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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一个新的冠军登上宝座,但是埃勒里没有出现在加冕礼上。第一轮比赛的锣声刚刚敲响,他就离开了花园体育场,跳进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一路上,他的手都没离开兜里那个信封。

他打开灯,确认公寓的门已经锁好,连帽子都没有摘,就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坐下来。他非常小心地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页黄色的廉价打字纸。上面除了八个机器打出的姓名,没有任何东西。这些姓名都是女性,每个姓名后面都有一个日期。

埃勒里将这个名单反复读了三遍,真令人难以置信!那些聪明机智的、目光如炬的、全知全能的报社记者居然全都对此事一无所知,这怎么可能!

名单上的名字是纽约八个最出色的女人,纽约半数以上的杂志刊登过她们的照片,她们的名字定期出现在慈善基金会的募捐名单上,她们总是身披白色或黑色貂皮,头戴钻饰,在大都会歌剧节开幕式上被镜头追逐。没有她们在场,赛马就没办法进行。她们在纽波特、棕榈滩和柏斯派拉尼斯都有房产。她们的丈夫和娘家不是百万富翁,而是亿万富翁。

范·哈里森与她们中每个都有一段地下罗曼史。一想到这八个名字在用钱换爱情的文章中被公布出来的后果,埃勒里就畏缩了。那会是纽约社交史上最肮脏的污点。埃勒里对纽约社会并非存有特别的敬意,但他一直认为,美国模式的伟大美好之处,就是这个国家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儿童会被卷入这种丑闻,受此影响的还有未完成学业的青少年,以及那些游艇上的、完全由白人组成的美国基督徒俱乐部的亲朋好友,更不用说那些丈夫了。

埃勒里想知道,到底是这八个女人中的哪一位,仅仅由于她的存在,就束缚住了列昂·菲尔茨的手脚。他略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哪一个也不是。范·哈里森的私人演出公司里有九个朱丽叶,菲尔茨保护的是第九个,就连埃勒里也不能知道,菲尔茨略施小计就让她置身事外了。那些约会日期中的空白点可以证实此事。

奎因探长回家时情绪高涨,两眼放光,他刚从剧院回来,在剧院里通过电视观看了那场冠军赛。他发现埃勒里已经上了床,正在读手稿。

“真是太来劲儿啦,”探长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做出各种拳击动作,“你觉得怎么样,儿子?和我说说丹珀塞·唐尼或是第二名路易斯,凯密林的惨败!你见过这样的打斗吗?”

“谁赢了?”埃勒里抬起头来。心里想的却是枕头下面那张黄色的纸,从上床到现在,他已经摸了十几次,以确认还在那里。

埃勒里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安排与一位以字母P开头的夫人会见——在此期间,玛撒与哈里森在格兰中央车站的欧斯特酒吧见面,进行了一次持续时间最短的约会。在约见过程中,埃勒里发现,如果你不是写头版专访的记者,或是有雪茄推荐合同的广告代理人,要见到一位社会名流会多么费劲儿。他甚至通不过社交秘书这道屏障,那是位声音甜蜜而意志像中国长城一样坚固的年轻女人。奎因先生想见P夫人?可以问一下奎因先生想见P夫人是为什么事吗?奎因先生很抱歉,但他与P夫人要谈的事不能由其他人转达。哦不,不是有关慈善的事,尽管他完全明白,P夫人会多么高兴地接受来自正常渠道的慈善请求,但事关私密事宜。那么可以问一下这件私密事宜属于什么性质吗?可以问,但如果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件事就不能保持私密了。当然当然,肯定是这样。那么对于奎因先生来说,比较妥当的解决办法是给P夫人写封信。如果奎因先生给P夫人写信的话,是不是必须说明这件私密事情的性质?哦,是的,是一定要说明的。P夫人亲自拆看自己的信件吗?哦,不是的,所有信件是由社交秘书拆看的。但是如果信件上标示着“私人信件”字样呢?大部分信件都标示着“私人信件”。那么奎因先生打算怎么办呢?那就只好泄露这件私密事宜的性质了。

