥。杰克森对那个老家伙说,这根本算不上是个能够成为呈堂证供的理由,而他说:“可她天天早上都把粥煮糊,已经五十八年了。”(“你应该早点跟她谈谈这件事。”一位探长干巴巴地对他说。

不过在婚姻关系里,光是谈谈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杰克森对此心知肚明。)如今再次说起这件事,简直会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可是看到那个老妇人的脑浆洒满那张用旧了的亚麻油地毡,看着那个双眼迷蒙、两手发抖的老人被带进一辆警车的后座,让人一点也笑不出来。

老实说,让杰克森感到惊讶的是,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不去杀人。有些事情,朱莉娅肯定是对他撒了谎。

马戏场对面的人山人海里,有一张脸孔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不是在乱用成语,那确实是人山人海,这让他觉得很难把视线集中在一张脸上。

他一直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远视能力应该会相应得到改善,而近视能力则会慢慢地退化,(难道情况刚好相反吗?)不过他似乎正在同时失去自己的远视和近视能力。可要是他集中注意力呢,不,最好还是不要集中注意力,那样看得更清楚些,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她的脸侧向一边,向前探着脖子,正在看着那个表演高空秋千的艺人,她的神情快乐而安详。她半睁着眼睛,似乎欣赏表演的同时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她太像那个死去的女孩了,这简直匪夷所思。他的女孩,蜷缩在岩石上,沉睡中的美人鱼,是他打搅了她的美梦。

他眯起眼来,想要看清观众席上那个女孩的五官,可是他的视线又模糊了,于是她不见了,沉入了那人山人海。

杂技演员们搭人墙的时候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觉得昏昏沉沉的。大帐篷的屋顶是深蓝色的,缀着闪闪发光的银色星子,这让他想起了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他终于想到那是一座天主教堂耳堂里的附属小礼拜堂的屋顶——天堂的穹顶,他母亲在周日那天里要把他们强行拉到那里三次,那时候他们还很小,直到她最后再没有力气管他们了,只能任由他们投入魔鬼的怀抱。

也许朱莉娅真没有对他撒谎,她只是没有说实话。当杰克森与其他观众一起走出马戏场,来到外面的草地公园里时,迎接他的是那珠灰色的暮景。正是黄昏时分。走出来感觉身心为之一畅,一束稍纵即逝的北欧阳光照亮了他的心。他在长凳上坐下来,打开了他的手机。有一条来自朱莉娅的消息,特拉酒吧来找我们(这次连“J”或者一个“么”字都没有,他留意到,更别说是“爱你的”或者标点符号了)。这不像是在邀请他去喝酒,更像是在挑战,或者说像寻宝游戏。他猜“特拉”就是特拉弗斯,这个地点可以说好,也可以说坏,好的是这地方离这儿很近,他确定自己认得过去的路,坏的是他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已经跟朱莉娅和其他演员去过那儿了,那烟雾弥漫的环境里四处可见的是从伦敦来的装腔作势的家伙。也许他可以说服她离开那儿,带她去一家意大利餐厅,城里的这个区域有很多意大利餐厅。他好像还记得他原来的方案是晚上做饭给她吃。

人鼠之间的最佳方案。他们读书的时候学习过那本书,就是说他的同学们在读书的时候学习过那本书,杰克森当时大概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要不然就是逃学了。他记起了苏格兰战争纪念馆里那块小小的题词牌。土行者的朋友。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孤立无援。

虽然草地公园里四处乱转的人还多得很,不过天色暗得很快,在路边排列着的那些街灯照不到的地方,浓得化不开的幽暗已经为各种违规乱纪行为大开方便之门。杰克森周遭突然间似乎变得更暗了,他意识到大帐篷亮着的那些灯被熄灭了。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坠落了,铅块一样沉,那是牵着他母亲的手(他母亲如今不过是记忆中一个虚浮不实的影子)从马戏团走回家的记忆,他们走上一座山,他的家乡是一座山城,然后他回过头去看,灯火辉煌的大帐篷忽然间被黑暗吞没了,这已经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觉得心绪烦乱,可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没办法将那种感受表达出来。现在他明白那是抑郁。抑郁质,胆汁质,粘液质——路易丝·门罗昨天就是这么说他的,你似乎冷淡得很,粘液质哦,布罗迪先生。

