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十字路口

01

“通过媒体把案情彻底公开,对我们会不会更有利?”

案件指挥部召开的当天第三次案情分析会议刚开了三十分钟,有位年轻警察便提出了自己的新看法。

此刻正是晚上的九点十三分。

这次会议原定于八点半准时召开,但由于之前举行的记者招待会用时过长,足足延迟了十三分钟才正式开始。案件发生后,虽然各路媒体都已和警方签订过不得擅自采访和报道案情的保密协议书,但既然情况发生了变化,绑匪已经默许了警方的介入,案情就没什么理由需要保密了。因此才有人提出了允许媒体公开报道的主张,一些人甚至认为,让媒体把案情公开出去反而对侦破更有利。这种意见其实在傍晚召开的第二次案情分析会上就已经有人提出来了。

各种迹象表明,绑匪甚至乐于警方的介入。看来这起案件与普通的绑架案有所不同,比起勒索金钱绑匪更希望能在电视和报纸上引起轰动,造成巨大的影响……

不过,提出这个主张的是位刚刚在警署入职两年的年轻警察,之所以提出这个想法是因为他自己有着一套独特的设想。案件发生后,他和数十名警员一起负责追查那辆在幼儿园露过面的白色车辆。他们已经在以幼儿园为中心十公里半径范围内展开了大规模搜查,并且还在被害者的邻居之间进行了仔细走访,但始终徒劳无功,未能寻访到任何一位目击证人。

通常在遇到此类案件时,警方可以对绑匪所持的手机实施监测,对拨打和接听电话时产生的电波进行定位,从而获取绑匪所在位置的信息。然而,这一招对这名绑匪并不灵。监控结果表明,绑匪第一次用手机打来电话时所在的地点为横滨市内,但第二次当被害人家属把电话打过去时,绑匪接听的地点已经是千叶县的船桥附近,而第三次进行联系时,绑匪所在的地点又变成东京都的丰岛区。

由此看来,绑匪一直是用汽车载着孩子在四处兜圈子,原以为绑匪用短信发来的照片中孩子是枕靠在沙发之类的东西上,现在看来倒像是汽车的座椅。

绑匪第一次打来电话时,背景声中隐约可以听见绑匪的脚步声,这位警员从产生的回音来判断,绑匪打电话时所在的位置极可能是在某幢大楼的地下停车场之类的场所,而印刷工厂员工所听到的“蜂的翅膀振动的声音”,也就是第一次通话结束前传来的声音,只不过是其他车辆从旁边通过时的声音。而如果绑匪始终用车载着孩子到处走,就很难确定他所在的准确位置,不过这么做也容易引人注目,要是通过晚间电视新闻的转播,一定可以获取更多目击者提供的信息。

对于这些意见,桥场警部只是一笑了之,不以为然。警部是在这名年轻警员在会上发言之前才匆匆忙忙从被害人家里赶回来的。

他立即在会上提出:“如果收集到的信息过多,反而容易让侦破陷入混乱,过多的不准确消息会成为绑匪藏匿自己的绝好条件。”

因此,他认为,在次日中午人质,即小川圭太君获救之前,还应防止消息外泄。要求媒体暂时予以保密这个意见也得到了绝大多数其他参与侦破人员的赞同。

绑匪从未采取过命令或胁迫的手段,而且还对当事人家属提出的赎金金额主动提出了减免,这一切都表明此人与其他绑匪有所不同,他表示出了一定程度的善意。然而从他不时显露出的焦躁心态来看,似乎这一切又都只是假象,其背后真正隐藏着的却是比通常的绑匪更为残忍的一副面孔……表面上看,此人似乎愿意在媒体上造成骚动,其实不然。只要从此人事先对被害人的家庭情况进行过详细的摸底,以及每回都细心地抹去自己的一切足迹来看,绑匪必定属于制订犯罪计划极为周密且行为极为谨慎的人,并且正在一步步地冷静地实施他的计划。

在另一间会议室里同时也已召开过两次记者招待会,会上除了介绍了案发经过外,还向各路记者披露了这名绑匪的奇怪的言谈举动。一旦媒体把它公开出去的话,从今晚到明天早晨这段时间内,势必会在各家电视台上成为最吸引眼球的有趣内容。然而警方却十分担心这样一来将对绑匪产生不必要的刺激,甚至可能让绑匪改变计划。同时,赎金交付地点选在东京最热闹的场所——涉谷车站前这一消息如果被走漏的话,也势必引起众多闲人的围观,给赎金交付过程造成障碍。

从目前的阶段来看,最让人困惑的是,无论是警方还是受害者家属,实际上心里都在盼望绑匪能顺利地获取赎金,从而成功地实现赎金和人质的交换。直到明天中午的十二点半为止,目前警方最为担心的并非能否成功逮捕绑匪,也不是如何保住赎金,而是小川圭太的性命。

万一绑匪的计划发生变故,那么警方的一切部署也会随之产生变动,这样势必对保证圭太的性命造成威胁。所以,此时最好让媒体少安勿躁,保证绑匪照他的原计划行事。不过,由于警方还未能得知绑匪的计划是如何实施的,所以,也不能一味消极等待。

在剩下的几个小时里,警方所能做到的就是极尽全力来逐渐掌握绑匪的真实面目,哪怕能接近绑匪所在位置一米也好。

“从绑匪的电话里提到自己能听到四点报时声这一点上分析,也能得出绑匪正在开着车到处移动的结论。要说现在收听广播的话,首先就会让人想起是开车途中。对了,市内各处交通要道已经开始布置盘查了吗?”

说完,警部又向围坐在身边的近二十名警官的脸上巡视了一遍,问道:“绑匪的模拟画像已经完成了吧?”

其中一名警官把复制成的画像递到他手里后,他看了一眼,便轻轻皱起了眉头。

“怎么搞的,画成这样?这可起不了多大作用。”

桥场用指头弹了弹那张女人的头像说道。还有一张头像是男子的。桥场对着那贴画男子头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幅男人的还算凑合……可是这幅女人的画像,简直就是被害者的母亲嘛!”

这幅模拟像画得十分精细,很难相信这只是素描,画上出现的人物俨然就是小川香奈子。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其实,在桥场看来,事情实际上很简单。因为幼儿园的高桥老师对于两位骗走孩子的绑匪,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她从车上下来后打了个招呼,留下的记忆最深的也就是她身上穿的那身红毛衣了,另外,只记得长相和平常见惯的圭太的母亲很相像……真正的圭太母亲赶来后,她记忆中模模糊糊的印象马上被眼前出现的圭太母亲的相貌取代了。

一定是这样。

“圭太母亲当天的行踪已经核实了吧?”

“是的。”警署的一位干部回答道,“绑匪在幼儿园里露面的五分钟之前,小川香奈子还跟一位邻居聊过天。从她家用五分钟时间骑车赶到幼儿园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这些情况是剑崎警部补调查后报告的。”

剑崎还在被害者家中,绑匪虽然说过今晚不会再联系,但考虑到对方可能利用警方的疏忽而实施干扰,今晚他还是打算带领三名部下住在被害人家里。

一听有人提到剑崎的名字,这位从警视厅来的警部便露出满脸不屑的表情,板起面孔反驳道:

“我看未必吧?绑匪如果把车开得快点儿的话,五分钟足够了。”

显然,桥场警部是在对剑崎提出的报告鸡蛋里挑骨头。他又接着说道:

“而且,也不能仅凭身上的毛衣颜色来判断。临时上哪儿买这件一模一样的毛衣,我看也很难办到吧……总之,这位小川香奈子的嫌疑尚不能排除。我甚至怀疑小川香奈子是和情人联手做的案,而且这位情人就和这张模似像上画的男子长得十分相像。”

果然,明眼人一下子就可看出,虽然五官有些不同,但发型和脸部的轮廓都和那位川田非常相近。不过,比起川田来,这张模拟图像倒更接近圭太所画的那张“父亲”的画像。

接着,桥场又将在被害人家中时不方便报告的、香奈子与前夫的吵架过程简单地作了汇报后说道:

“不过,圭太不大可能是小川香奈子和她的情人所生的孩子,从脸部的特征来看,这孩子很多地方都像她的前夫山路将彦。另外,”他又加了一句,“我认为还有三个女人比香奈子更值得怀疑。”

与此同时,与桥场警官一起离开被害人家的一位警察正站在位于世田谷区奥泽的山路家门口,按响了门铃。

这位警察名叫泽野泰久,得益于他稳重大方的相貌,泽野总是能在案件走访过程中游刃有余,得到比别人更多的收获。因此,桥场才委派他专门负责调查自己怀疑上的那三个女人。

虽说是进行调查,但因为这种怀疑无凭无据,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对人进行询问,所以只能采取非正式的拜访,以从中打探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因此,泽野也费了不少心思来想用什么借口才能让对方同意和自己见面,尤其是在这种深夜时间。

对讲机的那边是位女性,听完来意后她很痛快地说道:

“咦,你是警察?那好,我马上给你开门。”

对方对警察的突然来访并不感觉惊奇,马上便开门把泽野迎了进去。

她名叫山路礼子,是圭太的奶奶,也就是小川香奈子离婚以前的婆婆。据她说,自从儿子告诉她圭太被人拐走的事情后,她一直都在等候警察随时来走访,已经足足等候了好几个小时了。

将彦在晚上六点多时曾来过电话,告诉她:“现在情况十分复杂,你千万别给我打电话!”因此,从那以后到底情况如何,山路礼子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已经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请赶快进屋吧。”山路礼子说道。

可是泽野并没有想进去的意思,只想在门口站着把话说完。因为他知道,在三位女人中桥场警部最怀疑的并不是这位山路家的女主人,而是她的邻居。

桥场想向山路礼子询问两件事情:其一是她是否参与了绑架案,其二便是她对这桩案件有何看法。

第一个疑问马上便得出了答案。

泽野刚谢绝了对方进屋的邀请,山路礼子便说道:“我看还是请你把我们家好好检查一遍吧。香奈子大概在怀疑是我因为过分思念孙子,出此下策。”

不过,从她极力想探听案情的进展,而且为孩子的安全而焦虑不安的表情来判断,泽野感觉不到她是在说假话。

而对于“对这桩案件有何看法”这个问题,泽野还来不及把问题提出来,老太太已经对此做了回答。

从外表来看的话,山路礼子贵妇人的气派十足,而且很有教养。和儿子一样,她的皮肤又细又白,简直让人联想到医院里雪白无瑕的墙壁,而且举止优雅干练,气质上与这片高级住宅区的住户身份也十分相吻合。可是从她长得十分端正的薄嘴唇下说出来的话,却彻底颠覆了她高雅的形象。山路礼子愤愤地骂道:

“我看这起绑架案根本就是香奈子凭空编造的谎言!那个贱人,以前就绑架过圭太!”

看来,山路礼子对以前的儿媳还怀着极大的憎恶,因此才不惜用“绑架”这种词来诋毁香奈子。不过,她的表情却十分认真,高声说道:

“那简直就是犯罪!这孩子本来就该是我们家的,不,她明明知道,却瞒着我们把圭太带走了。她根本无视法庭的裁决,一次也没让我们和孩子见过面,这种恶劣的行为简直比绑架更加可恶!”

说着,她似乎察觉到警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缓和了语气问道: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圭太他平安无事吧?”

泽野总算耐着性子把她的话听完了。比起被绑架的孙子,看来她更想指责以前的儿媳妇。这位看似优雅的老妇人的本性也暴露无遗。因此泽野也收起自己温和的笑脸,露出鄙夷的表情。

“是的……他很平安,绑匪还算人道,拍了两张圭太君睡觉的照片发了过来。”

“对方提出要赎金的事情了吧?香奈子她们家怕是拿不出什么巨款来支付吧……真是可怜。”

老妇人的声音承受着话题的改变,又恢复了上流阶层的模样。

“我想,你儿子一定到银行筹钱去了……只要把钱准备好,暂时便可以相安无事。关于筹钱的情况,我已经让你儿子把结果通知我们,你可以直接问问他,我想,他对案情的进展了解得要比我更清楚。”

“那好吧。不过,后来谈妥的赎金的金额是多少?你知道吗?”

“好像是一千万吧?”

“一千万?哦……还真是少呢。”

妇人满脸惊奇地说道。她那空虚的眼光久久地落在门口鞋柜上摆着的那盆名贵的鲜花上。泽野从来不关心花草,但他认得这盆花。

“这盆蝴蝶兰真好看啊!”泽野随口赞美道。马上他又把目光转回到山路礼子身上,问道:“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第一个问题,您儿子后来又结了婚,这位媳妇……”正说了一半,泽野突然向花的方向看了一眼。看来,几秒钟前他无意之中见到的东西,现在脑子里才反应了过来。

“瞧,那不是只蜜蜂吗?”

枝条上开满了密密麻麻桃红色的花,其中的一朵花上确实趴着一只蜜蜂……可是,在这寒冬腊月的季节,而且又是夜里这种时刻,这里怎么会出现蜜蜂?泽野的心里不禁多了一丝疑问。他又凝神往花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摇了摇头。

“其实这不是真花,是人造的假花。虽然看起来和真花几乎无异。”

听了山路礼子的话,泽野越发莫名其妙了……蜜蜂竟然在人造的花上采蜜?

这盆就像用纸币堆积成的假花上散发着一种艳丽奢华之感,可是仔细一看,花的身上似乎确实缺乏真花那种生机勃勃的灵气,而是人造的死板和枯干。这盆花是由无数朵小小的扇形花瓣粘贴在树枝上做成的,整盆花看起来又形成一个完整的扇形的形状,在中间的一朵花上趴着一只蜜蜂。不过,当泽野把身子凑近它时,蜜蜂还是一动也不动。

“这只蜜蜂当然也是假的。”山路礼子发现泽野的目光一直盯着蜜蜂看,便对他说道,“设计得非常巧妙吧?连蜜蜂都做得几乎和真的一样。”

“是啊。我想这应该是只蜜蜂的标本吧,无论怎样凑近了看,都好像是真的一样。”

“它和花一样,也是用布和纸做出来的……这是我的一位邻居刚刚给我送来的。这位邻居太太现在正在一个艺术班学习制作人造假花呢。”

泽野正发愁怎么把话题转移到这位邻居上呢,没想到老太太倒主动把这位邻居太太的事情说出来了。

“请问,你这位邻居太太主动对你提起过圭太君被绑架的事吗?”

“提起过啊,上个月她在小金井的一家超市里恰巧还遇见过圭太呢,后来她到我家来提过这件事情。她还告诉我,那孩子长得和将彦真是一模一样……那以后每次见到我她总要说起圭太的话题。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不,没什么……”

接着,泽野简述了一个月前发生的那桩绑架未遂案的经过,还告诉山路礼子,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之一就是想会会这位当天曾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小冢太太”。

“哦?原来是这样?可是邻居太太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那天发生的绑架未遂案……另外,香奈子既然遇上过绑架未遂案,她为什么不想告诉警察?”

这位香奈子从前的婆婆嘴边上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接着说道:“警官先生,由此看来,难道这桩绑架案不正是香奈子一手策划的吗?当初圭太被她单独抚养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她一看孩子和将彦长得太像,又开始觉得是个麻烦,才想出这出绑架的闹剧把孩子处理掉,我看一定是这样!这么做既能甩掉自己的包袱,又能获得一笔不菲的赎金,岂不是一箭双雕……不,即使不是她一个人策划的,也是和上次绑架未遂的绑匪共同想出的主意。一定是她出面劝说那名绑匪,这次会提供一个更好的机会,一定会让其成功,两人联手才实施了这次的绑架案。这个贱人完全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来。”

看来,她又开始说以前的儿媳妇坏话了。

“真对不起,关于香奈子我们一定会大力调查的,今天只想了解下您后来的这位儿媳的情况。我们只知道你儿子后来又结婚了,但具体的情况我们还尚未了解。”

“你是想问水绘的情况?”

“嗯,是的……”泽野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说,“她现在在家吗?”

