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法官办公室里召开的内庭聆讯简短而紧张。格雷法官摘去了假发套,脱掉红袍,露出白衬衫和蓝色背带,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椅上。透过他身后的窗户,萨拉能看到乌斯河边公园里的树林。她、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以及初级律师詹姆斯·莫里斯也都摘掉了假发套,不过还都戴着硬翻领,穿着黑袍。他们坐在直背椅上,面前是法官那张老式皮饰面办公桌。

“好吧,纽比夫人?”格雷法官很放松地坐着,略微点了下头,他完全知道她想说什么,同时也对她带来的麻烦感到不悦。

萨拉长吸一口气,说道:“大人,今天下午证人作了两次非常有偏见的指证,一次提到了我委托人的犯罪记录,另一次提及报刊上的指控。虽然大人您上午已作出裁定,但我必须强调的是,即使陪审团从未看过报纸上的指控,这些指证也必然会抹黑我委托人的人品,从而对陪审团的判断产生不良影响。我谨向大人呈上我的意见,这个陪审团已经被偏见所左右,恐怕无法给予我委托人公平的审判。”

萨拉停下来,意识到自己急急忙忙地全说了出来,不禁有些脸红。但既然决定要说,她就要说清楚。实际上,在过去1年里,除了雪伦·吉尔伯特,约克郡还有两名妇女遭到过袭击。其中一个受害者是玛利亚·克莱顿,她被先奸后杀;另一个是卡伦·惠特克,她侥幸脱身。当地报纸认定这些暴力袭击是同一个人干的,于是刊登了一篇题为“套头蒙面的持刀歹徒”的报道。令警方倍感尴尬的是。这篇报道被几家全国性的报纸看中了,它们于是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其中几家今天还派人来到了庭审现场。警方虽然进行了大量调查,但迄今为止仅有一人被送上法庭,这个人就是加里·哈克。两起案件都跟一把刀有关,其中一起还涉及一个蒙面套头帽,法官办公室里的所有律师都知道,警方正煞费苦心,要将哈克与另外两宗强奸案联系起来,但是调查至今仍没有任何进展。

加里只是被控强奸雪伦·吉尔伯特,不包括其他受害者。但在雪伦发言之后,萨拉的争论点是陪审团肯定怀疑另外两宗案子也是他犯的。尽管现有的关键证物——捆绑卡伦·惠特克的胶带上的那根头发——经过鉴定,不是加里的头发,这似乎证明了他的清白无辜。不过也由于加里·哈克没有被指控袭击卡伦·惠特克,萨拉无法在法庭上提及此事。

格雷法官扬起浓密的眉毛,显得有些不耐烦。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对我在两次特意对证人和陪审团作出的指示,表示不满?”

萨拉皱着眉头。“我当然很感激法官大人,不过……”

“不过,你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好?”

“不,法官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萨拉暗下决心,不能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面前示弱。“我无意批评法官大人对审判的介入,但我求大人明鉴,证人证词造成的损害已经无法挽救了。”

“然后呢?”

“为了让我的委托人能接受公正的庭审,我认为应该重新开庭,召集新的陪审团,大人。审案地点最好也不要在约克,因为这个‘套头蒙面的持刀歹徒’在这里已经家喻户晓了。”

好吧,就这样了,她心想。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怎么办?

法官转头朝萨拉身边穿着丝质长袍的控方律师看去。“朱利安?”

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脸上挂着诡秘的微笑,萨拉对这种同僚间场面上的微笑并不陌生,且痛恨至极。朱利安,叫得好亲密啊,法官果然与他熟络!

“在我看来,大人对那两件事的处理方式无可挑剔。”劳埃德向萨拉投去慈祥的目光。“辩方律师如此投入地替她委托人辩护,我对此深表敬意,但是,上议院大法官办公室曾多次指示,要注意案件重审会耗费公共基金,不是吗?刑事起诉署肯定会以成本为由,强烈反对重审要求的。”

“我很清楚成本的重要性,大人,”萨拉坚定地回答。“但公共基金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司法公正,我必须重申,由于陪审团成员已经深受证人的影响,对他存有偏见,因此我的委托人不可能得到公正的审判。一上午就发生了两次!”她补充说,好像这是对她个人的指控一样。

格雷法官有些厌烦地抬起手,示意萨拉不要再说了。“好了,好了,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纽比夫人,你说得有道理。我也很清楚公共基金是干什么用的。”他停了片刻,用大拇指摩挲着下巴,专注地盯着萨拉下巴下方的某个部位。我的饰带上有污迹吗?萨拉不禁紧张地猜想着。没有啊,当然没有——这只是羞辱人、让人注意自己身份的另一种技巧而已。法官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了。

