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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朋友们心目中,德克·劳伦斯和玛撒·劳伦斯一直是纽约最幸福的夫妇中的一对,直到他们婚后第四个年头。
这对爱情鸟总是被人描述为“优雅、有趣的年轻人”。起初,这种描述令外人颇为不解,因为这两个人都三十多岁了,并不处在生物学意义上的青春年华。而且,玛撒比德克还大两岁。但随着人们逐渐熟悉他们,这种描述就变得可以理解了。德克属于那类阴沉沉的波西米亚阁楼般浪漫风格的角色,玛撒则像一只栖息在窗台上的鸽子,圆润而优雅。关于他们俩有趣而优雅的描述从未遭到任何质疑。德克是作家,对于不是作家的人来说——劳伦斯夫妇的大部分朋友都不是作家——作家是罕见而有趣的奇人,属于另一个世界,犹如电影明星和刽子手。此外,玛撒是个完美的朋友——也就是说,她对圈子里其他女人不构成任何威胁。
尽管如此,那些认为劳伦斯夫妇既有趣又优雅的人,如果回想一下过去发生的事,就会吃惊地发现,事实其实远非如此。有好几次,特别是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德克表现得一点儿都不优雅——他无缘无故地在公开场合大发雷霆,或是狂饮苏格兰威士忌。即使是作家,在公共场所吵闹或喝得烂醉如泥也是惹人厌烦的。还有几次,玛撒这只鸽子非常沉闷无趣,这通常发生在德克表现恶劣的时候。不过没有人把这些小插曲当回事,就像没有人能看出那些大画布上的色块之间的联系一样。这些插曲仅仅令大家认为劳伦斯夫妇也不过和别人一样,让人们心目中无比完美的形象逐渐退色。
埃勒里从妮基·波特那里逐渐了解了劳伦斯夫妇。他参加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的会议时遇到了德克。那时,德克正在推出他那些内容隐晦、不太畅销的侦探小说。直到德克娶了玛撒·戈登之后,他和德克才变得热络起来。玛撒和妮基在堪萨斯就认识了,玛撒搬到纽约定居之后,两个姑娘又见面了。这次重逢让她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玛撒·戈登搬到纽约不是为了撞大运,而是为了定居。她母亲生她时死于难产,而她父亲,一个肉联厂主,死在战时。当时玛撒正随着美国劳军联合组织在太平洋上巡回演出——她在奥柏林音乐学院上学时就热衷于戏剧演出。战争爆发时,她是一个小剧场演出团体的成员。戈登先生留给她很大一笔钱。
埃勒里发现玛撒是个聪慧敏感的女孩子,不仅未被钱财宠坏,反而因此感到孤独。
一天晚上,在奎因寓所中,出于一时情绪低落,玛撒厌恶地说:“每当人们说我有多么美丽动人时,我就很无语。而且他们都这么说。”
埃勒里说:“你太多心了,你本来就是个十足的美女。”
“是吗,埃勒里?你知道我有多老了吗?”
妮基冷静地接过话:“别费心让一根木头在这儿猜了,我知道他猜不出来的,玛撒。”
埃勒里说:“我早就说过,玛撒,你约会时应当带着妮基,她对男人的判断力很神奇。”
玛撒说:“管他呢,谁想结婚呀?我要成为一个百老汇明星,当不成,不如去死。”
这两点玛撒都没说对,她没能成为百老汇明星,她也没死,而且活着遇到了德克·劳伦斯。
此时,玛撒已经掌握了一种技巧。她低调地生活,往来的熟人都是中产阶级。德克·劳伦斯向她求婚时,她正在一个舞台监督的办公室工作,周薪六十美元。直到他们在东区三十街一座无电梯公寓的第三层成家过起了日子,德克才知道自己的新娘是个百万富翁。
埃勒里对于劳伦斯夫妇的了解,就像他对妮基其他朋友的了解一样,但他对这对夫妇的将来完全捉摸不透。他推测,问题不在于德克微薄的版税收入和玛撒丰厚的股息支票,而在于德克心理上的落差。他的行为仿佛是艾米莉·勃朗特笔下创作出的人物——激烈、阴郁、有点儿粗野,有时很古怪。
但是,正是德克性格中的特别之处吸引了玛撒。在这个身材小巧、白肤金发的妻子看来,那高大黝黑阴沉的丈夫是个无名天才,是个伟大的悲剧性人物。其实他们正是因为截然不同才互相吸引的。德克总是沉迷于自己的各种问题,常常煞有介事地空想;而在玛撒结实小巧的身躯里,压根儿就没长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骨头。他提出要求,她给予满足。他生气,她开导。他大发雷霆,她细语抚慰。他生疑,她解释。显然,他需要一双崇拜他的耳朵,需要一个安放脑袋的胸脯,还需要一双母亲般柔软的手臂。而玛撒完全满足了这种需求,并且对自己能提供耳朵、胸脯和手臂感到很幸福。
对婚姻来说,这种基础应当很坚实了,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在他们婚后第三年的年末,变化已经非常明显,他们好像连待在同一个地方都觉得难受了。
玛撒通常是个非常主动的领跑者。但埃勒里已经注意到——在有聚会的那些晚上,他和妮基与劳伦斯夫妇一起参加的城里聚会,也许是场晚宴,也许是交流闲谈的社交活动——玛撒的表现简直是对德克行为的条件反射,完全取决于德克的坏脾气什么时候发作。德克有个特点,每当打算生闷气或大发雷霆时,嘴角就会轻微地向上扯,像是微微一笑,但后果总是令人不快。每当此时,无论玛撒正在做什么或说什么,都会立刻停下来,跳起来说:“我想要一碗加林迪调味酱的蔬菜沙拉”,或是任何当时灵光一闪进入她脑海的东西——埃勒里的直觉认为。这时德克就会从坏情绪中摆脱出来,起身说他们要走了,还拉着别人一起走,无论怎样,就是要离开那个地方。
然而,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候,当德克的嘴角扯出泄密的表情时,玛撒恰好背对着他。这样一来,他要么对微不足道的琐事大发雷霆,要么就像骆驼一样喝酒。每当出现这种情况,玛撒就会立刻发作窦性头痛,必须马上回家。
婚后第四年,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极为严重。夫妇两人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机会越来越少。德克醉酒已成常态。
就在这一年,玛撒找到了自己在戏剧舞台上的位置,她自费买下一个剧本进行制作,举办了一些德克没有参加的聚会。有时候,德克会出现在排练场,或是在餐馆与玛撒搭讪,然后吵闹一番。玛撒全身心投入戏剧制作,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对以前的熟人视若无睹,连对妮基也是如此。这出剧失败之后,玛撒伸出她小小的触角,寻找另一个剧本。这对夫妇家中发生的事——他们在贝克曼大厦拥有一套舒适的公寓——邻居们都一清二楚。他们家从早到晚都在吵架,传出摔东西的声音,响亮的哭声和更为响亮的咆哮。
他们的婚姻已濒临崩溃,但似乎没有人知道原因所在。
妮基像他们的其他朋友一样迷惑不解。
埃勒里问起此事时,她说:“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可是妮基,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妮基不高兴地说:“就连你最好的朋友也不会和你说,当然啦,说这都是德克的错。如果他能不再假装自己是埃德加·爱伦·坡的话。”
接着,在一个初春的美好夜晚,埃勒里和妮基终于明白劳伦斯夫妇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一切源于一个西联国际汇款公司的信差。这一天,信差探手按响奎因寓所的门铃,当时妮基正在把防护罩套在埃勒里的打字机上。
妮基拿着一个信封走进书房,说:“这是寄给你的,手写地址。如果这不是玛撒·劳伦斯的字迹,我就是猴子的姑妈。她为什么要写信给你?”
埃勒里一边轻轻摇着鸡尾酒摇酒壶,一边说:“你的语气就像个妻子。”埃勒里这天的口述工作不顺利,他没心情保持友善的态度,更无心照顾这个他苦恼时总会出现的唯一旁观者。他说:“行了,妮基,就放那儿吧。”
“不要我读给你听吗?不耽误你调鸡尾酒。不然要秘书干什么?”
