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最极端的意外
“掐死她之后,我感到了一种解脱。我当时想,自己应该跟她一起走。……但我走了,孩子怎么办?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毕竟是老婆的孩子!不行,我得养大她!于是我又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用一根铁棍撬坏了窗户,给老婆穿好衣裤放到客厅的地面上,再换掉被她尿湿的床单,造成有人撬窗进来偷东西的假象!还把床单洗了洗,挂在窗户上,然后把门打开,打电话报了警。……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你们的眼睛!”说到最后,凶手突然笑了,“这样也好,我也能解脱了!……”
待他讲述完事情的经过,我量下了他脸上被抓的伤口,还照了相片。
“其实凶手蛮可怜的!”走出审讯室,李智林对我说。
“还很可悲!”我说,“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是故意让他杀的!”
“怎么说?”李智林很震惊地看着我。
“你注意到凶手的体形了没有?是长期用药导致的弱瘦型体质。以他老婆的体格,未必打不过他!正常情况下,一个人不可能让别人掐两次,而仅仅抓破凶手的脸!”
“有道理!”李智林想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
案件侦破后的第三天,董建国从死者的物品里发现了一本日记。说是日记,从上面文字的语气来看,倒像是写给自己丈夫的信。
其中一篇是这样写道:“我太累了!没人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经历的是怎样的苦痛!爱与恨,情与仇,所有的事情凌乱得像一团麻,我已无法分辨真伪。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那些事,我已经失去了判断,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般,那可真是太肮脏了!但你却说这是为了我们的幸福,知道吗?你以为的幸福,其实是一只外表美丽的毒苹果!尝下去,前面就是死亡的悬崖,无路可退!是你把我推到了悬崖边上,却又毫不留情地逼我跳下去。曾经苦苦的坚持,经不起你恶毒的猜疑,以前的美好竟然是如此地经不起考验,我坚持不起了!”
“……此刻我坐在旅馆的房间内,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忍不住哭了。原本以为出来旅行,换个环境,会遗忘心里的痛,看来并非如此!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竟是一个怀旧的人,我根本无法忘记过去,无法忘记你!本想重新开始,但到此时才发现并非那么容易!这个旅游城市此时在窗外毫无了质感,他默默地看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他,像彼此从未谋面的情人,约了很久,见面才发现原来有多失望!我把自己全身洗了一遍,只想大睡一场,醒来后不知自己是谁!可是,在扔掉你送给我的情人节礼物——那套粉红色内衣裤时,我却哭了,像突然被人剜掉心肝一般空落落的。我不知道自己该是谁,该怎样去做……或许明天醒来,我还是那个自己。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别再醒过来呢?……”
“我终于还是醒了,窗外的城市没了夜间的霓虹,竟然是那样的不堪,真实得让人失望。我困惑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死,吞下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药,居然还让我活过来,难道遇到了药商骗子?看看剩下的药片才发现,原来药店的人给了我维生素片。”
“这么长久的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温暖。看来,人生还并不是那么丑陋,还是有人关心着别人。我们夫妻了十来年,为什么就不能关心对方,原谅对方呢?于是我决定回家,如果你原谅了我,那我就原谅你!我会对你说,亲爱的老公,让我们忘掉过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我特意找到了那个女作家写的几本书,大多是一些笔触细腻,感情丰富的散文,虽然字行里间满是哀怨和失望,但却无不流落出痴情和坚贞。在一篇《妒恨最毒》中,有这样让我过目难忘的文字:
那年的雨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季节。——遇到了你!那个时候,我快乐得发颤,幸福得寒毛都竖了起来!爱情来临时,就像抒写文字时有了绝妙的立意,无论用怎样的叙述方式,都会掩饰不住地汩汩而出!而你,就是我颂扬爱情的方式!爱情是朵晶莹无暇的玻璃花,那种剔透,只要给点阳光,就能折射出五光十色的颜色。……
可我们得明白,越美好的事物,越让人无法容忍一丝的瑕疵!毕竟是玻璃材质,脆弱易碎,因而需要拥有者的小心呵护!
……我绝没想到,竟用这种方式决裂,曾经的爱经不起你的猜疑。我们曾探讨过,对于爱情来说什么最毒?我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那是毒药的药引,也是裂缝起端上的分叉,说出来就有了细数对方不是的论据!如果不可避免地要提及,我想说,是妒恨最毒,而且无药可解!
……
我们按照杀人凶手的交待,找到了他“财色兼收”的朋友。——如果情况属实,那个所谓“借种”的朋友也将涉嫌犯罪!
这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与人交谈时显得很沉着,当我们表明身份,他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听完我们的来意,没想他笑了:“你们以为我傻吗?我才不会做那么荒唐的事,这样做可是强奸!但我如果不答应他,说不定他会找别人,我不希望他老婆受到伤害!她是我很欣赏的人!因此我表面答应了他,拿到钱后就找借口还给了他老婆。我没有料想到的是,这样的事无法证实,倒给了他们相互猜疑的借口,以致于无法释怀,谁也不相信谁!尤其当他老婆怀孕后,我更说不清楚了!但我的确没有做过,他们的女儿不是我的,如果你们不信,完全可以做DNA鉴定!”
“那么为什么你的照片会放在女死者的床头?”董建国问。
“可能是恨让他们失去了理智了吧!听说男的在外面找了个女人,女作家就要了我的一张照片放在床头,唯恐对方伤害得不够深!”
最后,我用针头扎破了这个男人的指尖,取了一些血样备用。——看来,DNA检验是必须得做了!
