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萨拉像往常一样在6点钟醒来,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刚醒来的时候,她的头脑一向清晰,常常能解决前一天遗留的晦涩问题,就好像是有一支公务员队伍在她的潜意识中连夜工作,呈上每日的主要议题,分门别类、一目了然,供她全权抉择。

鲍勃仍在她身边打着鼾,他的生物钟跟萨拉完全不同。鲍勃至少还要睡上半个小时,之后还要连声抱怨,唉声叹气一番。萨拉总是想在这种时候跟他说事情,但完全是对牛弹琴——直到她洗好澡、换好衣服、准备去上班的时候,鲍勃才会清醒一些。这是他们的婚姻生活每日上演的小摩擦,让人烦不胜烦。

今早在萨拉脑中至关重要的不是家庭琐事,她几乎很少挂心家事。她可能要通过视频链接盘问雪伦·吉尔伯特的儿子,这不是件易事。随后还要盘问法医和特里·贝特森督察,也都是难啃的骨头。当晨光洒满房间的时候,萨拉就把准备好的问题在脑中再回忆了一遍。

萨拉坐在靠窗的梳妆台前,向窗外望去。一天之中唯有此时,房子周遭的光景才最为可爱。牧场上草木葱郁,沾满露珠的蜘蛛网悬挂其上。她望见一只苍鹭拍动着宽大的翅膀,滑落在河对岸的芦苇丛中,随后收敛双翅凝神静立。利兹市中绝没有这样的景色,这般如画的风景顶多只能在电视自然纪录片里看到,更不可能身临其境,行走于其间了。萨拉有时真会漫步其中,身披外套,脚穿防水靴,在河岸上跋涉前行,但没多久她就觉得不如想象中惬意了。河岸上阴冷潮湿,满地泥泞,蚊虫叮咬防不胜防,周围安静得可怕,透着阴森的敌意。

与其置身其中,倒不如从窗边欣赏美景。毕竟,他们历经艰难困苦,终于成功了,一栋拥有如此美景的独栋洋房就足以彰显她和鲍勃奋斗的成果。所以她坐得久一点,就像有的人早上会打太极或者进行冥想一样,告诉自己这是心满意足的时刻。随后她起身穿过房间去洗澡,然后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刻,使坏地搔弄鲍勃缩在羽绒被下的脚趾头。

鲍勃顶着蓬乱的头发,端着茶杯回到卧室里,萨拉正对着镜子化妆,他又躺倒在床上,然后开口说话,这令萨拉惊讶不已。

“你走之前能跟艾米丽谈谈么?”

萨拉转身盯着他。“谈什么?”

“谈谈她的考试。我昨晚陪她聊了一个小时,她担心自己会挂科。”

“她当然不会挂的。”萨拉转回身去,对着镜子继续涂完眼影。“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也用了功,她肯定没问题。”

“她自己不这么觉得,那可怜孩子的状况糟透了。”

“那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跟她谈谈,就这么简单。将心比心嘛,你考了那么多试,对备考的滋味再清楚不过了。”

“好吧。”萨拉扫了一眼手表。“但我20分钟之后就得出发了,她起来没有?”

“估计还没起。”鲍勃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茶水。“你没必要每天都第一个到吧?给点同情心吧,萨拉。”

“她需要的是头脑,不是同情心。”萨拉大步走向女儿的卧室。“艾米丽,你起来了吗?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哦,妈,不行。”艾米丽还躺在床上,只睁开了一只眼睛,瞧瞧是谁吵醒了自己,然后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萨拉态度温柔了一些,她坐在床沿,轻抚艾米丽的肩膀,但艾米丽挣脱了。

“艾米丽,起来了。我只想跟你说一两句,爸爸说你很担心考试。”

隐约一句“我的确担心”含含糊糊地从枕头深处传出来。

“你就不想跟我说说吗?”

“不想,现在不想,我要睡觉。”

萨拉叹了口气,“你横竖都要起来上学啊。”

“不,我今天不上学。”

“别犯傻了,你当然得上学,你没生病,是吧?”