“我已经指示陪审团,对那两句话不予采纳,我在结案陈述时还会重申那些指示。在我看来,这应该足以让你的委托人得到他应有的公正审判。”

法官这些话似乎无懈可击,但最后那句中的讥讽显然在暗指一个事实:法庭中的每个人——她希望陪审团除外——都把加里·哈克当成一个令人厌恶的恶棍,几乎可以认定他有罪,应该被投入监狱。当然了,法官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如果是这样,大人,我希望任何可能在法庭上出现的、涉及雪伦·吉尔伯特女士人品的无情指证也应得到同样仁慈的待遇。”

这句话尖刻任性,而且显得不太明智。法官的脸拉下来了。“你误解我了,萨拉·纽比夫人。我今天下午的指示不是仁慈的表现,而且无论对你还是你的委托人,我都不会表现出仁慈。这是一起极其令人反感的强奸案,审理过程中要对受害者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我本来以为,你作为一名年轻女性,会理解这一点。”

年轻女性,萨拉心想。真诡异,这个词在一个场合是褒义,到了另一个场合却让人感觉受到了侮辱。她傻傻地继续强作申辩:“当然,大人,可她的所作所为也并非无可挑剔,如果我委托人的经历要被呈现给陪审团,那么为公平起见……”

“你没抓住重点,纽比夫人。你的委托人的经历并没有被呈现给陪审团,而且也不会被呈现,除非你自己要告诉他们。所以说,雪伦·吉尔伯特女士过去的性生活与本案无关,如果你就此提出指控,是很不恰当的。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是的。”萨拉咬着嘴唇,心中从一默念到十,然后说:“感谢大人。”说完,她便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在萨拉起身离去时,无论出于条件反射式的礼貌,或是要进一步羞辱她,办公室里的三个男人全都站了起来,但没有跟她一起离开。她打开门,转身颌首致意,却看到法官脸上流露出嘲弄的微笑。

“不管怎么说,纽比夫人,要知道,在座的我们都是女权主义者。”

萨拉在铺有细软地毯的走廊上大步流星地走着,心中充满愤怒和屈辱感。她在中途停了一下,感到疑惑,她似乎听到法官办公室传来阵阵笑声,朱利安和他的初级律师还没出来。然后,她冲进更衣室,用手指扯着饰带上的纽扣。

我弄砸了,萨拉心想。这是我至今经手的头号大案,可开庭第一天,我就无缘无故地把法官惹毛了。我就像一个初次约会的少女,无法抑制自己内心澎湃的激情,口无遮拦地声言正义,接下来的一周,他们一定会借此大作文章,跟我过不去。

萨拉对着镜子,看着脸面潮红的自己,没有感觉中那么滚烫,她松了一口气。这张脸还是很有魅力的,而且衬托着齐肩黑发、淡褐色眼睛,只是眼睛周边开始出现一些细密的皱纹。也许皱纹早就有了,只是18个月前开始戴隐形眼镜时她才留意到而已。视力一变好,问题就接踵而至,缺点都暴露无遗,她心里想,这还真够讽刺的。

正当萨拉摘下饰带时,另一个大律师走了进来。他叫赛文德拉·博斯,是个年轻的印度人,跟萨拉来自同一个律师事务所。虽然他比她年轻7岁,但他们两个同时获得了大律师资格。除了露西,赛文德拉算是最与她投缘的同事了。赛文微笑着。“嗨!强奸大案的辩护律师!进展如何啊?”

“很糟糕!”萨拉把假发套丢进公文包里。“受害者很强硬,对我委托人的犯罪纪录说三道四,我向法官抱怨时,他居然告诉我他是个女权主义者!”

“什么?”赛文德拉笑了。“你说的不会是那个老家伙斯图亚特·格雷吧?”

“正是他,这只老狐狸。他至少65岁了,外加228斤的体重。他现在肯定和老友朱利安在办公室都笑抽了,他竟然告诉我要尊重妇女的权利!”

赛文高兴地咧着嘴笑。“喔,你应该尊重啊,你知道的!他说得倒没错。世界在变,如今妇女和黑人都有投票权了。”

“真的吗?我没听说啊。没人告诉过我。”萨拉苦笑着。“我弄砸了,像个菜鸟一样,冒冒失失地要求重审,他当然会告诉我理由不充分,而且会浪费公共资金,等等,拿诸如此类的理由搪塞我……我该怎么办,赛文,嗯?难道就坐在那里,微笑着逆来顺受,任由他们玩弄?”

“那可不像你的为人……”赛文德拉的话还没说完,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他朝萨拉点点头。“别太往心里去,好吗?”