“鸡尾酒已经好了。把那东西给我。”
埃勒里撕信封时,妮基毫无怨恨地说:“我不明白,肯定有什么讨厌的事发生了。当然,如果你想要我离开房间……”
不过,这封信使他们两个人全都严肃起来。
亲爱的埃勒里:
我已经尽我所能试过了所有方法,显然还是不够。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需要帮助。
今晚九点半,我会在中央公园的一条长椅上等着,就在靠近第五大道购物中心的那条主便道上,从第七十二街的入口进来。如果运气糟糕的话,你也许会看见德克,也许还会听到他说话。看在上帝分上,对于我要求同你会面的事情,请不要泄露半个字。他以为我是为了一个剧本,去巴比松见艾米·霍维尔。
我会等到十点。希望你能来。
玛撒
妮基瞪着信纸,研究着那潦草的笔迹,叫道:“奇怪的婚姻。”她故意踢了一下埃勒里的书桌,走到沙发椅边坐下来,说:“现在已经过了工作时间,你可以表现得绅士一些——男人应该都能做到。我要一杯酒,再来一支烟……可怜的玛撒,这段婚姻都持续一千年了,就像希特勒的帝国。你会去见她,对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妮基,如果这是一起案子,德克偷了什么东西或是杀了什么人……”
“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呢?”妮基强烈反对。
“我亲爱的孩子……”
“别拿‘我亲爱的孩子’哄我,埃勒里·奎因!”
“这是一种慢性病,已经持续一年多了。情况很简单,坐上木排出发寻找天堂的两个人,刚走出四英里,就发现那该死的木排在往下沉。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我能为玛撒做什么呢?握住她的手?推着德克的屁股把他带到派特大街上,对他进行一番慈父式的训话,给他回放婚礼进行曲?”埃勒里挥挥手说,“处于这类境况的中年男人肯定会遇到大麻烦。”
“你在胡说八道吧?”
“我没胡说,直觉告诉我,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置身事外。”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妮基猛地站起身来,手里的鸡尾酒都洒了,泼在她仅剩的一双尼龙丝袜上,“你今天晚上是去见玛撒,还是不见?”
“这不公平,”埃勒里抗议道,“她应该找个牧师。我的意思是我还没决定呢。”
“那好,我决定了,我要闯过去。”
“你要干什么?”
“闯过去。我不做你这份可怜的小工了,找其他人来完成你的书吧,反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妮基!”埃勒里在门口抓住她,“你当然是对的。这事是很可疑,我会去的。”
“哦,这还差不多,埃勒里,”妮基温柔地说,“有些章节写得还是很聪明的……”
埃勒里在一张隐藏在深深阴影里的长椅上找到了玛撒。他险些错过了她,因为她身穿一袭黑衣,连面纱都是黑色的,仿佛存心打扮得与夜色融为一体。
埃勒里坐下来,玛撒抓住了他的手。
“玛撒,你在发抖。”埃勒里觉得稍稍轻浮一点儿或许有效,“这不是有效的开场白吧?”
他想错了。玛撒哭了起来。她抽回手,压在脸上,蒙着脸低声哭泣。埃勒里看不到她的表情,大为震惊。
埃勒里迅速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注意他们。长椅后面的灌木丛很安静,其他长椅上的人多半也没注意他们。眼泪在中央公园毫不稀奇。
“对不起,玛撒。真的对不起。你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情况不会那么糟糕的,对吧?事情很少会……”他继续用忧郁的调子说着。但玛撒的哭声更加低沉,更吓人了。
埃勒里真希望自己身在别处。附近几个人已经气愤地转过头来,还有人好奇地盯着他们。接着,一个头戴尖顶帽,挥舞警棍的大块头,停下闲晃的脚步,专注地盯着他们。
“怎么啦朋友?”大块头粗声问道。
“没事没事,警官。”埃勒里大声说,好让周边长椅上的人也能听到,“我们只不过在为新剧目排演一个场面。”他把帽檐儿拉低了一些。
“是吗?”公园巡警沉重的脚步移了过来,视野之内所有的脑袋也都转了过来。他说:“你们什么时候演出啊?我是个铁杆戏迷,我和我老婆会看所有的演出,我能够凑钱去看……”
“下个月。布罗德赫斯特,在售票处提我的名字即可。现在,如果你能让我们……”
“好的,先生。不过是什么名字?”
“阿尔夫莱德·朗特。”埃勒里说。
“好的,先生!”那巡警恭敬地后退,转向玛撒说,“晚安,方丹小姐。”致敬之后,便吹着口哨继续他的巡逻。
埃勒里急忙说:“现在,玛撒……”
“我马上就好,埃勒里。我真是太蠢了。我什么都没想……就这副样子了……”玛撒把脸藏到埃勒里怀里。
“当然啦。”埃勒里说,他不安地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观看这场排演,“你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要表现得自然一些。现在,亲爱的,稳定一下情绪,我们要做一次长谈。”埃勒里的左臂一直被玛撒夹住顶在长椅木条上。为了缓解疼痛,他抽出手臂,搭在长椅椅背上,挨着玛撒的肩膀。
“情人吵架啦?”一个声音说。玛撒开始发抖。
埃勒里转过身去。德克·劳伦斯正站在长椅后面。
德克的帽子歪戴在头上,黝黑的脸庞,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酒气熏天。厚眼皮下的一对眼睛令人生厌,目光呆滞恍惚。
“嘿,德克,”埃勒里不由得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见鬼,”德克一咧嘴,“我正在找伴儿呢。”
埃勒里发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但玛撒早已站到了他和她丈夫中间。
“回家去,德克,”玛撒尖声说,“请回家去。”
“回什么该死的家,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好了,看着我,德克。”埃勒里非常不满,“如果你刚才那句关于情人的俏皮话不是在开玩笑,那你就是个比我还蠢的大蠢蛋。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玛撒。她想和我商量……”
“那还用说吗,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了。”
德克·劳伦斯像在说梦话,“我的小玛撒,我的小荡妇。你知道什么啊,老兄?你以为我蒙在鼓里呢。”
埃勒里说:“玛撒,你最好离开这儿。”
“是呀,玛撒亲爱的,你离开这儿吧。”德克说,“因为我要教训一下这个狗东西,让他不要再把爪子放在别人老婆身上……”
“德克,不要!”玛撒尖叫着。
德克走到月光之下。他咬牙切齿,嘴边堆着口沫,眼神既清醒又悲哀。他对着玛撒的脸反手一击,玛撒应声倒地。
埃勒里反射般地去查看她的情况。
他还没来得及弯下腰,头部就受到重重一击,后脑勺砰地磕在水泥道上,整个人轰然倒下。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附近的长椅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那是喝彩的鼓掌声。
“现在你可明白了吧,埃勒里,”玛撒说,“就算我亲口告诉你,都不可能说得这么清楚。我尽了最大努力防止他跟踪我。不过我对此非常不在行,反正我说什么他都不信。”
“亲爱的,要不要再来点儿咖啡?”妮基柔声问道。
埃勒里希望妮基会对他的行为表示赞赏。他下巴上有青紫色的肿块,后脑勺仿佛正在水泥机里搅来拌去。
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公园里,头枕在玛撒的大腿上,旁边围了一群赞叹不已的观众。德克已经离开了。爱好戏剧的巡警正情绪激昂地大发议论,说他当时真打算拘留那个演员,他怎么能被角色弄得如此忘乎所以——如果朗特先生愿意说出那个抢镜头的笨蛋的名字,那他就——顺便说一句,他印象中一直认为朗特先生已经须发花白了。要不就是现在贴了假胡须?最后,埃勒里把脸藏在帽子里,哄骗那个巡警把他们送到七十二街的入口,塞进一辆出租车里。埃勒里迷迷糊糊时唯一能想起的地址就是奎因寓所。妮基还在家里,他本以为她同一个作家联合会的付费会员约会去了,其实她一直在等他回来。一进屋,玛撒便倒在她的臂弯里,两个女人在奎因探长的浴室里消失了半个钟头,留下埃勒里自行处理伤口。就连老奎因回到家,一惊一乍地问他话时,两人都没出来。
“德克到底怎么啦?”妮基问,“他疯了吗?”
“我也不知道,”玛撒用同样疑惑的口吻回答,“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我认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当时觉得不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埃勒里一边说,一边试着侧一侧下巴。
“你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哦得了吧,”埃勒里说,“那畜生下手挺狠,但也没有那么狠。”
“那就是我如此害怕的原因,”玛撒看着自己的咖啡杯说,“我怕他带着枪。他曾经威胁说要开始带枪。”
“妮基时时刻刻都威胁说要离开呢,玛撒,但是她仍然在为公司工作。”
“你不相信我。我想我也不指望你会信。我告诉你,如果德克今晚带了枪,他已经把你杀了。”
“而且他还会有个开枪的好理由,”埃勒里说,“看看这儿,我不打算假装没事,但你总要公平地对待这个家伙。从德克的角度来看……”
“那就假设你是德克吧,说说你怎么看的。”妮基冷冷地说。
“玛撒,你给德克讲了个很没有说服力的故事,说你要去女士旅店会见某个女性剧本作者。所以他跟踪你,看见你进了公园,选了张黑漆漆的长椅。我随后也进了公园,显然是事先约好的。我坐下来。德克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依偎在我这个男子汉的胸口,而我的手臂环绕着你。你的眼泪使情形看上去更糟了——仿佛你和我一直在偷情,但是我泡了个新的小妞,打算离开你,你却试图缠住我。他看到这般情形还能怎么想呢?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玛撒闭上眼睛。
“像你一样吗?”妮基刻薄地说,“玛撒这样的妻子仅仅存在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里,如果丈夫连这一点都不明白的话,就应当被阉割。”
“别插嘴好吗?除此之外,玛撒·德克喝醉了。如果他清醒的话,可能……”
玛撒睁开眼睛,说:“他清醒时情况更糟。”
“更糟?你是什么意思?”
