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旧梦迷雾
又是这个梦。
清晨,寒冷寂静,仅容两人并肩而过的十字小巷到处都飘着白色的浓雾,我呆呆地站在巷口,犹如宿命一般。
恍惚中,一种很强烈的危机感侵扰着我。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活物,茕茕孑立。想逃,却抬不动脚,只能由时间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之间,一个疲惫而又轻柔的女声响起,“他爱不爱我?”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意识地盯着浓雾之中,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段久违的旋律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慢慢响起,带着种缥缈的感觉。
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谁能预计后果,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
大汗淋漓。
我用手指使劲地按着太阳穴,勉强地睁开双眼。手机的屏幕正在闪光,《笑看风云》仍在不紧不慢地唱着。环顾四周,熊猫不晓得去哪里了,小屋里只剩下我自己。我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也不知道几点了,嘟囔了一声,我终于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没有人说话。
“喂?”我皱着眉头试探一下。
“徐川?”是个女声,听起来有点熟悉的感觉。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下面,我说你听,不要提问。”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干脆决绝。
“谁?搞什么啊?”我有点不满。
“我再重复最后一次,我说你听。如果你再问一句,我马上挂电话。”那边顿了顿,“我是张璇。”
张璇?怎么弄到我的手机号的,又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明白了?”
“明白。”
“顾新死在图书馆的女厕里了?”
“对。”这小丫头消息挺灵通的。
“怎么死的?”
“致命伤是背后的一刀,但是凶手却咬掉了他的舌头。”
张璇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消化这个消息。
“你和警方的人在一起吧,你们有什么推断?”
她怎么会知道我跟警方的人在一起?是王进发告诉她的,还是她一直在跟踪监视我呢?
“嗯,简单地说,警方认为这起命案和女大学生碎尸案、高中生碎尸案很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从犯案手法上来说,都是模仿杀人,应该是借用了佛教中的轮回、地狱等教义。”
“有怀疑的对象没有?”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她。
“没有。”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张璇沉默了很久,突兀地说:“跟你一起的那个女警察,你不觉得她有些疑点吗?”
搞什么,以前怀疑我是凶手,现在又怀疑徐佳?书读多了,读成书呆子了?心里这么想,我嘴上却说:“我还没想到她有什么疑点,请赐教。”
“我得到的消息,顾新是死在女厕的。”张璇说。
“是啊,我本来想去男厕,但是发现了女厕门口的血迹,顺着血迹走进去,才发现了尸体……”我琢磨着要如何解释那么晚了我还出现在图书馆,但张璇似乎毫无兴趣。
“你太笨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什么?”我愣了一下。
“重点不是女厕有尸体,而是尸体在女厕。”
“这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慢着,你的意思是……”
“对,心理惯性。”张璇一字一板地说。
去过南亚那些国家的人,一定对用来拴大象的那根细细的铁链印象深刻。以大象的体格和力量,挣脱那根铁链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大象却老老实实地任凭那根铁链限制了自由,不做任何挣扎。因为在大象还很小、力气也不大的时候,它便被一根铁链拴到了一根牢牢固定的铁柱子上。每天,小象都会拼命地试图挣脱铁链逃跑,但是它的每次尝试,都失败了。日久天长,它就下意识地认为这根铁链是挣不断的,尽管它已长成了庞然大物。
这种现象,被心理学家们称之为心理惯性。人的心理惯性尤为强烈,一旦某种动作或者某种认知成为习惯之后,是很难再次改变的,比如说口头禅、字迹、行走的姿势、说话的语调等等。
不错,重点不是女厕有尸体,而是尸体在女厕。
张璇的意思我很清楚,凶手之所以把尸体拉进了空间相对狭小的女厕,有可能是因为在凶手的潜意识中,男厕是个禁忌的区域。
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个女人!
这是个很难注意到的心理误区,就连等着闭馆的我,选择的藏身之处,不也是男厕吗?
“就算凶手是女人,也不会是徐佳。”我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第一,顾新尸体被我发现的时候,图书馆处于密室状态,她根本进不去。第二,我拨通她手机的时候,她还在睡觉。”
张璇刻薄地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被女搭档迷倒了吧?什么狗屁密室,要是真的密室,顾新是怎么死在密室里,凶手又是怎么逃掉的?还有,你的手机是视频通话的?看得到她在睡觉?”