萨拉拿起公文包,朝门口走去。“当然不会,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

他友善地微笑。“就像这个案件一样。”

萨拉回嘴道:“哦,你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会告诉我的委托人,加里听了肯定很高兴!”

萨拉狡黠地朝赛文德拉眨眨眼,然后离开了。她对自己的机智回答感到很满意,沿着18世纪的宽大楼梯,她一路跑下,来到大厅入口,那里聚集着保安、证人和一些正在离去的学生,中间坐着露西·帕森斯。露西是个身形高大、慈祥和蔼的事务律师,穿着肥大的黑色套装。她站了起来,满含期待。

“运气如何?”

“不怎么样,抱歉,我刚才把他们都得罪了。走吧,咱们去看看瓦伦蒂诺。”

两人朝楼梯走去,走向看守所。加里·哈克正被关在那里,等着“四集团”的运囚车把他带回赫尔监狱过夜。她们穿过大门,离开了那富丽堂皇、令人叹为观止的法庭,离开了它那古老的橡木饰板、灰泥立柱和带有异国风情的穹顶,进入了一个灰暗悲凉的世界,这里只有没铺地毯的石廊和叮当作响的牢门。在她们走到楼梯底部时,正巧碰上刚要离开的警探。

“啊哈,这不是在法庭上唱反调的人嘛!你好啊,萨拉。这位是露西·帕森斯,没错吧?”

“没错,我的事务律师。”萨拉冲着侦缉督察特里·贝特森冷笑。他是刑事调查部里少数几个让萨拉看得上眼的人之一。特里那身双排扣套装,一如既往地穿得像是运动套装,皱巴巴的。也许问题出在他的领带上,那领带吊在领扣下方数厘米的地方,或者问题出在衣服下面的那副身板上,四肢懒散放松,肩部宽阔。每次萨拉看到这个男人,都觉得他更像是个爱好运动的大孩子,而不是资深的刑事探员。虽然她表面冷淡,但每次与特里谈话总让她心绪不宁。他还是个鳏夫,这给他平添了不少魅力。

指控加里强奸的正是特里。他同时也在调查玛利亚·克莱顿被杀案和卡伦·惠特克的强奸未遂案,他怀疑加里就是上述案子的罪魁祸首。玛利亚·克莱顿是个高级妓女,1年前被人勒死在斯特兰索公园。她的双手被自己的雨衣腰带反绑在身后,然后那条腰带又穿过带扣套在她的脖子上,如此一来,她越是挣扎,带子勒得就越紧。看上去她先是被勒得半死了,然后袭击者又用手把她掐死了。玛利亚被强奸了,脖子上有个小伤口。警方在一条水沟里发现了她宠物狗的尸体,狗的脖子被割断了。

卡伦·惠特克是个大学生,当时她正在林子,让男友给她拍裸体艺术照。一个持刀蒙面人袭击了他们,并抢走了相机,还把她男友铐在汽车方向盘上。歹徒用胶带绑住卡伦的双手,企图强奸她。卡伦的男友设法触发了车上的警报,引起路人的注意,这才赶跑了袭击者。

这次袭击发生的时间离玛利亚·克莱顿被杀不到3周,《晚报》为此刊登了“套头蒙面的持刀歹徒”的相关报道。1个月后,又发生了雪伦·吉尔伯特被奸案,民间逮捕凶手的呼声越来越高,这给警方施加了不小的压力。虽然特里认为加里是这3起案件的头号嫌疑人,但能证明他与前两案有关的证据却是微乎其微。玛利亚死前6个月,一群工人帮她扩建了厨房,加里也在其中,而且加里还向人夸口说,他曾与她上过床。无独有偶,他还跟几个工人一起维修过卡伦所在的学生宿舍,而且在她屋里看到过她的裸体照。但是造访过玛利亚住处的人有很多,知道卡伦有裸露癖的学生和建筑工人少说也有几十个。此外,两处犯罪现场附近都发现了残缺不全的44码耐克运动鞋鞋印,警方也在加里的公寓里找到了一双破烂的44码耐克运动鞋。不过,当警方将其呈上法庭时,露西不无嘲讽地说,如果这也算证据,那要将大约200万人送上被告席。

虽然玛利亚被强奸,警方人们却没有在她身上找到精液或体毛,而特里的团队则在捆绑卡伦双手的胶带上发现了1根的男性毛发,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经过DNA检测,这根毛发不是加里的,这就有效地排除了他袭击卡伦·惠特克的嫌疑。虽然案件之间存在相似之处,但除了指控加里强奸雪伦·吉尔伯特以外,检方没有任何证据把他牵扯进其它案子。