“他清醒时,我就无法说服自己,他说那些可怕的话是因为他喝醉了。”
“你的意思是说,德克就是认为你到处和人上床?”
“他也不想相信,但这已经变成一种强迫症了,变成某种他无法控制的念头了。”
“我能说他疯了吗?”妮基问。
“妮基,和他相爱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如果他是我丈夫,我早就让他找份事做了。”
“他有病……”
埃勒里说:“玛撒,不管他有没有病,都会造成伤害。”
妮基跳起来说:“玛撒,我立刻带你去我那里,立刻。”
“坐下来,妮基,闭上嘴。不然就去隔壁房间待着。如果玛撒需要我的帮助,我就要知道问题到底在哪里。我不打算说教——我见过比通奸更糟的罪行。所以,玛撒,你首先要告诉我:你是不是德克今天晚上所称的那种——荡妇?”
“即使我是,他也没有抓到过任何证据。”从玛撒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看看我,小伙子,我的姑娘,我是一个努力挽救自己婚姻的女人。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说得好!”埃勒里说,“现在给我讲讲德克。你了解他的一切,看看如何解释这种嫉妒情结。”
关于德克的童年,玛撒基本上一头雾水。他是个独子。劳伦斯夫妇是马里兰人,战争时支持南方。德克母亲的家族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费尔雷斯,一支有蓄奴史的著名没落贵族。
无论德克的童年时代缺少什么,都不是物质上的匮乏。劳伦斯家族的财富继承自德克的祖父,在阿波马托克斯之役结束了内战后,老劳伦斯去了西部,从矿产和铁路上赚了几百万美元,然后回到马里兰,重新装满家中的钱柜。
“德克的父亲一生未做过任何工作,”玛撒说,“德克也一样,直到他穿上制服。他父亲把他送到弗吉尼亚军事学院,但一年后,他就因为习惯性不服从被踢了出来。他决定成为作家。珍珠港事件引起了德克的注意,当时他住在格林威治村,留着一脸络腮胡,试图做一个穷人中的海明威,凭着每年区区一万美元的补贴活下去。他应征人伍——我想,这让他如释重负,可松了口气——他的双亲死于一场车祸,他得到这个消息时,是驻比利时伞兵部队的一名军官。
“直到战后返回家园,德克才得知两件事:一件是,警方怀疑劳伦斯先生驾着那辆载着他和他夫人的车,故意驶出了路面……”
“为什么?”埃勒里说。
“我也不知道,除非跟另一件事有关,也就是德克回家时发现的那件事。他父亲把劳伦斯家族的所有财富花得一分不剩,除了一屁股债,什么也没有留下。
“德克回到纽约,除了背包里那点东西之外,一无所有。他再次尝试写作,在饿了几个月肚子之后,开始找工作。一家出版公司录用他在编辑部门工作,他在那里干了两年多,一直干到一九四八年,他二十八岁。
“我见过几个他的同事,”玛撒说,“他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德克瘦骨嶙峋,一脸智慧——因为吃不饱——用一种俄国式黑色幽默对待生活。长长的套装很可笑,当然啦,他很有才华。但在办公室与其他同事合不来,特别是女同事。”
“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埃勒里问。
“可能有一个原因:他受雇不久,就和办公室里的一个女孩约会。我只知道那女孩的名字,格乌雷蒂丝,用一个‘W’做代号。那女孩和他坠人情网,爱得神魂颠倒,演变为风流韵事,而她很快变得令人讨厌。两个人开始吵架,他不再见她,之后,那女孩自杀了。当然了,她是个不可救药的精神病,这不是德克的错。但从那时候起,他不再和女人打交道了。”
德克的编辑工作需要阅读大量疑案故事。这些故事激发了德克的想象力,使他再次从事写作。这次他尝试侦探小说。出乎意料的是,他供职的公司愿意接受并出版这本书。书只卖出了不到四千册,但评论还不错。
“就是那本《我的爱情是死亡》,”玛撒说,“埃勒里,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作为一个新手的作品,还是相当惊人的。有些情节设计得不够好,故事有一种扭曲的特色,但是与众不同。我在参加美国侦探小说作家协会会议时,第一次遇到德克,就问过他,为何有这种病态的写作特色。他解释说,谋杀本来就是一个病态的主题,仅此而已。就在那时,他辞去了工作,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打字机上,是不是这样?”
“是的,”玛撒说,“在之后的十二个月里,他又拿出了三本侦探故事。”
“我记得,”埃勒里点点头说,“那段时期,参加美国侦探小说作家协会会议时,他几乎不同别人说话,却对我开怀畅谈。他的书销量不高,那些他瞧不起的低劣作品的销量却是他的两三倍,这让他很受打击。他用目中无人的挑衅态度掩饰失落。我建议他迎合大众口味,风格更阳光一点儿,少一些凄凉恐怖的哥特风格。德克回答说,那就是他想要的风格,如果人们不喜欢,不买就是,爱买不买。那时我认为他这种反应很不成熟。他后来不再写侦探小说,我一点儿都不惊讶。”
“恐怕那和我也有关系,”玛撒有一点儿紧张,“你们知道,是我追求德克的,在我们相遇三天后,我就决定嫁给他。”
“你可从没有告诉过我。”妮基责怪道。
“我还有好多事从未告诉过你呢,妮基。我曾经每天给他写情书,完全抛弃尊严。我就是那个怂恿他尝试严肃文学的人,那是我们结婚之后的事。
“也许那是我犯下的一个大错,”玛撒说,“他特别高兴,工作非常努力。可是书出版后,销量比侦探小说还要低,而且大部分评论都恶毒地抨击那本书……”
“《沉默的声音》确实写得不好,玛撒。”埃勒里温和地说,“改良的现实主义风格只有写成吸引入的情节剧才能获得成功。”
玛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难过了几个星期,但最后我很高兴看到他恢复了自信,开始创作下一部小说。但那部小说的下场更惨……
“第二部书之后,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德克摆脱消沉沮丧。我越努力,就越是激怒他。他创作第三部小说时,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就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我没有砸开他的锁,把我的想法和感受灌进他那迟钝的大脑,而是……嗯,我找了别的事做。就在那时,我制作了《桑林边的故事》。这次票房失败的经验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遇到德克之前,我一直在摸索,想找到自己在戏剧领域的位置。我知道我现在发现了。
“我也想过,”玛撒继续以可怕的冷静态度说,“根据社会学对于痛苦的理论,这次失败可能会使德克和我重归于好。但事实是它让我们的距离更远了。德克指责我和所有富有的业余爱好者一样,是个半吊子。我们吵得天翻地覆,我想我再一次严重地伤害了他……无论如何,他回到打字机旁生气去了,我则买下了第二个剧本。就在那时,这种嫉妒开始表现出来。”
“说得具体一些,”埃勒里问,“德克是第一次表露出这种情绪吗?”
“你见过亚历克斯·康恩。这是我的第二部制作,亚历克斯的第一部。没有哪个作者会对他的监制人如此谦恭有礼。可怜的亚历克斯才不会想和我做爱呢,他宁可去拥抱斯芬克斯。再说,他有一大堆薰衣草情人。
“在我们开始排练之前,亚力克斯必须重写他的剧本。我明确地提出自己的想法,要求增加一些特定的场景。我习惯去亚力克斯工作的酒店谈事,那是距离时代广场不远的一幢肮脏的小房子。亚力克斯工作时喜欢光着脚,穿着背心。一天晚上,德克在我们工作时破门而入,让我大吃一惊——亚力克斯也是——他指责我们在通奸。我们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他在那个可怕的酒店房间里对亚力克斯大打出手,那可不是玩笑……
“亚力克斯什么都没说,我也是,这让德克相信是自己疑神疑鬼,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他很——看上去很正常,你今晚见过他,埃勒里。他只有那个晚上没喝醉。”
“我希望你骂过他!”妮基说。
“是的,我告诉过他,我不打算搞得自己像犯了罪一样,因为我没犯罪。我说了很多事,有关彼此的信任、信心和爱情。结果是我们拥抱在一起,结束了这场争吵,似乎达成了一种新的默契。但紧接着就在下一个星期,我正和洛里,博克就亚力克斯剧本里米歇尔的角色谈话,他是扮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德克又来大闹了一场——这事后来还上了报纸。好了,这就是从我们结婚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之间,什么都不重要了,玛撒哭了起来。“如果德克总是……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他需要帮助,埃勒里。我需要帮助。你觉得还能做点儿什么吗?做什么都行!”