“这个……”
“你好自为之。”张璇冷冷地说,“不要试图追查这个电话号码,否则我再也不会跟你联系。”
随即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
我意识到张璇挂掉了电话,颤抖着双手便拨了回去。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张璇为什么要给我打这个电话,我不得而知。不过她说的那些话,却让我陷入了深思。
如果按照张璇的提示来思考整个案子的话……
或许那天,徐佳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采取了和我一样的办法,待在女厕里面,一直等到了闭馆。接着,在我去搜查王进发房间的那段时间里,顾新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出现在了图书馆,并且被徐佳杀掉。随即,我发现尸体,而徐佳则躲到了图书馆深处,并将手机调成了静音状态。然后,我拨打徐佳手机,徐佳装作刚睡醒的样子,等吴哥他们到了图书馆,将房门打开之后,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整个推理可以说是毫无破绽,也有很强的操作性,但却有一个致命缺陷。
动机,我想不出来徐佳为什么要杀人,尤其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地杀人。更何况,徐佳并不符合连环杀人凶手的画像。
作为一个实习警察,杀掉素不相识的女大学生、高中生、研究生,实在有些不合情理。或者说徐佳心理变态,但从这几天的相处来看,没有这方面的可能。
那么,张璇这番话的用意何在?
顾新的尸体出现在女厕,究竟是凶手的疏忽,还是故意设下的心理陷阱?让警察误判凶手的性别?而张璇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替嫌疑人掩饰,从而转移我的视线?
莫非,这个嫌疑人是……
是的,如果是他,就可以很容易解开密室之谜。如果是他,设下“心理惯性”这个陷阱再容易不过。如果是他,张璇很有可能替他出头。
王进发!
身为以图书馆为家的心理学专家,身上应该会有把钥匙的,他完全不需要像我那么辛苦地蹲在男厕里等。闭馆之后,王进发在图书馆里杀了顾新,然后将尸体弄到了女厕,想运用“心理惯性”这个心理诡计,让警方误以为凶手是个女人。但他显然高估了别人的智商,警方和我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敏感。于是,他又找来张璇,通过电话暗示我,让我怀疑徐佳。
可惜的是,他弄巧成拙,引火烧身。
动机是什么?看他对顾新的态度,二人的关系不会怎么好。或许是顾新知道他的一些秘密,他才不得已杀之灭口。女大学生、高中生是不是他杀的,现在看起来还没有关联。但是只要有了突破口,一切就好说了。就如同一团乱麻,如果找到了一根线头,很快就能解开。
虽然这个想法多少有点天马行空,但我还是很想试试。在目前这种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一次愚蠢的尝试也比坐以待毙强得多。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肚子饿得难受,我跳下床,利索地穿好衣服。
翻遍了熊猫的房间,除了方便面还是方便面,这个小气的家伙连根火腿肠都不舍得买。我接了杯冰凉的自来水,撕开一包方便面,开始对付肚子。熊猫很少出门,起码每次我来找他,他都坐在电脑前。今天真是个例外。
我漫无目的地在狭小的房间内游逛了一会儿,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晚上还要来蹭觉,就出了门。
又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缤纷而下,落在早已结了一层冰的路面上。
如果几年前,我还会兴奋地在冰面上做几个滑冰的动作,但是现在只是觉得焦躁。路面太滑,就意味着公交车和地铁更加拥挤了。
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向几百米开外的一个地铁入口走去。
张璇这个人,聪明、坚韧、固执、有主见。这样的人很不好打交道,她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一切从实用出发。尤其是经历过那么铭心刻骨的童年,她现在应该有很高的警惕性,绝对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如果我将电话号码交给警方,就算警方能查出来她在什么地方,也不见得能抓到她,就算抓到了她,也不见得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就算得到了什么,也不见得会告诉我。到头来,我的收获就是张璇对我深深的恨意和不信任感。我不会做那么蠢的事的。因为有太多事情,只有张璇才能告诉我答案。
随着密集的人潮,我被拥进了地铁车厢内。这个金属盒子里的空气很不好,汗味、香水味、脚臭味汇集成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味道,充斥其间,而不远处,有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还在怡然自得吃着烧卖。
好胃口。
我在心底感叹。
有人说,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能检验这个国家的国民素质。我觉得也不尽然,社会现象要放在特定的社会现状之下去定性,你别指望一个从出生就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能有多么优雅的吃相。
老祖宗说得很对: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比别人举止文明,有可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从小的物质生活就比别人殷实,你可以看不惯别人那些没素质的举动,甚至可以去纠正他们,但唯独不能因此而沾沾自喜,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优越感。
挤出地铁之后,我又挤上了公交车。
有点后悔,如果不是怕冷,没有骑自行车,犯得着受这份罪吗?
