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件七年前的杀人案

早晨醒来时天已大亮,刺眼的光线让人无所适从,眼前的事物恍惚不定。我有点发懵,一下子竟无法弄清自己身处何方。躺在床上慢慢地思索了一阵,才终于忆起这是在北江市自己租住的房间内。

这是我出事后经常出现的问题,工作的时候脑子在不断转动,倒不会有什么异常,但只要有所闲暇,比如睡觉过后,意识就会像凝固了一般,一下子转动不起来,需要花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来回忆起之前的事情!

等等,今天星期几?——想到这里,我突然吓一跳,还得去上班呢!

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了!手机不知怎么被调到了静声上,闹钟没有发出声音。显示屏上还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潘云打来的。

我躺在床上给潘云回了个电话,撒谎说自己头天晚上把手机弄丢了,现在才找着,问他有什么事。

潘云说有个案子需要研究一下,要我马上赶回单位。

我于是爬起床,洗漱了一下,然后开着警车往公安局赶。

由于晚上酒喝多了的缘故,感觉头还有些晕。

心理医生一直劝我戒酒,说酒精的刺激会让我的记忆衰退得更厉害。但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了酒精的刺激会怎么样,或许记忆衰退要好过心理的疼痛!

警车开到一个市场时,突然被前面的人拦住了。有一群人围成了一个圈,站在那里,发出嘈杂的声音。

我停好车,走下去查看情况。

原来,有一老一少两个妇女正在那里吵架,其他人站在旁边看热闹。年轻的妇女是在市场里做生意的,年长一点的妇女到她那里买东西。买完东西后,年长妇女付给年轻妇女钱,年轻妇女收下后说她给的是假钞。年长妇女不承认,于是争得不可开交。见到有警车经过,旁边的人就拦了下来:“警察来了,让警察评评理!”

假币不多,是一张百元面额的钞票。但这种情况,是很让人头疼的事情。钞票都是同一个样子,没有人会留意钱币上的编号,付钱的和收钱的都无法说清假币是对方的。即便能在假币上显现出指纹,对方也会说刚才争吵的时候拿过该假钞,并不能证明假钞就是这个人使用出来的。然而在那种情况之下,又是必须得调查清楚的!

我拿着那张假币仔细看了一下,然后让她们把身上其他的钱取出来。做生意的年轻妇女掏出的是一把凌乱的钞票,各种面额的都有,混杂在一起没有整理过。年长妇女取出几张钞票,也是几种面额的,但叠得很整齐。两人的钞票里没有其他假币。

我把假币跟她们取出来的钱对比了一下,心里不由暗笑了一下。

“这些钱对我说话了!”我开了句玩笑,然后胸有成竹地说对年长妇女说,“它们说,那张假币是你的!”

年长妇女脸色大变,极力否认假币是她的。

“怎么可能!你有什么证据!”她质问我。旁边看热闹的人也盯着我,等待解释。

我没有出声,将那张假币放在年长妇女的钞票里,按照上面的折痕来回叠动了几下,然后向她示了示意。

年长妇女突然安静了下来,她显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假币上有两条纵横相交的折痕,长度、角度,与她身上其他钞票的折痕完全一致!这足以说明,不久之前这些纸币是折放在一起的。而做生意的年轻妇女掏出来的钱,叠放随意,皱褶凌乱,与假币完全不一致。

往往最简单的方法,却是处理事情的最佳方法!

由于这样的事情还够不上刑事案件,也不属于法医职责内的事。见她们安静了下来,我打电话叫来了其他的同事处理这件事,自己开车回了单位。

赶回公安局后,潘云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局长马自行和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林显著也在。

“有一个以前的积案,是你来之前的事,一直没有破。受害人的家属已经上访到省政府了!”潘云对我说,“马局决定成立专案组,对这起案件组织力量重新进行调查。组长由董建国担任,你负责技术方面的支持!”

“服从领导的安排。”我说。

“死者家属现在置疑我们当时调查的一些情况。”林显著说道,“你要把现场情况梳理一遍,看看能发现什么线索,力争为侦查服务。另外要做好向家属的解释工作!”

我点点头,没有做声。对于这样的案子来说,这样的任务并不轻松。首先是自己没去过现场,很多情况不是亲身经历过,只能靠资料来熟悉,而以前的技术员早已调离,无法向他们了解情况。其次要向家属解释几年前没破的案件,他们会带着情绪,问一些很主观的问题,不好回答!

而林显著他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些,他们的话似乎已经为这次任务定下了基调:整理一下前期案件的侦查情况,寻找线索,案件侦破的难度很大,最紧要的是向受害人家属做好解释工作。

“我和谁做这些工作?”我问潘云,心里很想知道谁够勇气接下这项任务。

潘云看了看林显著,没有回答。

“其他人已经有了各自的任务,所以这件案子,实际上只有你和李智林两个人主办。”林显著说。

“潘队刚才向我提到了这个案子的难度。”马自行开了口,“我们也希望多安排人手,但是没有办法,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就连你们的专案组长董建国也只是挂个名,等其他工作做好了,再安排到专案组来。”

本是块难啃的骨头,如果连人手都不够,侦破的难度就更大了!