埃勒里握住她的手,说:“让我试试,我试一试,玛撒。”
埃勒里把玛撒·劳伦斯送上出租车——她坚持自己回去——回来时,看见妮基正气哼哼地往咖啡壶里灌水。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在小餐厅里喝咖啡。
然后,妮基“砰”的一声放下杯子,说:“我知道我会恨自己早上说的那番话,但是我已经知道错了,并且希望你能原谅。”停了片刻,妮基说,“埃勒里,请你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
“哦,得了,别傻了,你能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知道我像白痴一样,白痴都比我强。”
“私下里说,我觉得玛撒才是白痴。但另一方面,就像玛撒说的,我又没和德克相爱。玛撒为我做了很多事,埃勒里——我从未告诉过你,而且恐怕永远也不会告诉你的事。我不仅爱她,而且很喜欢她。玛撒身上有某种极为纯洁的东西,她就像个戴着浆过的围嘴的小姑娘……
“也许正因如此,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不应被指责随便和人上床的女人,特别是被她的丈夫指责!埃勒里,这正是我如此担忧的原因。这不正常,德克的脑子一定不正常。”
“那是肯定的。”
“我很害怕。”
“有理由害怕,”埃勒里不高兴地摸着下巴,“但我能做什么呢?德克需要的是个医生,不是个侦探。”
“医生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在这类事情上,他们知道的比我多。”
“他指控玛撒有罪。”
“是啊,就像卖汽水的家伙没把眼镜擦干净,但我不希望去解决这类谜题。妮基,我很乐意帮忙,但这不是我擅长的问题。”
“它很可能会变成你擅长的那种问题!”
“我能做的就是明天去见见德克,试着帮他解决他的问题。虽然说,过了今晚,我觉得我连这件事也做不到。妮基,你能看看药柜里有没有止疼片吗?”
但是,德克来见埃勒里了。
他出现在奎因寓所时,奎因探长刚刚坐下来吃早餐。
“找埃勒里?”探长狐疑地盯着德克,“他还没起床,劳伦斯先生。昨天晚上有人给了他下巴一下,他半个晚上都没睡着,懊恼不已。你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对吧?”
“是我给了他那一下。”德克·劳伦斯说。
探长看了他一眼,德克满脸胡楂,衣服潮乎乎、皱巴巴的,黝黑的脸庞满面倦色。探长说:“嗯,你今天早上看上去不那么危险,去吧,穿过那道门向左转。”
德克说:“谢谢。”然后穿过埃勒里的书房,走进旁边的卧室。埃勒里俯卧在床上,脸凑在一个冰袋上。
德克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塞进床边的一把椅子里,对埃勒里说:“别紧张。我今天早上来是为了低声下气请求原谅的。”
“真是一场梦,”埃勒里含含糊糊地说,“希望是场梦,这意味着我可以换个姿势睡觉了。你想怎么样呢?”
“我要道歉。”
“好的。给我来杯咖啡行吗?”
德克起身走出去,回来时拿着咖啡壶和两套杯碟。他替他们俩倒了咖啡,为埃勒里点燃一支烟,再次坐下来。
埃勒里打量了他一番,说:“我敢说,你这一夜也没休息好。”
“我一直在街上走。”
“整个晚上?淋着雨?”
德克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衣服,说:“这么说,下雨了?”
“你没回家吗?”
“没有。”
“你给玛撒打电话了吗?”
“我就是打,她也不会接。”
“你低估了玛撒对于被人从背后踢一脚的承受能力。劳伦斯,那个女人对你太好了。”
“我知道,”德克谦恭地说,“她像孵蛋的母鸡一样有耐心。我现在明白她只是找你去谈谈我的事,不过是今天早上才明白的,昨天晚上我怒不可遏。”
“我想你有理由发怒,”埃勒里小口啜着咖啡,“你不发怒时还是很不错的。”
德克没有马上回答。他黝黑的皮肤在胡楂的映衬下变得苍白,眼神流露出绝望。他向后一靠,闭上眼睛,和玛撒前一天晚上的动作一样。
“埃勒里,你以前有没有过真正的内心交战?”德克的声音恍惚低沉。
“有过。”
“很困惑?”
“是的。”
“一直很困惑吗?”
“不是。”
“是啊,那就是我现在的问题所在。我难以理智地解释这种情况,但我还是有理智的……至少不觉得自己受了骗……这种念头渗入我心里,我没法阻止它,埃勒里。一旦产生,我就没办法驱除这个念头,不管多么努力,它总是梗在那里。我一见到玛撒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气得要炸开。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太明白,”埃勒里说,“不过‘意思’这个词不恰当,换成‘鬼话’我就明白了。你不断质疑玛撒对你的忠贞,到底出于什么原因?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总认为是有原因的——此刻也这么想。这念头本身就具备了种种原因吧。”
“什么念头?界定一下好吗?”
“这种妒忌……恐惧。”
“说得太简单了,德克。直接说是怕戴绿帽子的恐惧吧。我不是要打探什么,但你们的性生活出了什么问题?”
德克猛地睁开眼睛,埃勒里瞥见他眼睛里的光一闪,马上又熄灭了。大块头又倒进椅子里。
“这问题很痛苦?”
德克举起手覆在脸上,说:“你看,我很抱歉昨天晚上打了你,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就这样。”他站起身来。
“坐下,”埃勒里说,“坐下,德克。我和你还没说完呢。我碰巧喜欢你太太,你现在让她这么难过。这件事肯定是有原因的,让我们找出……谢谢。”看见德克猛然坐了回去,他接着说,“我昨天晚上盘问了玛撒,根据我从她那里了解的情况,加上我个人观察的结果,我认为你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德克——无论如何,这不仅仅是妒忌!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介意和我谈谈你的童年吗?”
“我不会让你浪费时间精力的,”德克说,“我会告诉你事实,如果你想用医学术语,我也会给你一个结论……”
“啊,这么说,你已经做过精神治疗了?”埃勒里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望。
德克大笑起来:“我已经试过两次精神分析了,除了让情况更糟,什么用都没有。哦,这也不是他们的错,是我不能配合。别问我为什么,我想那就是问题的一部分。”
“那么就没必要进行调查了。”埃勒里放下杯子。
“等等,我不介意告诉你。还是有点儿用的。”德克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看着地毯,开始讲述,“我没有你所说的那种背景,对于童年,我没有什么甜蜜的梦,即使有也是噩梦。这些经历会对你的分析有用,我毫不怀疑。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抓到我母亲和另一个男人在床上。他随手从床边的床头柜上抓起实心铜质台灯,把那个男人的脑浆打了出来。
“他因谋杀受审,当然被无罪开释了——任何一个陪审团成员处于同样的境况都会干出同样的事。”
“那对他来说不是挺好的吗?”
“但是那之后发生的事就不好了,特别是对于我母亲和我来说。父亲对我母亲使用了一种特殊惩罚。他拒绝与母亲离婚,迫使她继续与他生活,生活在同一个家庭——同一幢房子里。在他们的余生中,他每一天都不放过她,不断提醒她曾经对他做过什么事。她的朋友都不和她来往了。自然,娘家人也抛弃了她。”
德克往后一靠,微微一笑。“你知道,他不想让她走。那太便宜她了——就像干脆利落地杀死她一样。她必须慢慢地死,按照所谓中国人的方式。她玷污了他高贵的姓氏,侮辱了他的男性尊严,背叛了他们的社会地位……我父亲,他就是那样一个家伙。我怀疑,若是在今天,处理尸体的人能否在他血管里找到血液。他的残忍是那种悄无声息的,那才是真正的邪恶。你明白那种情况,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所有场合,他都保持着南方绅士的优雅风度。他每次这样做,都像在刺你一刀,兄弟,让你感到疼痛。”
德克点起一支烟,又慢慢地在茶碟里把烟碾成碎末,接着说:“她两次企图自杀,每次都搞砸了。你知道,她受过的教育让她没一件事能做好。最后,她变成了一个醉鬼,我亲爱的母亲在我心中留下的就是这副模样——一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巫婆,散发着熏衣草和陈年老酒的臭味,摇摇晃晃地绕着大宅,醉得一塌糊涂。
“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我恨她,我也恨他。
“所以说,玛撒可能会变成我母亲,我会变成我父亲。我要告诉你,正如我对围着长椅的那些先生说过的,‘那又怎么样’?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能改变事实,我仍然难以控制地发泄妒忌情绪。我不在乎承认这一点,这种可恶的情绪让我感到很恐慌。”
埃勒里下了床,对德克说:“等一下,德克,我先冲个澡。”然后进了浴室。
他擦着头发走出来,对德克说:“你那本新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德克眼睛一瞪。“我没写。”
埃勒里开始穿衣服,说:“你完全不工作吗?”