好不容易,目的地到了,打听到王进发在阶梯教室讲课,我从后门溜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教室里人很多,而且前面十几排都坐得满满的。我找了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坐了下去。
黑板上写着“意识与潜意识”几个大字,一头白发的王进发在讲台上踱着方步,侃侃而谈。我碰了碰身旁一个瘦瘦的男生,“哥们儿,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那男生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人多?今天要不是学校有其他活动,恐怕都挤不进教室呢。”
我干笑一声,“呵呵,想不到王教授这么有人气。”
男生脸上的疑惑更浓了,“大哥,你不是咱学校的吧?这老头难得讲一回呢!平时校长请他开讲座都请不动。他就是哪天心情好了,在图书馆外面的墙上写一行粉笔字,说哪天几点要在哪里讲,然后所有的地方所有人都给他让路。有次他要在校会议室讲,校长连校务会都改期了。”
我暗叫声惭愧,事前没做足功课,想不到王进发也算是国宝级的人物。看那男生又开始认真听,我也静下心,去听王教授到底有多大魅力。
“……你可能认为意识就像电灯开关,不是开就是关,由人自主控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法国的卫生和医学研究所的斯坦尼斯拉斯·德阿纳,解释了潜意识思维和意识思维之间微妙的相互影响。在他的实验中,志愿者看着屏幕上闪过一个词,接着几乎立刻出现一幅图画,用以阻挡意识理解这个词。当两者出现的时间间隔拉长时,这个词突然在意识里出现,同时脑扫描显示大脑出现特有的活动,这通常发生在间隔时间达到50毫秒左右时。但是,当使用的是‘爱’或‘害怕’等具有感情色彩的词时,这种现象会早几毫秒出现,就好像词语的重要性和是否值得关注是由潜意识自行判定的。它在创造力中占据中心位置,为解决问题带来灵感,在学习和记忆中发挥重要作用,并且比理性分析更有助于作出艰难决定。”
很枯燥很专业的授课方式,要不是我曾经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恐怕已经听得昏昏欲睡了。
“这种实验改变了我们对意识思维和潜意识思维两者关系的看法。后者牢牢掌握着控制权。如果将意识看成一盏聚光灯,潜意识对何时打开这盏灯并将光束投向何处起到控制作用。意识思维并非自由自在的,我们所认为的‘自由意志’实际上存在于潜意识当中。”
虽然不确定王进发会不会在课堂上发飙,我还是举起了手,同时将头埋得很低。
“后排的那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我站起身,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王教授,如果通过人为引导,让本我取代自我,以潜意识的形式存在,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所问的问题,是王进发在记事簿中的原话,也是张璇向他提出的问题。问完问题,我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他的回答。
王进发沉默了良久,下面的学生们开始骚动,并且小声议论起来。
“这个问题不单是个学术问题,更是个道德问题。”王进发脸色凝重,“以目前所知,可以通过人为引导让潜意识浮现并控制人格的手法,只有一种,就是催眠。”
台下的议论声更大了,不少学生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但是,这种操作是不可逆的,”王进发加重了语气,“而且对催眠对象有很大的伤害性,只能由催眠对象自主恢复,有些意志薄弱的人甚至可能恢复不了主人格。”
“恢复不了主人格的催眠对象,会怎么样?”我紧接着问。
又是沉默,王进发表现出了难得的犹豫,却并没有发火。我在一瞬间,几乎怀疑眼前的王进发跟那天在图书馆见到的不是同一个人。
“请回答我的问题。”我穷追不舍。
不少学生都扭头向我看来,或质疑我的语气,或惊讶我的执拗,身边的那个男生甚至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
“会变成疯子。”王进发的脸色阴郁得要滴下水来,“这位同学,等下你到我办公室,我们详细讨论。”
我点了点头,从容地坐下。
“我说,你不是学生吧?”身旁的男生低声问道。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王进发办公室。
比起前两天,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看来他并不知道我曾经偷偷潜入过。我姿势端正地坐在他对面,等着他发飙。
在公共场合挑战他的权威,激化他的情绪,如果能让他失控暴怒,就更容易从他嘴里掏出些有用的东西。
“还给我。”王进发的脸上写满疲惫。
“什么?”我呆了一下,这可不是我意料中的对白。
“我的记事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下意识地否认,我只是看看又放回原地了,怎么会不见?