“不,我要在家复习。”

“但你总不能想翘课就翘课吧。”

“我当然可以,每个人都是这么干的。现在课都讲完了,我们在学校里不是复习,就是围坐在一起聊天,我在家学习更有效率。”

艾米丽弓起身,半坐着面向母亲。她脸都睡肿了,但没有泪痕。萨拉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孩子?”

“没有,我的母亲大人!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只不过想在家里复习而已!只剩6天就要考德文了,你知道吗!”

“好吧。”萨拉环视房间一圈。书本和试卷铺了一桌子,衣服扔了一地。“你的课本都在这里吗?”

“都在。”

“好吧,你要是打算一天都待在屋里,至少也该把地上的衣服收起来啊。”此话一出她就后悔了,果然没错,这句话把艾米丽惹哭了。

“我没时间整衣服,你就不明白吗?我有一大堆功课要做,没剩多少时间了,你竟然还在叨叨收拾衣服一类的破事!就像上次那场白痴兮兮的音乐会,原本可以用来复习的时间,我竟然去练什么琴?我对德语一窍不通,可6天之后就要考试了,我肯定会挂掉的,肯定会这样!”

艾米丽把脸扭向墙壁大哭。萨拉偷偷瞄了一眼手表。她真的得赶快走了,为出庭做准备。她笨手笨脚地试图拥抱一下女儿,却被艾米丽猛推开了。

“别碰我!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萨拉仍然尝试着给艾米丽讲道理。“你瞧,上次德语模拟,你不是考得挺棒的吗?还拿了A呢……”

“只拿了B!再错多一点就连B都保不住了!”

“好吧,B就B吧。那也不差啊……”

“你从来没拿过B,对吧?你所有科目从没拿过B那么低的分数!”

“呃,也许我没考过B,但是……好多时候我都以为自己顶多拿个B了,所以我就加了一小把劲儿,最后考到了A,这正是你应该做的事,亲爱的。只要你坐下来用功读书……”

“不是只考德文而已,你知道的!另外还有九门考试呢!”

“我知道。但不是所有考试都在同一天考,对吧?你应该列出一个计划,制定复习时间表,然后……”

“你以为我在忙什么?”艾米丽狂怒地跳下床,从书桌上的试卷堆里扒拉出一张彩色的表格,直戳到萨拉鼻子底下。“瞧,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我每天忙活的事!或者退一步说,是我应该忙活的事,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生活!”

“很好,那就照复习计划做吧。我明白你的感受,艾米丽,我自己也是经历过考试的人。努力复习,你就没问题。”

“是啊,但你不一样,”艾米丽说,甩了甩蓬乱的头发,一脸苦相地盯着母亲说,“你就是个女超人,什么都办得到,再没有其他人能跟你一个样。我甚至都不想变得跟你一样,何苦呢?我大可以挂科,然后就变得跟西蒙一样,他至少过得开心!”

萨拉感到一阵冰凉刺骨的惶恐。西蒙并不开心,萨拉无法相信他如何开心得起来。萨拉成人以来历经的最大痛苦就是西蒙辍学,做着卖苦力的营生,这摧毁了她和鲍勃对西蒙的全部期望。至少艾米丽从始至终都很勤奋、认真、对学习驾轻就熟。而如今面临第一次大考,她竟然想打退堂鼓……“别傻了,艾米丽!你肯定会通过。再坚持几天,你会考得很好的。我保证!”

“我学不下去了,妈!反正我一点都不想学!”

萨拉不晓得如何应对这个局面,更何况她根本没有时间应付。如果她继续这个话题,只会招来一通漫长而无谓的争论,而且还会出庭迟到。她从床上站起来,“你当然学得下去,艾米丽,而且你必须坚持。今天上午好好复习德文,午餐时间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你非要打就打吧。”艾米丽灰心丧气地倒在床上,好像要睡个回笼觉似的。

“我会打电话的。”萨拉灿烂一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往城里去的一路上,艾米丽的话一直纠缠着萨拉,它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也许她当时应该表现出更多同情心,但烦躁搅得她五脏六腑不得安宁。这小姑娘究竟为什么如此小题大做!萨拉自己寻思起来,毕竟在艾米丽这个年纪,我就未婚先孕,被迫辍学,是个住在冷冰冰、臭哄哄的小破房子里的社会贱民,家里墙壁都泛着潮菌,用着烂掉的塑料家具,但我当时也没有哭啊。反正凯文离开之前都没哭过——我就是直面现实而已。