说到这里,奎因先生的语气已经不太礼貌了。

“看来我们是找不出什么办法了,”社交秘书甜甜地说,“我真的很抱歉,再见。”

之后的三天里——在此期间,他的笔记本里又添上了那对情人在宾州车站问讯处的一次幽会——埃勒里尝试用各种办法直接接触P夫人。

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之后,他终于发现了P夫人某个下午的日程安排。埃勒里跟着她从一个约会到另一个约会,见缝插针地寻找一个在公开场合说上话的机会。但是上流社会人士显然从不独自待着,除非是去洗手间。随着时间流逝,埃勒里怀疑他们即使去洗手间也不是独自一人。最后他注意到一个地区警探一直替P夫人召唤她的司机。

埃勒里在一个昏暗的值班室里待了四十五分钟,还给警察总部打了电话,才让那个值班警探相信他不是赖特芬格,路易,那个公园大道的恐怖分子。

终于,埃勒里灵机一动,解决了这个难题——只有真正的智者才想得出这种妙计,凡人可是望尘莫及。第四天,埃勒里把时间消磨在时代广场的旧书店里,翻翻找找,终于在临近傍晚时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把东西装进一个信封,写上P夫人的地址——公园大道的那个地址,从西区第四十三街的邮局里寄了出去。那是威廉·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旧戏单,已经破破烂烂、颜色发黄了,主演正是范·哈里森先生。

第二天早上,埃勒里淡定地待在家里,不过离电话机只有一臂之遥。

电话铃声在十一点钟响起,距离埃勒里预计P夫人起床的时间只过了几分钟。

“是奎因先生吗?”那个甜蜜蜜的声音问,听上去神秘兮兮的。

“请问是哪位?”奎因先生礼貌地说。“我是P夫人的社交秘书。P夫人会在今天下午四点钟见你。”

P夫人本人比她那些照片好看得多,那些照片总想使她看上去比本人年轻十岁,反而令她看上去老了十岁。实际生活中,她是个引入注目的中年女人,精力充沛,眼神逼人。埃勒里被引进她那幢三层楼的宅邸时,她的眼睛冒出闪闪的火花。

P夫人在她那问著名的客厅里接待了埃勒里,这间客厅曾上过《生活》杂志的彩色跨页。“我不想受到打扰。”她对管家说。管家关上房门后,她锁上门,把钥匙塞进怀里,然后转过身来,开口了。

“嗯?”她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丝毫忧虑情绪,只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轻视。

“我找到的东西,”埃勒里说,“就是我送给你的电影海报,P夫人,它对你意味着什么吗?”

她再次开口道:“嗯?”

“相信我,我明白你的地位。你不得不接见我,但你不知道我了解多少情况。P夫人,”埃勒里温和地说,“我了解所有情况。”

“多少?”P夫人说,现在她的声音里面的轻视全然不是心不在焉了。

“这次来访将令你付出很多,P夫人。”

P夫人再次说:“多少?”

“需要你所拥有的全部勇气和胆识。”

P夫人冷冷地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眼睛里的怒火慢慢熄灭了,代之以一种如烟似雾的迷离。

“请坐,不,坐这把椅子,面对我。你怎么称呼?”

“奎因。”

“我不相信……”她怀疑地说。

“埃勒里·奎因。”

“我们见过吗?”

“没见过,P夫人。我是个侦探小说作家。”

“对不起,”她说,“我没有时间读书。侦探小说作家?我不明白。”

“我是以另一种身份来这里的。我父亲与纽约警局有关系……”

“警察!”她一下子变得身体僵硬。

“不必担心,我有时会参与案件侦破,有警方的调查,也有应私人要求的调查。我只接两类案件:一种因为侦破难度很大,所以吸引了我,另一种则是激发了我的愤怒。我最近在侦查的这个案子,P夫人,兼有这两个特点。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而这个案件的侦破难点在于,我不仅要努力查清一桩罪行,还要努力预防一桩罪行。”

埃勒里说话的时候,P夫人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但他说完之后,她的目光变得闪烁不定,她很小心地问道:“你说的这些和我有关吗?”