“我坐在那里盯着打字机,它也盯着我。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情况就是这样。”
“还有很多要写的吗?”
“我没力气写得深刻了。”
“有什么问题吗?有什么不好吗?”
“天哪,不是。故事很奇妙。”德克笑了起来。
“所以你还是有兴趣写的?”
“这是一本什么书呢?是有可能得到第一个北美连载版权的书。这个想法像以前一样刺激。但我似乎没办法把心思放回到写作上去。”
“寻求一下专业人士的帮助怎么样?”
“什么意思?”
“德克,你的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埃勒里系着第二只鞋的鞋带,“如果脑科医生对此无能为力的话,我肯定也没办法。我能做的就是向你推荐一种治疗方法,在我自己精神错乱时,发现这种方法能放松神经,让身心恢复健康。这会使你摆脱困扰。一个作家要通过写作来做到这一点。你要全神贯注地写作,迫使自己的注意力日日夜夜都在纸上。”
“我做不到,告诉你,我已经试过了。”
“来,我们去吃早餐,”埃勒里高兴地说,“我有主意了。”
妮基像往常一样来上班。她发现奎因探长已经走了,这很正常;而埃勒里凝视窗外,这不太正常。
“那是德克·劳伦斯吗?我在八十七街看见他慢吞吞地走着,不然就是我眼花了,看见的是他的化身?”
“妮基,给自己倒杯咖啡,坐下来。”
“干什么?”妮基说,既不倒咖啡也不坐下来。
“德克今天早上来了,来为昨晚的事道歉。”埃勒里向妮基介绍了一下他们两人谈话的内容,妮基不说话了。
“显然,他处于一种危险的精神病状态。我不喜欢这种状态,妮基,一点儿都不喜欢。”
“可怜的玛撒。”妮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埃勒里慢慢地往烟斗里装烟丝。他说:“是啊,对玛撒来说,恐怕前景黯淡。很难说,即使玛撒离开德克,他的情况也不一定比现在更好,处于恐惧症的状态中,可能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是这样,”妮基说,“不过你到底怕什么呢?”
“暴力,特别是万一玛撒激怒了他。”
“他不会这样做的。”妮基坐了下来,手紧紧握在一起。
“妮基,我很会耍花招。我已经让德克相信,最明智的处理方法就是回去写他那本书。”
“他写不出来的。”
“他也是这么说的,但我认为他会去写的——或是不断试着写——只要有个他喜欢、信任的人和他在一起,常常吹捧他、鼓励他,对他正在做的事抱有莫大的兴趣就可以。换句话说,只要有人在他身边帮助他工作,就像,比如说,你帮助我一样。”
妮基平静地说:“你要把我转让给德克·劳伦斯。”
“问题发生时,我们手边刚好有合适的人,妮基。”埃勒里吸着烟斗说,“妮基·波特,卧底特工。当然啦,我忘记告诉你,我已经给玛撒打过电话了,就在你进门之前。德克支支吾吾地表示感激,而玛撒的口吻就像我是她的守护神一样。到目前为止,他们很感兴趣,这是一个尝试,努力使德克再次工作。你将扮演一个得力女助手的角色,为德克打字,告诉他,他刚刚口述的章节是多么伟大,当他失去灵感时握住他的手,替他调一杯鸡尾酒——让他把关注的焦点始终放在自已是个作家上,而不是放在玛撒和她那些虚构的外遇上。
“先别说话,等我说完,妮基。玛撒坚持让你住进家里。她会把自己的更衣室改成给你住的客房。这是一个机会,使我们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置身现场,而不是只有上班这八小时。如果你同意干这件事,你就可以持续观察他们家是否有危险的迹象,不断向我报告最新情况。如果我们使德克保持足够长的时间专注于工作,这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也许会成为一种可持续的行为方式。
“在你开口说话之前还有一件事,”埃勒里走向妮基,说,“如果我觉得让你做的事对你有危险,我是绝不会想出这个主意的。但这只是一个男人的想法,而且是一个外行人对这种情况的看法。我还是把选择权留给你,妮基。其实,我心里还有几分希望你会否决掉呢。”
“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妮基说,“那就是:我什么时候住进去?”
埃勒里严肃地吻吻她,说:“叫一辆出租车,马上就去。”
那是个星期二,到了星期三晚上,德克·劳伦斯的新秘书已经发出了报告,告诉埃勒里情况正常。实际上,妮基说,情况太正常了,以至于她开始怀疑玛撒是不是太夸张了。
“我星期二到那里的时候,德克正歪着头打呼噜,是在补觉。所以玛撒帮我从我的寓所里搬过去一些日常用品,收拾出那间更衣室,让我安顿下来。那时德克已经冲过淋浴,换上了干净衣服,我们三人开始了愉快的谈话,内容是工作和家务安排。之后,玛撒吻过他,把我们留在德克的书房里就离开了,我们接着工作。
“他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埃勒里。整件事就像给他手臂上打了一针。他有个塞满资料的纸夹子,我们星期二剩下的时间都在整理这些资料,星期三又干了一整天,重新整理素材,很多没用的都不要了,在整理的过程中又产生一些新想法——我真的被打动了。如果能够完成的话,它会是一本激动人心的书。星期三晚上,我实在累坏了,玛撒便插手进来,让我们在合适的时候收了工。不过,直到听见德克的鼾声,我才让自己休息。
“昨天早上我们接着干活儿。所以我现在才找到机会给你打电话。德克和玛撒在浴缸里,像过去一样兴高采烈地互相泼水。之后我们三人出去吃饭。”
“你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吗,妮基?”
“一点儿都没有。他确实全神投人工作,埃勒里。他工作非常努力。玛撒袖手旁观,但她又显出幸福的样子了。哦,我希望这本书快写出来吧。”
“想办法在明天晚上安排一个四人晚餐。”
星期四晚上,他们前往五十九街的一家顶层餐厅,从那里可以俯视中央公园。德克预订了玻璃罩里的几内亚鸡胸肉和法国香槟。他情绪高涨。玛撒容光焕发。
是德克把话题扯到了那本书上。“它会越来越好的,”德克说,“我以前从未发现一个精通文学的秘书是如此不同凡响。埃勒里,这对你来说肯定是个莫大的牺牲。我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把这本书题词献给我就是了。”埃勒里严肃地说。
“那我呢?”妮基问。
餐桌上充满欢声笑语,确切地说,仿佛是女高音发出的笑声。埃勒里仔细观察德克,他不喜欢自己看到的事。当他们在劳伦斯家的客厅里告别时,埃勒里设法找机会对妮基耳语道:“提防有危险发生。”
德克坚持星期日要工作一整天。星期一早上,玛撒戴着新帽子,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家去剧院。“看看我们上星期亏损了多少钱。”她对妮基做着鬼脸说。亚历克斯·康恩的戏火过一阵之后,票房开始下滑,玛撒在寻找一个秋天能上演的剧本。
就在那个早晨,凶兆出现了。
德克的愉快情绪随着玛撒离家消失了。他口述时越来越费劲儿,终于停了下来。妮基拼命帮他恢复情绪。多年为作家工作的经验让她掌握了处理这种情况的全套技巧,也知道如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但她最后还是无能为力。“德克,你不能指望无限期保持这种工作节奏,”妮基实事求是地说,“我们先停下来,到河边去散散步,走一个小时。我常常带着埃勒里去散步,就像遛狗一样。”
但是德克只是咕哝了一声就转向他的便携式酒吧,他说:“我会好的,只是需要喝一杯。”
中午时分,玛撒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妮基感到极大的恐慌。德克的情绪一直很灰暗,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缓解。当妮基说“德克,这是玛撒的电话”时,他慢慢转过头来,似乎被某种毁灭性的东西驱赶着。
“你在哪儿?”德克咆哮着。
“在剧院,亲爱的。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你干什么呢?”