说着,泽野向屋里的方向探了探头。虽然一点儿也看不出里面有人的迹象,但如此宽大的豪宅即使有三两个人在里面,也很难听得到任何动静。

“她不在,到美国去了。”山路礼子板起脸回答。

泽野原以为她一定会起疑心,反问他为什么要问这位后来儿媳妇的情况,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可是没想到这位根本没有问。接着,不等泽野再开口询问,她便一股脑儿地把这位儿媳的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位叫水绘的儿媳是将彦的同行,两人早在医科大学读书时便认识了。嫁到山路家后,她曾经有段时间只做专职的家庭主妇,并未参与医院的诊疗。可是将彦打算从明年起把现在的诊所规模扩大一倍,那样一来就需要两名医师才能应付得过来。因此为了让水绘掌握当前最新的牙科技术,便把她派到美国洛杉矶的一家医院去进修一年……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泽野从直觉上就判断出山路礼子所说的全是假话,根本无法百分之百地相信她。

“这么说,在日本发生的这起案件,水绘太太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吧?”

“是的,将彦专门交代过我,嗯,说是先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礼子的话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泽野马上便意识到对方为何语焉不详。正在这时,屋里的电话响了。

“一定是将彦打来的吧。”

礼子匆匆留下一句话,快步向屋里跑去,穿着夏装一般薄薄的短袖衫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内。很快,屋里便传来了声音:

“那该怎么办?现在警察正在家里呢。”

两三分钟后电话便挂上了,山路礼子又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过擦得一尘不染的走廊回到门口。对泽野这样说道:

“将彦说,他总算凑够了一千万,现在已经回到她们家了,今晚打算住在印刷工厂的办公室里。本来完全没有必要住在那里,我想他也许是想摸清香奈子的情况吧?因为将彦一听说孩子被绑架就不相信,总怀疑是香奈子在胡说八道。”

离开山路家后,泽野长长叹了口气。他顾不上休息,马上便前往邻居的小冢家进行走访。

小冢家虽然与山路家毗邻而居,两家的楼房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山路家的洋房完全是气派的欧式风格,里里外外透着豪华和精致。与此相反,小冢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幢破旧的日式楼房和门外的黑色围墙,以及在黑暗中依旧显眼的橙色的屋顶。两幢紧挨着的房子显得极不协调,而且反差巨大。小冢家房间里透出的灯光照在窗玻璃上可以看清窗帘上的花格子布显得别有一番风韵。只不过可惜的是窗帘的颜色不是粉红就是深紫,总让人感觉这家人对色彩的品位有些异样……

泽野仔细辨认过门口墙上的“小冢”两个字后,按响了门牌下的门铃。

屋子里马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应答声。

“实在对不起,深夜拜访打扰了。我是警察,想向你打听一下你们邻居家的事……”

泽野的话刚一说完,只过了十秒钟房门的铁栅便打开了,看来,这家的女主人十分欢迎警察的深夜造访,而且已经等候多时。

二十分钟后,满脸喜笑颜开的女主人把来客送出了家门。此时,泽野才掏出手机给指挥部里的桥场打了个电话。他首先把走访山路家的经过报告完了以后,又向警部说道:

“我也只站在门口和小冢君江说了一会儿话。”

接着,他又把这二十分钟之内在小冢家打听到的消息详细进行了汇报。

“总之,这位女主人的好奇心特别旺盛,每天总是仔细观察邻居家的一举一动,因此,知道了不少他们家的有趣事情。先说关于一个月以前那起绑架未遂案吧。君江只记得当时圭太君突然找不到了,才引起了那场骚乱,可是对于此前发生的绑架未遂案,她却说毫不知情。据她说,当天在超市里碰见香奈子母子完全是出于偶然,那时她正要去拜访位于武藏小金井的一个朋友家。那天之所以要到那位朋友家去,也是因为朋友打电话邀约她‘有事需要商量’,并非出自她自己的意愿。因此能碰上香奈子实属偶然。她还说,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找这位朋友去核实,并且把这位朋友的电话也告诉我了。总之,我看这件事还是可信的吧……问题是山路将彦的后妻,此人大有问题。她的名字叫水绘——山水的水,绘画的绘。这位山路水绘早在去年的年底就不见踪影了。那阵子邻居经常能听见山路家半夜传出激烈的争吵声音,有时还能听见杯子之类的东西摔在地上,声音十分吓人。因此我猜测这位水绘是否早已经离家出走了。不过我稍早些的时候也问过山路礼子这位媳妇的去向,她总是躲躲闪闪地不肯说,还随口编了些话搪塞我,因此也没问出个结果来……奇怪的是,上个月的月底,山路礼子也把刚才骗我的一模一样的假话告诉了君江,说是儿媳妇到美国进修最新的牙科技术去了……可是君江说这些话根本就非常可疑。”

泽野把车子停在离山路家两公里的一家便利店的停车场里,一口气把情况汇报完。这时,只觉得一般深夜的寒气向自己逼来,白天暖融融的感觉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又跌回到东京的寒冬里一样。

“据你的判断,山路水绘到美国进修的事情有什么可疑之处吗?”警部问道。

“据小冢君江说,她听到水绘到美国去了的消息后,刚过了两天就碰上水绘了。虽然只是擦身而过,但她一眼便认出此人就是水绘,绝对不会认错的。当时水绘就像平常在买东西,从外表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刚从美国回来,或者马上就要去国外的样子。你猜她们碰面的地点在哪儿?就在涉谷。据说就在涉谷站前行人可以随意通行的那个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对,就是这次绑匪所指定的赎金交付地点。你说,这仅仅只是偶然吗?……总之,就算是偶然,那么还有一个更奇怪的偶然呢。山路家和小冢家门口的玄关处都摆着一盆相同的人造蝴蝶兰假花。说是小冢君江亲手制作了两盆,把其中的一盆赠送给邻居的山路家了……这还不算,两盆花的花朵中央还各趴着一只人造的假蜜蜂,也是一模一样。警部,对此你怎么看?……难道不觉得绑匪总是巧妙地与蜜蜂产生了什么关联吗?”

警部又问道:“这件事先搁着以后再说,小冢家的家庭成员情况又是怎么样?”

“哦,是这样的。她们家有一个儿子,正在静冈读大学……除了儿子偶尔回家以外,平常家里只有小冢夫妇两人过日子。她丈夫的双亲虽然还健在,但都不和小冢夫妇住在一起。她的公公患上了失忆症,目前正在疗养院中养老。她的婆婆每天白天都要到疗养院照顾丈夫,基本上不在家。小冢君江的丈夫前年已经辞去了一家贸易公司的工作,说是自己辞职的,其实是因为企业面临破产被解雇回家的。现在只能依靠父母留下的财产,过着悠闲舒适的生活。她的丈夫年纪比君江稍大,今年也就是四十五六岁吧。不,虽然还显得很年轻,但已经胖得不像样了。不过看起来人还特别精明。”

“他的声音怎么样?听起来不像是绑匪的声音吧?”

“根本不像。他说自己患了感冒,听起来嗓子十分沙哑。”

警部又问:“其他还有什么消息?”

“哦……听说小川香奈子婚后不久流过一次产,是在保胎期间到商场买东西时在滚梯上摔了一跤。大概这件事情总是会给她留下惨痛的回忆吧,正因为如此,才把第二胎怀上后平安产下的孩子视为珍宝来疼爱……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多消息,全是多亏了小冢君江对邻居家的事情事无巨细都特别了解的缘故。据说她和小川香奈子关系并不亲密,只是出于对邻居家的好奇才一味地打听出这么多事情来。”

“小川香奈子的事情我可以直接问她本人。你马上回来吧。我现在就出发到小川家去。”

桥场警部说完便挂上了电话,泽野也马上驱车赶往小川家和他会合。

在前车红色尾灯的映照下,前挡风玻璃上一片雾蒙蒙的,泽野不由得用手指抹了抹玻璃上的水汽,留下的痕迹看上去真像花朵一样,这让泽野又想起了小冢家门口见到过的那盆蝴蝶兰。

细细一想,小冢家那盆花的颜色总让人感觉要比山路家的那盆显得红色更浓郁一些,花朵也显得开得格外奔放,上头的那只小蜜蜂仿佛要被红色的火焰吞没了一样。

当时,泽野半是当真半是客套地对君江夸奖道:“虽说是人造花,却也和真花非常相像啊!原以为人造花上不可能趴着真蜜蜂,因此我在隔壁邻居家第一眼看到蜜蜂时,真吓了一跳。”

这时,从屋子里正好出来一位中年男子,他说话时的嘶哑嗓音很难让人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泽野明明白白地听他这样说道:

“你还没见过吧?人造花上也能吸引来真正的蜜蜂呢!”

君江用开玩笑的口吻介绍道:“这位老先生便是弊人的丈夫。”

只见这位男子气度不凡,上身穿着一件开司米原料的柔软的灰褐色对襟羊绒衫,五官端正,鼻梁挺拔,个子很高,身板笔直,总让人感觉仿佛是合金打造出的机器人一般。而且还是一台精密度极高、性能极好的机器人……一眼就给人十分敏锐的印象,全不像他身边那位已经半老徐娘的君江。总让人感觉这对夫妻实在太不般配,甚至连站在一起都让人觉得别扭,无法把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联想到一起。

这两个人真的是一对夫妻吗?泽野不由得脑子里闪过这个奇怪的问号。

“哦!真的吗?怎么样才能把蜜蜂吸引到人造花上来呢?”

泽野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客气地问道。

“这点儿道理你不会自己好好想想?你不是警察吗?”

此人的话中带着讽刺。虽然他的声音沙哑,但他从妻子肩膀后的阴影里投来的一瞥视线是那样锐利,不由得让人心头一颤。泽野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下了很大决心才能抬起头来和对方对视一眼。

他一边驱车行走在暗夜冰冷的道路上,一边不住地回想。今晚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两幢房屋的女主人,而是小冢家这位所谓的“老先生”眼神里透出的那剑一样锐利的亮光,还有,就是他当时所说的一番话。

“那好,我就告诉你吧。其实道理非常简单……只要把花蜜涂在人造花上就行了。”

表面上他是在告诉泽野,但总让人觉得他是在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这些声音和艳丽迷人的花的色彩重叠在一起,像一道殷红的血迹一般牢牢印在了泽野的脑子里。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桥场警部为何对于刚才自己汇报的假蜜蜂的事情无动于衷呢?

这起绑架案就是在与蜜蜂有关的一场骗局中拉开序幕的,因此,蜜蜂在整个犯罪过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现在又在警部深感兴趣的怀疑对象家中发现了蜜蜂的痕迹,而且同时出现在两个嫌疑人的家里。

平常警部经常告诫部下“让人难以置信的偶然事件时有发生,绝不能被这些偶然事件所左右而迷失了侦破方向”。也许他只是把这些蜜蜂的出现看做偶然,而不予重视的吧。

然而,目前正处在寒冬季节,绑匪却把“蜂”作为诱人受骗的手段,这种做法十分罕见。而在人造花上粘上蜜蜂作为装饰也并不多见。两种平常难以见到的现象居然同时出现了,这绝不是偶然,怎能不予重视而轻轻放过它呢……泽野心里不禁想了许多,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予以否定。

警部告诫大家注意防止的正是这种想法,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看惯了白色的蝴蝶兰,今天偶然见到色彩艳丽的人造花,才深受刺激的。又从这些毫无特别意义的偶然中过分敏感地寻出了所谓的犯罪线索来的吧?

经过重新思考后,泽野改变了想法,便自作主张地不想再把小冢君江的丈夫所说的那番话专门向警部汇报了。

泽野来到小川家时,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他把车停在厂房后面,沿着陈旧斑驳的围墙向里走去。走到这里他又突然重新真切地意识到,这起案件一定是和被害人相当熟悉,而且详细掌握这个家的内情的人所干的。几处围墙已经出现裂缝,在寒风中瑟瑟地颤抖着,里面工厂的样子完全暴露在路人眼前。公司面临破产,连建筑物也显得摇摇欲坠……深夜独自观察反而能把这些陈旧的老伤看得更清楚。这家工厂目前的经营状况多么艰难,一目了然地摆在眼前。

不会有谁认为能从这家工厂诈取到大笔钱财的吧?因此绑匪只能出自知道这个家与山路将彦之间关系的少数人中,而且还深知将彦会为了儿子付出大笔赎金。泽野更加坚信,必须彻底对被绑架孩子的亲属和身边的人进行一次调查,遗憾的是,对山路家和小冢家的调查却草草结束。

泽野一边后悔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走进了大门。晚上九点离开这里时工厂还在开工,但此刻所有的机器已经关闭,灯光也熄灭了,整个工厂融入了周围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寂静。

只有办公室的窗户上还透着灯光。也许是因为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缘故,屋里湿漉漉的灯光就像闪烁在小雨之中,显得朦朦胧胧……

他朝屋里一看,几名警官正围坐在四周,最中间的沙发上坐着山路将彦。不,警官们团团保护的并不是将彦,而是他膝盖上放着的一个红皮的提包。这个提包泽野十分眼熟,正是妻子十分喜爱,但又舍不得买的那款带着金色袋扣的名牌女用提包。

泽野推开门走进办公室里时,将彦恰好打开那只提包,正要把里头的钞票换到一只红色的塑料手提袋里。只见将彦掏出一捆捆包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递到一位警官手里,警官接到后再把它摆放在塑料袋里……

坐在将彦身边的桥场警部用目光向泽野示意“你辛苦了”,又扭头向几位警官说道:

“我看还是用这只塑料袋装钱更合适。”

泽野一看,那只塑料袋大约有七八十厘米高。

桥场说道:“把钱放进这种大小的袋子里,从外面看感觉不出里头装着什么,要把它放在十字路口中间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但如果用名牌手提包装钱的话,马上就会被路人捡走。”

“是的,有道理。”其中一位警官答应了一声,说,“我看绑匪想拿到钱也不大容易。这个手提袋颜色鲜红,体积又大,放在十字路口十分显眼,总会有人好奇想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万一绑匪还未靠近,手提袋便被人捡了去,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看也许正相反,绑匪当着我们的面捡走了塑料袋的话,警方也无法确定其身份,以为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也说不定。就算我们当场把他按住了,对方要是主张自己只是恰巧路过,想顺手牵羊把别人掉落的袋子捡走,我们也奈何不得。”另一位警官随即反驳。

“即使奈何他不得,可是这样一来,钱还不又得交到警察手里?反正绑匪也拿不走。依我看,这种赎金交付方式怎么说都不自然。而且偏偏指定这么个怪地方……绑匪的意图我们还是无法确定。另外,他为何要指定钱必须放进红色的提袋里,理由又是什么?真叫人头痛不己。”

桥场十分冷静地说道:

“大概是因为红色看着显眼,辨认得比较清楚吧?”

“可是你别忘了,那可是全东京人口密度最大的十字路口啊!挎着红色提袋的女人数量肯定也相当多。”

“不,红色的提袋并不常见。而且红色从远处看更好识别。”

“红色提袋怎么不常见?从他们家里就找出来两个。”

“我看这也是巧合吧,红色的提袋总归比较少见。这种颜色和服装很难搭配。”

“既然这种提袋十分罕见,那么,绑匪特地指定这种颜色到底出于何种动机就更难搞清了。万一从他们家找不到,我们短时间内也难搞到红色提袋吧……总之,也算是运气好,刚好这里就有。”

“我看红色提袋并不难找吧?绑匪不是说,纸袋也行吗?车站前的商店就应该有卖的。”一位中年警官说。

桥场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只是在嘴里自言自语地连声嘟囔着:“果真算是‘运气好’吗……”

声音虽然不大,但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严肃。

“警部,你又想到什么了?”有人问道。

“不,没什么。”

桥场一边回答,一边双眼紧盯着山路将彦郑重其事地抱在怀里的塑料提袋。将彦从袋子里掏出一捆一百万日元的钞票细细端详着,嘴里还依依不舍地念叨着:“这次可得和你告别了。”说完,又把钞票放回了提袋。警部并不关心将彦的一举一动,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手里那只红得耀眼的手提袋。

“这么大的袋子,足足装得下一亿日元钞票吧?”