“你可以帮助我从社会上清除一条害虫,也许还能挽救一条性命。一共两条命。”

她的眼光又专注起来。

“说清楚我要怎么做。”

“起诉范·哈里森犯有欺诈勒索罪,看着他受到应得的惩罚。”没等她张嘴说话,埃勒里继续说,“我完全能明白你脑子里现在的想法,你肯定会想到这些场景:看到自己被那些闻风而来的记者和摄影师骚扰,受到公众嘲弄,成为家人眼中的耻辱,被朋友唾弃,还有——最重要的是——承受你丈夫的痛苦和愤怒。你看到了丑闻和离婚。换句话说,你看到自己的生活被毁掉。你多半还会认为,如果我相信你会同意与我合作,来颠覆自己的生活,那真是疯了。

“但是,P夫人,刚才说的那些毁灭性场景不是必然会发生的。你肯定听说过著名的X夫人的案件。我认为,让你的名字永不出现,是很有可能做到的。很有可能,除了首席法官,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原告身份。而对于首席法官的谨慎小心,我确信你是不会质疑的。

“等一下,在你说话之前,”埃勒里继续说,“我想你应当知道,至少大概了解,我想得到什么。我这样做是出于个人原因。我有两个朋友,他们结婚了。他们年轻、开朗、善良,还非常相爱,直到不久之前。他们的婚姻生活中仅有一个小麻烦,就是丈夫受嫉妒情绪所苦,他一直努力试图克制自己的嫉妒。当然,由于他的嫉妒,他们也有过不愉快的时光。但是,假以时日,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基础,加上双方过人的智慧,他们会在生活中解决这个问题的。

“不幸的是,就在这个错误的时间,哈里森这个人出现了。案件里的这个女人有属于自己的一笔财富——她很富有。哈里森诱惑了她。我有理由相信,与之前他和……和你的关系很不同。这么说吧,他将她诱进这件情事,就是为了钱,为了从她那里弄出钱。

“现在他们已经秘密地频繁约会了一段时间,我深信那个女人很后悔犯下这个错误,她想终止这段关系,但害怕哈里森出于报复而告诉她丈夫,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害怕她丈夫从其他人嘴里听到此事,这些顾虑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现在真的处于危险之中,P夫人,如果她丈夫发现此事,嫉妒爆发,几乎可以肯定会引发一场悲剧。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会完全毁掉这两个值得拯救的好人的生活,而最坏的情况,则会导致谋杀。

“哈里森是个罪犯,在窃人财产方面,他比破门盗窃、危及私宅的小偷更坏,在危害社会方面,他比暴力的黑社会更坏。他应当被关在某处,使他不能再捕食掠夺女人,不能再像拥挤街道上的醉酒司机那样荼毒生命。你有能力做到这些。你和范·哈里森之间的友谊,也不过刚刚结束了几个月。

“对于我的朋友,就是那个妻子来说,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丈夫已经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他抓到足够的把柄,在把所有事情翻个底朝天之前,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如果你现在检举哈里森,他就不能继续欺诈了。他不能告诉一个女人,他被另一个女人告上法庭,控告他骗财,而他和那女人也有过同样的关系,正在努力应诉。

“那就是我要说的情况,P夫人,”埃勒里表情冷漠地说,“这是我从一个法官顾问的角度,为了维护大家的体面提出的建议,你打算检举他吗?”

P夫人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埃勒里说完了,她微微一笑。

“是什么使你认为他从我这里敲诈钱财?”