“我相信你邓法医的能力,一定会完成这个任务!”马自行看看我,然后又转头对林显著说,“如果换了别人我反倒不放心!”

林显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但愿不会让领导失望。”我感觉到了压力。

“案卷资料在董建国那里,从今天起由你拿卷主办!”潘云说道。

随后,董建国拿着一大叠的材料走了过来,把案卷移交给了我。他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悄声说道:“邓法医,立功的机会到了!看你的啦!”

见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我懒得理会,拿着案卷回到办公室。

我把李智林叫了过来,把情况眼他说了,俩人便开始研究案情。

人少有人少的干法,我们打算从之前的调查情况入手,找到案件的疑点。

这是一个七年前的杀人案,死者一男一女,一天早晨被人发现躺在市区大街的一座房子里。男的是房子的房东,女的是在一楼铺面做服装生意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的身上中了两刀,其中一刀插中了心脏,失血过多而亡。

而男子的死则显得很蹊跷!——没有外伤,没有反抗的迹象,尸表症状是窒息,但却没有找到窒息的原因;呼吸道、消化道上有很多表皮出血,符合中毒的特征,但是在他血液及胃内食物的化验报告中,却没有验出毒物的成分来!

在前期的案件办理过程中,侦查人员认为凶手的动机是谋财害命,而且与死者相识。在排查了死者所有的关系人后,只在女死者的丈夫身上发现疑点!然而据此把他定为犯罪嫌疑人却不符合常理,因为按照法律关于共有财产的规定,对于丈夫来说,妻子的财产就是自己的,有什么理由需要谋财呢?于是又有人提出内有隐情,或许与情有关。

这也是受害人家属一直以来持有的观点!

有时关系最亲密的人反而最容易受到怀疑!在旁观者眼里,这种貌似阴险恶毒、最让人绝望的假设,在案件侦查中却是最常用到的,是侦查员们必须经过的一道侦查程序。

这使我想到了“上访刘”的案子。“上访刘”叫刘卫国,是二十二年前公安机关调查的一个犯罪嫌疑人。二十二年前的一天,老刘和自己的妻子吵了一架,第二天妻子就失了踪。七天后在他家后面的山塘里浮出一具女尸,经人辨认就是老刘失踪的妻子。于是老刘成了杀害妻子的嫌疑人,被公安局关押审查了一个多月!在被关押期间,老刘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杀了妻子。

“夫妻俩哪有没吵过架的?牙齿还有相嗑碰的时候呢!但是有几个人因为这样就去害一个跟自己同床共枕过的人呢?谁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在问答侦查人员提问时,老刘曾经这样解释他和妻子的关系。当然,他这样的理论也并不能说明,就真的不会有人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只不过,没有证明他杀人的证据而已。

一个多月后,因为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老刘杀了人,公安机关只得释放了他。这其中的“只得”两个字,是别人向我叙述时说出来的,其实我并不赞成用这样的词来描述一件事。好像真的发生了某件事,只是不得已当它没发生过一样!这样是对这件事的不公正,对被“只得”的人也不公平。

在释放的时候,有人对老刘说:“放你不是说明你没有杀人!只要我们找到证据,还会来抓你!因此你必须考虑清楚,有什么没有说的及早向我们如实交待,男子汉敢做敢当,洗清了罪孽才能重新做人!”

老刘后来说,听到这句话时,他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洗脱嫌疑。于是他开始寻找证据证明自己没有杀过人。二十二年前,老刘才三十七岁,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一直寻找到现在五十九岁!在这些年里,他跑过一趟又一趟公安局,眼看着公安局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每个星期一,是老刘必来公安局的日子。只要来公安局,他就会必来法医办公室,询问一些法医知识,希望用这些来还自己一个清白。

不过最近有些奇怪,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

比“上访刘”幸运的是,本案女死者的丈夫没有因此受到人身自由的限制。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侦查人员选择了放弃,毕竟相对于人身自由来说,一个案件的侦破所体现出来的价值要小得多!

“这样的现场很复杂嘛!”李智林边看现场照片边说道,“虽然那男的结论为窒息死亡,但没有怎样引起窒息死亡的原因。侦查工作如何开展下去呢?”

“关键的问题在于死亡原因!”我点点头说。

“可是事过境迁,我们从哪里再去寻找原因?”李智林叹了一声。

我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这种情况下,我总有这样的习惯。

“既然存在即有其合理性。找不到存在的证据,我们就从合理性入手,找到解释现象的依据!”我想了想说道。

“那么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李智林问。

“把案卷仔细看一遍。”我说,“排除那些主观东西的干扰,把客观的事物记下来。我们需要做的,是一个拼图游戏!”

“拼图游戏?”李智林有些迷惑地看着我。

“是的,拼图游戏!”我回答,“每一件事都离不开时间、空间和过程!我们把证明时间的线索放一块,证明空间的放在另一块,证明过程的再放一块。最后用这些东西把案件发生的过程拼接出来。其中残缺的,就是我们现在所要寻找的!”

李智林听完来了精神,他取出笔纸,边看案卷边记了起来。我则翻看着以前的现场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