第四种是什么?多血质。不过只有抑郁才是他本人真正的特质。换句话说,一个可怜的混蛋。

整个欧洲的灯火正在熄灭,他心想。老天,这句该死的名言。拜亚马逊所赐,他最近读了许多军事史方面的书。他又一次想起了比尼恩的那句诗。每当夕阳西下。其他的诗句都是蹩脚货。

格雷子爵一定是亲眼看到街灯亮起来了,而不是熄灭,虽说有些人认为这句话的出处不足凭信,当然会有这种怀疑。老天,看看这个人吧,傍晚时分坐在公园长凳上的一个悲伤的中年失败者,心里想着他从未参加过的一场年代久远的战争。

杰克森不太会想到他参加过的那些战争。他所需要的就是一罐陈啤。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觉得自己是失败者?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将不会再看到它们被重新点燃。如果朱莉娅厌烦他了,他是不会怪她的。

接着,这种自怜自艾的情绪瞬间被他抛到脑后,因为她来了。就是她,他那个死去的女孩。

在大帐篷里看到她并不是他的想象,她确实在那儿,而现在她到了这里,她向草地公园的另一头走去,在树木投下的影子间忽隐忽现,而且正在向着他的方向走来。她穿着一条夏季短裙和一双高跟鞋,这让人情不自禁地对她那无懈可击的长腿心生艳羡。他猛地站起身来,开始向她走去,心里想着该说什么呢——嗨,你长得就像我知道的一个死去的女孩?根据交谈策略对于起头第一句话的要求,这里还有一些改进的空间。他知道她并不真是他那个死去的女孩,除非死人已经可以行走了,他很肯定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那样,他简直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混乱局面将会接踵而至。

接着(杰克森觉得这种桥段已经有那么点让人厌烦了),不知是谁从阴影里闪出来,除了他的老对手还能有谁,就是本田男。特伦斯·史密斯蹑手蹑脚地跟上那个还没死去的女孩,那副样子让杰克森想起了一个卡通人物。这个人就是红坦克的翻版,红坦克不应该让自己踮起脚尖走路。

这女孩也许并不是个死人,不过看起来特伦斯·史密斯正打算要把她变成死人,他这次使的不是那根战绩卓著的球棒,而是一段看上去很像尼龙绳的东西。狗、球棒、绳索,他一个人就是一座兵器库。

“嗨!”杰克森喊了一声,想要引起那个女孩的注意,“看你后面!”他真的这么说了吗?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跟哑剧中的笑料完全没有关系,这绝不是哑剧舞台上那种虚假的凶杀劫掠,特伦斯·史密斯的绳索已经勒住了她的脖颈。然而杰克森喊出的警告还是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的手设法抓住了那根绳索,正在用尽全力拉扯着不让特伦斯·史密斯勒紧它。

杰克森沿着小路向那两人狂奔过去。附近也有其他人,比他离得他们更近些,可是那些人对于眼前有人正要勒死一个女孩这件事似乎并未留意。在杰克森跑到他们那里之前,那女孩动作迅速而且极为有效地来了那么两下子,这动作似乎牵涉到了她高跟鞋的鞋跟和本田男的阴部,伴着一声让人厌恶的喊叫,可怜的老特里倒在了地上。

没有阳刚之气,杰克森想。那个女孩没有在原地停留,她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朝着她走来的方向跑了起来,那是马戏团的方向。等杰克森来到因为惊悸而打着干呕的特伦斯·史密斯身边的时候,那女孩已经跑得没影了。