“算了,”他无力地挥了一下手,“无所谓了。”
我沉吟一下,决定改变策略,“王教授,我是看过你的记事簿。”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果然,跟心理学专家打交道很难,就算是脑袋有点不正常的心理专家,他们在与对手交流之时,总是听的多,说的少,将自己的真实意图隐藏得很深。无法掌握话语主导权让我多少有点郁闷,但我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顾新被杀的那晚,我私自潜入图书馆,翻看过你的记事簿,但是我并没有带走,而是在看完之后,又放回了原地。”
王进发显然并不相信,我不等他开口,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跟张璇很熟。她怀疑我是连环碎尸案的凶手,所以你对我也有成见,对我的态度才会那么恶劣。”我语调轻快,“不过我真的不是凶手,起码高中生那件凶案发生之时,我有不在场证明。现在警方已经将我从嫌疑人中排除,所以我才能自由活动。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为了顾新的死。”
虽然我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但我的确不是凶手,谎言是一种手段,往往比真话更有效。我仔细观察着王进发的表情,抛出我的第一枚炸弹。
“我怀疑,你就是凶手。”
王进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露出嘲弄的笑容,双手下意识地摆弄着一支笔。
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开始松动了,我乘胜追击,“普通人都对心理学专家有种崇拜感,以为他们有着疯子般的冷静,并且无所不能。但是心理学专家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犯错,当然也会杀人。
“比如‘十字弓食人魔’史蒂芬·格里菲思,曾获心理学学士学位,后又获得犯罪学硕士学位,被捕时正攻读谋杀心理学博士。2010年6月,他因谋杀三名从事色情服务的女性,被英国的利兹刑事法庭判处终身监禁。法庭上,格里菲思对自己的谋杀罪名供认不讳。‘凶手毫无悔过之意,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对死者说。’法官在法庭上说,‘谋杀情形如此恶劣、恐怖,令人发指。’据说当时的监控录像还显示,其中一名遇害者曾逃离格里菲思公寓,但追出来的格里菲思手持十字弓,射杀了这名女子,随后还举起弓向摄像头做出胜利的姿势。
“一般来说,有一定心理学范畴知识的人,有能力较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如果犯罪,就会更加冷静,更加从容,更加狂妄,在犯罪过程中,更加享受‘控制他人’而带来的快感。”
王进发用笔毫无意义地敲打着桌面,终于开口,“荒谬!有凶手是心理学专家,那么心理学专家都是凶手?你这是愚蠢至极的反推!”
“起初我并没有怀疑你,是张璇的一个电话提醒了我。”我暗地里松了口气,既然他已经开口,我就可以伺机窥探他的破绽,一击得手。
“张璇?电话?”王进发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心理惯性,顾新死在女厕的那个心理陷阱。张璇给我打电话,想将嫌疑转移到徐佳身上,却让我怀疑起了你。”
“怀疑我?我有杀顾新的理由吗?”
“你们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吧?”
王进发又露出那种鄙夷的笑容,“仅仅因为这样我就会杀了他?我也不喜欢你,我为什么没有杀了你?”