随后,我和李智林去了一趟看守所,再次提审了女作家的前夫。
我问那个凶手有没有看过他老婆写的书。他看了看我,一脸的茫然,显然没看过!
我把《妒恨最毒》递给他。他捧在手里,轻抚了半天,才翻开来看。
还没看完,他却早已泣不成声!
我问他,所谓“借种”的具体时间能否确定。他表示很肯定:“到死我也不会忘记!”
“那么,你的女儿是早产吗?”
“没有,她是在医生所说的预产期内出生!”杀人凶手没弄明白我问话的意思。
“那好,你算过时间吗?”我拿出他女儿的户籍证明,那上面有他女儿的出生日期,“你的女儿可是此后的第八个月出生的!”
听到这里,杀人凶手脸色突变,低头思考着什么。——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在计算时间!
“怎么会这样!”他突然大叫一声,“不可能!不会是这样的!”
我想,他终于算清了一道最简单的数学题:女儿的出生时间,是他让那个朋友“借种”的八个月后!也就是说,此前他的老婆已经怀上了孩子!
“这么说,那个女人还有其他男人?!”杀人凶手沮丧里带着愤怒。
“为什么女儿不能是你自己的呢?”我反问。
凶手的神色一凛:“可是我……”
“凡事都没有绝对!”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为什么宁愿相信其他人,也不相信自己最亲近的人呢?”
凶手垂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可以做亲子鉴定吗?”
“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我回答道。
提取到凶手的血液样本后,我们送到鉴定中心做DNA检验。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当我把鉴定书送到了凶手的手里时,他捧着鉴定书,呆呆地看了整整十分钟,然后竭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声音大得整个看守所都能听得见!
检验的结论,是凶手与自己女儿的DNA同一,与他那个朋友无任何血缘关系。——也就是说,女儿是凶手自己的!
……
后来,李智林和我讨论这件事情,表示了不可思议:“凶手不是生殖残疾吗?怎么会这样!”
“有些事情,医学是无法解释的。”我说。
“这样的结局,太让人意外了!”李智林感慨道。
“没有不可能的事。”我说,“你要记住,我们法医遇到的,表面是异乎寻常的极端,实质却是很正常的,符合从人性角度的常理推断,不应该有意外之说!”
“非得用常理来解释,那只能说是内心的妒恨使然了,人的这种固有情绪真是害人不浅!”李智林叹道,“正如女作家所说,妒恨最毒!”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什么是爱的问题。基督教《创世纪》里讲述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时,有这样的情节,伊甸园里有两棵树,生命之树和分别善恶树。耶和华神吩咐亚当说:“园中各样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死。”
当人有了智慧,就有了欲望和猜妒,于是也就有了毁灭!想必爱也是如此!
因此,爱要简单!
然而高原不同意我的观点,他说如果没了欲望,人与人之间美丑善恶一致,喜好追求相同,哪来多姿多彩的人生?哪会有时代的进步?那样和吃着糟糠、浑浑噩噩过日子的猪猡生活有什么区别!
我无法反驳他的说法。连辞藻华丽的作家都无法去改变自己丈夫的看法,何况是我对于高原!这很让人郁闷!
在这一点上,倒是刘嫣和我的观点一致,她曾说过喜欢简单。不过那时,她整个人的情绪跟四周氛围显得很矛盾,会没来由地焦燥不安,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
有一次,我做了什么事让她很生气,使她冲着我直嚷嚷:“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那么怎样才让你觉得有意思呢?”我不知怎么触怒了她,有些惶恐,但男人的尊严是决不能失去的,于是语言上便顶撞了起来,“我怎么做才能让你觉着高兴?”
“我高不高兴对你很重要吗?”
这句话很伤人,我一时语塞,竟无法出声!——怎么能不重要呢!
她看看我的脸色,突然抿嘴笑了。然后偎到我怀里,把脸贴在我胸前,轻轻地说:“生气了?”
每次她发完脾气,都会粘着跟我亲热,想着办法来安抚我,让人无所适从!
“没有。”我言不由衷地回答。
“我有时就这样,连自己都弄不明白!别生我的气!”
“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放在心里,说给我听好吗?”我对她说。
“我有时特别害怕,害怕会什么时候和你分开!于是心里很着急,一着急就说出过头的话来了。”
“怎么会分开呢?”我早把心中的不快忘到了九霄云外,“就是老得走不动了,咱们躺也要躺在一起!”
“可以吗?”她像是在问自己,“可是咱们俩,一个是候鸟,一个是留鸟!虽然会在某个地方共同停留过,恐怕终究无法长久在一起!”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反刍似的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回味了一番,以为她说的是我不安现状,跟只来去不定的候鸟似的,让人无法依靠,因此急忙表白道:“怎么这样说呢?其实我是一个很念旧的人,就算是无法生存,为了你,我也要做一只留鸟!”
刘嫣微微笑了笑说:“我说的那只候鸟其实是我自己!”
“为什么把自己比做候鸟?”我迷惑不解地问,“你喜欢不断变化地生活吗?现在的生活让你觉着枯燥?”
“我倒是喜欢简单,简单得只剩下两个人!但是如同所有的候鸟都身不由已一样,有些人无法停下脚步,无法因为谁而改变!”
我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吗?”我问。
她看看我,然后笑了:“我也不知道,到能停留的时候,自会停留吧!”
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了一丝恐惧,害怕她会突然消失!
最终,那只候鸟还是飞走了。不知现在的环境,是否如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