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沃尔特的身体连着输液管和监视器,脸色苍白,看起来更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而非一个有意识的人。他闭目躺在床上,只有胸部被罩的起伏说明他还活着。琼斯学着护士的样子,俯身向前,清晰地对沃尔特耳语:“你能听到我吗,塔丁先生?我是一名警官。我是侦缉警司布赖恩·琼斯。”
“你不必大喊大叫。我不是聋子。”老人半睁开眼睛,“但是我看不太清楚。另一个是谁?”
“督察尼克·比尔……伦敦警察厅。我们正在调查对你的袭击案。”
“总算来了。我一直在想我纳那么多税都是为了什么。”
琼斯笑了,“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有混蛋想抢劫我。”
“你知道是谁吗?”
老人的嘴唇嗫嚅着,仿佛思维是一个肉体动作。“戴着眼罩的笨蛋,”他突然喃喃地说,“一直没有机会……我掏钥匙时从我身后冒出来。”
“是你在银行说过话的那个人吗?”
“就是那一个。”
琼斯疑惑地看着比尔。“你肯定吗,先生?”督察问,“你看清楚那个袭击者了吗?”
老人布满蓝色静脉的眼帘再次关闭,“像日光一样清楚……跟踪我到家,因为他知道我身上有现金……卑鄙的家伙。”
“你确定吗,先生?你说过你没能看得太清。”
沃尔特的嘴又开始嚅动,喃喃自语着一些他们听不清的话:“他重重地打在我头上后,我用拐杖赶走了他。”
比尔犹豫着,“是在你的房子里面还是外面,塔丁先生?你让他进屋了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老人担心起来,他低声自语,喋喋不休,比尔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好像在说愚蠢的老傻瓜……决不能告诉艾米。“外面。”
“你确定吗,塔丁先生?据我们的目击者所言,你在银行时并没有带拐杖。”
他的嘴疯狂地嗫嚅着,“不记得了。”
“你的女儿是不是告诉过你要小心,不要让陌生人进屋?”
“不会那么做的……我知道。”
“人们发现你昏倒在盖恩斯伯勒路一家商店门口,在你房子的对面。是什么使你穿过马路的?在你自己的房子那边难道就没有人帮你吗?”
“一点距离。”
这次轮到比尔疑惑地瞥了一眼上司,“你和袭击者之间吗?”
“就是。”
“为什么你不在家里拨打9997”
“本来没有打算开门的……干了愚蠢透顶的事。”
比尔正要指出他所说的情况与事实不符时,琼斯插嘴道:“你很有勇气,塔丁先生。没有多少老人敢于与比自己年轻力壮的人抗争。你看到他打你的武器了吗?你还记得是什么?”
“沉沉的什么东西。”
“你还记得做过什么惹这个人生气的事吗?”
“拒绝给钱。”
“他想要钱吗?”
沃尔特的眼睛猛地睁开,一脸的恐惧,“那么,她是对的?”
“我不知道,先生。这取决于她是谁,她说了些什么。”
他努力地集中注意力,“艾米……一个愚蠢的老傻瓜。”
琼斯摇摇头,“我们相信你是凶手袭击的第四个人,先生,前三个受害者都死了。只是因为你反击了,所以你还活着。”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是在担心我们会告诉你女儿你对我们说的话,请接受我的个人担保,这绝对不会发生,好吗?你是我们唯一的目击证人,你的信息对我们至关重要。”
老人一时吸收不了这么多内容,“我没做什么……再没人打开他们的门了。”
琼斯叹了口气,再次尝试,“你打了凶手一下吗?你还记得有没有与他身体的什么部位接触过?”
沃尔特的嘴又开始嚅动,“皮肤和骨头……几乎就像竹节虫……过去在学校的科学课上观察过它们……从来没有喜欢过它们。”他的眼中再次闪烁着恐惧,“别告诉艾米。”
“他这到底是老年痴呆还是使用镇静剂的后遗症?”琼斯问病房外的女护士,“明天他会不会还这么糊涂?”
护士耸耸肩,“很难说。我们一直在让他逐渐清醒起来,他完全清醒已经有三四个小时了……所以,从理论上讲,后遗症已经消退了。”
“最好的估计?”
她做了个苦笑的鬼脸,“你已见过他的最佳状态。他与你谈话时比起他刚苏醒过来时要机灵得多。”她停顿了一下,“他刚醒来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别告诉艾米’,而且此后也断断续续老重复这句话。不知道这点对你有没有帮助。”
“你知道他不希望她知道什么?”
“不太确定,但是他的女儿是个悍妇——从他被带进医院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给我们压力——我猜她对她的父亲也一样。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一种猜测——只要别怪我说错了。”
“说下去。”
“他还不断重复的话有‘不准开门’和‘愚蠢的老傻瓜’,我确定这三句话是有关联的。他或多或少地告诉了你。我怀疑他的女儿警告过他不要让陌生人进家,现在他很焦虑,因为他没有听她的话。不准开门……别告诉艾米……愚蠢的老傻瓜。”
“他是指给袭击者开门吗?”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他像这样邀请别人进家有多久了,也许已经好几个月了。”
“如果他女儿能让他相信她并不生气,有用吗?”