“我希望你没有骚扰我的委托人,特里。”萨拉半开玩笑地说。

“我根本就没碰他,萨拉,”特里干巴巴地申辩。“从个人角度,我倒真希望有人去阉了他,然后把他那玩意儿挂在热气球上飘走。不过要是你在法庭上问我,我会否认说过这话。不过告诉我,你们女人怎么会为这种人渣辩护?对于约克郡的每个妇女来说,他都是个严重的威胁。你们知道这个的,对吧?下一次也许会轮到你们这样的人。他杀人了,这点你心知肚明。”

“如果你还在想把他扯进玛利亚·克莱顿的谋杀案,那我要告诉你,特里,今天在这里,指控他的罪名不包括这一条,”萨拉坚定地说,“你很清楚这一点。”

“他活该被指控!”特里厉声说道。“这样的话,陪审团就会看到两个案子有多相似。都是脖子上有伤口,同样的捆绑方式……”

“不同的受害者,不同的地点,特里。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的委托人曾经到过那里。”

“你委托人的犯案记录长达3页,其中有4项袭击妇女罪……”

“但没有1例属于重大伤害……”

“啊,是吗?等你被他袭击之后就有了!”特里停下,意识到他有些失态了。又犯毛病了。这些天总是这样。他并不想给人留下感情用事、缺乏自制、仗势欺人的印象,特别在这个女人面前。但他很在乎指控加里·哈克这件事。他深吸一口气,又开始说道。

“听说你今天早上要求法官撤销这个案子。作为女人,你怎么能把这种花招与追求正义相提并论?你倒是说啊。”

萨拉轻碰他的胳膊。“我不是女人,特里,我是名大律师。我的工作就是玩一种为委托人辩护的游戏——证据游戏。而且游戏一旦开始,我就要赢。”

特里浑身一颤,或许因为她那纤细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胳膊的缘故,同时也因为她如此轻松地说出那些愤世嫉俗的话,这让他有些害怕,萨拉说的那些话与他的法律理念大相径庭。过去6个月,他一直重点调查3名妇女被袭的案子,到目前为止,唯一的收获就是加里今天出庭受审。

可是现在,偏偏是萨拉·纽比在为他辩护。

特里皱着眉,冷冷地说:“那好吧,我祝你倒大霉。可那个人渣越早被判无期徒刑越好,你可以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我不可能这样做,”萨拉微笑着,她的手从他胳膊上收回。“那样会破坏他的心情。对我没好处,是吧?”

特里·贝特森看着她离开。一想到萨拉在这起案子中做辩护人,他心里就会燃起一股无名火。他痛恨辩护律师,把他们视为以社会伤口为生的寄生虫。他们在法庭上工作,却无视正义。如果抓住一个程序上的漏洞能让一个人获释,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根本就不关心警探们费劲多少心机,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逮捕罪犯,才将他们送上法庭;也不考虑释放一个面目狰狞的恶棍会对公众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可能会再度犯下强奸、抢劫或者偷盗的罪行。他不禁纳闷,如果哈克瞄上那两位女士,闯进她们家,像他对待雪伦·吉尔伯特那样残暴野蛮,她们会怎么想?

如果那样的话,她们真是遭到了报应。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感到很难受。千万别是萨拉·纽比,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她遭此劫难。

他们初识于一年前,特里负责的两个案子都是由萨拉担任公诉律师。第一宗案子胜算很小,被告和其花大价钱从伦敦请来的大律师曾笑着走进庭审现场,确信他会被当庭释放。特里也惴惴不安,觉得他两个月的心血肯定要白费了。当他第一眼看到一头黑发的漂亮公诉律师时,更是感到心灰意冷。她已经30多岁了,听说最近才获得大律师资格。双腿虽美丽有余,智慧或犹不足。然而结果出人意料,那个开价不菲的伦敦律师其实只是个上了岁数的初级大律师,而不是御用大律师。尽管他出庭时身着顶级西装和昂贵衬衫,但由于对案件的疏于准备,最终在庭上吃了败仗。庭审以被告在证人席上被整得狼狈不堪而收场,他像一只肥大的苍蝇掉进了自己编织的谎言中不能自拔。庭审过程中,一名陪审员居然失声大笑。萨拉在下一个案子中的表现更胜一筹。特里因而成了她的粉丝,不仅如此,他还觉着自己已经成了她的朋友。

可现在,她却转换了阵营,偏偏选择替加里·哈克辩护。她带着嘲弄说出的话依然在他脑海里回响。“我的工作就是玩一种为委托人辩护的游戏,证据游戏。而且游戏一旦开始,我就要赢。”