“在审查财务报告。德克,我觉得我们应当结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没有啊。你什么时候回家?”
“现在就可以,亲爱的,如果你需要我回来的话。”
“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你有你的工作——”
“我已经出发了,马上就到。”玛撒说。玛撒回家后,德克的情绪缓和下来。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以极快的速度口述着。
星期一的情形在星期二又重演了一遍。
到了星期三,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玛撒在德克需要她回家的时候无法回来。她在剧院里忙着开会,进行各种商谈,为结束演出作准备。这一回德克的情绪一落千丈。等玛撒从剧院回到家时,他已经酩酊大醉——醉得两个女人不得不把他拖上床去。
“可怜的妮基,”玛撒说,那种麻木的淡定重新回到她身上,“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努力。这根本毫无希望。”
“并不是毫无希望,”妮基歇斯底里地说,“只要我能让他不如此烂醉如泥。我不打算就此放弃,玛撒,不打算!”
这星期余下的时间里,妮基一直为此战斗。星期日,玛撒和德克驱车前往康涅狄格州,去和德克的出版商吃饭。妮基觉得自己仿佛从一间精神病院释放出来了。
“我不明白德克到底怎么了。”妮基对埃勒里说。他们俩正在宁静的阳光下沿着第五大道漫步,向南走向华盛顿广场公园。“好像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在他身上融为一体。这一刹那他高高在上,极为优秀,下一刹那,他坠落进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会在口述时文思泉涌,妙语连珠十五分钟,然后突然文思枯竭,一片空白,陷入茫然无措的状态,好像中了邪。有时他热情洋溢、天真烂漫得像个小男孩,转眼之间又愤世嫉俗、灰心丧气,像个病态的老头儿。我觉得你就够难相处了,埃勒里,但是和德克相比,你就是阳光天使。”
“我已经越来越不在乎了。”埃勒里咕哝了一句,“你打算怎么撤出来?”
“埃勒里,我现在还不能放弃帮助玛撒。而且我确实很庆幸——我没有嫁给这样的人。”
凌晨两点,埃勒里被床边的电话铃声惊醒,是妮基打来的。电话里传来她颤抖的低语:“他们半夜才从格林威治回来。埃勒里,现在剑拔弩张。似乎是因为一个人——每月一书俱乐部的一个作者——太注意玛撒了,以至于德克喝得大醉并打了那个人。他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了。”
“这真令人难以置信,但玛撒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他如此生气的事?”
“玛撒对我发誓说,她只是对那人比较礼貌,毕竟这是在德克的出版商家里,那人也是客人。他倒是表现得非常英勇——就像他书里面的英雄一样,玛撒说——但是她认为他把自己弄得像头蠢驴。”
“德克现在在哪里?”
“在床上,睡着了。他摔碎了玛撒贵重的韦奇伍德茶壶。要不是我闪得快,就砸到我头上了。玛撒和我今晚挤在这间更衣室里。我给她吃了药,总算让她睡着了。”妮基压低声音说。
“放弃吧,妮基,你已经竭尽所能。玛撒会自己把这件事了结的。”
“不行,”妮基说,埃勒里几乎能看到她倔犟的表情,“现在还不行。”
接下来几天,即使想为朋友两肋插刀,妮基也觉得吃不消了。她向埃勒里报告,说德克已经完全停止了工作,妮基会花一两个小时将他先前写下的东西读给他听,试图在自己的努力下激发出他自身的“病毒”,产生继续写作的意愿。但他几乎不在意这些,只是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仿佛身处森林的一个角落。他频繁在酒吧停留,电话一响就惊跳起来。最后,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大踏步走出寓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再见到他。他回来时玛撒不得不替他脱去衣服,把他洗干净,在尽量不失妮基体面的情况下,让她帮忙把德克拖到床上。
接着,争吵又开始了,还是那些主题。玛撒对剧院关注太多,或是她离开寓所的时间比正常情况早了半小时,那个男人是谁?或是……
“我今天下午四点半去了剧院,你不在那里,你在鸡尾酒酒吧和什么人调情了?”
“玛撒努力不发脾气,”妮基给埃勒里打电话说,“但德克不断数落她,直到她反唇相讥,然后又是一场大闹。如果换作我的话,我会把打字机砸在他头上。埃勒里,恐怕我很难再坚持一天了,不然——我要翻墙出走了。你明天能派一个有用一点儿的秘书来吗?”
不过,没有明天了。第二天一整天,妮基都没出现在奎因的寓所里。埃勒里给劳伦斯的寓所打了几次电话,没有人接听。
直到第三天凌晨一点钟,妮基才给奎因打了电话。
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我一点儿时间都没有,埃勒里……”
“发生什么事了,妮基?我一直在担心。”
“昨天早晨——是昨天,对吗?我发现自己失去时间概念了——玛撒和我长谈了一次。我对她说,如果有一丁点儿用处,我都会全力以赴,尽可能在这里停留更长时间,但除非德克继续创作小说,我才有可能继续留在这里。这是个很小的寓所,他们闹起来的时候,我只能从这个洞躲到那个洞里,努力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处。我想玛撒也正等待我表露此意。她没请我留下,只是吻了吻我,说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能理解。接着,她借口有约会或什么事就走了,连再见都没和德克说一声。
“我等着德克从床上爬下来,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已经起来了,而且听见玛撒走了。当我等得不耐烦,在卧室里又找不到德克时,我去了书房,发现他在那里,已经穿戴整齐,背对着我在干什么。我正打算告诉他我要离开的决定时,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他在干什么了。”
“在干什么?”
“擦枪。”
埃勒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什么样的枪?”
“一支很大的自动手枪,看上去很重,我觉得有一英尺长。我问他——笑着说的,你能理解——他认为自己在干什么呢,他解释了一下,大意说这是他的一支旧军用手枪……”
“是四五式手枪吗?”
“——他要擦擦枪,上上油,他说,因为刚刚有了另一部侦探小说的灵感,主要情节里需要从不同距离使用自动手枪射击的内容。他还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我吓得心胆俱裂,老实说,根本没留意他说的是什么。我问他,我们一直在做的那本小说还要继续吗?他说要搁置一段时间,先做这个悬疑小说的新构思,尽管他也不太确定能不能做得下去,不管这‘构思’是什么。然后,他把枪塞进衣袋——他穿着一件旧猎装——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可怜的年轻人。”埃勒里喃喃道。
“你可以想象现在我脑子里纷乱的想法。我几乎没办法出去找玛撒,告诉她德克带着枪四处活动。当然啦,我一秒钟都没信过德克要写一本悬疑小说的说法。我问他‘你要去哪儿’?他含含糊糊地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一位朋友好意邀请他去自己的枪支俱乐部,在威彻斯特附近,他打算开车过去,按照他的‘构思’做一些打靶练习。我认为那也是个信口胡编的借口。为了试探他,我问他我是不是最好别离开他——如果这一天他觉得有必要‘发展’一下构思什么的话,我可以做笔记。出乎意料的是,他说那是个好主意,而且——你想想——我们刚从北威彻斯特回来,整整一天,德克在那里从不同的距离在标靶上射出了很多个窟窿,真可怕!”
“今天晚上他表现如何?”
“还不错,实际上很兴奋。我们回来时,玛撒正等着我们。他吻了她,问她这一天过得好不好。我们都喝了睡前饮料,然后他们去睡觉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然后我就——然后我请问,安东尼先生,我该干什么?”
“今天他有没有就这个所谓的悬疑小说的构思做口述?”
“有的。我对故事情节做了笔记,是很有意思的笔记。从道德上说,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别忘了,你也是参与者。”
“那他——或是你们——有没有告诉玛撒,你们这一天都干了什么?”
“他说了。她脸色发白,但我觉得他没注意到。在她上床前,我设法在浴室里和她谈了几分钟。她确认那真的是他的旧军用手枪,玛撒说,他已经有年头没碰过这支枪了。埃勒里,她很害怕。”
“我也很害怕。他的枪法怎么样?”
“我认为可以称他为神枪手德克,但他说自己的枪法已荒疏了,这次的‘测试’代表不了什么,等他恢复原来的水平才能算数。他在军队里似乎是个优秀枪手。明天我们要再去一次那个枪支俱乐部。”
埃勒里沉默了一会儿,说:“妮基,这样的话,你还决心留在那里吗?”