“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我并不是很了解。比如张璇。”
“张璇?”他又再次重复了这个名字,看来我确实找到了他的痛处。
“通过和顾新的交谈,我知道他对张璇抱有很强烈的好感。青春期的学生嘛,既对爱情充满憧憬,又满怀疑虑。你和张璇的关系看起来非常密切,到了能在办公室里畅谈一天的地步。而对顾新来说,他在张璇的心里,只不过是个连招呼都懒得回应的路人。两种待遇,巨大的反差,很可能深深挫伤了顾新的自尊心。或许在他的心里,你就是个借心理学方面的造诣,来骗取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爱情的无耻浑蛋。而你,对这个为了一个小姑娘整天出现在图书馆里的研究生,也有深深的反感。”
王进发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我。
“凶案发生的当天,和我同行的徐佳在顾新面前提起了张璇,说她是一起碎尸案的嫌疑人。这让顾新产生了恐慌,涉世未深的他觉得,张璇一定是在你的蛊惑唆使下,卷入了可怕的碎尸案。而顾新自己有种莫名的责任感,觉得有义务将自己暗恋的爱人拉出泥潭。于是就在当晚,他潜进了图书馆,想到你的房间里搜寻证据,以洗脱张璇的嫌疑。很不幸,还未到达你的房间的时候,他遇到了你。他和你产生了争吵,并用想掌握的某种东西来对你进行要挟。而你在一怒之下,杀掉了他,并将他的舌头咬掉,以示惩罚。”
啪,啪,啪。
王进发神色自若地鼓起了掌,我的心却迅速地沉了下去。
“很‘精彩’的推理。”他笑了笑,依旧是那种刻薄的表情,“不过,我又不是同性恋,既然带了刀子,为什么不将顾新的舌头割掉,而是咬掉呢?”
“或许……”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咬掉比起割掉来说,更能给人带来强烈的震撼。”
“那么,如果是我杀掉了顾新,而我又有钥匙,为什么不将尸体运出图书馆,丢到别处呢?就算我想出了女厕那个心理诡计,但是我还是容易受到怀疑的,不是吗?”
“……你怕在移尸过程中出现意外。”
“你的解释越来越牵强了。”王进发道,“你还有个更大的错误。”
“请说。”
“你刚才说过,你不是连环碎尸案的凶手,是因为你有不在场证明对吧。”
“对。”嗓子发涩,我隐隐知道事情要坏了。
“要是我也有不在场证明呢?”
“不至于那么巧吧。”我强笑。
“顾新被杀的那天晚上,我应邀参加了一个小型心理学会的交流活动,七个人一起彻夜长谈,直到早上八点多才休息。你需要参会者的名单吗?我很乐意向你提供一份。”
“对不起,多有打扰。”我利落地站起身,准备告辞。
“等等。”王进发叫住了我,“你真的……没有拿我的记事簿?”
“没有。恕我冒昧,那本记事簿上,好像也没有记什么重要的事情吧。”我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疑惑地问道。
他无力地摇摇头,“你不明白的,你走吧。”
出了图书馆,我觉得王进发今天的表现怪怪的。又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实性格,并不像顾新说的那么暴躁无常。正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校园里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同行,偶尔还有几对情侣高声喧闹着在雪地上追逐打闹。我面无表情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王进发的不在场证明是真是假,我已经无心求证。像他那种人,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将不在场证明抛出来的。
退一步来讲,其实王进发是凶手这个猜想,也有很大的漏洞。假使是他杀掉了女大学生和高中生,经常和他在一起的张璇,为什么会看不出一丝端倪?更何况,他为什么会选在图书馆这样一个敏感的地方杀掉顾新呢?
好吧,如果凶手不是王进发,那会是谁?
尽管我向吴哥描述了大致的凶手特征,但是警方那边还是毫无收获。是我错了吗?还是警方根本没把我的意见当回事?
凶手,凶手,凶手,你到底在哪里?
唉,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陷案件之中,一会儿女朋友,一会儿嫌疑人,弄得我都快神经错乱了。想起来,去年和吴哥一起办的午夜拔头人那案子,虽然远比这个血腥恐怖,但我也没有这么纠结过。看来只有置身事外,才能冷静并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梳理案情,找到凶手。
我从来没有测过自己的智商,不晓得是不是和那些名侦探一样,动辄高达180左右。但是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我的情商绝对不会很高。一旦案子涉及自己,我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些恐慌的情绪,甚至犯起显而易见的错误。
这次的面谈,会不会就贸然了一点?