本田男的呻吟声引来了两个路人,他们好像觉得本田男是因为受到别人的袭击而受伤的,而那个袭击者肯定就是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这个男人。来过了,做过了,烦不烦?杰克森心想。他的大脑还停留在过去的那至关重要的几秒钟里,还在试着搞明白他的老朋友特里、长得像福斯河边死去的女孩的那个女孩和他自己怎么就撞到了一起。那个女孩在袭击者怀里挣扎时,他看到了她戴着的十字架耳钉。你说巧合吗,他想,我说是联系。一种让人困惑、让人猜不透的复杂的联系,可是联系就是联系。杰克森觉得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去追那个与死去的女孩相像的女孩,还是对特伦斯·史密斯来一番盘问,问完以后顺便还可以把他揍个稀巴烂。

还没等他做出决定,一辆警车开到了现场,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员麻溜地跳出车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沿着小路一路走来。那是一男一女,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们的样子让杰克森觉得似曾相识,他对于自己处境的分析花去了过长的时间,不过接下来的行动他可以毫不延迟地加速完成。路人甲指着杰克森喊道:“就是这个人干的!”哦,谢谢,杰克森想,非常感谢。他今天已经以袭击特伦斯·史密斯的罪名被宣判过一次了,再来一次的话他大概就会被直接送去坐牢。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很疼,然后撒腿跑了起来。

那对警察中的女的留下来照看特伦斯·史密斯,那家伙还在为他失去的阳刚之气而呜咽哀鸣。

杰克森其实很想知道那个女孩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他要把这种秘技传授给他生命中重要的两个女人,这样如果她们被别人用绳索勒住,双脚离地,她们就可以用上这招了。可是,但愿不要发生这种事吧。

另一个警察在小路上拖着沉重的脚步追赶着杰克森。他身材颇为肥硕,按常理来说,杰克森本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他甩掉,可是肋部的瘀伤多番掣肘,于是他决定放弃直线奔跑较量,猛冲进大帐篷周围停放着的大篷车和卡车的车阵之中,打算在这里跟他来一番缠斗。他绊了一跤,撞翻了什么东西,有人骂了他几句。他还是在跑,在各种各样的车子之间穿进穿出,就像是在马戏团的防御阵地里穿行。

在几辆卡车围出的通道中,他停下来喘口气。

他听得到那个警察正和某个人说着话。这时候他真希望那些马戏团成员身上的某种流浪汉天性能够发生作用,他们会帮助他,为警察指一条错误的路线(他朝那边去了)。没这么好运气。这个警察虽然体格不行,盯住人却不肯放,他来到了卡车围出的通道的一端,正穿过通道向另一边走去。杰克森赶忙将自己的身体平贴到一台载有发电机的巨型卡车的一侧,不过太迟了,那人已经看到他了,他口齿含糊地喊了句什么,突然间撞上自己正在寻找的目标仿佛让他吃了一惊。杰克森身上的警察特质想要让自己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并没有那么可怕。他的搭档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不可能照顾到各方面来的袭击,而且他并不知道杰克森有多大能耐,所以他很有可能比杰克森更害怕。可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呢?他很想知道。

他并没有等在原地去探索彼此的能耐,而是又跑了起来,在为他护航的那些车辆间四处奔忙。

可跑了那么久,他开始有点吃不消了,他的肋部疼得那么厉害,简直让他直不起腰来了。正当他觉得自己不得不放弃这场猫鼠游戏时,不知是什么(不知是人是鬼,他希望那是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到了黑暗中。

倒也没有那么黑,依然有足够的光亮让他辨识出他正站在大帐篷的中心区域的某处,正是表演者们等待上场的地方。他面前是一条进入马戏场内部的地道,这条地道一时间让他想到了古罗马圆形剧场。他去年带玛莉去了罗马。他们吃了好多冰激凌和披萨。近来让他印象深刻的都是关于度假的经历。