他嘴里小声嘟囔着,又对其他警官说道:“我有些事想问问两位女士。”

说完,他就向香奈子和汀子所在的厨房走去。关于手提袋的话题也就议论到这儿便结束了。

一个小时之后,警部在搭乘泽野开的车返回警署途中,说道:

“刚才我注意了一下手提袋的大小,突然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担心到了明天早晨,绑匪会提出提高赎金的数额。”

据桥场警官自己说,其后他专门就这两个红色提袋的来历盘问过香奈子。那个名牌提包是订婚时父母亲送给她的嫁妆,应该问题不大,但那只塑料手提袋显得疑点重重。

“她的回答实在让我感觉意外。那个红色塑料手提袋居然是有人放在门口的玄关外头,被她给捡回来的。今年正月的一天,她开门一看,门外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还装着一只枕头和一张车站前商店街一家床上用品商店开业的贺卡。可是站前商店街并没有这家床上用品商店,因此她感觉十分奇怪。但是贺卡上说这只枕头正是时下最流行的低反弹新式枕头,有利于脊柱健康,因此就留下来用了。另外见这只手提袋也很时髦,于是就舍不得扔,一直保存了下来。”

听到这里,泽野已经明白警部想说的是什么了。

“这么说,这个塑料手提袋是绑匪故意放在小川家门口的……所以他早就知道小川家有这种手提袋,对吧?”

“也许正是这样。这个绑匪想的还真是十分周到啊,连装赎金用的袋子都早就替她准备好了……看来问题还是在于这个塑料袋的大小上。”

“也就是说,其实绑匪的目标远不止这一千万,早已计划勒索更高的赎金,对吧?”

这时,正好前方路口的红灯亮了,泽野慢慢停住车,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坐在后排的桥场警部。

只见警部点着头回答道:“是的。看来对方的胃口相当大,赎金的金额远不止这些。”

“难道是要一亿……”

“从那个手提袋的大小来看,最终的金额应该差不多是这个数。”

这时,绿灯亮了。过了路口,前方不远处就是警署大楼的正门了。虽然从窗口里透出比平时更多的灯光,但警署大门紧闭,玄关周围亦是一片黑暗。泽野把车开到楼后的门口停下,那里有个小门可以直通停车场。

“依我看,绑匪的策略是先提出一个千万的金额,是想让警方稍微放松警惕,其目的是尽量打乱警方的部署和准备,是吧?”泽野把车停好后,又提出了一个最后的问题。

“想必是吧。”警部边推开车门边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下车后又探身到车里,嘴里冒着白气说道,“我看你别是感冒了吧?返回小川家后就早点儿休息吧。我想今晚可以放心。绑匪即使再打电话来,也得是明天上午了。估计他九点该来电话,时间更早的话银行还没开门,如果再晚,则可能准备钱的时间又不够。”

警部的猜测很快便在次日早晨应验了。正如这位严格遵守时间的警部一样,绑匪几乎一秒不差地在九点整打来了电话。只不过当时警部下了车急急忙忙往小金井警署的楼里赶时,从疲备不堪的大脑里突然冒出的这个猜想,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竟然说得分毫不差。

汀子把枕头放在香奈子枕边,挨着她的身边睡下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了。可是,两人躺进被窝里后仍然睡不着。

香奈子毫无睡意,脑子里一幕幕地回忆起至今发生过的许多往事,圭太哭泣的样子、笑容满面的样子,都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不禁使她思绪万千,久久无法入眠……此刻她心里真有说不尽的言语想对嫂嫂汀子诉说,可是刚刚张口说了几句话就泪流满面,哽咽着再也无法说下去。汀子满脸同情地细声安慰她,说道:

“香奈子,我这么说也许你会生气的……不,把气生出来也许心里就舒服多了。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吧。看得出你对孩子爱得那么深,那就说明你在心底对将彦还保留着一丝与爱情类似的感情吧?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将彦了,这回一看,圭太君和他爸爸长得实在太像了,几乎就是将彦的缩小版。”

说话到这里,汀子小心地看了看香奈子的反应。也许香奈子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哪有的事……”

汀子又接着说道:“要是我说的话能猜中几分,你就听着,你考虑过和将彦破镜重圆的可能性吗?反正当年离婚的原因又不在将彦身上,是那位讨厌的老太婆和你合不来吧?刚才我站在办公室门口偷听了一会儿警部和将彦的谈话,这才知道,他后来又娶的那个女孩之所以离家出走,最主要的原因也是由于忍受不了老太婆的气……他以后要是再结婚,就绝对和自己的母亲分开过,将彦还说……”

刚才,汀子为了替留宿办公室的将彦准备被褥,特地从家里搬去一床厚厚的毯子,只见将彦正和从警署返回这里的桥场警部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她不敢贸然推门进去,于是无意之间便站在窗户下,偷听起里头的说话来。

她这才知道,其实将彦早已和那位续娶的妻子私下里离了婚,他对外谎称自己的妻子到洛杉矶进修去是为了避免引起母亲多余的担心。离婚的实质性原因其实都在自己母亲身上。他还告诉警部,这位后娶的妻子也和当年的香奈子一样,根本无法和这位厉害婆婆好好相处,结果她与结婚前的一位恋人旧情重燃,这才和自己离了婚。

半夜三更到处静悄悄的,黑暗中完全看不清香奈子听到这番话后有何表情。只听汀子又问:“听说那个女人叫做水绘,香奈子和她见过面吗?”

香奈子的回答像是融化在黑暗中似的特别小声:“有过两三次吧……”

“你不想提起她的事吧?”

“嗯。替她想想的话,其实她也够可怜……”

“是啊!”汀子叹了口气说道,“她也有医师资格,本来也该有个前途光明的人生,是吧?”

此话不假,据说这位水绘读医科大学时就和将彦关系亲密,正是因为爱上了这位无情的男子,才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原以为将彦会娶自己,不料他却和香奈子结了婚,于是她只好将就着找了个男人,想把将彦从自己脑子里彻底忘掉。但她始终难忘旧情,偷偷和将彦走到了一起。然而最后还是纸包不住火,香奈子得知这个消息后愤然离开了山路家。这位水绘也就接替了女主人的宝座和将彦结了婚,岂料最后还是主动放弃这个位置离开了将彦,重新投入了以前被自己抛弃的那个男子的怀抱……

也就是说,她先是抛弃了自己的男人,与将彦旧情复燃,然后又抛弃了后来的将彦,去与自己抛弃过的男子梅开二度。当然,这其中并不完全是她的责任,可是她这种朝三暮四、总在不停地摇摆的人生,比香奈子所承受过的不幸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为什么提起……嫂嫂到底听到了些什么?为什么警部先生对那个女人的事情如此感兴趣呢?”

香奈子与其说是向嫂嫂发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似的在问自己。

“我总觉得将彦似乎在瞒着什么事情,至少我感觉是这样。”

“要是这样——”香奈子的尖声惊叫,轻轻地划破了暗夜的寂静。“要是这样,那一定是警部先生看穿了我隐瞒着的什么事。”

“到底怎么回事,香奈子,你果真还有什么隐瞒着的事没有说出来?难道是有关圭太的父亲?”

黑暗中一直保持着沉默。不过,从香奈子开始急促的喘息里可以得知,她的内心正在动摇。

“这样问可能会让你生气,不过我还是要问你。香奈子,圭太君真是将彦的孩子吗?”

黑暗中依然寂静无声。不过,香奈子停止了喘息,满满的黑夜像是在一瞬间牢牢地凝固住了。

“不是他的。”好几秒钟过后才听到了一声回答,话音虽短,可是其中的意味极为深刻。

听了这句话,轮到汀子沉不住气了。

“可是,那为什么圭太君长得那么像将彦呢?将彦又为什么明知圭太君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还肯为他付那么大的一笔赎金呢?”

汀子一边问一边飞快地转动着脑子。不等对方回答,汀子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她又这样问道:

“香奈子,你和他结婚的时候,我记得……你公公……也就是将彦的父亲身体还很棒吧?”

话刚出口,汀子的心脏仿佛瞬间缩成了一团。“对不起……”她后悔不迭地轻轻说了一句。

“真对不起,我真不该这么问……”

尽管汀子慌忙地连连赔罪,但从黑暗中传来的回答是:“我哪儿知道?”

香奈子又重复回答了一句:“嫂嫂,这种事情我哪儿知道呢?”

“连你也不知道……这么说,圭太君的亲生父亲是谁你都不知道?”

“不是的,起码圭太的亲生父亲是谁,我还是知道的……我只是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刚才,刚刚意识到,除了将彦还有一个人,还有个人能让圭太叫他‘爸爸’……还有一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可是,从香奈子口中得到的回答却是“不知道、不知道”。

正在这时,一连串尖厉的惊叫声突然传来,霎时间打破了黑夜中的宁静。汀子猛地受了惊吓,一下子坐了起来,急忙冲到了走廊上。汀子和香奈子今晚睡的是二楼靠近楼梯口的房间,旁边的屋子里只睡着笃志一个人。起初汀子想到的是,该不是儿子做了什么噩梦吓醒了吧。可是仔细一听,才发现那断断续续的喊叫声是从楼下传来的。她走到楼梯口往楼下看了一眼,楼下客厅里的灯已经亮了,几位还穿着警服,轮流休息的警官正从门外伸进脑袋不住地张望。

喊声是从汀子的丈夫陪着生病的老母亲一起住着的那间房里传出来的。

“妈……妈……”只听丈夫史郎失声喊道。

不久,他走到走廊里,对警官们说道:“刚才我母亲做了个奇怪的梦受了惊吓……放心吧!没事。”这时,老母亲的叫喊声也停住了。

整个家又恢复了平常的安静,重新躺回被子里的汀子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刚才的呼喊……

婆婆久乃久病在床,才六十五六岁便从去年年底开始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经常不明不白地念叨着什么,也许是受了外孙被绑架的刺激,病情显得更加厉害了……

刚才突如其来的喊声,加之香奈子所说的一番话让汀子浮想联翩,思绪纷杂,久久不能入睡。待到她心思稍微安定了下来,朦朦胧胧地进入梦乡时,天马上就要亮了。

早上六点钟。

香奈子和嫂嫂两人已经在厨房里开始忙碌了。比平常足足早了三十分钟。

天还没亮,厨房里仍然漆黑一片。两人打开灯后就开始动手准备早饭。水龙头打开了,一股清澈的水喷流出来,仿佛冲走了小川家这个漫长的黑夜。

同时,流水的声响也预示着漫长的新的一天的开始。

说是起来帮忙,但香奈子什么也不想干,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徘徊,一双干涩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汀子总想找机会再问清圭太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厨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抬头一看,公公和丈夫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看来,他们两个昨晚一点儿也没睡,满脸都是一副愁苦不堪的模样。黑眼圈已经包围了他们红肿着的眼睛。父亲正和儿子商量:“要不今天工厂就歇一天吧?”

香奈子急忙接口说道:“我看还是照常上班吧。只要大家还和平常一样忙起来,就顾不上发愁孩子的事情了,我也感觉和孩子在时没什么两样。”

父亲点了点头。八点不到,两名员工已经来上班了,家里的两位男子也一起到工厂去了。

几位警官虽然熬了一夜,只轮流睡了一小会儿,但丝毫不显疲惫,充满了临战之前的紧张感。几个人早已分工忙开了三件事。其一是反复收听绑匪电话的录音,其二是仔细了解这里到涉谷的道路交通状况,其余的人各就各位随时准备接听绑匪的电话,以及案件指挥部的联络,等候桥场警部到来。

警部到达这里时,工厂的员工已经全部到齐了,机器也已全部开动,小川家和周围的一切声响全被印刷机的轰鸣声盖住了。

八点半整,桥场警部从小川家的后门走了进来,之前,他已经提前到达这里,下了警车后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后把烟扔在地上,又用鞋跟狠狠踩上几脚后才往小川家走来。

这时,汀子正好从后门出来倒垃圾。警部把烟头扔在地上后用脚踩踏的一幕正好被汀子看到,她完全想不到警部竟能做出这种举动,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天气预报里说,从今天中午起东京都范围内将普遍有降雪,但碧空万里的晴朗天气里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这种迹象,一缕阳光就像瞄准了警部似的偶然照射在他所站过的位置。清晨洁净的阳光中,那只被踩得粉碎的烟蒂就像呼出最后的一口气,散发着一缕青烟……

警官站在门外的动作虽然显得粗暴而鲁莽,但一踏进被害人家中,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桥场警部马上就进入了临战状态,有条不紊地安排起筹措赎金的事情来。为了防止出现自己所担心的,绑匪临时提出增加赎金金额的突然情况,他让人把将彦叫到客厅里来,问道:“万一出现绑匪提出增加赎金的情况,你告诉我一个数额,今天之内最多能筹措到多少?”

“要是现金的话,最多只能拿出五千万,否则……”

“这些完全足够了。香奈子小姐,一会儿绑匪要是来电话,向你要求更大数额的赎金的话……对了,你就告诉他,无论如何最多只能再增加四千万,总额五千万不能再多了。如果还嫌少的话,就得再等一天……另外,对方很可能在电话中提出临时变更赎金交付地点的要求,你就痛痛快快答应下来就是了。我们已经在涉谷那个路口预先布置了大批便衣警察,无论他提出把交易地点改换到那里,我们都能采取对应的行动。”

香奈子故意选择了离前夫稍远些的位置坐了下来,回答道:“我看他不会再提改换地点的要求吧?”

接着,她又转脸看着将彦问道:“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将彦摇了摇头,不知他是不赞同香奈子的意见,还是表示自己不知道。

然而,在这短短两三秒钟的沉默中,却让人感觉到这对昔日的夫妻之间,肯定进行了某种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交流。

“你们认为绑匪选择涉谷的这个路口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警部问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回答:“没什么特别的。”

警部心头虽有所警觉,但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再问下去,打了个圆场说道:“不,我也认为对方不太可能会提出变换地点,只是预防万一而已。”

然而,十分钟以后他的这个担心便马上应验了。

客厅里的电视虽然开着,但已经被调到了静音上,当屏幕的上角打出的时间正好到了九点整的那一瞬间,电话响了。

“是绑匪打来的。”

负责电话的警官脸上顿时紧张起来,小声地说道。警部也不由得一愣,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他还是对自己的预感果真得到了证实感到惊诧。他往泽野脸上瞥了一眼,只有泽野一个人明白,警部的目光里那自鸣得意的笑容,仿佛在表示“你看,还是我说对了吧”。

这段时间,不过短短的两秒。

桥场警部示意香奈子拿起电话。

“喂……”

“是我!”沉默了一秒钟后,听筒的深处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昨天打电话时我以为事情都已经商定了。可是经过一个晚上的考虑,我又改变了主意,事情稍微复杂了点儿,你们要是认为这么做就是绑架的话,那也无妨。”

“哦,是吗……”

香奈子说不出什么,只能不时含糊地回应一声,好好听着,早就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她把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焦急地等着对方回应,生怕错过了绑匪的一呼一吸。

“虽说你们主动提出要给我钱,总不免让人感觉是拿钱来换孩子的一条命似的,既然拿钱换命,我看一千万这个数就不大合适了吧?生命不会这么便宜吧?只要这孩子好好活着,一辈子的人生还有好几十年呢。对了,人这辈子总值上亿的钱吧?最低也值一亿。要是不肯答应那圭太就太可悲了,他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只值一千万,情何以堪?”

“……”

“直说吧,一亿,拿得出来吗?”