“埃勒里,我怎么能现在离开呢?不管怎么说,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也许一切都将结束了。”
“好吧,”埃勒里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如果你觉得你能够坚持下去的话,妮基,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强迫他继续写这本新的悬疑小说,不管他想不想把这本书写到底。也许你能把拿起枪的事安全无害地处理掉。一有机会就给我打电话。”
奎因探长按下闹钟起床的时候,埃勒里正静静地在书房里踱步。
“你早上六点就起来啦?”奎因探长打了个哈欠,接着他倒吸一口凉气说,“真是百年不遇啊?你居然已经煮了咖啡。”
“爸爸。”
“干什么?”
“今天早上帮我一个忙好吗,检查一下某支枪的许可证。”
“谁的枪?”
“德克·劳伦斯。”
“那个家伙呀?”探长眼神犀利地盯着埃勒里,但埃勒里的表情没有泄露任何线索,“我会从城里给你打电话。”探长等了一会儿,但埃勒里没说一句话,老绅士只好走了。
埃勒里被父亲的电话吵醒了。
“他有许可证。”
“什么时候发给他的?”
“上个星期。不应当给他吗?他毕竟是你朋友啊。”奎因探长语带讥讽地说。
“我不知道。”埃勒里说。
“你觉得应当取消,是吗?”埃勒里没回答,探长说,“埃勒里,你还在吗?”
“我正在琢磨这件事,”埃勒里说,“如果有人下决心拥有一支枪,那么即使执照已被吊销,他也不会放弃的。而在一个人开枪犯事之后,以无照持枪之罪监禁他也没有什么意义。算了,爸爸,随他去吧。”
接连三天,妮基陪同德克·劳伦斯前往威彻斯特枪支俱乐部,做了厚厚一大本笔记,两个耳朵出现轻微失聪。德克对待玛撒的态度无懈可击,而玛撒呢,据妮基报告,似乎也满足于这些小小的好意。他们看到她时,她总是很开心,生气勃勃。亚历克斯·康恩的剧本已经写到最后一周,她正忙着阅读原稿。她待在剧院里,她解释说,不想把自己的工作带到德克的工作场所去,寓所实在太小了。
“听上去一切都好。”埃勒里说。
“听上去是比看上去要好,”妮基冷酷地回答,“毕竟玛撒曾经受过表演训练,但她骗不了我。她的肩膀现在总是耸着,随时在等待下一次打击降临。”
下一次打击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降临,击中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目标。妮基花了几天时间誊写她做的笔记,重新整理。期间他们没再去枪支俱乐部,那把军用手枪也消失了。接着,周末过后,德克开始拜访位于四十二街的纽约公共图书馆,研读他的小说所需的背景资料。星期一和星期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不在家里。星期二下午快过去的时候,妮基突然来到奎因家。
埃勒里很震惊,妮基形容憔悴,眼神狂乱。
“妮基,你怎么啦?”
“这下你怎么说?”妮基心不在焉地笑着,“德克还在图书馆,玛撒随时都会回家,我不能待得太久……埃勒里,我今天做了一件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我小心翼翼地窃听了一通电话。”
“德克的吗?”
“玛撒的。”
“玛撒的?”
“是在今天早上,”妮基靠在椅子上说,“我起得很早——我最近一直很没出息地受到失眠的折磨——电话响起来时,我正拿着咖啡和面包进书房,准备开始工作,把德克昨天在图书馆做的笔记用打字机整理出来。夏洛特——就是那个每天都来的女佣——还没有到,德克和玛撒还在睡觉,所以我接了电话。我说了声‘嗨’,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早上好,亲爱的玛撒。’”
妮基睁开眼睛看着埃勒里,仿佛期待着埃勒里做出某种应有的反响。
但埃勒里着急地说:“那你想从电话里听到什么,沉默不语吗?肯定有很多男人叫她亲爱的玛撒,我就会。那是谁?”
妮基摇了摇头,说:“拜托你有点儿理智,给我一些信任好不好,埃勒里。这不是那种平常的、普通的亲爱的,这声亲爱的用的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声调,甜蜜蜜的玫瑰味道,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对不起,说下去吧。”埃勒里不耐烦地说。
“我解释说我不是玛撒,玛撒还在睡觉,如果他愿意留下自己的号码,我会在玛撒醒来时让她打回去。他说不必费心了,他会再打过来的,然后挂了电话。他说这番话时,声音里没有任何柔情蜜意。”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这种情形……”
“等下再说。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玛撒起床了。我一直留意着她。我敢肯定德克还在睡觉,于是关上厨房的门,告诉她有个男人给她打电话,他不想留下姓名,说过后会打回来的。
“她脸色惨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有点儿紧张,她不想惹德克发火,再次因为嫉妒而勃然大怒。她说她知道是谁打了这个电话——某个一直为剧本的事纠缠她的代理人——她会在德克睡觉时给他打回去。
“我知道她在撒谎,因为她一直等到我离开厨房才去打那个电话——他们在每个房间里都装了分机。所以我回到书房,关上门,非常小心地拿起桌上的话筒,听了起来。”
妮基停下来润了润嘴唇。埃勒里温柔地说:“哦,真像个间谍。你偷听到什么了?”
“就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接听了电话。玛撒压低声音说:‘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当然了,甜心。’玛撒告诉他不应该打电话,她恳求他千万不要打电话到家里来。她的嗓音充满恐慌,埃勒里,她吓得要命,生怕德克醒过来听到电话。那个男人不断抚慰她,称她‘最亲爱的’和‘心爱的’,还答应‘从现在开始’他会写信,而不打电话。”
“写信?”埃勒里说,“写下来?”
“他就是那么说的。玛撒挂电话时慌得把话筒掉在了地上——我听见了动静。”
“写信,”埃勒里嘟囔着,“我完全摸不着头脑。除非他确实是个代理人,而玛撒说的是实话。”
“如果他是个代理人,”妮基说,“我就是个风骚女仆。”
“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吗?”
“没有。”
“他的声音听起来什么样?会不会是我们见过的或是通过劳伦斯夫妇认识的什么人?”
“很有可能,我觉得那声音听上去很熟悉,尽管我还不能和某个人对上号。”
“是哪种类型的声音?”
“很低沉,很有男人味儿,声音很好听。是被女人称为性感的那种声音。”
“那么说,你辨认这种嗓音的人应该不费什么劲儿啊?”
“得了埃勒里,别这么酸溜溜的。关键在于,我觉得德克·劳伦斯已经迫使小玛撒开始追求浪漫了。请你注意,我赞成她这样做,但不是当德克在家里放着一门大炮的情况下就这样做。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没有再和玛撒谈过?”
“她没让我有谈话的机会。我双手还在发抖的时候,她已经沐浴更衣出门去了……我还一直纳闷玛撒最近怎么这么奇怪呢!这真不好,德克正愁没理由找碴儿呢。我都可以想象她现在在干什么了。”
“这么说,那人要写信了。”埃勒里嘟嘟囔嚷地说。
“他是那么说的。我要做什么呢,偷出他的信吗?”妮基听起来很苦恼。
“那可不行,但是可以看一看,妮基。如果可能的话,查出这人是谁。还有,当然,尽你所能别让德克看到信。”
每天早上,夏洛特——那个女仆——都会在公寓大楼的门厅停一下,从放电话总机和邮箱的小房间里取走劳伦斯的信件。在神秘电话打来的第二天早上,妮基比夏洛特提前半个小时去了那个房间。
妮基在电梯里浏览了一下那沓邮件。一共有五封信寄给“德克·劳伦斯先生”和“玛撒·劳伦斯”。一封来自公园大街的信封上有柔软的手写数字,但妮基知道,这封信是玛撒的娘家朋友写来的,危险性还不及一封婚礼的邀请函。其他四个信封是打字机打印的,左上角印着商业地址;其中一封寄自伯道古德曼百货公司。
妮基顺手翻阅了德克的信件。一封的邮戳是艾奥瓦州的奥塞欧拉,他的出版商转来的,显然是粉丝的信。一封是阿波克隆比一费彻公司的账单。还有一个大信封寄自限量版俱乐部。
所有的信件全在这儿了。妮基把信扔在门厅小桌的杂物盘上——夏洛特通常把信放在那里——然后急急忙忙地走进书房,心里庆幸邮局仍然恪守每天只投递一次邮件的规矩。她觉得自己的行为既卑鄙又恶劣。
她以后的感觉会更糟。
妮基将德克星期二在图书馆做的笔记用打字机誊写出来,之后就无事可做了。德克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晚,还在床上。她想看看玛撒醒了没有,就信步走出书房。夏洛特正在前厅里开着吸尘器打扫。
“找劳伦斯太太吗?她刚起床。”夏洛特提起吸尘器的吸头,向厨房方向指了一下。
门厅桌上的那沓信件少了。妮基砰地推开还在摆动的厨房门,走了进去。玛撒发出一声尖叫,迅速转过身来。
“妮基!”她努力笑着,说,“你吓了我一跳。”
玛撒正站在餐桌边,手里拿着一封信,桌上还有几封没拆开的信。
“我——我还以为是德克呢。”她脸上恢复了血色。
“天哪,你就那么怕他吗?”妮基乐呵呵地说。
其实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可乐。玛撒一直独自待在厨房里读信,为什么一受打扰就惊吓成这样?不过是一些商业信函罢了,嗯,是商业信函吗?