一个身材姣好的妹子从我身边走过,我盯着她修长的腿部,一直看到她转弯消失。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还只穿短裤丝袜,女人的抗寒能力可真是不容小觑。
雪绒花。
突然之间,这个词硬生生出现在脑海里,勾起了我一些并不太确定的回忆。
那件事,会不会刚好就是七年前?如果是的话……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冷风发出嘶嘶的叫声,扬起地上的雪沫恣意游走。透过堆满了冰雪的树枝向上望去,铅色的云层低低地悬挂在头顶,缓缓移动。
我很有必要找吴哥一趟。
“失踪人口?我还没查呢。”吴哥拨弄着桌子上厚厚的文件,打了个哈欠,“昨天局里开了会,成立了专案组,我也是成员之一。组长布置了很多任务,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查失踪人口呢?”
“那你们现在查什么?”
“老样子,现场勘察啊,走访周边群众啊,开会讨论啊……”
“这些东西,你们以前不是已经做过了?”
吴哥摇摇头,“没成立专案组前,几件案子是不同的科室查的。相关的情报很零碎,而且有些还相互冲突。组里觉得有必要统一安排布置一下,一方面对老情报进行归纳整理,一方面由经验丰富的人员去重新查证的话,很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警察的规矩可真麻烦。”我做出一脸不屑的表情。
“我们可是正规军。”吴哥眯起眼道,“咱们专案组里,可都是精明强干的中坚力量,总得有一个计划章程吧。如果都像你们那些私人侦探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那会乱成什么样子?”
这倒是实情,警方破案更注重证据的收集整理,不然以后抓到凶手却没法起诉,就等于白费工夫。
“那徐佳呢?”我问道,“以她的资历,总不会也分到专案组里吧。”
“那是自然,那小丫头还嫩得很呢,专案组是查案的,可不是培训新人的。”吴哥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她在做什么?我找她帮点小忙。”
“唔……你再等一会儿吧,外面雪太大,外卖不肯来,她被安排出去给我们买盒饭去了。”
“你们有没人性啊,这么大的雪,让一个小姑娘去买饭?”
“大伙儿都忙得不可开交,这小丫头片子却在走廊里闲逛,被陈处长抓到后训了一顿。”吴哥道,“是徐佳自己要将功补过出去买饭的呢。”
我摇了摇头,体制内的日子过着还真不舒服。
“那……等下,借用你们这个闲人帮我查下失踪人口如何?”
“成。”吴哥答应得很干脆。
抓起桌子上的座机,我开始拨徐佳的号码。
“怎么这么急?”吴哥笑道,“你要去接她吗?”
“不是,”我理直气壮地回答,“让她帮我也捎一份盒饭。”
在吴哥的办公室里枯坐了半个钟头以后,终于看到顶着一头雪花的徐佳推门而入。我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盒饭放到桌子上,帮她拍打身上的残雪。
“你干吗?”徐佳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疑惑地看着我,“不就帮你买了份盒饭吗,用得着这么感激?”
“哪有,我可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呢。”我讨好地笑着,顺便将泡好的茶端给她。
“小川说,等下要你帮他去查查失踪人口。”吴哥一语道破天机。
徐佳哼了一声,嘟囔道:“我就知道有事求我。”
我讪笑着退到一边,拆开盒饭包装,把红烧大肠递给吴哥,鱼香肉丝递给徐佳,自己拿了份大排饭吃了起来。
饭还有些温温的,不算很凉。
吴哥冷不丁地问道:“小川,查失踪人口很重要吗?你还是在意张璇说的那句话?”
我点点头,“是的,因为她说碎尸手法跟七年前一模一样,那就意味着七年前必定有同样的凶案发生。我以为,如果警方没有登记类似的案件,很可能就是当成失踪案件处理了。”
“失踪人口要怎么查?那些档案可是简单得要命,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徐佳说。
“如果查不到更好。”
雪绒花,是的。
“查不到更好?什么意思?”徐佳唇边沾了粒饭,看起来傻傻的样子。
“查不到的话,我带你去旅游。”我笑笑。
“真的?”徐佳丢下饭盒,满脸期待地向我问道,“要去哪里旅游呢?”