对方用轻松的口吻问道,仿佛在嘲弄香奈子的紧张。香奈子不由回头向围靠在自己身边的警察们扫视了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前夫的脸上,将彦已经听得脸色苍白,不停地干眨着眼,比香奈子更加方寸大乱。

“怎么样?一亿元拿得出来吧?”绑匪再一次问道。

“行,拿得出。”

香奈子清楚地回答道。桥场警部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去想夺下电话,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但香奈子根本不予理睬,只是直瞪瞪地望着将彦。

将彦低下了头,马上又抬起来斜视了前妻一眼,镜片后一双紧闭的眼睛,就像是一只小动物的眼睛……

其实,宁愿拿出全部财产搭救儿子的话也只是嘴上说说,他心里根本就没这个打算。

香奈子微微翘起嘴唇,鄙夷不屑地对将彦投去一笑。当她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时,警部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也别说,然后自己对着听筒说道:

“不过,这个条件要多等一天,还得想办法再凑那一半的五千万。山路说,他最多只能拿出五千万。”

警部冰冷的声音像一把尖刀刺入将彦的心窝。将彦刚想反驳“我又没答应过”,便被警部伸手制止住了。

“这位山路就是你的前夫吧?如果马上就能拿出这个数额我也可以答应。那就这样吧,赎金就定为五千万。”

“……”

“怎么了?孩子的一条命我打对折你都不肯出?那也太惨了些吧?我可等不到明天,我这边的准备都已经完全做好了。好了,不多说了。中午十二点半,你们准备的五千万赎金,装进红色的提包里,把它放在昨天指定的地点就行了,这应该没问题吧?这次说定了,我就不再和你们联系了。”

对方做出想挂断电话的样子,香奈子慌忙阻止道:

“容我再问一句,你指定的地点是……”

“什么?这都没记住?”绑匪不耐烦地大声说道,“赎金交付的地点是涉谷站前面,靠忠犬八公铜像那边的全方位通行的十字路口中间。”

“这我知道,我是说,如果放在路口中间,那里那么多行人,我是怕……另外,路口中间这种位置也很难确定啊。”

“所以我才告诉你,放在孩子脚边就行,昨天不早就说好的吗?”

“可是……”

“哦,这好办,我在那个位置上已经做了三个红色记号,你把钱放在那里就行了。”

“红色记号?”

“是的。你在电视里看到了吧?现场直播节目或者新闻报道里都有,再过一小时你就能看到,不,也许再过三十分钟就能看到了。最近媒体的反应可真快啊,我想他们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一定会想出‘血色的十字路口’之类耸人听闻的标题,一会儿看了就知道的,那个‘血色的十字路口’上就站着人质。”

“人质”这个词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来。血、人质这些词汇使香奈子用以支撑着自己一切的意志瞬间就崩溃了。

“血,难道你说的是圭太流的血吗?”

香奈子充满绝望地尖叫了起来。

可是电话那头却什么声响也听不到。对方已经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

“喂——喂喂!”

香奈子仍然不顾一切地叫喊着,正当她心灰意冷地放下听筒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刺声的尖笑声。难道又是绑匪的声音?香奈子脑子里闪起这个念头,又拿起听筒紧贴在耳边,但电话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她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笑声是从走廊的那头传来的,这种欢乐的笑声只有从孩子的口中才能听到吧,可是认真一想,今天笃志已经照常到学校上课去了,现在家里并没有孩子。

走廊里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听见有人着急地呼喊着:

“妈,你别再跑了,快回屋去!”

是史郎在喊叫着制止母亲乱跑。而笑声是从母亲的嘴里发出的。

只见老母亲身穿睡袍,在客厅门口露出半张脸说道:“嗬——哪有什么圭太啊?怎么哪间屋里都找不到?”声音听起来还有几分得意。老母亲脸色发黑憔悴不堪,但脸颊上莫名其妙地泛起一轮红晕,满头蓬乱的白发显得更加苍老,好像仅仅过了一天,便老了好几岁。

“妈,你怎么啦?”香奈子不禁愣住了,问道。

老母亲却狠狠瞪着香奈子大声喝问道:

“你,你是谁?随便闯进我家里,到底想干什么?”她满脸怒容,横眉竖眼的模样与平常慈祥和善的母亲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妈,这里大家正忙着呢,你还是赶紧回床上躺下吧。”

追到客厅来的史郎和颜悦色地想把母亲哄开,然后又向在场的几位警察苦笑着赔礼道:“她听说自己的外孙被绑架受了点儿刺激,一时神志不清,死活也不肯承认圭太被人绑架走了,竟然说是这里本来就没有叫圭太的小孩……”

看来,原来就病怏怏的母亲实在受不住这种打击,就像突然短路了一样,精神产生了错乱。

然而,桥场警部却根本顾不上眼前发生的这幕小小的骚乱,他向站在走廊边的泽野警官吩咐道:

“赶快!看来绑匪一定在涉谷站前的十字路口耍什么花招,既然他说电视新闻里一定会报道,那肯定又是一起案件!我们已经在路口附近布置了多名便衣警察,让他们密切注视发生了什么情况!”

泽野接受命令后马上从裤兜里拿出手机,快步往玄关方向奔去,这时,桥场又高喊了声:“慢着!”

他说:“绑匪口口声声说将要让人们看到什么鲜血,但是你交代那几位便衣,不管发生什么案子,全都由当地警署的人按正常程序处理,让他们无论如何不得轻举妄动,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泽野口气坚决地答应了一声,一闪身便在玄关门口消失了。

此时此刻,涉谷车站前负责布控的警察还没安排就位,一辆搭乘数名警员的面包车刚刚开到十字路口对面的大厦后门,一番周折后才寻找到一处停车的位置。这次警方部署监控赎金交付地点的警力十分庞大,仅是十字路口周围就安排了三十名便衣警员和十辆车子。这辆面包车是兼作现场指挥所的车辆之一,按规定,必须在交叉路口附近寻找一处看似自然的停车位置停好车辆。

然而,当警方的车辆尚在舞台后徒劳地忙碌时,舞台前方的大幕却已经被揭开了。

时间刚好是绑匪挂断电话后的一分钟。

上午九点十三分。

这时,一名白领女职员正在脚步匆匆地赶往涉谷附近的一家老字号百货商店上班。她飞快地冲出站口,汇入忠犬八公铜像前面道路上的人流中,拼命地往大马路上的十字路口赶去。

她叫做笠井理美,今年二十四岁。

她之所以清楚地记住了这一时刻,是因为今天早晨不小心睡过了头,已经来不及赶在上班时间前到达店里了。因此,她下了电车的时候特意注意了一下时刻。这时,只见交叉路口的绿色信号灯开始闪动,通过路口的人流也渐渐稀少了。

她想,糟了,这个绿灯已经赶不及了,便开始放慢了脚步。但她看了下表后,又不顾一切地拔腿往路口中间跑去。她正想打个对角,斜穿过这个允许全方位通行的十字路口,正好跑到路口的正中间时,只见对面人行道上同样匆匆忙忙跳出一个人来,和理美一样想赶在红灯亮起前斜穿过马路到对面去。这名男子恰好在十字路口中央与理美相遇,竟不小心和她撞在了一起。

理美的肩膀被对方狠狠一撞,疼痛顿时传遍了全身,而看来对方也一样疼得不轻。这位小个子男人受到的撞击也许更大,他手里提着的东西被撞得掉落在地上,那似乎是一个黑塑料袋一样的东西。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个气球。气球里约有一半灌进了水,看上去像个不伦不类的圆球形状,可是理美根本就顾不上注意这个黑色气球的形状,因为十字路口里的信号灯已经由绿转红,几辆性急的车已经拐过弯向自己迎面驶来了。

理美赶紧跑了几步,终于抵达了斜对着的人行道上,她马上回头往十字路口中间看了一眼。

那只气球还在马路上,而那名男子早已横穿过路口,到达了对面的人行道上。那个身披白色风雨衣的身影很快便融进了八公铜像前的人流中不见了。

也许他来不及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气球吧?理美想道。不,很快她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明明感觉对方是故意让它掉落在马路中间似的……甚至连掉落也说不上,几乎就是有意放在那里的感觉。这到底是为什么?气球在落下地的那一刻还在不停地抖动着,明显地看出液体在气球里晃来晃去。

这天从早晨起,东京的上空便笼罩着一片浓厚的乌云,而正好此时,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了下来,仿佛瞄准了这个十字路口,那个黑色的气球像一只小猫似的,在阳光下闪动着亮光,不停地打着转翻滚。

气球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问号突然闪过理美脑海,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紧接着,一辆转过弯来的白色轿车就把气球压在了轮胎下,随着一声爆响,一股黏稠的液体如同喷泉般四散飞溅开来,洒得四周湿漉漉的一片。

正在路口等候信号灯的几位行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纷纷抱头鼠窜。理美也不禁愣住了,分不清爆裂开来的液体是鲜血一样的水滴,还是像水滴一样的鲜血,只见一片路面都被染得通红。

轧破气球的那辆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飞快地开走了,后面紧跟着的另一辆车已经察觉了路面上这些奇怪的东西,连忙打了一把方向盘躲了过去,轮胎与地面猛地刮擦后发出的尖锐声响就像一声深邃的悲鸣,仿佛在告诉路人道路和气球所遭受到的折磨。

后面的车一辆接一辆地绕着路面上的污迹开了过去,十字路口正中间的区域顿时如台风眼一般空了出来。

可是,映入理美眼帘中的却是一片红色。

“看样子是油漆吧?这地方常有人爱在地上用油漆乱涂乱画些什么……”

一位正在身后等候绿灯的年轻人对他身边的女孩说道。

“不……”他又马上改变了说法,说道,“别是血吧?这附近有辆接受无偿献血的车,莫不是从这辆车上漏下来的?”

年轻人说话带着一些口音,看样子是从某个小地方到东京来报考大学的。与他同来的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满脸厌恶地皱着眉头,用围巾紧紧地裹住了脸。

理美在心中暗暗替这位女孩作答:“不会是血,只不过是油漆罢了……”

因为,人的鲜血怎么会如此鲜红……

理美怔怔地想了好几秒钟,等她意识到考虑这些事白白浪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才一溜小跑地匆匆往店里赶去。直到晚上看电视时,她才从新闻里得知,原来洒在路口的那摊血色液体真的就是人的鲜血,而且那个十字路口竟成了绑匪上演惊心动魄一幕的重要舞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也成了近距离见过绑匪相貌的唯一的目击者。

事情发生的十分钟后,桥场便已获悉绑匪指定的那个十字路口洒落了大量似乎是鲜血的液体的消息。又过了二十分钟,涉谷警署的技术人员已经得出结论,经鉴定,路口发现的红色液体的确就是人的血液。得到这个消息后桥场马上向上级请求对各路媒体严密封锁消息,他也担心一旦聚拢大量的围观群众后势必影响案件侦破。绑匪很可能会趁着周围混乱之机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绝对不能让电视新闻报道此消息以避免引起更大的骚动。

然而,更让桥场感到担心的却是被拐儿童的家属,尤其是他的母亲香奈子会出现何种反应。十字路口洒落的鲜血经化验为A型血,这也恰好与被拐小川圭太的血型完全一致,据技术人员估计,装在气球里后又洒落在路口的血量大约为两千毫升,如果这些真是从小川圭太身上抽取到的话,那么他还能活着的可能性已经为零了。

这件事给香奈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因此,警部最为担心的是此事是否会影响赎金交付过程。

无论圭太是生是死,对于警方来说,肩负的逮捕绑匪的重大使命是不会有所改变的。而赎金交付环节就成了与绑匪直接接触的唯一机会。无论绑匪派谁来领取这个红色的提袋,在其得手后最终还是得把钱交到绑匪手里。

虽然警部曾想编些假话先把事情暂时隐瞒,稳住香奈子的情绪后再想办法,然而令他没想到的却是,由于香奈子寸步不离地盯着客厅里的电视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个清楚,精神上所受的刺激看来比警部想象的更为严重。电视画面上看到的现场景象让人触目惊心,交叉路口中间三四根白色斑马线上流淌着一大摊紫红色的血迹……已经开始凝成固体形状的血块紧紧地附着在柏油马路和人行斑马线上。

“这些虽然都是人血,但是经化验并不是A型血。你就放心吧。”

无奈之下,警部只好撒了个谎来安慰她。

“那么你说,这些血又是什么血型呢……”

香奈子面色苍白,失血的嘴唇微微颤动着问道。

“据说是AB型血。”警部胡乱回答。

香奈子依然摇了摇头。

“不管那是何种血型,反正我敢肯定圭太君一定还活着,目前更重要的是……”

警部正想岔开话题,避免太刺激对方,这时,到银行筹款去的山路将彦恰好回来了。

装得满满的手提箱里尽是一沓沓崭新的大票,总共四千万元。据他所说,银行特地为他提取了这批连号的新钞,而且这些新钞的编号银行都已全部登记在册。

接着,几位警官七手八脚地帮他把钞票从手提箱里取出后又装进了那个红色手提袋里,装完后桥场警部用手掂了掂,说道:“这个重量香奈子倒是还搬得动,不过我看还是派个人帮她提着合适点儿吧?”

“没关系,我一个人完全提得动。”香奈子也亲自提起提袋,试了试重量,很有把握地说道。

“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将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住了红色手提袋的一端。

警部按下将彦的手,说:“你还是不去比较好。”

“为什么?这些可都是我的钱啊!”

山路将彦对于自己提出帮忙反而遭到拒绝十分不高兴。

“不,我看还是派名警察跟着一块去更好些,而且这也是近距离接触绑匪的唯一机会。那么,我看就让泽野……”

话刚说了一半,警部这才想起刚才自己让泽野到厨房有事去了。

“那么派谁好呢?”他向站在面前的几名警员脸上扫视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看干脆不如就让警部先生陪我一起去好了。”

香奈子提议道。警部“咦”地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看着香奈子。他根本就没想过对方居然指名道姓地要自己跟着去。

“我可不能跟你一同前去。当然,我会在附近暗中对你进行保护,不过,由于现场情况复杂,我还得根据临时意外情况及时调派人员,统一指挥这次的行动,因此……”

由于桥场被指定担任这次行动的现场总指挥,按照事先预定的方案,他必须躲藏在停在交叉路口附近的一辆指挥车里,密切监视现场的一举一动,布置如何把赎金放在路口等候绑匪来取,同时还要通过对讲机,对在现场装作行人的半数便衣进行遥控指挥……

“我看警部先生完全没必要隐藏起来吧?反正你就躲在我身边的什么地方,这对绑匪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你和我一起站在马路中间也没什么关系吧。”

此话的确也有道理。试想,如果现场指挥官亲自携带赎金,比在指挥车上坐着能更准确地把握现场的动向,而且无论绑匪采取何种行动,都能立即调整部署予以应对……

桥场已经隐隐地察觉到,在这次案件的进展过程中绑匪的一切行动无不暗含着对警方的公开挑战。

绑匪早就知道警方一定派人蹲守在赎金交付地点周围了,而且似乎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这也说明他对自己的计划充满信心,认定即使警方派人守在旁边也绝不可能抓获自己,自己也可以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取走赎金。

可是,究竟对方想出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呢?昨天夜里桥场对此做了各种分析,但至今尚未寻找出答案来。每当他冥思苦想,久久不能破解其中的奥秘时,绑匪那得意狰狞的笑容仿佛就出现在他眼前……那刺耳的笑声就像对一群无能警察的嘲弄。

桥场想到,要是能在赎金交付之前寻找出绑匪可能采取的方法,并立即想出对策,最终拘捕到绑匪的话,警察的颜面或许还能保住。出于这种考虑,也许自己直接出现在赎金交付地点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总之,派谁和你同去,等上了车后再商量吧。你先做好准备,十分钟后我们准时出发。”警部说道。

香奈子为做准备,先到二楼去了。警部还想检查一遍车辆是否已经到位,便离开客厅到门口去了。这时,泽野正好结束了与香奈子嫂嫂汀子的谈话来到了走廊里。

他们一起出了大门,仔细检查完正在待命的三辆车的情况后,泽野又把刚才从汀子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向桥场作了汇报。

很快,香奈子穿着件风雨衣出门来了,桥场让她坐进了第一辆车的后排座里。他又转身吩咐道:“山路先生,你坐中间那辆车!”说完,他自己也坐进香奈子那辆车子里。

“啊!差点儿忘了东西!”这时,香奈子惊叫了一声,慌忙推开车门下了车。

香奈子脚步匆匆地跑进家门,三十秒后又回到了车里。这时,她的老父亲正好从工厂出来为她送行,香奈子和满面愁容的父亲说了几句后,转身对父亲身后的川田问道:

“川田君,你知道那个塑料小人在哪儿吗?我想既然你费了很大工夫为他买了那个玩具,还是把它带上交给圭太吧。可是刚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啊……”川田回答,“圭太君现在最想要的并不是玩具,而是希望见到自己的母亲,那件玩具等他平安到家后慢慢再找也不迟啊。”

从家里出来的汀子也说:“是啊,不久他就能回来了,等你们离开后我再找也来得及。”

香奈子说:“那好,拜托你帮我仔细找找看吧。”

说完,她微微点头施礼后便坐进了车子。警部从身后轻轻推着她的背,自己也正要坐进车里时,回头看见山路将彦已经坐进了第二辆车的副驾驶上,便向他走了过去,说道:“我看这个提袋还是交由香奈子拿更好。”

可是没想到将彦马上就表示赞同,说:“其实我也这么认为。”说罢,他打开车窗,把刚才紧抱在怀里的提袋递给了警部。

桥场警部接过提袋,交给了香奈子,自己也坐回到头一辆车的后排座位上。他看了看表,对坐在驾驶座上的泽野说:

“马上出发吧!”