那么为什么艾米丽就不行呢?那番惊慌失措、情绪波动的状态,只会阻碍她的前进。鲍勃太惯着她了,她得学会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我会在午餐时间打话回去的,但我会轻描淡写地和她说话,也许不表现得大惊小怪,反而更有利于艾米丽解决问题。

萨拉把艾米丽的烦心事放到一边,开始思索加里·哈克和雪伦·吉尔伯特的事。

萨拉的心思都放在这个案子上,都投注到那一大摞用红色带子扎着的出庭文件里,几个小时之后,法庭上又要上演一番唇枪舌战了。萨拉在上次审判中成功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在陪审团入席前,两位大律师与法官开了一个小会,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做出了让步,说已经没有必要听取雪伦儿子韦恩的证词了。他原本是打算通过视频链接,让小男孩在一处单独的房间里接受盘问,身旁有受过专业训练的警方心理医师陪同,但因为雪伦在前一天的证词中承认,她大概在遭遇性侵犯的时候叫出了韦恩的名字,而且事发之后,雪伦肯定跟韦恩提到加里,这样一来小男孩的证词已经难以令人信服了。

因此,今天出庭的第一个证人是性侵犯紧急处理中心的法医。她证实雪伦的阴道遭受了大面积的挫伤,这与雪伦说自己遭强奸的供词完全吻合。她手腕和喉咙上的伤口与被捆绑的说辞相符;脸颊和鼻子上的擦伤也与她描述的那一计右拳打击的位置相合。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通过精心巧妙的问题引出以上事实,细究伤痕的每一细节,以此强调造成所有伤痕的手法是何其凶残。

但对萨拉来说最重要的是法医没提到的部分。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盘问结束之后,她就满怀自信地站了起来。

“马森博士,是你对雪伦·吉尔伯特的阴道挫伤进行检验的,对吧?但你的报告中并未提及精液,请问你是否发现了精液呢?”

法医是位神色紧张的年轻女子,留着短发,架着金属边框眼镜,她摇摇头。“没有,我们并未发现精液。”

萨拉故作困惑状。“但依我看,你确实查找过,对吧?我是说,在强奸案中精液是非常重要的证物,对吗?”

“对,的确是这样。在这个案子当中,我在被害者阴道中进行了多处采样,但始终未发现任何残留精液。”

“依此判断,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年轻女子耸了耸肩。“强奸犯进行了体外射精。或是受害者事后使用了灌洗器进行了清洁,但没有证据支持这个说法。”

“很好。从法医检验的角度来看,这是非常遗憾的,对吗?因为如果可以找到残留精液,你就可以进行DNA检测,如此一来被告是否有罪就会真相大白了。毫无疑问,你曾经十分努力搜寻过残留的精液,是吗?”

“我的确尽了全力,没错。”

“概括一下你的证词,马森博士,你的验伤结果证实了受害者的确如她所述地遭受了暴力强奸、殴打和捆绑。我说的对吗?”

年轻女子认真地点头。“我同意,是这样的。”

“但是你的验伤结果是无法帮我们确认犯下罪行的案犯身份,这样说也对吧?”

“嗯,对……没错,是这样。”

答案远不如萨拉所期望的那般明晰,她继续努力追问。

“我们说明白些吧,马森医生,你确信雪伦·吉尔伯特遭遇了强奸,但你完全不清楚罪犯究竟是谁?也许是加里·哈克呢,也许是控方律师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又或者是高高在上的法官大人,甚至可能是约克郡的任何一名男子。据你所知,罪犯有可能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不对?罪犯是一个男人,这是你唯一能确定的事实”

年轻的科学家涨红了脸。“呃……恐怕——是这样。”

这句话掷地有声,举座皆惊。萨拉笑了,她注意到了法官大人浓密而上挑的眉峰,一名年轻的报社记者嘴角露出的坏笑,还有几名陪审员满脸诧异,瞪大了双眼。

“非常感谢,马森博士。”萨拉对自己刚才精彩的表现非常满意,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