“承认他开了门?我不知道。你得问一位老年精神科医生。”
“最好的猜测呢?”琼斯追问。
“如果他所害怕的人是他女儿的话,可能不会。也许你在专科医生那里会有更好的运气。”她又停顿了一下,“重要吗?沃尔特对是谁干的并不糊涂。他很清楚地向你描述过了。”
“只是不一定是真话。对于袭击发生的地点,他撒谎了。”
“只是因为他害怕艾米。”
琼斯若有所思地揉了揉下巴,“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常见症状?一个人可以毫无困难地在真话与谎言间转变?你们不需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比尔沉不住气了,“刚开始他似乎很兴奋,”他指出,“还开了个关于纳税的玩笑。”
护士似乎有些不安起来,好像她感觉被引诱到了自己职权范围以外的领域。“你需要和一位专家谈谈,”她告诉他们,“我知道的一切有关老年痴呆症的东西可能只够写在香烟盒上。”
“还是比我们所知道的多得多,”琼斯轻松地说,“你介意告诉我们为什么你认为沃尔特有些话是真的,但不都是真的?”
“我不确定,”她想了想,“好吧,我来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你想知道老年痴呆症患者是否会故意撒谎……答案是肯定的,是的,他们当然会。这取决于他当时的状况,还有是否像沃尔特一样有什么东西要隐藏。这是人生的三个年龄阶段——弱势老人在害怕挨臭骂时会像孩子一样撒谎。”
“那么,关于那个戴眼罩的男人,沃尔特不会在撒谎吗?”
“因为他并不需要。他的女儿不会因为他描述袭击者的样子而生气。他担忧的焦点在于让那个人进屋了,而不在于他是谁。”她观察着他们毫无表情的脸,“我并不是说我就是对的。”
琼斯点点头,“事实上,我们已经确定不可能是那个戴眼罩的朋友。对于他,沃尔特也撒谎了。”他看到护士恼怒地抿起了嘴唇,“对不起,我并不是要故意让你出错,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觉得沃尔特的部分证词可信。”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担心。”
“直到警长问到他是不是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激怒了袭击者,”比尔插嘴道,“他很快就开始谈到竹节虫。这是什么意思?”
护士摇摇头,“你们应该问的人不是我。我会打电话给其中一位医生。他们能告诉你的远比我要多。”她想走开,但琼斯拦住了她。
“最后一个问题……不用担心,”他抬起一只手表示安抚,“我寻求的只是个人意见,不是医疗方面的。你说沃尔特的女儿是个悍妇。什么样的袭击者会让她对她父亲这么生气,以至于他宁愿说是另一个人干的呢?”
她看了看手表,“如果你再多呆几分钟,你可以直接问她。我打电话告诉她说沃尔特已经苏醒过来时,她说她6点左右到。”
“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护士出乎意料地笑起来,“年轻,女性,漂亮,”她轻率无礼地说,“但我不觉得悍妇会承认……除非你告诉她你要找的人是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
琼斯拿出笔记本,打开一张空白页,记下了一些句子。“你母亲多大年纪?”他问比尔。
“59岁。”
“对她的生活满意吗?”
“一般般吧。”
“你的孩子们呢?都多大了?”
“一个7岁,一个5岁。”
警长微笑着看着他,“回答得很好,尼克。对于心情沮丧的更年期妇女,你是专家,对于叛逆的青春期少年,我则是专家。”他把那页纸撕下来递给比尔,“我去和本谈谈,你去和塔丁女士聊聊。如果你能说服她回答这些问题,你可能会有所收获,但是你可能得先和她聊聊家常,不能直奔主题。”
比尔把纸上的内容读了出来。沃尔特嫖妓吗?他一般在哪里找她们?他这样有多久了?他有一个固定的伴侣吗?“谢谢。”他尖刻地说,“你想给我一些暗示,告诉我应该如何与他的女儿谈论一个82岁老人的性生活吗?这可不是我常做的事。”
“运用你的想象力。”琼斯轻轻拍了拍助手的背,“只要你确保在她见到父亲之前和她谈谈。如果她认为她可以把袭击归咎在查尔斯·阿克兰身上,提到卖淫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比尔坐在走廊的一把椅子上和同事打电话,打听在前几次采访艾米·塔丁时都问过哪些问题。回答是没有多少。“她当时忧心如焚,我们没好追问得太紧。”大多数问题都是有关沃尔特的日常生活习惯,她多久看望他一次,他一天都有哪些活动等。另外她还帮警方清点了房子里的东西,列了一份朋友和熟人清单。
她谈到父亲越来越健忘,但并没有提到对他施加压力让他保持大门紧闭的事。比尔的同事说她当时“有点愤怒”,谈到她的兄弟们拒绝帮助照顾沃尔特,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她是一个全职私人助理,光应付她自己的事就已经让她疲惫不堪了。”
一个穿戴时髦的中年女子走进来,比尔站起身。“塔丁女士吗?”看到她点点头,他伸出手,“督察尼克·比尔。我知道你很急切地想看到父亲,但在此之前我可以占用你五分钟吗?护士借给了我一间小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头。”他抱歉地笑笑,“这很重要,夫人,否则我不会提此要求。”
从传统审美角度来看,她长得很好看,化着淡妆,深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嘴角几道深深的皱纹暗示她的忧愁比笑容多。此时此刻她就没有笑。“我怎么知道你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人?你可能是任何人。”
比尔亮出证件,“护士办公室有部电话。你可以打电话核实我的身份。”
她不感兴趣地把证件还给他,“我已经告诉过你们的人我所知道的一切。再多五分钟有什么用?”