时间正是十点三十一分十九秒。

数秒钟之后,警察们分乘的三辆车便全部出发了。与此同时,从屋子里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出来,只听后头的那位边追边喊:“妈!别跑了!这么激动要伤到身体的!”原来是史郎在喊母亲。

只见香奈子的老母亲从门口狂奔出来,脚上只套着袜子却没穿鞋,正拼命跟在车子后面追赶着。眼看追不上了,她把手里的一把白花花的东西使劲向车子的方向撒去。

许多白色的沙子一样的小颗粒满天飞舞。

“快给我滚!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闯进我家想干什么?下次再让我碰见了,让你尝到的可就不是盐的味道了!”

老母亲满脸凶神恶煞地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骂着。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她刚才正好撞见香奈子在客厅四处寻找什么,一时脑子糊涂,竟以为家里进了贼正在偷东西。她赶紧冲进厨房抓了一把盐,想把小偷给赶出去。

众人好不容易劝阻住老母亲,并把她搀回了家里。由于案发突然,老母亲因为伤心过度而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错乱,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认出儿子夫妇来。走进屋里之前,老母亲回头望着满脸紧张地搀扶着自己的儿媳说道:

“汀子,你们也得多加小心,可别让这些盗贼溜进我们家,把值钱的东西全偷走了。”

汀子正想回答什么的时候,母亲身后的史部默默摇了摇头拦住了她。

汀子说:“知道,我会多加小心的。妈就放心好好回屋里躺下吧。”

听她一说,老母亲似乎放下了心来,表情也缓和多了。站在不远处担心地注视着的老父亲说道:“唉!怎么偏偏这时候又出这种事……”对于自己家连遭不幸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回到工厂干活去了。

还留在客厅里的川田对汀子说道:“你婆婆怎么会对香奈子生那么大的气呢?难道真只是得病了吗?”

“刚才那位叫泽野的警官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汀子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二十多分钟以前泽野警官也曾来厨房,向她问过:“你婆婆那些话只是因为患病才说的吗?还是其中有别的原因?”

“香奈子真是她母亲的亲生女儿吗?”

川田又问道。恰巧刚才泽野警官才问过同样的问题。

“这还用说?香奈子当然是她母亲亲生的了。为什么你们都问这个……”

从汀子的声音中显然可以听出责怪的味道。川田不知所措地连忙说道:“不,我不过……因为我是由养母抚养长大,才不小心问……”

“原来是这样。”

汀子显得有些过意不去,正想说句什么道歉的话,川田急忙打断话头,说道:“那么我先回工厂了。”

说完,他微微低了下头就往工厂方向走去了。

“今天我会和往常一样给大家准备午饭的,中午下了班过来一起吃吧,请你也告诉大家。”

汀子冲着川田的背后和颜悦色地喊道。她正要推开玄关的玻璃门回到家中,突然,她扶在门上的手僵住了。

刚才看见的东西是什么?

汀子忍不住回头又向正要进入工厂的川田的背影看了一眼。川田在工作服外套了件棕色的马甲,由于个子很高,上身的衣服显得短,后裤子兜里装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明显地暴露在外。

是那个塑料玩具小人。就是圭太最喜欢的那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英雄人物。

原来香奈子刚才没找到的玩具竟然在他手里……可是川田为什么要拿着它呢?而且把它偷偷藏在后裤子兜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这时,香奈子乘坐的车子正从调布立交桥拐进高速公路,急速往涉谷方向开去。

上午十点四十三分。

下了中央公路后,桥场警部向坐在身边的香奈子问道:

“你身上的这件风雨衣是哪个名牌的吧?”

这件风雨衣是用红色塑料布制成的,从近处看完全是透明的,加上里头穿着的是红色毛衣,看上去显出一种比红色更深的紫红的颜色,十分引人注目,像是件昂贵的高档品一样。

“不,那天路过商店时偶然遇上下雨天,就随便进去买了件便宜货穿上了。”香奈子回答。

然后她就避开桥场的视线,把头扭开再也不说话了。

这时,天空中慢慢暗了下来,越往市中心方向走云层越厚重。不由得让人产生仿佛是在夜里开车的错觉。乌云密布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在幽暗的背景下,香奈子默默注视着车窗外凄凉的身影。不,其实她不是在看,而是窗外的黑暗景色像一股浊流一样向她迎面袭来,仿佛瞬间就能把她冲出好远好远……她茫然地望着远方,好像是在回想起自己遥远的过去一样。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此刻,香奈子脑子里正回想起多少年前所经历过的一幕。

“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起将有零星小雪。看这样子还真说准了。绑匪特意在十字路口留下的记号,不会被雪盖住吧?”

警部像是呓语般地说道。

这时,只听香奈子头也不回地说道:“必须是红色,必须是鲜血一样的红色……”

警部慢慢转过头去,问她:“为什么……”

“因为圭太就生在那个十字路口……”香奈子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地自言自语道,“所以才说必须得穿血的颜色的衣服,还得是圭太的血的颜色……”

桥场警部闻言不禁大惊失色。就连那位无论任何紧急事态都能从容应对的警官也对香奈子刚才所说的话大为震惊。

桥场脑子里一片混乱。就连香奈子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也分不清了。

“圭太君不是出生在医院里吗?这位泽野警官刚才还问过你的大嫂呢,对吧?”

警部像是征求正在开车的泽野的同意。

“是啊,刚才我和你嫂嫂说这些话时,无意之中向我提到的……她还说,圭太君出生时,只有她一个人去医院探望过。”

“可是,她来探望我时,圭太已经出生好几天了,当初我生产时她并不在身边,她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警部心里暗暗嘟囔道,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谁把孩子生在十字路口的?

万一真有人把孩子生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这种消息绝对瞒不过那些媒体记者,一经报道后肯定会引起轰动,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难道这件事涉及那孩子的人权问题,媒体才不予报道的吗?

不,警部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然而更重要的还不仅如此。

“如果圭太君当年果真是出生在马路上,为什么绑匪又恰巧把赎金交付地点指定在同一个路口呢?”

然而香奈子却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扭过去把冷冰的目光投向空中的一点上。

“难道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们吗?”

为了让香奈子转过头来,警部的说话声显得十分热切。

“要是这样的话,我想你一定对这位绑匪是谁猜到几分了吧。也许连绑匪的目的你也知道……之所以刚才让你坐在我身边,就是想让你有机会把一些真实的情况对我说。要有什么事你就大胆说吧。我能保证案件破获后绝不会说出去的。”

香奈子扭头看着窗外的身影却一动也不动。

窗外的天空一片灰暗,几乎让人想象不到现在还是上午。灰蒙蒙的天空下,香奈子眉头紧锁的脸就像用钉子钉在那里一样,纹丝不动。对面车道上的车子已经亮起了大灯,斑驳交替的灯光闪过,香奈子的身影忽明忽暗,如同一尊塑像一般。

“我想,你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一定能为我们提供更多的线索,有助于我们在十二点半之前把圭太君平安地解救出来。此事至关重要,因此我希望你能把它说出来。”

也许听了警部的话后有所触动,香奈子终于开口问道:

“现在几点了?”

警部马上看了看表,时间是十点五十五分。他把时间告诉了她后又说了一句:“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三十五分。”

香奈子头也不回地说道:

“有个人我看值得怀疑。一开头得知到幼儿园把孩子骗走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时我便隐约感觉到了,可是一直无法确定是她。不过,警部先生,那些和我们母子俩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也可能出于金钱的目的实施这起绑架案来的吧?如果真是那样,我倒不如不把这些秘密说出去,被人知道了反正对我不利。总之,不管绑匪是谁,你们警方总能把他们抓起来吧。”

“可是……”

警部正想反驳,香奈子摇了摇头阻止他往下说,只听她又说道:“等快到十二点半时再说吧。到了涉谷街口我基本上就能断定绑匪是不是那个人了,那时我再把这一切告诉你吧。”

香奈子说完后把脸转向警部,默默地注视着他不再说话。这时车已经驶入了首都高速路,泽野加大油门想超过前方的车辆,但他发现自己的车与后面两辆的距离拉得过大,于是只好又放慢了车速。就在这加速减速的操作之间,车辆因突然失速产生了摇摆,警部一时猝不及防,肩膀撞在了香奈子身上。他没有道歉,而是回答道:“那好,我知道了。”

香奈子用尽全力紧紧搂抱住胸前的红色手提袋,拼命稳住重心才没被撞倒。看到她咬紧牙关拼命守护手里的提袋的样子,桥场警部不由得想起,五年前香奈子意外地在十字路口分娩时一定也是这副模样吧。那时的她一定也是紧咬着牙关,努力挣扎着紧紧抱住自己刚生出的婴儿,一位顽强的年轻母亲的形象跃然浮现。

随着东京的天空渐渐被乌云所笼罩,警部的心头也蒙上了一层阴影,一片殷红的鲜血般的景象向他逼近了。这时,车子正疾驰在首都高速路的环状线上,四周鳞次栉比的高层楼房掩映在浓密的乌云之中,整个东京的上空就像扣在一个大锅之下般暗无天日,街道仿佛被紧锁进一个厚厚的大箱子里。

临近中午时分,看上去却和黄昏的暮色无异。路边的许多高楼大厦的窗户里已经透出了点点灯光。警部掏出手机,向布置在涉谷街头的警官询问了目前的情况。其间香奈子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无神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万家灯火急速地往身后移去。

警部无意间瞥了一眼香奈子,身边呆坐着的这位女子看上去显得那样忧伤,桥场警部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同情之感。想想她的身世,的确也十分不幸,结婚后在婆家受尽欺凌,离婚后回到娘家又受到自己母亲的冷落,昨天唯一的儿子又遭到绑架……一次次的不幸遭遇就像眼前的黑暗一样如影随形地紧跟着她,仿佛她是全东京最孤独的女人。就连紧跟在后面的车里坐着的前夫,也没有真正地疼爱过她吧?

想到这里,警部挂断了电话,正想找句什么话安慰安慰她。这时,坐在旁边的香奈子眼睛真视着前方轻轻自言自语地说道:

“昨天还那么暖和,转眼之间又冷了啊。”

车里的空调开着,倒不觉得寒冷,但从窗外的景色看来,寒风瑟瑟的样子一目了然,让人看着从眼里一直冷到心里。

“是啊,想不到今天竟然这么冷。不过,再忍上一会儿,圭太君平安回家后,也许你就把寒冷全遗忘了吧?”警部稍一停顿,紧接着又说道,“说到天气冷,我又想到有件事想问问你。昨天早上你把圭太君送到幼儿园时身上没穿外衣或者雨衣吧?”

香奈子仔细想了想,像是好不容易才明白对方问的是什么意思似的回过头来说:

“嗯,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就是想问问你当时上身外面穿的是什么?既然幼儿园的老师对你身上穿的那件毛衣印象那么深,那就说明毛衣外面什么也没穿吧?如果外头套了件雨衣,即使前面没扣上,那她对你里头的毛衣想必也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你和老师又没说过几句话。”

“是的,每次我把圭太送到幼儿园时,顶多问候老师一声而已。”

“这么说来,我想香奈子小姐昨天并没有穿着风雨衣之类的东西吧?可是昨天早上天气确实还很冷,通常外头都要穿件风雨衣什么的。”

香奈子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说道:

“刚才不是还说,你对女性的服装什么的从来就不关心的吗?我看你还挺清楚的嘛。”

说完,她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嘲笑。

“是啊。正是因为如此,刚才我对这个事情才没注意到,那么我想问问,昨天早晨为什么没穿这件风雨衣呢?”

“我昨天早晨穿没穿风雨衣,跟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而且,面临这样紧急的时刻,还有心思问我这些事情。难道真有那么重要吗?”

这时,车子已经快到涉谷附近了,出于过分紧张和焦虑,香奈子话语间流露出几分烦躁的语气。

“这很难说,不过……”警部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小时零七分,如果在此之前就把案件彻底解开,我想那就再好不过了。而且我依然觉得这种可能还是存在。因此,我想借此机会弄明白我脑子里遗留下的几个疑问,哪怕能弄清一个也好,因为只要打开一个缺口,那些剩下的问题也许就能迎刃而解了,因此我才认为香奈子小姐从昨天起穿在身上的这件水红毛衣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甚至算是这桩案件中最为关键的一个谜题了。

“据我所知,幼儿园的高桥老师至今仍然一口咬定自己的记忆绝对完全准确。她很有把握地保证,昨天把圭太君拐走的两名绑匪中的那名女性,身上穿着的毛衣肯定和你身上穿的这件一模一样。那么问题就来了,绑匪是如何得知香奈子小姐穿的是什么衣服?而且,自从你离开幼儿园后到中午为止的短短数小时内,她又是从哪儿弄到和你一模一样的毛衣?而且你的这件毛衣并非随处可以买到的普通衣服。所以,绑匪要想完全模仿你的打扮并非那么容易,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我才设想到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香奈子问道。

“可以完全从相反的方向做个推测。也就是说,事实上并非那位女性绑匪在模仿香奈子小姐的装束打扮,而是你在模仿那名女绑匪的样子……”

说到这里,警部缓缓把头转向香奈子,仔细观察起她有何反应。

香奈子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毫无怯意地用眼睛迎视着桥场警部咄咄逼人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她才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容问道:“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香奈子小姐,两名绑匪中不是有一个是女的吗?我是说,难道你不正是在刻意模仿那名女绑匪的打扮吗?”

“……”

“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把这件事情对我说清楚吗?”

香奈子把头扭向一边,似乎在做摇头状,看来她仍然不想明确回答这个问题。

“昨天早晨我之所以没穿那件外衣,其实理由十分简单。”香奈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是有人开车送我和圭太去幼儿园的。”

“有人开车送你们去的?……这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啊。”

警部像是不肯相信香奈子的话似的,微微摇了摇头。

“以前你也没问过我这件事啊!这不是头一次问我吗?”

“可是,我好像记得你曾说过,昨天上午和往常一样把圭太君送到幼儿园的……往常不总是走路送孩子去的吗?香奈子小姐又不开车,对吧?”

“是的。可是平常我们也没少坐车去啊。嫂嫂出门办事时如果时间合适经常会送我们一程,另外,工厂里的员工们如果时间方便,有时也会特意开车去送我们。所以搭车到幼儿园去也能说是‘像往常一样’啊。这么说又不是存心想欺骗谁。”

“那么,昨天早上是谁开车送你们过去的?”

“是我们工厂员工中年头最久的那位,名叫冈部的老师傅。他到工厂后才发觉忘了东西,急忙想回家取去,才顺路捎了我们一程。”

“不是川田君送你去的吗?”