他太尊重她了,以至于不认为萨拉是在虚张声势,她确实认为自己可以让这个恶棍无罪释放。她作为公诉人时所展现的那些令人赞赏的美德,现在却要用来为这个暴力强奸犯辩护。她并不在乎加里可能是数年以来对本地妇女安全的最大威胁,她只在乎自己的表现。说到底,她跟其他律师都是一路货色:一个雇佣律师,一个为了钱不惜出卖真理的“妓女”。

就让她去对付加里·哈克吧,这是她自找的。

牢房中的加里坐在蓝色的塑料床垫上。垫子的颜色跟满是涂鸦的墙面一样,和他右臂上的“死神”纹身和脖子上的蛇纹身属于同一色调,那条蛇在他结实的脖子上缠绕着,蛇头伸展着,似乎要吞噬他的左耳。他阴郁地看着他的律师们走进来……“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她就是个爱撒谎的下贱女人,对吧?”

萨拉双臂在律师袍前交叉,倚靠在门上。露西则站在她身边。除此以外,她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挨着加里坐在他的床上,但她们谁都不想那样。

“我试图说服法官解散陪审团,因为她提到你的犯罪记录,不过很遗憾他不同意。”

“不同意,是啊,他不会同意的,不是吗?”看来加里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你觉得雪伦是个什么样的人?”

萨拉耸耸肩。“她给人印象不错。有这样的经历,任何一个女人都能给人好的印象。”

“对呀。可是,她这个撒谎的贱人,她说的那些都他妈是瞎编的!”

牢房里一阵沉默。两个女人不知如何作答。最后,露西带着厌恶的语调说:“这个诉讼案件不是要否认她被强奸的事,加里。事实上,她确实被强奸了。”

“是呀,也许吧,但不是我干的。如果她说的是实话,那真该把那个王八蛋的脖子拧断!如果碰巧让我抓到他,我就这么做,这个小混球!”

“是的。”萨拉看着她的当事人,心中不无厌恶,不禁想到他在证人席上会是个什么德行。陪审团会对他哪点儿印象最深呢?他否认指控时表现出的真情实感,还是他满口的污言秽语?她想象着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有意用绵里藏针的问题不断刺激他。加里或许会当场发狂,就像被缚的熊一样冲出证人席,把周边的人全都杀掉。

他不是做不到,瞧瞧那身肌肉。那会让法庭热闹非凡。

当然,萨拉根本不打算让他站上证人席。她只需直截了当告诉法庭,他否认所有指控,完全依仗她的能力来驳斥公诉方。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打赢官司的可能性很小,因为法律现在明确规定,如果证人拒绝为自己作证,法官可以就此向陪审团作出对他不利的指示。

但如果他上台作证,劳埃德—戴维斯会像切香肠那样把他切成碎片。

“加里,”萨拉说到,“我必须丝毫不差地掌握所有情况。首先,你再仔细重述一遍酒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查问了一些细节。她虽然怀疑加里的清白,但他也有可能是无辜的。毫无疑问加里会否认所有指控,至于陪审团是否相信他说的都是实话,那是他们的事。

不管怎样,明天她还要在庭上盘问雪伦。

走出法庭时,萨拉朝几个从第二法庭出来的大律师点点头。他们知道萨拉正独挑大梁,为困难重重的强奸案进行辩护,她的执业生涯会因此而更上一层楼。如果在庭上表现突出,她的地位就会上升。萨拉可不打算输,至少不会轻易认输。在萨拉看来,陪审团的偏见和不利于加里的证据恰恰是上天的眷顾。如果她输了,没人会责怪她,但如果她赢了,更重大的案子就会接踵而至。

她走出门外,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这座典雅的法庭建于18世纪,建筑设计师的初衷可不是让人们眺望外面的风景,法庭无窗的穹顶和地下幽闭的牢房很容易让人们忘却外面迥然不同的世界。在萨拉前方,游客们正排着队参观诺曼城堡(即克利福德塔)和城堡博物馆。游客熙熙攘攘,孩子们牵着气球、吃着冰激凌,人们不经意地抬头,这时法院上方的正义女神像就跃入了眼帘。萨拉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呼吸着柔和的微风,像猫一样惬意地享受温暖的阳光。

但司法机器是不理会天气好坏的。萨拉所站的位置下方,停着一辆正在等候犯人的囚车,车上有狭小的隔间和黑色方形窗户,车里的囚犯往返于约克郡与赫尔候审牢房的途中,感受不到丝毫的自由。

萨拉看着囚车开走后,和露西轻快地走下台阶,左转走上塔街,打算返回办公室,她们还要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