档案室里横着摆了几十个造型简单的钢条书架,每个书架上都充斥着大小不一的档案盒,有些看起来年龄比我还大。
“你给我找了个好活儿。”徐佳站在门口叹气。
“怎么会呢,你不是最喜欢读小说吗?”
“这和小说又有什么关系?”
我走到一个书架旁,随手抽出一个纸盒,拍去上面的灰尘,“每一个档案,其实都算是一本小说。小说这种东西,终究是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
“得了,得了。好端端的你发什么文艺腔啊。要从哪一年的失踪档案开始查?”
“七年前……嗯,我们查2004年和2005年的。”
“要注意哪类失踪人口?”
“年龄在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女性,容貌姣好,最好是独身或者独居。”
“为什么?”
“根据张璇的话和对凶手的心理画像,如果七年前有类似的碎尸案,受害人大致该符合上面的描述。”
“可是那个高中生和研究生……”
“凶手杀高中生和研究生,可不是为了让他们重生的。”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在七年前犯下的凶案,也是为了让死者重生?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徐佳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如果真要说的话……是直觉。”我翻开一本档案,是个离家出走的八岁小男孩。将档案丢到一边,我又拿起另一本。
徐佳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拿起了一本档案。
档案室里有点冷,空调马力明显不够,大概以前也没人要彻夜在这里查什么档案吧。房间里只剩下徐佳和我,伴着略微有些昏黄的灯光,一本本地翻着档案。外面明亮的灯光从门缝下透过来,不时有嘈杂的人声或者电话铃响起。时间在一分一秒从容不迫地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灯已经熄了,而房间里面也只剩下哗啦哗啦翻动书页的声音。
七年前,我十九岁,像那时所有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叛逆、自大、固执却又茫然。
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个叫做雪绒花的网友。她是一个高中女生,漂亮、忧郁,时时刻刻都在期盼着自己的白马王子出现,将她从无聊至极的人生拯救出来,给她一场刻骨铭心的真爱——这是她自己说的。
于是,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我买了车票,踏上了两千多公里的征途,我以为路的尽头有对我翘首期待的公主,谁知……
我转过头,看着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的徐佳。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越发显得可爱。眉头轻轻皱着,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仿佛有些微嗔的样子。一缕柔顺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挡在她的眼睛前面,我伸出手想要帮她拨开,犹豫却在指间滑落。
有人说:人的一生,不管再颠沛流离,再坎坷崎岖,总会遇到一个对的人,或者相遇太早,或者相见恨晚。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奢侈的幸运。
作为一个无钱、无名、无权、无志的四无青年,想要谈一场高质量的恋爱无疑是痴人说梦。在这个很现实的现实里,衡量一个人价值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有,怎么会博得美女们的青睐?曾经有个人夸我很聪明,尤其是对侦破各种罪案,有着惊人的天赋。可惜我再聪明,也只是个徘徊在灰色地带的私人侦探,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看来是要长久地做下去了。
合上档案,我把双手垫在脑后伸了个懒腰,任昏暗的灯光洒在脸上。活了二十几年之后,我已经开始认真考虑人生这个问题。比起我那些还沉浸在各种美梦中的同龄人来说,我显得有些早熟,但也仅仅是早熟而已。面对人生,我同样束手无策。过惯了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的日子,我明白,很多时候不是能用一句“人生就是一个杯具”就可以轻轻翻过的。
徐佳醒了,眯着眼睛双手在桌子上摸索,我将她的眼镜塞到她的手里。戴上眼镜之后,她终于肆意地伸了个懒腰。
“不好意思,只是想眯一会儿,却睡着了。”徐佳揉着脸颊,“好饿啊,有吃的吗?”
“走吧,我带你出去吃。”
“啊?几点了?”徐佳问道。
“快六点了,那些早点摊应该都出了。”我拉开凳子。
“吃完了再回来查?”徐佳晃动着发酸的脖子,样子很是可爱,“我可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我也是。”我笑笑,“吃完你找领导请假吧,我们去旅游。”
“嗯?”
“档案我已经看完了,没有符合的,只有去异地调查了。我说,这个能申请到经费吗?”
“……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