“不是。当时我也碰见川田君了,本来是想麻烦他送的,因为川田君这个人好说话。可是已经先和冈部老师傅说好了……”

香奈子叹了口气,没把话说完,然后又接着反问道:“这种事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吧?马上就到涉谷了。”

透过挡风玻璃望去,已经隐约可见涉谷收费站。

“是啊,时间只剩下一小时零七分了。”

桥场警部也随之叹了口气说道。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子,只见坐着山路将彦和几名警官的车子紧跟在后边。也许由于心情过度紧张,山路将彦失血一般的白脸上毫无表情。警部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马上就要到了。将彦心领神会地露出奇怪的样子点了点头。

这时,天色显得越来越暗,连绵无尽般的乌云以压城之势向这里逼来,可是涉谷街道上还跟以往一样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绑匪指定的那个路口仿佛就像整个街市的心脏似的,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行人,几股车流从静脉般的各条道路汇集在这里,在信号灯的引导下重新分流后又注入了动脉般的各条道路中。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不绝于耳,车辆的轰鸣声、轮胎的摩擦声,在这里会聚成一个声音的海洋。噪声已经成了都市的脉搏,成了都市活力的象征。

看来,想找个能看得到十字路口的有利位置把车停放好是件不大可能的事了。随着每次信号灯的变换,人的洪流、车的洪流,就像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果不是等候信号灯,在路口附近想把车停下来都很困难,就更别指望能长时间停在路口周围而不引人注目了。如果硬要找个地方把车子停下,会显得极不自然,让绑匪马上就能有所察觉。因为除了警察的车辆,想必没有人敢采取这种举动的。

可是,同样的问题想必也困扰着绑匪吧,他是如何能在不引起警方注意的前提下,自然地接近这个路口的呢?

几辆车子只好在桥场警部的指挥下,绕到那座人行天桥穿过的大楼,在后面找地方停下了。

其实这里十分接近忠犬八公广场,即使女人走路,抵达那个交叉路口也不过一分钟时间。不过,遗憾的是从车里无法望见十字路口的情形,把车停在这里,闷在车上苦苦守候近四十分钟,这种苦闷的压抑感香奈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警部,我们把车再开近点儿,停在十字路口旁边不就得了?那样也能看清路口的动静。”

“不,咱们还是下车,换到前面的那辆车里去吧。”

说完,警部领着香奈子下了车,往停在前面更近些的那辆面包车走去。这辆车子的两边涂满了糕点饼干的图片,粗略一看,容易让人以为只是个广告牌。可是,香奈子跟在警部身后进入车子里,这才发现就像电视里见过的那种信号直播车一样,车里坐着两三位警官,专心致意地监控着路口的画面。

“目前还未发现任何异常。”

其中一位警察报告道。他身后的两名警官连忙挪到后排的椅子上,为警部和香奈子腾出位子。两台监控器上正从不同的角度播放着路口的实时景象。

看来,这是专门有人从路口正对着的大楼里,运用远距离摄像的方式把监视画面传送到这里的。

“料想绑匪早就应该抵达这里了。绑匪也总会有他的打算,我想,此刻他一定正混迹在人群中,仔细观察警方的动静吧。你也好好观察画面,要是里头出现熟悉的面孔就告诉我。就算是仅仅只见过一两面,可能印象不是太深,不过只要觉得眼熟,不管对不对都请告诉我。山路先生,也请你仔细看着。”

警部站起身来,把座位让给了刚上车的将彦。

“可是,绑匪不是已经知道警方要在路口周围进行布置吗?事先也许早就把路口的情况勘探过了吧?”

由于紧张,将彦的话声中带着几分焦躁。

“我想,周围既然有这么多人群,绑匪也许会产生麻痹,认为警方不大可能识别出自己来吧。也许连他也想不到,一张张面孔在摄像机的画面上居然显得这么清楚吧。总之,如果能认出绑匪就好了。”

警部满怀希望地说道。可惜,香奈子和将彦对着画面上捕捉到的一张张脸聚精会神地辨认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只有一次,香奈子看着看着,不由“啊”地尖叫了一声,车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还不等几位警官聚拢过来,她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这是昨天到过我家的那名警察。”

正午过后,流逝的时间显得越来越快。

路口来来往往的行人们,仿佛就像沙漏计时器里的沙子一样把时间一秒一秒地带走了。不,从监控器里看,过往的人群更像一群小蚂蚁一般匆匆而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匆匆从镜头前闪过。其中的一台摄像机常常传送包围在楼群中的这处交叉路口的远景俯视镜头,从镜头里看见的人如同一堆囚禁在一个封闭的大盒子中的毛虫在东来西往地蠕动着。

其中,画面上一个圆乎乎的小红点引起了香奈子的注意,“咦!这是什么?”香奈子惊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一旁的桥场警部也异口同声地惊奇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哦,这不是圣诞老人吗!”

站在身后的一名警官解释道。说完,他又通过步话机命令道:“把镜头推近圣诞老人!”

很快,摄像机镜头拉近到人行横道的正中间,两台监控器的画面上同时出现了红衣红帽的圣诞老人在路中间来回走动的特写镜头。

“这位圣诞老人一年到头都在涉谷附近来回走动,无论冬夏总是穿着这身厚厚的衣服,他已经成了涉谷街头最有名的人物。可是我见他平时总在道玄坂附近行走,像今天这样到车站前的十字路口来还真不多见。”

一位警官奇怪地说道。据他介绍,这位圣诞老人打扮的男子其实是个五十岁出头的流浪汉,经常腰里别着个卡式磁带录音机,整日不知疲倦地在街上大声播放那首圣诞歌曲。现在他也正是如此,画面上,在巨大的噪声中隐隐约约地传来那首熟悉的乐曲《鲁道夫的红鼻子驯鹿》的歌声,只见这位身材肥胖的圣诞老人正伴随着歌曲笨拙地扭着腰身,像个小丑似的跳起舞来。他所在的地点正好就在三个小时前绑匪洒下了许多人血的位置。

不,他已经停下了舞步,像是体力不支了似的步履蹒跚地慢慢挪动,他脸部的一大半隐藏在浓密的白色胡须之中,只露出眼睛周围的一小块皮肤,他的眼角眯缝在一起,样子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也许什么也不是,仅仅是因为身上背着的那个大包太重了吧。

由于架设的两台摄像机分别从八公广场和对面的马路两边呈相反的角度进行拍摄,因此圣诞老人的前后两个方向的画面都出现在监控器中。不过他的背部几乎完全被一个白色的大包挡住了,从画面上看,大包里似乎放着一个四方形的箱子似的东西。由于箱子的形状完全暴露在外头,因此能看得十分清楚。

“咦,他身上的袋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警部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道。可是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一下子阴沉了下来:“难道是……”

香奈子也几乎同时意想到了什么,只见她和警部对视了一眼,一连点了三次头。

“我看那里面完全能放得下一个孩子。”

这句香奈子和警部两人想说而又没说出口的话从将彦的口里说出来了。香奈子对他的冒失十分不满,狠狠地瞪了将彦一眼。

警部马上接着说道:“虽然孩子不一定就在里头,但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马上派人靠近他,盯紧点儿!”

车上的一位警官立即通过无线对讲机对在场的便衣进行了布置。

“这位流浪汉常年在街上演出,本人就是绑匪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也许受了绑匪的指派,扮演了某种角色。或许是帮绑匪把什么搬到这里来吧。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身上的圣诞老人服虽然破旧不堪,身上背着的白色大包却十分干净,就像新的一样。”

香奈子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只张了张嘴便低头不说话了。这时,画面上能看到绿色信号灯开始闪动,这位圣诞老人也跟随在行人后头步履沉重地向马路对面走去,当他终于赶在红灯亮前过了十字路口以后,那副庞大的身躯便消失在八公广场上的人流中了。很快,尾随而去的警官在麦克风里报告:“圣诞老人已进入车站,在漫无目的地到处行走。”

“严密监视他的动向!若发现又向十字路口走去的话马上向我报告!”

警部快言快语地下达完指令后,又看了看表。

已经是十二点十分。不,马上就到十一分了。手表上的秒针仿佛移动得更迅速了。香奈子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不由得把身前的红色手提袋抱得更紧。

她的双眼机械地随着画面上捕捉到的一张张脸移来移去,旁边的将彦和几位警官也是如此。狭窄的车内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而显得越发紧张了,沉闷的气氛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很快,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又是一分钟过去了……

“啊——”奈子不禁惊叫了起来,与此同时,无线报话机里也正好传来警员紧张的声音。

时间正是十二点十八分。

这是八公广场一侧的大楼内操控摄像机的一名警官,他汇报道:

“五分钟前发现一名可疑男子已经在十字路口来回往返几趟了。此人走到路口的中心点附近后不知何故又返回头向对面马路走去。等下一个绿灯亮起后又往这边马路走来……就是画面上这名男子!他已经第三次这么走了。”

其中的一台监控器上牢牢地放映出一名男子的图像。香奈子见了不由得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睁得滚圆。

这名男子身材又瘦又高,颧骨突出,脸上像被刀子削过似的显得神情刚毅,目光深沉而锐利。

男子走到刚才圣诞老人站过的路口中心停住了脚,双眼如同饿鹰寻找食物一样在往来穿梭的人群中不停地搜索。他的模样以及身上穿着的黑大衣无不让人看到了罪犯特有的影子,警部瞬间便感觉此人可疑。他问:

“他是谁,你们有谁见过吗?”

香奈子默默地看了警部一眼后,两眼求助似的望着将彦。将彦把注视着监控器的目光移到香奈子脸上,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人无法知悉的语言,瞬间在两人的目光交换之间完成了传递。

“已经没时间了!如果你们知道他是谁,赶快说出来吧!”

警部的声音第一次让人觉得是那样急躁不安。香奈子的眼珠还在微微颤抖着,像是还在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他就是绑匪。”香奈子从喉咙深处终于艰难地挤出这句话来。

“原来真的是他……”她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着,满脸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山路将彦苦不堪言地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

“他究竟是谁?!”桥场警部厉声问道,“刚才你口中的这位绑匪,难道就是圭太君真正的亲生父亲吗?!”

“不,不是的。”将彦抢先回答。而香奈子仍然痛苦地摇着头。

“圭太真正的父亲只有我一个而已。”

“此话固然不错,不过,这位男子也有可能是圭太君的亲生……是这个意思吧?”

将彦满脸怒容地喝问道:“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警部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和颜悦色地说道:“也就是说,圭太君是否有可能是香奈子小姐和这位男子生的……”

“这绝不可能!”将彦的怒喊声打断了警部的话。

“那么,这人究竟是谁……”

这时,警部的话音又被一阵纷杂的音乐声打断了。

香奈子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后颤抖着声音说道:

“是我父亲丢的那部手机打来的。”

“是绑匪打来的?”警部反问道。同时他飞快地看了看表。

时间是十二点二十二分十八秒。

其后的三秒钟之内,警部把无线对讲机调到所有在场的警员都能听到,对着在十字路口布控的便衣命令道:

“上去几个人,把监控画面上的这名男子控制起来!”

“喂……”香奈子接了电话。

“你儿子圭太君是我领走的。”

意想不到的是,电话里的声音是个女的,而且还装出稚嫩的娃娃声音。

“你已经到达涉谷十字路口了吧?”女人的声音继续问道。

“不,还没到。不过我马上就能到。”

“马上?马上是多长时间?”

“……要是快点儿的话一分钟左右就到。”

“那么这样吧。十二点三十分整,你从八公广场那边马路口往路口中心方向走,如果到时赶上红灯,那就等绿灯亮了再过去。路口中心位置我想你知道吧,我已经预先在地面画上记号了,看过今天早晨的新闻报道的话,你该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到那儿后我又该怎么办?”

“不是早已经告诉过你了吗?见到孩子后把带来的红色手提袋放在地上就可以了。不过,你一个人恐怕背不动五千万吧?那好,你就先抽出两千万,再把剩下的放在路口中间就行了。”

“这样可以吗……”

女人在电话中呵呵呵地笑了,她的笑声和昨天电话里那个男子的声音很相像,女人像是以香奈子的惊奇为乐似的说道:

“我给你打了个六折难道你还不满意?一定要从提袋中取出两千万哦,然后把剩下的作为赎金再交给我。”

“可是,怎么突然又……”

“是啊,我也想到过,向你们敲诈的金额要是能少一些,以后万一被逮住了,被判的刑期就能缩短点儿呀,就是这个理由了。那好,都已经十二点二十五分钟啦,你还是快点儿比较好哦。”

说完,电话被挂断了。

“为什么……”香奈子茫然地自语着。

警部的脑子里也顿时冒出许多问号。绑匪主动提出减少赎金这让人实在没想到,但其中必有缘由。而且对方专挑约定的时间临近了才提出这个要求,难道就是为了不给警方留出时间来思考其中的原因吗……是的,现在,根本也来不及做任何思考了。

警部正要发出“按绑匪说的去办”的指令时,那边的将彦早已经忙开了,他一把拿过香奈子膝盖上的手提袋,迅速打开袋子,从里头把一捆捆崭新的钞票取出来。

“三百万……五百万……”

他嘴里一边数着数,一边从袋子里一把一把地抓住钞票搂进怀里。把两千万元取出来只花了不到五秒钟时间。

他把搂在怀里的二十捆钞票宝贝似的用两手紧紧摁住,又仔细清点了一遍。指尖从一张张钞票上轻轻地掠过,唯恐漏取了一张。

香奈子一动也不动,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前夫忙碌着,但这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等到将彦把钱数完后,香奈子一把抓起装着剩下的钱的提袋,扭头对桥场警部说道:

“现在必须要去了……”

说完,她便径自下了车。警部也紧跟在她后头往车下走。当他的双脚刚踏上地面时,无线对讲机里又传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

“报告!圣诞老人又向路口方向走去了,我们几位已经跟上!”

警部一手按住麦克风,一边加快脚步追赶前头的香奈子。此时,香奈子已经走到大楼的角上正要往十字路口方向拐弯。警部连忙撩起外套的下摆,拼命跑出巷子往前追赶。

在拐过大楼楼角那一刹那,警部不由自主地一愣,放慢了脚步。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也着实吓了他一跳。原来,十几秒钟前从监控器里看似小小的画面,就像一头巨大的怪兽般突然出现在眼前,熙熙攘攘的涉谷站前的热闹景象活生生地让他感到震惊。

层层叠叠的阴云把白昼遮挡得暗无天日,仿佛要压垮这个十字路口。所有的路灯、霓虹灯都已经点亮,散发出奇妙的光芒。之所以说是奇妙,是因为乌云笼罩下的城市虽然如同夜晚,却又和夜晚的黑暗完全不同,白昼里闪亮的霓虹灯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仿佛到了一个神奇的异次元世界。往日熟悉的涉谷一下子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眼前的这幅景象如同电影特技中的涉谷街景。当然,这只是在跟随香奈子前往十字路口的途中,在警部的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

当两人到达路口时,正好赶上人行道上的红灯亮了起来。八公铜像旁边很快便聚集了一大群等候通过路口到对面去的人。

香奈子稍微离开人群,站在旁边,警部丝毫不敢怠慢,紧紧跟在她身后。

“现在是二十七分,下一次的绿灯时间也还太早,我们等再下一次绿灯时再过吧。”警部对香奈子说道。

两名公司职员打扮的年轻警员在两边站着,装出在等信号灯的样子,凑到桥场警部耳边小声说道:“圣诞老人刚才已经到马路那边去了,你能看到吧?现在正站在对面等候红灯的人群之中。”

路口中间正在通过车辆,透过车流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在马路对面等候信号灯的人群中闪动着圣诞老人衣帽颜色的小红点。可是香奈子和警部最为关心的并不在圣诞老人身上,而是混杂在人群中的那名瘦高个儿男子。

对面的人群距离太远很难看清,而且等候信号灯的男人们几乎清一色地都穿着深色的外套,几乎很难区别出来。

不久,信号灯终于变绿了,站在身边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往马路中间拥去,香奈子也随着人流踏进了人行道。

“慢着,别急。等下一个绿灯吧。”警部伸手阻拦着说道。

此时,马路对面的人也已经向这头拥来。两股人流正好汇集在马路中央,显得纷杂而凌乱。人们小心地避开对面的逆流,奋力往前赶。一时间,无数双鞋子在那片血迹上踩踏而过,但地面上依稀还能看见红色的血迹。从警部他们站立的位置虽然看得并不清楚,可是,人们也许早已经从新闻里得知了这里被人洒过血的消息吧,那些年轻人在走过血迹旁边时,全都不约而同地绕着中间走,而且边走,还边用手指掩鼻而过,有些人则在若无其事地笑着……然而,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看。

也许是浓密的乌云容易给人一种不祥的联想,众人都脚步匆匆地在人流的缝隙间穿行而过。因此,那位站在马路正中央不动的男子很快就被警部注意到了。

就是他。看来香奈子也已经发现了那位男子。

“你看,他……”香奈子小声说了一句,扭头求救似的看着警部。男子的样子就和刚才监控器画面上看到的一样,稳稳地站在马路中央,四处观望着来来去去的人群,似乎在寻找谁一样。那么,他在找谁呢?