“我宁愿私下讨论这个问题,塔丁女士。针对你父亲提出的一些问题相当敏感。”
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在比尔的引导下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你知道,你不应该相信他所说的每句话。他几个星期前甚至都忘了我母亲的名字……坚持说是埃拉……而那是我一个弟媳妇的名字。他第二天又想起了妈妈,但是也没必要与他争论,他不喜欢别人说他是错的。”
比尔关上办公室的门,为她拉出一把椅子,“那天埃拉探望过他吗?”
“不可能。她和我弟弟住在澳大利亚。”
比尔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给她一个同情的微笑,“你的另一个兄弟呢?他住得近点?”
“曼彻斯特……但也可能在澳大利亚。爸爸已经有12个月没看见过他了。他上周日闪电式地来看过一趟,因为他想知道房子有没有问题……但他没准备要坐下来陪爸爸。”她拨弄着手袋的扣子,“他说他没有时间,因为他必须7点回到曼彻斯特。”
“像往常一样让你来承担责任?”
她点点头。
“这可不容易,你要每周工作40个小时,还有自己的生活。你的兄弟知道要了解你父亲的行动有多困难吗?”
艾米·塔丁不是一个容易受到影响的人,她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比尔,“我爸说了些什么?”
比尔犹豫着,“他没有说的比他说过的要重要得多,塔丁女士。他好像处在不断的焦虑中,总是重复念叨三句话……‘不准开门’……‘别告诉艾米’……‘愚蠢的老傻瓜’。”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盯着眼前这个女人,“我们认为他所害怕的那个人是你。”
她立即撇起了嘴,“只是因为我告诉过他我要为他作精神病证明,并把他送到养老院去。我已受够了。他拖欠着家庭税……燃料费好几个月都没付了,一屁股账单。”她的鼻息呼哧着,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他希望我来付,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来付。”
比尔表示同意,“他靠国家养老金生活吗?”
“另外还有工作退休金,但他不肯告诉我有多少。他做了40年的印刷工人,退休金少不了。”她看起来很生气,但是可以理解,“他把所有的文件都锁起来,生怕被我发现了……但是永远都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账单。我一直在努力说服他给我委托书,但是他总是说——”她突然停下来。
比尔没有催促,他敢打赌她的愤怒足以让她自己继续说下去。
“这是很荒谬的。让我管理他的事务的其他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法院让他接受财务清算,但是我需要医疗证明,证明他没有能力管理自己的财产,他的医生却不肯给我开具证明。他说爸爸还在轻度老年痴呆症阶段,可能到死都会保持这个样子。”她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也不值得浪费这个时间。法院只要一通知我的兄弟们我在做这样的申请,他们就会立即出来反对。”她再次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
艾米轻轻苦笑一声,“他们只关心自己将来能继承到什么,爸爸是不是在挥霍退休金与他们毫不相干。这套房子比起他在1970年买它时,长了20倍的价钱。他们不关心我有多么困难,只要他们的继承物不会被出售来支付给养老院就行了。”
看到她情绪低落,比尔不确定自己接下来的问题到底有多唐突,“你父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把退休金花到哪儿了?”
或是她误解了这个问题,或是比尔试探性的口吻暗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她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会上报纸吗?”
“现在我还不敢说。”
“这简直太恶心了。为什么一个82岁老人会想要做那种事?妈妈才去世几年!”
“也许那就是原因。”比尔说。
“我猜他告诉你说他不和她们做任何事情……只是想聊聊天,因为他很孤独。”她没有等比尔回答就继续说,“这不是真的。她们都知道与他玩得越多,她们就会变得越富有。我发现过装着精液的杯子。真是令人作呕。”
“真够难为你的。”
“他已经这么老了,经常忘记是不是已经付过钱了。她们只需要先提前要钱,完事后再要一次钱……他就不断打开自己的钱包。他一定是柏蒙西最容易受骗的人了。我告诉医生,爸爸已经变成了这个地区每一个妓女的银行……你知道他说什么吗?”她嘴角的皱纹在愤恨中变得更深了,“这可能有益于他的前列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