“什么意思?”埃勒里说。

“你为什么说他引诱了你朋友的妻子?”P夫人说,“我觉得你不太了解女人,奎因先生。如果以我的情况作为判断依据,你朋友的妻子应该是心甘情愿走进这段关系的。当今这个时代,很少会有人引诱二十一岁以上的女人。范给予她的某种东西,显然是她从丈夫那里得不到的——知道自己是个独一无二的、鲜活的女人的那种激动。他有那种天赋,奎因先生。作为一种真实的感受,你甚至不能说那是虚伪的。他是个伟大的演员,必须承认,他还很有趣,他活在自己的角色里。我觉得自己能认识他,实在是很幸运。

“至于说他荼毒生命,我也只能以自己的情况来判断。他并没有荼毒我的生命,奎因先生,而是丰富了我的生命。如果这个女人的生命被毁了,那也是她自己的错,而不是范的错。她同意开始这段恋情时,就知道她丈夫是个情绪冲动的人。如果现在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也是她自找的。我为范觉得不值,而不是她。

“范没有从我这里敲诈任何东西。我给他的钱是自愿赠送,就像一件礼物。如果他是你指控的那种罪犯,他就会企图在分手之后敲诈我,但他没有那样做。也许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也许是他总能再找一个女人,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从未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不想给他的东西。如果说我有什么要后悔的,那就是我们的恋情没能持续得更久一些。我们双方一致同意结束关系,是因为继续下去会越来越危险。如果明天我觉得能安全地恢复我们的关系——而且范也愿意——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想,奎因先生,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吧?”

“P夫人,”埃勒里严肃地说,“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他站起身来,等着她打开客厅的门。

在劳伦斯情案中,也许没有什么事比列昂·菲尔茨塞进他手里的那件武器失效,更让埃勒里情绪低落了。这个打击让他很焦躁,他烦得要命,连在玛撒和哈里森约会的那个晚上都懒得出门跟踪。那天晚上,他们在奎因斯波洛大桥的仓库见面,之后玛撒会随着那个演员去往某个尚未可知但可想而知的地点。

埃勒里选择P夫人作为第一个突破口,是因为在菲尔茨提供的名单上,她是哈里森在玛撒之前的那个女友。从法律角度看,罪行发生时间越近,案件就越好办。循着这条思路,埃勒里按照名单上标示的时间,确定了下一个要访问的目标。结果那女人根本指望不上,她正同丈夫在欧洲旅行,“度第二个蜜月”,根据埃勒里得到的信息,十月中旬之前别指望她会回来了。

第三个女人因为热衷政治活动而出名,埃勒里对她做了好一场追逐,行程两千英里,花了六天时间。终于逮到她时,她却拒绝见他。埃勒里已经找到了另一份哈里森的海报,并把海报送到她的酒店套间,希望能立即得到回复。他确实得到了,那份海报被以同样的方式送回他手里,上面用打字机——而且没有签名——打上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提醒我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以精明著称的法官,还是个聪明过人的女性。埃勒里只好飞回纽约。

他从妮基那里得知,在他出差期间,那对情侣在第九十五街中央公园的蓄水池边见了面。那天下午,妮基跟踪了玛撒·德克出门去版权代理人的办公室讨论再版事宜。妮基尾随他们出了中央公园,在他们乘上出租车后就跟丢了。

第四个人,埃勒里已经知道,她死了。

此刻埃勒里已经绝望了。他麻木地转向第五个人,一个法国伯爵的妻子。伯爵夫人用一支狰狞的点三o毛瑟枪来招待他,以一种完美无缺的冷静态度告诉他:如果他不停止一切针对她的调查行动,她就打死他,并宣称他企图袭击她。

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她们的态度还算温和,接待他时也没那么暴力。但她们是最早的那一批朱丽叶,现在已经老态毕现了。谈到范·哈里森的故事,所有埃勒里声情并茂的控诉和恳求,只不过使她们眼中流露出迷离的怀旧之情。其中一位说,如果她能在神圣的圣约翰大教堂的台阶上跳脱衣舞,就会同意检举“那个神奇小子”。另一位则为自己逝去的青春痛苦地哭泣,说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永远不能再面对他了。”最后一位则向埃勒里展示了一枚仿古佛罗伦萨别针,价值大概二十五美元,“谁都不知道——而你也不能证明——这是他送给我的,”她用一种挑衅的口吻说,“所以告诉你也无妨,我在遗嘱里指示我丈夫,把这枚别针和我葬在一起。”

埃勒里举手投降,回家了事,烧掉了那张黄色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