回答十分简单。那名男子要是绑匪的话,那么无疑是在找自己约到这里来的香奈子……可是,事情果然就是这样吗?

“这人真是绑匪吗?”

警部往前紧走了一步,并肩站在香奈子身边问道。

“也只能这么认为了吧。”

本来就可疑的人物又出现在绑匪事先约定好的场所,这不由得不让香奈子这样想。然而,却并非这样……

“可是,他若是绑匪,为什么早于指定的时间到达呢?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在路口转悠了很久了。我看其中必定有诈。”

是的,警部的话说得有道理。没有哪位绑匪胆敢在警方的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指定的地点,而且还做出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如果不是他,绑匪又能是谁呢?”

香奈子扭头对警部发出的疑问,正好不约而同地和警部的问题赶在了一起:“那名男子到底是谁?”

很快,人行道上的绿灯开始闪动,接着又变成了红色。即使这样,仍然还有几位行人奋不顾身地从香奈子身边往马路中间冲去,两个方向的人流就像潮水般向对岸退去……马路中央的人群已经变得十分稀少了。

可是那名男子却还在马路中央停留着,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刚才混杂在人潮之间也许不容易看清楚,一旦全身都暴露在目光下,就一目了然了。原来,那名男子的身躯就像一根竹杆似的又瘦又长。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几秒钟之间,根本来不及去想那位男子的身材到底怎么样。

只是两边的车辆渐渐往交叉路口中间拥了进来,男子为了赶在车流之前返回马路那边,突然来了个急转身,那个瞬间,仿佛一尊雕像似的凝固住了。

他的眼神瞬间凝集在一点上。紧紧地盯在身穿红色风雨衣的香奈子身上。

香奈子和那名男子相隔十米左右的距离呆呆地对望着,男子正想往这边来,却不料刚往前迈出一只脚,却险些被一辆车子迎面撞上。许多车辆大声鸣起喇叭,就像一阵弹雨向那名男子袭去。他慌忙一转身,向马路对面狂奔而去。

“你认识他吧……他到底是谁?”

警部又问了一遍。但香奈子只是扭头呆呆地注视着男子离开的方向,一句话也不肯说。这时,警部身边又开始聚集起等候信号灯过马路的人群,周围充斥着乱哄哄的各种噪声。

“请你回答我,那人究竟是谁?圭太君难道真是那人的孩子吗?”

警部的声音不再客气,充满威吓的语气。

香奈子轻轻摇着头回答:“不,圭太是山路的亲生儿子。”

她的声音虽小,但显得底气十足,足以压过周围的喧闹声。

“可是,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记得你亲口说过圭太君不是山路先生的儿子……”

桥场警部的声音越发显得烦躁起来。香奈子听罢却重重摇了摇头,说道:

“这话我并没有说过,我只是说,‘圭太并非山路和我生的孩子’。”

这话怎么让人越听越奇怪了?

这句话几乎到了桥场警部的嗓子眼,他重新想了想又咽了回去,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信号灯开始一亮一灭地乱闪,周围的喧闹声让人心烦意乱,头昏脑涨,甚至感觉要震破了耳膜。桥场警部条件反射似的又看了看表,时间已是十二点二十九分十七秒……十八秒……十九秒。

警部正想说些什么,只听旁边有人大声叫道:

“啊——下雪了!”

警部抬头一看,只见昏暗的天空中飘落下了点点白色的雪花,转眼间香奈子的肩膀上已经落上点点白雪。雪花在微风中漫天飞舞,恰似巨大洁白的轻纱缓缓从天而降,裹住了香奈子的面颊。

周围顿时一片欢呼声。警部全然不为所动,两眼紧盯着香奈子。香奈子正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

离约定的时间只有最后的三十秒,但警部不紧不慢地说道:

“也就是说,圭太君并不是你所生的孩子,对吧?是山路将彦和别的女人生下的……”

是的,香奈子想说的就是这句话,但她一直拖到现在也没说出口。警部不禁懊恼万分,这句话本身的意思并不复杂,可是向来被人夸奖为警视厅脑子最好使的自己却为了理解这句话而白白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啊!

香奈子没有直接回答,她平静地说道:

“我当时就在这个路口流了产。当时我坐在将彦开的车上,通过这个十字路口时……和丈夫,不,和将彦因为他的情人怀孕的事情吵了一架,我一气之下就在十字路口中间跳下了车。”

已经没有时间再听她往下说了。时间只剩下十秒。对面车道上的信号灯已经开始闪动。正在这时,“危险!”只听人群中到处发出惊叫声,同时一阵急刹车的轮胎摩擦声撕心裂肺地传了过来,香奈子的脸色都变了。

一个红色的圆球般的身影从马路对面向车流中扑了过来。

是那名流浪汉装扮的圣诞老人。

通过路口的车辆太多了,所以车速比较慢。那位身躯肥硕的圣诞老人根本不把刚才的急刹车当回事,反而手舞足蹈地扭动着身子,像是要把漫天的雪花驱散似的径直朝这边跑来。那个沉重的大袋子正好掉落在人行横道的正中间,可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加快步子穿过马路后,很快便消失在八公广场上的人群之中。他的身后,几名便衣警察正在奋力追赶。但警部并没有被圣诞老人分心。

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圣诞老人扔在十字路口中间的大袋子上。

从袋口处流出了许多液体……难道是血?

……不,流出的液体是无色透明的。在周围无数灯光的反射下,液体像一只巨大的蠕虫般向周围的道路慢慢扩散开来。

难道是汽油?

警部的心里猛然一惊。难道想在马路上放火?不,那些液体看来并不是油。

这时,前方的绿灯亮了。

马路两边的步行者开始向对面走去,人群即将在路口中心交汇。然而,此时马路中央正停着一辆车子。原来就是数秒钟前几乎要和圣诞老人发生碰撞的那辆国产绿色轿车。

由于当时刹车过急,看来已经熄火,大概出了什么故障吧。

人流为了绕过车辆,纷纷往旁边躲避,同时,由于马路中央还躺着一个刚才圣诞老人遗留下的大包,人们避让的范围就更大了,因此马路上的人流为了向两边绕开,而显得更加拥挤混乱了。

刚才还在漫天飞扬的雪花仅仅下了几秒钟又像出鞘的刀影一样突然消失了,风也停了下来。

警部和香奈子也随着人群向马路中间走去。

六步、七步……十步、十一步。

只见人行白线中间淌下一片直径约为一米左右的水洼……看来像是这样。可是其实那并不是水。落在旁边的大袋子里露出一个很大的塑料箱,从袋口处还在流出什么黏糊糊的液体……几乎完全覆盖了洒在马路中央的那摊血迹。

“流在那里的到底是什么……真让人恶心!”

“糟了,不小心踩上一脚,弄得满脚黏糊糊的!”

几名女孩大呼小叫地喊叫着,加快步伐从旁边绕了过去。

“这到底是什么?怎么闻到一股蛋糕的香甜味道?”

也有人这样说。

警部走到跟前,蹲下身子,用指尖蘸上一些拿起来看了看。旁边一位行人的腿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还是强忍着没有离开。

沾在指尖的液体的确散发着一般甘甜的清香,闻着很像蜂蜜的味道,就像什么花蜜似的。

警部猛地一惊。正在这时,旁边的香奈子叫了一声:“警部先生!”

声音听起来十分着急。警部连忙站起身来。

原来,就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刚才那位瘦高个的男子正站在旁边。那位男子由于紧张,脸上显得毫无表情,只是瞪大的双眼直直地望着香奈子。不,他的双眼不是望着香奈的脸,而是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红色手提包。行人拥挤不堪地从他身边走过,经常撞得他东倒西歪地站不住脚,但他依然往香奈子站着的地方伸出手来。香奈子被他看得有些心慌,连忙求救似的又喊了一声:“警部先生!”

然而,香奈子的手仿佛不受控制……条件反射一般把手里的手提袋递到男子手里。这一切不过短短的三秒钟。

然而,这不知所措三秒钟,是桥场警部从警以来经历过的最长的迷茫。

“不能交给他!”

警部嘴里正要喊出这句话时,突然,男子身后传来了一阵惊叫。

准确地说,是那辆绿色轿车后头通过的行人之中传出的惊叫声。

发出惊叫的岂止一人,许过经过车旁的人都在发出尖叫声,看来,那辆车周围一定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情。好些人连忙快步躲开了,可是不断有人因避让不及和对面的人撞在一起,人群中的冲撞像滚雪球似的传开了,现场一片混乱,不少人也往警部和香奈子这边躲闪。由于无法避开,身边的人群也多有发生肢体碰撞的,连警部和香奈子也很难幸免。只见香奈子结结实实地被一位年轻人撞了一下,几乎失去重心险些摔倒了,警部赶紧一把拉住了她。香奈子即使快要摔倒在地,双手还是紧紧地抱住胸前的那只红色提袋,丝毫不敢松手。警部也伸出手来,拦在她的胸前,护住她怀里的手提袋。

他心里马上闪过一个念头,这次行人碰撞一定是绑匪计划好的,目的正是企图趁乱夺取香奈子手中的手提包。

此时,他的眼前突然闪过许多小颗粒似的东西,但总是看不清到底闪过的是什么。从车子周围扩散开来的这种颗粒状的东西越来越多……让人感觉刚才下过的雪突然变成冰雹似的,警部在刹那间闪过这个想法。但是,一阵恼人的嗡嗡声让他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他本能地伸手一边驱赶着那些东西,一边大声叫道:

“是蜜蜂!”这样叫喊道的不只是自己,周围的人也同样喊叫着。飞出来的蜂越来越多,数十只,不,数百只蜜蜂在旁边漫无目的地飞舞着。

一只蜜蜂落在香奈子的头发上,还在慢慢地爬动。警部呆呆地望着这只濒死的蜜蜂,整整两秒钟没转移过一下眼睛,然后突然醒悟过来什么,他扭头向停在几米外的那辆绿色轿车望去,只见车子周围的人群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

车子后座的门开了二十厘米左右。这些蜜蜂似乎是从车里放出来的,然而车窗玻璃一片雾蒙蒙的,从外面无法看清楚车内的情况。

警部正想走近车子看个究竟,但往四周扫视了一眼,发现那位疑为绑匪的瘦高个儿男子此刻不见了踪影。

香奈子站在旁边,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子,突然,她“啊——”地一声失声惊叫了起来。

车门推开了,里面出来一位白色打扮的人。他的头上包着一块白色头巾,全身上下一片白色。可是个子很小,一看便知是个小孩,看他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样子,警部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掉落到地球上的外星人的模样。

不,他跳到马路中间的姿势,简直就像降落月球表面的那位宇航员,他的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一个大包,也非常像宇航员背着的呼吸装置。

“圭太!”警部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个背包时,只听香奈子惊叫了一声,便马上向前扑去。

警部迅速伸手抓住香奈子的手臂制止了她。这群蜜蜂在寒冷的空气中刚开始还很活跃,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飞乱撞,但现在已经变得迟缓多了,这时只有少量的蜜蜂还在风中盘旋,危险性已经下降多了。但警部最为担心的并不是蜜蜂,而是坐在车里的外面看不清的人。此刻也许他正握着刀子之类的凶器,随时可能向这边扑过来。

香奈子却愤怒地尖声喊道:“放开我!那是圭太,他正在找我!”

香奈子一边喊一边使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甩开警部的手臂。她回头注视着警部的眼睛像是在苦苦哀求他松开手臂,好让自己过去一样。警部似乎是被她的目光所打动,不由得放开了手。

香奈子没命地向前扑过去。

那个身穿白衣的孩子正在东张西望地四处寻找着,看来他也发现香奈子正在向自己跑来。近了一看,原来孩子身上穿着的是一套防蜂服,防蜂面罩的前面还蒙着一块网状的透明纱巾,周围的情况总算还能看清。

虽然孩子身上的防蜂服十分厚重,但他还是费力地移动双腿,拼命地向这边跑来。香奈子脚下一滑,双腿跪倒在地,身子向前扑去,正好抱住了跑过来的孩子。香奈子使劲想把孩子头上罩着的面罩脱开,但这套防蜂服从头到脚全被缝合在一起,很难把头上的面罩扯下来。她跪在地上好容易才把纱网撕开……孩子小小的脑袋这才露了出来。

“妈妈——”

一句满是惊喜的喊声随着那颗小脑袋一起冒了出来。香奈子紧紧地抱住那颗小脑袋,只顾不停叫喊孩子的名字。可是她的声音马上便淹没在周围一片连声催促的喇叭声中,听不见了。

这时,前方的信号灯已经变成红灯,只见正在周围布控的便衣警察马上围了过来,张开双手拦住进入十字路口的车辆。数十辆莫名其妙地被拦在路口的车辆便一起按响喇叭以发泄自己的不满。

与此同时,警部率领两名警察从三个方向接近了那辆绿色轿车。警部深深地吸了口气后打开了车门。虽然他已做好了各种准备,但车里一个人影也没有,里面关着的只是一片寂静。

不,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动弹着,可以感觉车里有什么轻微的动静。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木箱,透过箱口处蒙着的一张网,可以清楚地发现箱里有数十只蜂在爬动。

其中一名警察打开驾驶座位置的车门,用手摸了摸座椅,说道:“还是温的。”

警部听了猛然一惊,回头向香奈子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个红色手提袋正掉在不远处的地上,就在抱住圭太的瞬间,香奈子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扔在地上的。警部马上飞身向红色手提袋奔去。显然手提袋扔在地上还不到二十秒钟,但这段时间里没能引起注意,也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它。

看来提包仍然平安无事。警部伸手一摸便知道包里的现金还在。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把提包打开了。只见里面叠成几层的一捆捆钞票全都完好无损地放着。

圭太总算平安地接回来了。虽然如此,现在还不能完全把心放下来。警部上前几步,扶起了蹲坐在地上的香奈子,又把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的圭太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发现身上有何异样。

“有辆救护车在那边等着,你们马上领他去做一次详细的身体检查。我随后马上就到。”

警部把香奈子和圭太交给赶来的涉谷警署的警官们,又把放有现金的提袋让他们暂为保管后,便开始检查起那辆绿色的车子来。显然,这辆车子是其中的一名绑匪开来的,然后他趁乱放出了蜜蜂,引起人群的巨大骚乱后,自己便下车偷偷跑了。他向几位闻声聚拢来的警员问道:“你们有谁看清绑匪的模样吗?”

可是,结果十分出人意料,竟然没有一人曾经见过绑匪的模样。由于绑匪打开车门混入步行者的人群中只需短短的一两秒钟,因此,即使有人当场看见,也很难说清绑匪的详细特征。

警部不肯死心,又用无线对讲机向负责路口摄像的两名警官询问了一下情况,但依然没能得到满意的回答。他又重新播放了几遍录像画面,但遗憾的是,画面上只能看见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那个男人把车门推开三十厘米宽的一条缝后迅速地下了车,马上便消失在过马路的人群中了。

“把画面上的人放大后能看清他的基本相貌特征吗?哪怕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也行啊!”

“很难做到,画面上只留下一个背影,而且一闪而过,很难把握相貌特征,只能看清绑匪是个男子而已。”

“那个来来回回在马路中间走了几遍的瘦高个的男子后来到哪儿去了?”

“他也趁着混乱找不到了,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警部,听说刚才引起混乱的原因竟是一群蜜蜂,这是真的吗?”

“是的,这又有什么关系?”