这地方的光线同样足以让他瞥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正抵在自己咽喉处。他最先想到了特伦斯·史密斯,这家伙的武器之多,真不输《妙探寻凶》中的凶器,不过他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到这里。他转过头往后看,他能感觉到那把匕首刮擦到了他颈上的动脉,稍有闪失后果将不堪设想。身后是那个与死去的女孩相像的女孩。

她微微一笑。她身上有种野性难驯的气质,这让对方难以用微笑去回报她的笑。这时候就差再来几个小丑了,要不各种奇形怪状的事情都齐了。

“闭上嘴,行吗?”她说。

听起来她是个外国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此感到惊讶,他碰上的每个人好像都是从外国来的。

“好吧。”他说。

她将那把匕首从他脖子边稍许移开了些。他靠得她那么近,他都能闻到她身上那种混杂在香水味中的烟草味,这让他很想来一根烟。这让他很想做爱。考虑到眼下的处境,这想法真是让他吃了一惊。他不知道那副耳钉是不是表明了她的宗教信仰,她是不是信奉基督教徒的某种重生教义呢?她看起来同他之前碰到过的那些基督教徒很不一样,可这种事情是看不出来的。她从警察手里救下他是为了要杀掉他吗?这说不通,不过,其实也没有哪种说法是完全说得通的。

“你长得很像一个死了的人。”他轻声说。

不错,他已经想到过这句话可能是谈话的大忌,不过他没想那么多,还是说了出来。

“我知道。”她说。

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她将那把匕首移得更远了。

“是你的姐妹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不,是朋友,”她说着,耸了耸肩,“我们俩就是长得像,没别的。”

“本田男,我是说特伦斯·史密斯,他为什么要袭击你?”她眯起她绿色的眼睛,笑了起来。

“那个残废吗?”她轻蔑地说,“他是个白痴。”

“对,我知道他是白痴,不过他刚才可是想要杀了你。”她打了个手势,他猜想那在她本国代表某种下流意思。俄罗斯,听她的口音应该是。

“Da。”她表示同意。对于刚刚有人差点杀了她这件事,她看来安之若素,着实令人钦佩。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经常碰到这种事。

“我在马戏场里看到你了。”他说。

“马戏表演现在是犯法的吗?”她说。

轻松点的话题似乎她并不在行。

“你叫什么名字?”他放胆说道,“我叫杰克森·布罗迪。”我以前是个警察。

“我没有名字,我根本不存在,”她压低声音说道,“如果你再不闭上嘴,你也将不存在。”真的不能跟她谈点轻松的话题,这方面她简直是一团糟。

“我们站在同一边啊。”杰克森说。

看起来好像并不是这样,不过他敌人的敌人难道不就是他的朋友吗?“我没有站在哪一边。听着——”为引起他的注意,匕首在他肋部轻刺了一下。

“这很疼。”

“是吗?”他无法想象自己之前居然还为她遭到袭击而担心。匕首又轻轻地捅了下他的肋部。

“行了,行了,我听着呢。”他说。

“别再多管闲事,我会处理的。”

“处理什么?”她将匕首的尖端在他的肋部扎得更深了些,就在那瘀伤累累、剧痛不止的肋部上,然后她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语气坚决,不容争辩。

她带着他穿过幽暗的马戏场,异彩幻梦全失的场地显得非常怪异,在场地另一边空荡荡的座位席后面,她让他从帐篷的帘布下匍匐而过。外面的草地上,夜晚的凉风习习,既没有特伦斯·史密斯,也没有警察的踪迹。

“我让你绝处逢生。”她说着笑了起来,看来对自己熟练使用成语感到很满意。

“现在滚吧。”她走了开去。虽然她正光着脚,可她似乎并没注意到。他跟着她,一瘸一拐地走着,像只跛脚狗。

“滚远点。”她说,压根儿就没回头看他一眼。

“跟我说说你的朋友,那个水里的死去的女孩,”他不依不饶地说,“她是谁?”她继续走着,只是将匕首举了起来,亮给他看。那把匕首比他想象的要小,不过看起来很锋利,而且她绝对是那种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进别人的身体的人。