“我想,”妮基含含糊糊地说,“来杯咖啡什么的。”
妮基走向炉灶,瞥见玛撒把桌上的信连同她一直在看的那封信通通塞进睡袍口袋里,动作既匆忙又笨拙。
“我最好在德克占领浴室前先去洗一下,”玛撒的笑声很刺耳,“要不然他进来……”她逃开时的话淹没在吸尘器的轰鸣声中。
就是那封信,就在餐桌下面的地板上,它从玛撒的口袋里掉出来了。
妮基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起那封信。信上没有商业机构的抬头,白色的信纸上除了一行打字机打出的字之外,什么都没有。那行字是用红色墨水打出来的。星期四,下午四点,A没有任何线索能提示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是什么人打出来的。信纸背面一片空白。
门厅传来玛撒的声音,妮基将信扔到餐桌底下,奔向碗橱。厨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时,她正在往下拿杯碟。
玛撒又是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疯狂地四下查看。
“妮基,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封信?我肯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
“信?”妮基尽可能显得若无其事,“什么信,没看见呀,玛撒。”她走到灶台边拿起咖啡壶。
“哦,在这儿呢!”玛撒声音里的如释重负几乎无法掩饰。妮基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转过身。
“它掉在桌子底下了。这是——是个账单,我不想让德克看见。你知道的,如果我用自己的钱买了什么昂贵的东西,他会是什么态度……”
妮基喃喃了一番女人的同感。玛撒又匆忙跑了出去。
妮基在大厅的公用电话亭里给埃勒里打电话:“埃勒里,如果你能看一眼她那个样子,担惊受怕,满嘴谎言……这一点儿都不像玛撒。还有我,对她搞间谍活动——背后捣鬼……”
“你这样做是为了帮助玛撒,而不是害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妮基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他。
“你没看见信封吗?”
“我肯定看见过。今天早上我在电梯里检查过邮件。但说不出这封信是哪个信封里的。”
“太糟糕了,那信封可能已经……”
“等等,”妮基说,“我知道了。”
“是吗?”埃勒里急切地说。
“那张纸上的字——就是信封里面那张纸——是用一种黑红双色带的红色色带打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今天早上我拿的信封里有一封也是用红色打了玛撒的名字和地址。”
“信封上打着红色的宇?”埃勒里听起来很迷惑,“你不会碰巧记得印在左上角的商业公司名称吧?”
“我觉得是个空调公司,但我不记得名称了。”
“空调公司……这伎俩倒是不错。这样的信封自然会被认为是邮寄广告的宣传单。因此如果德克碰巧先拿到这封信……”
“埃勒里,我得上楼去了,德克可能起床了。”
“妮基,你刚才说,刚才的事发生在厨房里?”
“是呀。”
“我记得壁橱附近好像有个废纸篓,纸篓还在那儿吗?”
“在。”
“她可能会把信封扔在纸篓里,没理由要对信封多加小心。你看过那个纸篓吗?”
“我根本就没去找那个信封!”
“那是自然,”埃勒里安抚她说,“但看一下也没什么坏处,妮基。我想检查一下那个信封。”
“好吧。”妮基说,这次的电话报告总算告一段落了。
中午,妮基将信封带给了埃勒里。
“我们需要买一些复写纸,所以我告诉德克我今天出去吃午饭。我必须马上坐出租车赶回去,埃勒里,不然他们会起疑心的。这个信封是在废纸篓里找到的。”
“真走运!”
这是一个扣封型马尼拉信封,约四乘八英寸,扣封用一条厚厚的胶纸封住。上面有红色的机打字,写着“德克·劳伦斯太太”及贝克曼大厦的地址,左上角印着弗洛汉姆空调公司,地址是纽约第五大道五四七号的四十五街大厦。信封左边印满了漫画,是一个热得一塌糊涂的家庭场景,下面是一句广告语:今夏为何要住在土耳其浴室里?
“一个时下的城区推销活动,”埃勒里说着,把信封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也许是那家的父亲上星期收到类似的信封,就想出这个主意,把信件塞进这个新的弗洛汉姆空调公司的邮件里。”
“地址是红色的吗?”
“是黑色,这个信封有点儿奇怪,妮基。”
“什么意思?”
“这个信封里的东西,比你看见玛撒读的那张信纸的更多。”
妮基看着信封。“看上去像装过什么厚厚的东西似的。”这个空信封并不平整,前后都有矩形皱痕,显现出一种鼓鼓的形状,“或许是那本空调的宣传册,不过他不知怎么的,塞了一张信纸到一个商业公司的信封里……”
“弗洛汉姆的宣传册是用大张抗皱纸做的,可以折得很薄。平整的印刷品不会造成这样的皱痕,妮基。这些皱痕是由某种八分之三英寸厚的东西造成的。”
“听上去差不多像是一本……”
“一本小书。这些皱痕的尺寸让人想到一种二十五美分的廉价书,一种平装书。玛撒读信时,你没看到她手里或是桌子上有什么类似的东西吗?”
“没看到,不过或许她打开信封时就把那东西塞到浴袍口袋里了。那件浴袍的口袋很大,总是装满了东西。”
“你能再去窥探一下吗?”
妮基看着他,说:“你是要我去检查一下她的口袋。”
“会有用处的。”
“好吧。”妮基说。
“找找看有没有一本四乘七英寸、大约八分之三英寸厚的平装书。”
“玛撒不可能随便乱放这样东西,那就是说,我不得不去翻她的提包……还有她的抽屉……”
埃勒里无话可说。
“我希望,”妮基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你真的认为这是——这是一件风流韵事?”
“看上去像是。”埃勒里回答。
“星期四下午四点,那就是明天下午。”妮基戴着手套的手交握在一起,“她为什么要干这种愚蠢的危险事,还嫌德克的嫉妒心不够强吗?她为什么不和德克离婚,然后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了?我要查查那个‘A’——看他到底是谁!”
“什么A?”埃勒里问。
“就是那封信的落款A呀,埃勒里。我一直在琢磨,玛撒认识的哪个人的名字首字母是A。可是除了亚历克斯,康恩和阿瑟,莫伊,实在想不出其他人。亚历克斯是同性恋,而阿瑟·莫伊在百老汇做了四十年的导演了,如果他还活着,得有七十岁了。他们两人都不可能。”
“这个A不是一个名字的首字母,妮基。”
“不是吗?”
“签名几乎总是放在内容之下,另起一行。这封信的确很短,作者可能会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写在最后一行后面,反正只有一个字母。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多半会将‘A’用破折号与‘下午四点’隔开。可你告诉过我,‘下午四点’后面是个逗号。”
“是这样的。”
“这样的话,这个A其实是内容的一部分,不是签名。”埃勒里耸耸肩说,“通过推理就可以确定。这封信的内容无疑是订下约会。任何一种约会都有两个主要因素——时间和地点,时间已经说了,是明天四点。剩下的可能性就是,A指的是地点。”
“那我就松了一口气,”妮基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是个符号呢。”
“什么符号?”
“就是纳撒尼尔·霍桑作品中那个有关贞节的红字符号。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埃勒里。看到玛撒变成海丝特·白兰这样的人,真因通奸罪名受到审判,被罚永远佩带鲜红的‘A’字。令人难以置信。她真的不是会做情妇的类型。”
“还有这种类型吗?”埃勒里问,“不管怎样,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知道A代表什么了。多半是一个非常初级的暗号。妮基,你明天要做的就是整个下午都死死地缠住德克,让他留在家里,不许出门,即使要和他做爱也在所不惜。如果他坚持要出去,就想些借口拖住他,直到你确认玛撒已经走了。”
“那你做什么呢,埃勒里?”
“装成私家侦探,跟踪玛撒去A处——无论那个A在哪儿。”
“假如她一早就离开家了呢?”
“我们必须预先约定一个暗号。你尽力查出她打算什么时候出门,提前四十五分钟给我打电话,打电话时随便说什么都没关系。打电话本身就是通知我开始行动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