“不,只是问问,因为从我们拍摄的位置看去,下面的十字路口几乎就像一个蜂巢似的……刚才我偶然这么想过。”

把熙熙攘攘的人群比喻成群蜂,也倒十分形象。但这些话对此刻的警部来说,就显得毫无意义而且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了。警部关掉了无线报话机。也许绑匪还在附近的人群中并未逃远,因此必须尽快找出他的相貌特征。

此时桥场警部已经坐上一辆警车正想前往附近的综合医院,因为小川圭太已经被救护车送往那里进行身体检查。然而,刚才发生的骚乱对交通秩序的影响还未过去,十字路口周围还拥堵着数不清的车辆,圭太君所在的救护车至今还堵在路口附近没有离开。

几名警察正在十字路口疏导交通,车流和人流的通过速度已经恢复了一半。之所以只能恢复一半,这是因为那辆绑匪开来的绿色轿车还横在马路的正中央,警察在车子周围设置的隔离带占据了道路中间近一半的地方。车子上绑匪留下的痕迹还有待于进行检查,同时,刚才圣诞老人故意洒落在地上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也只能等物证鉴定部门的技术人员鉴定后才能知道。

警部看了看表,时间是十二点四十五分。

刚才路口中央惊心动魄的一幕几乎是在十二点三十分信号灯转绿了以后不到一分钟时间内发生的,至今已经过去十多分钟了,但警部心里仍然感觉绑匪还在周围并没有离开,总觉得他一定还混杂在人群中窥伺着警方的动向,并且美滋滋地正为自己的得手而扬扬自得。而那位圣诞老人不等信号灯变绿便闯进车道引起交通混乱后的一分钟时间里正是这桩精心策划的绑架案中最为关键的环节,上演了一幕极其精彩的犯罪表演……

是的,这位圣诞老人的行动十分可疑。

警部立即通过报话机联系上了跟踪圣诞老人的几位便衣警察。对方报告,已经顺利地拘捕了这位圣诞老人,把他关押在涉谷警署内了,并已经开始了对他的询问。

十几分钟前,当这位圣诞老人狂奔着闯过路口,进入车站的人群里后才放慢了脚步,然后进入开往银座方向的地铁通道,并坐在中途的台阶上歇息,当他还喘着粗气、惊魂未定时,两名追踪而来的警官就把他叫住了。当他得知自己已被警官跟上了后并没有继续逃走,而是出人意料地老老实实被他们带回了警署。

事后经过审讯才知道,原来在一个小时之前,当这位扮演圣诞老人的流浪汉正像往常一样四处溜达时,一辆绿色的车子靠近了他并停了下来……那位坐在车里的男子摇下车窗,把一个很重的大袋子和三万日元递给了他,让他把这个袋子丢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同时,这名开车的男子还详细地告诉他,必须在十二点半准时开始行动,而这位扮演圣诞老人的流浪汉连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也没问就答应了下来,并准时在十二点半执行了对方的命令。

警方经过讯问,确认圣诞老人所说的都是实话,因而断定这位流浪汉确实与绑架案无关,便把这位身躯肥胖的流浪汉释放了。

不过,虽然这些情况桥场警部是事后才得知的,但三月一日当天,当他乘车离开赎金交付现场前往医院的途中,这个结果就已经被他预料到了。当时他便打电话吩咐警察说:

“依我看,这位圣诞老人一定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才这样做的,本人应当与绑架案无关。但这位指使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犯罪集团的人。因此,这位圣诞老人也是十分重要的证人,你得好好盘问他,弄清指使他的绑匪的情况。不过,从他奔跑的样子来看,这位圣诞老人的视力应该不太好,因此他所见到的对方的相貌是否可以说清还是个疑问。”

“是的,从他的眼神来看,似乎连我们是谁他都看不清……”

警部说道:“就算他说不出对方的相貌,总能多少知道绑匪的其他特征吧,要好好审问!”

说完,桥场警部便挂上了电话。

他又对开车的泽野说道:“圣诞老人的事就先放一边吧,我们到医院去再好好问问另一位证人。”

“证人?你是指圭太君吗?”泽野问道。

“是的。那孩子脑子又聪明,身体上也没什么大碍,是个十分完美又理想的证人。哦,过了这个上坡就快到医院了吧。”

正说话时,车窗前已经出现了医院那堵白白的墙。正在这时,无线报话机又响了。

时间是十二点四十九分。

“是桥场警部吧?”

报话机里传来夹杂着杂音的一个男子粗哑的声音。声音显得非常焦急:“我是从医院这里打去的电话,发生了重大情况……”

“什么?难道孩子的身体状况出现异常?”

“不,孩子的身体并无大碍,而是赎金出问题了。”

“你说什么?!赎金明明全部完好无缺。”

“刚才我们乘救护车开往医院的路上,山路先生把那个塑料提袋打开看了看,钱倒是大部分还在,只是少了一千万……”

“等等!我们已经到医院大门口了。”

话音未落,车子已经在医院的门口前停下了。桥场警部在临下车之前把背往座椅上靠了靠,伸直了腰,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好,闭上眼睛数了五秒。每当他精神过度紧张时,他总是用这套动作来让自己稳定下来……五秒钟后,他又像清晨刚刚醒来时一样,猛地睁开了眼睛,对泽野说道:

“赶紧了解一下过马路的人中有没有受伤的,比如被蜜蜂蜇的,或者因拥挤而摔伤的。”

说完,他便下了车。透明玻璃的自动门开了,把桥场迎了进去。正像他刚才听说的“现金少了一千万”这句话一样,桥场和警方又站在了案件新的迷宫的入口。

02

此刻之前桥场警部还在沾沾自喜,庆幸这桩绑架案得以用孩子和赎金全都平安无事的方式得到了解决,但他的心头总留下了一丝隐隐的不安,担心事情不可能解决得如此圆满。那么,绑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这个疑问甚至成了他最大的心头之患,如鲠在喉似的遗留在心头。

在十字路口打开提袋时,竟然完全没有察觉袋里的现金少了,这让桥场警部十分懊恼。可是仔细一想,绑匪既然从中抽走了一千万赎金,这并非意味着全是坏事,至少警方已经找到了案件的头绪,确定绑匪的目的是为了金钱,也就是说,这桩案子和普通的绑架案并没有什么不同。想到这里,警部心里感觉些许安慰。然而,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

难道果真是这样吗?这桩案子果真就和普通的绑架案没什么不同吗?

无论如何,还是得先详细听过当事人的话后再作结论。

当他刚走到门内的挂号处附近时,只见接到刚才对讲机联系的一名警官从里面迎了出来,喊道:“桥场先生!”之所以对方不使用“警部”的称呼,是由于挂号处的前边就是候诊室,这里坐着许多等待就诊的患者,担心让他们听到了容易引起恐慌。

在一间医院为他们专门提供的会客室里,警部从山路将彦以及另外两名警官那里得知了以下消息。

据山路将彦的说法,自从香奈子和警部下了那辆面包车后,他也紧跟在后头向十字路口走去了,后来就一直紧紧地跟在后头。当路口发生骚乱时,他正站在离香奈子身后不远的地方观察着香奈子的动静。当圭太平安地被救出后,他又跟在圭太和香奈子两人的后头。当她们母子俩坐进救护车后,他向救护人员说明了情况,要求一起坐进车里。然而车上的香奈子却向救护人员摇着头,表示拒绝与他一起乘坐。

但在山路将彦的坚持下,香奈子最终还是松了口,向救护人员表示同意让将彦一起乘坐。他上车后才看到,香奈子把红色手提袋的提手紧紧地缠绕在自己手腕上,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抱在怀里。也许她这才想起,自己拿着的钱原来是将彦的。

他上车后救护车很快就开走了。途中,在救护队员的帮助下,好容易才把圭太身上套着的防蜂服脱了下来。圭太好奇地看着将彦,像是在问:“这人是谁啊?”

香奈子从旁说道:“这位叔叔是我认识的朋友,今天帮了我们许多忙。”

将彦只能无奈地装出笑脸说道:“你没事……就好。”

圭太正正经经地对他鞠了个躬,说了声:“谢谢叔叔。”

虽然自己在圭太眼里显得很陌生,但毕竟是和这个刚开始懂事的亲生儿子几年后的头一次见面,让他顿时百感交集,感慨万千。然而,自己的儿子却并不答理自己。

在接受完简单的身体检查之后,香奈子问圭太:

“这两天你害怕吧?不过,现在可以放心了。”

儿子回答道:“特别害怕!但现在我不害怕了。”

这时,将彦自己正好手头没事,便向香奈子讨回了那个红色手提袋。打开后,他粗略地数了数钞票便大吃一惊:“咦!怎么少了?”接着他又仔细数了一遍,这才确定钞票的确是少了……

说到这里,将彦又瞟了一眼面前桌子上堆放着的钞票,钞票旁边还摆放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塑料手提袋。

将彦接着说道:“这里只有二十捆,可是当初袋子里装的可是实实在在的五千万啊!按照绑匪的指令,我从袋子里取出了两千万,这里本应剩下三十捆,因为当初我确确实实只拿出了两千万,当时警部也在旁边亲眼看到的。对吧?”

警部点了点头,说道:“可是……”

“什么可是?”将彦反问道。

“当初你取出的钞票是不是真的只有二十捆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和你一起数过!”

“那……这么说你怀疑我私自藏起了钱?”

“不,我并没有怀疑你。”

话虽然这样说,警部的一双眼睛仍然怀疑地盯着将彦。他又继续说道:“刚才在十字路口忙着解救孩子的时候,绑匪的确有机会拿走部分现金,因为香奈子紧抱着孩子时曾经把手提袋丢在了地上,而当时我的注意力也被那辆车子吸引住了,失去了警觉。虽然当时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二十秒,但绑匪完全来得及从袋子里抽走一千万钞票……不过,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许多问题就得不到解释了。”

听到这里,将彦和另外两名警官,也就是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桥场警部的脸上。

“怎么说事情得不到解释了呢?”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警部问道。

“我看绑匪根本就没时间从袋子里拿钱。另外,由于许多蜜蜂在头顶上盘旋,当时周围的人群散得很开,绑匪想接近袋子很不容易。而绑匪如果选择冒着危险接近提袋,那势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达到目的,尽量在眨眼之间就把钱取走。那么,绑匪为什么不把整个提袋夺走?那样一来就能在短短的一瞬间达到目的,岂不是更好?既然他最终提出要的是三千万,那又为何费尽心机只抽走了提袋里的一千万?这一点令人难以理解。”

此言一出,这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好几秒钟之内无人出声,大家都在极力思考着。不久,一名年轻警员说道:

“也许提着个大袋子逃走太引人注目了吧?我想,绑匪一定是害怕被人看见才这么做的。”

另一位年纪稍长的警官摇着头说道:

“我看未必,既然害怕引人注目,当初何必要求家属把钱装进红色提包……嗯?而且,既然从中抽取了一千万,何不干脆把那三千万全取走?我看从袋子里只拿走一千万反而浪费时间……”

“不对!取出一千万装进兜里别人就看不见了,要是三千万全取走,不是得另外再备个包?而且从提袋里掏出钱来再往包里装就更费时间了……”

听了这位年轻警员的话,警不以为然地把他们俩的看法完全否定了,他说:“我看问题绝不是发生在十字路口,这一点毫无疑问。”

他小声地说完这句话后,用手抹了抹额头,可是动作只进行了一半便突然停住了手,问道:

“山路先生,我们临下车前接到绑匪的电话,让你从提袋里取出两千万,当初你清点过没有,袋子里确实还剩下三千万吗?这一点不会错吧?”

“当时我的确没数过袋子里的钱。我想,袋子里总数既然是五千万,那么绑匪让我取出两千万,剩下的就一定是三千万了。我只数了取出来的那两千万。”

“这么说,袋子里可能早就只剩四千万了……从小川家到涉谷的途中绝不可能被人掏走一千万。那么,你上了那辆面包车后清点过钞票有几捆吗?”

“我没清点过。”

“这么说,问题一定出在小川家了,从银行里提取到这笔现金后,一直到早晨坐进那辆警车之前,手提袋不都是由山路先生保管的吗?从来没离开过你身边吧?”

将彦犹犹豫豫地边想,边轻轻摇了摇头回答:“是没离开过。”

可是他马上又惊叫了一声:“啊!不……只有一次!”

他又说道:“当我离开小川家正要坐进车子的时候,突然想起要上一趟厕所……回家里上厕所倒不如到工厂里的厕所更近些,所以就去那儿……”

原来,工厂办公室的旁边有间很小的厕所,那时办公室里正好空无一人,将彦便把手提袋放在靠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进了厕所。那时,员工们都在厂里忙着各自手头上的活。见到将彦从厕所里出来后,香奈子的父亲冲他喊了一声:“到时间该走了!”

“那你上厕所的时间到底有多长?”

“最多三四十秒吧。”

“要是有这点时间,完全来得及从袋里抽走十捆……上完厕所后你没觉得手提袋变得轻多了?”

“当时没有注意到,只顾着马上出发了。”

“你上完厕所后,香奈子的父亲对你说话时还有人在旁边吗?”警部接着问道。

将彦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有,身边还有两名员工,其中一位就是那个叫川田的……”

“川田?”

警部嘴里反复叨念着这个名字,足足思考了五秒,这才向其中一位警官命令道:“剑崎警部补还留在小川家,马上通知他,密切注意所有员工的动向,尤其是这位名叫川田的,一定要严加监视!”

“圭太君能接受问话了吗?”警部又问道。

“我看应该没问题了吧。虽然还没进行详细的身体检查,但据他母亲说,身体情况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于是,警部便让年轻警官领路,一起到位于三层的病房去了。临推门进去之前,这位年轻警官问道:“袋子里少了一千万的事,需要马上向案件指挥部报告吗?”

“不急,等询问过圭太君和他母亲后再说吧。”

警部在门上敲了几下,屋里传来的欢笑声戛然而止。警部不等屋里回答便推开了门。

圭太马上从床上爬起身来,看来刚才他和坐在旁边的香奈子玩耍得正开心,当他抬头看见警部后,便满脸惊恐地躲在母亲身后。

“没关系,你别害怕。”

香奈子嘴里虽然安慰着孩子,但自己的脸板了起来,她走近几步把警部拉到一边,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刚才我们在路口说的那些话你可千万别在孩子面前说啊!”

看来,既然孩子已经平安无事地回到自己身边,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把出生的秘密告诉警部了。

“你放心吧,一切都不会往外公开的……不过,如果此事关系到那位十字路口出现的男士的话,也许我还要再详细地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听了警部的这番话后香奈子看来安心下来,表情也缓和多了。警部看了看她身后的圭太,只见他换上一身病号服后显得幼稚多了……确实,山路将彦脸上的基本特征在他身上都能看到。

“那件套在身上的白色衣服呢?”

“被警察拿走了,说是到了医院必须统一穿上病号服。”

原来身上所穿的衣服和那个背包都放在窗边的椅子上。

“我想问问圭太君几件事,你看行吗?”

“请问吧。他的精神也很好,说是这两天吃饭睡觉都很香,加上绑匪还让他玩电子游戏,他还觉得比在家里过得更高兴呢……”

香奈子用通常的说话声说道,接着她看了一眼圭太笑了笑,随即压低了嗓门小声说道:“不过,他这样说也许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因为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总是显得非常害怕。”

警部点了点头,正想走向床边时突然又停下了脚。圭太见了他正战战兢兢地往床里缩。然而警部停下了脚却并不是因为这些。

“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想问问你,香奈子小姐……手提袋里的钱被人拿走了一千万,这件事你知道吧?”

“知道。坐在救护车里的时候我听他嚷嚷过。”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时,你曾见到谁靠近手提袋,从中抽走了一千万吗?”

“没有,当时我只顾着圭太了,连手提袋掉在地上都不记得。”

香奈子摇了摇头说道。

“妈妈——”在香奈子还想开口再说什么时,圭太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香奈子和警部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过去。

“你们说的一千万,就是那个赎金吧?”

圭太这样问道。说完,他不但看了看母亲,还偷偷看了一眼警部。

“嗯,是啊……怎么你还问……”

“那我知道。要是赎金的话,那我知道。”

说着,圭太从床上跳了下来,向窗户边上的椅子跑去,用那双小手抓起那个背包。

接下来的一瞬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妈妈……绑匪,就是这个人吧?”

不等母亲回答,圭太就战战兢兢地举起背包,递给了警部。