他钦佩使匕首的人,他年轻的时候见过许多被刀剑伤到的受害者,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再开口讲述自己的遭遇。

“是特伦斯·史密斯杀了你的朋友吗?”他们经过了一小群人,这些人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可是想想,光着脚的女孩,匕首,一瘸一拐的男人,让人疑窦丛生的对话。杰克森猜想他们大概被当成是先锋艺术的表演者了。

“你简直烦死了,杰克森·布罗迪。”那个女孩喊道。他们走到了一条主干道的附近,突然间到处都是车辆和人群。杰克森大概认出了这条街,就是那条靠近钱伯斯街的博物馆、靠近治安法庭的街道。治安法庭就是他今早受辱的地方。

真难相信这一天居然还没过去。

在她逃出他的视线之前,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将事情理出个头绪。特伦斯·史密斯试图杀死这疯狂的俄罗斯女孩。疯狂的俄罗斯女孩是他那个死去的女孩的朋友。特伦斯·史密斯袭击过他,让他忘了他看到的事情。杰克森以为他指的是那起道路暴力事件,可是如果他指的是发生在克拉蒙德岛的事,那又如何呢?因为他是除了疯狂的俄罗斯女孩外,唯一知道那女孩死了的目击者吗?而特伦斯·史密斯不是还想杀了她吗?从他一头扎进那冰冷的河水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事情有了头绪。这是实实在在的联系,而不仅是巧合。

俄罗斯女孩正等着过马路,她站在人行道边上寻找着车辆之间的空隙,就好像一只格雷伊猎犬焦急地等待着捕猎机关打开的瞬间。正当马路上的车流在红灯前停下时,他赶上了她,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了回来。他有那么点觉得她会用刀刺他,或是用嘴咬他,可她只是怒视着他。人行横道线上的那个绿色小人闪了起来,在他们身后嘟嘟地叫着。等绿色又变回红色的时候,她还是那样怒视着他。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变成石头。

突然间传来轰然巨响,杰克森惊得跳了起来。

他曾有一次亲眼目睹自己的家被炸毁,所以对于这种巨响表现得有些谨小慎微。

“是烟火,”女孩说,“军事演习放的。”果然如此,远处,闪闪发亮的火星构成的巨型花朵绽放在了城堡的上空,然后缓缓地落向地面。

接着,毫无征兆地,她向他靠过来,将嘴唇贴在他的耳畔,似乎要吻他,而她却说道:“真心为您安家。”她随即笑了起来,好像自己刚刚说了个笑话,好笑得不得了似的。

“什么?”她转身走开,慢慢抽开了她的手臂,于是他说:“等等,别走,等一下。我怎么才能再联系到你?”她笑着说:“找乔乔。”接着便不顾红灯向马路对面走去,并且冲着那些开过来的车子霸道地做着停止的手势。她的腿真的很完美。

等他赶到特拉弗斯酒吧的时候,朱莉娅和剧组的其他人早就走了。他以为朱莉娅回家了,可是等他最终顺利到家的时候,那里根本没有她的影子,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了。他给她打电话,但是她的手机关机了。他实在是累极了,连她后来爬上床来躺到他身边都没怎么察觉到。

“你在哪里?”她说。

“你在哪里?”他说。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这是场熟悉的战争,这场战争他打过多次。矛盾还未升级,他的手机先响了起来。路易丝·门罗打来问他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看来她有个儿子。他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妈妈。

“为什么会有女人半夜给你打电话,问你十几岁时候的事情?”朱莉娅倦意惺忪地问道。

“也许她们觉得我很有趣。”朱莉娅嘿嘿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带着喉音。

这使她咳嗽起来,咳了好久方才恢复过来,再要问她为什么觉得这话那么好笑已经不太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